香山清代題壁詩文墨跡考析
我國十八世紀偉大的文學藝術家曹雪芹的故居,還留存於天壤之間嗎?又究竟在什麼地方?這是許多《紅樓夢》愛好者和研究者一向十分關心的問題。
近年來,隨著《紅樓夢》研究評論工作的普及和深入,關心曹雪芹故居問題的人越來越多了。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可是,自從八年前在北京西郊香山地區正白旗營外三十八號住宅內發現清代題壁詩文墨跡以後,有關曹雪芹故居的傳說紛至沓來,玄乎其玄,離奇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最近竟有人把一些荒唐無稽的傳聞煞有介事地敷演成文,附以「圖實」,當作「文學界學術界一次轟天動地的大發現」公諸海內外。
我們是《紅樓夢》的愛好者,自然也熱望著真能發現曹雪芹的故盾。可惜,儘管「發現」者們羅列的證據雖多,卻絲毫不能證明「留雪芹故居之發現」的說法。
一、題壁詩文墨跡的發現和最初的考察
一九七一年四月四日,三十八號住宅房主因維修房舍,在西耳房的西山牆上發現了一批詩文墨跡。這件事,由於一個偶然的原因,被北京市文物管理處得悉。四月九日,北京市文管處派趙迅同志前往調查,將題有詩文的牆壁拍了照片,並把其中有重要題壁詩文的牆皮剝出帶回,妥善保存在文物管理處的庫房裡。五月十三日,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學研究所接到民盟中央的電話通知,委託《紅樓夢》研究專家吳世昌同志前去調查,寫出了《調查香山健銳營正白旗老屋題詩報告》。該報告嚴肅指出「老屋牆上題詩,從其內容與字跡判斷,與曹雪芹無關。」俞平伯同志讀了報告後附書道: 「壁上的詩肯定與曹雪芹無關。雖是『旗下』老屋,亦不能證明曹氏曾經住過。」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三日,我們又親自到正白旗去調查訪問,與當地居民群眾座談了五、六小時,回來也寫了調查報告。報告的結尾部分寫道:我們希望有關方面注意「這一發現,進行調查研究,作出科學的實事求是的結論來」 。「一旦證實這一清代文物確與曹雪芹有關,就應當進行修復加固,認真研究整理,更好地保護和利用」;「如果經過研究,證明這些墨跡確實與曹雪芹無關,也需要澄清事實,以正視聽,挽回影響,以免謬種流傳,貽誤大方」。後來經過進一步研究,我們認定這些題壁詩文確實與曹雪芹無關,三十八號住宅決不可能是「曹雪芹故居」。特別是北京市文物管理處的趙迅同志查明了大多數香山題壁詩的出處,這就徹底否定了三十八號住宅是曹雪芹故居的可能性。
二、題壁詩文墨跡的考析
香山正白旗三十八號住宅西耳房困山牆上發現的清代題壁詩文,共計有十組:古詩七首,對聯兩副,散文一篇。這些詩文聯語是誰的作品,又是誰把它們寫在牆上的?有人事先大膽假設曹雪芹是這座房子的主人和這些詩文的作者,然後再去粗心大意地尋求證據,東拉西扯,穿鑿附會。原以為能自圓其說,掩人耳目,結果只能是掩耳盜鈴,自欺而不能欺人。
曹雪芹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同時也是一位傑出的詩人《紅樓夢》中數百首詩、詞、曲、賦、酒令、謎語、對聯,巧思浚發,句法渾脫,觀之絢麗多彩,讀之蘊昧無窮。但這些歌多半是作者為小說人物代擬的,必須符合人物的身世、性和才學,嚴格說來,還不足以反映曹雪芹自己的思想風貌。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的確實可靠的曹雪芹的詩作,只有他題敦《琵琶行》傳奇詩中的「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兩句而已。這碩果僅存的兩句,正透露著曹雪芹平生為詩「新奇可誦」的特色。敦誠說曹雪芹「詩追李昌谷」, 「狂於阮步兵」,確是知人之論。可見曹雪芹的詩,不但具有唐代大詩人李賀的詩歌構思新奇、詞藻瑰麗的特點,而且能夠衝破「籬樊」,充分表達他豪爽狂放、傲岸不羈的叛逆性格和猛烈衝擊封建制度的思想感情。由於曹雪芹的詩「詩膽如鐵」, 「堪與刀穎交寒光」,博得了張宜泉「君詩曾未等閒吟」的讚譽。
香山發現的題壁詩,與曹雪芹的詩風迥然不同。這七首詩,原來是從《東周列國志》、《西湖志》、《六如居士全集》等書上抄錄下來的。這些詩,經某些人一吹,險些被魚目混珠——當作曹雪芹的佚詩品評、傳誦起來。
有人認為: 「吳王」、 「六橋煙柳」、 「魚沼秋蓉」及「有花無月」兩殘句與曹公在《紅樓夢》中所作各詩詞比較,很容易發現其風格與重疊之用字法是相同的。尤其是「吳王」一首及「有花無月」兩句,的確與二十七回的葬花詞與七十回的桃花行,在意境上有若干相似之處,後者很可能就是根據前者延長髮展而成的。言之鑿鑿,煞有介事。認真一查,對不起,沒有一首詩能和曹雪芹沾得上邊的。
所謂「吳王」一首,本來是明初高啟的七言古詩,原題為《百花洲》[1] ,全詩如下:
吳王在時百花開,畫船載樂洲邊來;
吳王去後百花落,歌吹無聞洲寂寞,
花開花落年春,前後看花應幾人?
但見枝映流水,不知片片墮行塵。
年來風雨荒台畔,日暮黃鸝腸欲斷;
豈惟世少看花人,縱來此地無花看。
詩題下原註:「《姑蘇志》:『百花洲在西城下胥盤二門之間』 」。明末馮夢龍編《東周列國志》時,在第八十一回「美人計吳宮寵西施」中,寫吳王夫差得到西施後,「又於城中開鑿大濠,自南直北,作錦帆以游,號錦帆涇。」下引高啟詩, 「吳王在時」作「吳王在日」, 「年來風雨」作「年年風雨」, 「縱來此地」作「從來此地」,余同。題壁詩中「吳王」一首,除「歌吹無聞」改作「歌吹長島」外,上述三處異文均與《東周列國志》相同,詩後還寫了「偶錄錦帆涇」五個字。高啟這首詩,原為詠「百花刻」而作;小說家引用來為「錦帆涇」作註腳,已屬強加於人;題壁者徑以「錦帆涇」為詩題, 更為不倫不類。有人斷言吳王一首出自曹公之手,《紅樓夢》中的《葬花詞》和《桃花行》是根據此詩「延長髮展而成的」, 這不是「豈有此理,哪有此事——講鬼話」嗎?
「有花無月」等殘句,抄的是明代唐寅的七言律詩[2]。現將唐寅原詩和題壁殘句對照校錄如下:
有花無月恨茫茫, 有花無月恨茫茫
有月無花恨轉長。 有月無花恨轉長
花美似人臨月鏡, □□為人臨月境
月明如水照花香。 □□□□照花香
扶筇月下尋花步, □□□□□□步
攜酒花前帶月嘗。 □□□□□□□
如此好花如此月, □□□□□□□
莫將花月作尋常。 □□□□□□□
此詩原題為《花月吟效連珠體十一首》,這是其中的第一首。唐伯虎,效仿「連珠體」作《花月吟》,句句嵌以「花月」字樣,玩弄什麼「春花秋月兩相宜」,「我隨花月泛金厄」之類的文字遊戲,吟花弄月,悠閒自得。曹雪芹在《葬花吟》和《桃花行》中,雖也採取疊用「花」字的藝術手法,為的卻是更好地描繪出「風刀霜劍嚴相逼」,「淚干春盡花憔悴」的肅殺景象,反映出貴族叛逆者「憑欄人向東風泣」的痛苦生活以及「隨花飛到天盡頭」的美好憧憬。兩相比較,「意境」大不相同,豈可相提並論。
至於《六橋煙柳》、《魚沼秋蓉》、《平湖秋月》這三首描繪西湖風景的閒詩,都是從《西湖志》上抄來的,根本不是曹雪芹的作品。
「六橋煙柳」,是「錢塘八景」之一。前人吟詠此景的詩,《西湖志》上列舉了不少。題壁者所抄的是明代凌雲翰的《六橋煙柳》詩,原詩如下:
疏柳長煙遠自迷,六橋南北帶沙堤。
亂分雌霓連蜷臥,深蔽嬌鶯自在啼。
紅出夭桃銷處薄,翠愁芳草望中低。
赤欄干外清陰滿,曾見蘇公過馬蹄。
題壁詩「沙堤」作「沙湜」, 「清陰」作「青陰」,余同。
「魚沼秋蓉」,是「增修西湖十八景」之一。題壁者所抄的是清代陸秩的《魚沼秋蓉》詩,原詩如下:
放生池畔摘湖船,夾岸芙蓉照眼鮮。
麗日烘開鸞綺障,紅雲裹作鳳羅纏。
低枝亞水翻秋月,叢萼含霜弄曉煙。
更愛赤欄橋上望,文鱗花底織清漣。[4]
題壁詩中「麗日」作「旭日」, 「鶯綺障」作「鶯綺幢」, 「風羅纏」作「鳳雛纏」, 「叢萼」作「叢曇」 ,「曉煙」作 「晚煙」, 「花底」作「花低」,余同。
「平湖秋月」,是「西湖十景」之一。《西湖志》中搜羅的《平湖秋月》詩甚多,宋元明清均有人作詩詠之。題壁者所抄的是明代聶大年所作的一首,因牆皮剝落,殘缺不實,茲對照校錄如下:
曾向湖堤夜扣舷, □□□□□□□
愛看波影弄嬋娟。 □□□□□□□
一塵不動天連水, □□□□□□□
萬籟無聲客在船。 □□□□□□□
赤壁未醒元鶴夢, □□未醒元鶴□
驪官偏熟老龍眠。 驪宮偏熱老龍眠
朗吟玉塔微瀾句, 明吟玉塔微□句
長笑凌空氣浩然。[5] □□□□□□然
這三首詩,既非曹雪芹的手筆,同《紅樓夢》也毫無關係,硬說它們的風格和寫法與《紅樓夢》中的詩詞「是相同的」,豈非海外奇談,焉能取信於人。
有人還說: 「途人骨肉」的扇面詩,和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的標題詩:「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又撰回末結聯云:「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比較,可以看出其對骨肉親朋間的貧富勢利世態炎涼的慨歎是一致的。不錯,從字面上看,兩者確有某些一致之處,但這並不能證明扇面詩出自曹雪芹之手。現已查明,此詩蓋抄錄自《東周列國志》第九十回,原詩作,「富貴途人骨肉親,貧賤骨肉亦途人;試看季子紹裘敝,舉目親人盡不親。」只不過抄錄者將句「骨肉親」改為「成骨肉」,末句「親人」改為「雖親」;詩後署:「歲在丙寅清和月下旬,偶錄於抗風軒之南幾,拙筆學書。」
另一首扇面詩是: 「蒙挑外差實可怕,惟有住班為難大。往返程途走奔馳,風吹雨灑自噴嗟。借的衣服難合體,人都穿單我還夾。赴宅畫稿猶可歎,途(徒)勞受氣向誰發! 」末署「學題拙筆」。這首《書班自歎》的怨詩,是這位「拙筆」先生自己學著題在牆上的,不是偶爾抄錄別人的詩作。此人大概是個很不得志的八旗子弟,當過筆貼式之類的差使,常常奔波於宦海,到官僚們的深宅大院裡去「畫稿」 (指邊送公文時由收件人簽字畫押) ,低三下四,「徒勞受氣」,一肚子牢騷無 處發洩,只好在自己牆上題了這首不大合轍押韻的打油詩出出氣。曹雪芹早年在宗學做過一陣「瑟夫」,後來貧居西郊,專事文藝創作,並沒有當過這類伺候闊人的差使。這首題壁詩中的「畫稿」,與有人薦雪芹去宮廷畫院究之事毫不相干,它絕不可能出自曹雪芹之手,是可以斷定的。
香山地區流傳過一個民間傳說,說曹雪芹在西郊時期有個朋友,叫做鄂比,曾送給他一副對聯:「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有;疏親慢友,因財絕義世間多。」題壁文字中恰好有這樣一副菱形的對聯,文字略有出入:「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疏親慢友,因財而散世間多。——真不錯。」這種巧合,只能證明香山民間確有此傳說,並不能證明此屋是曹雪芹的居所。
此聯下方,還有兩處六角形的文字,即:「困龍也有上天時」 ,「甘羅發早子牙遲」。這是從《東周列國志》第一○四回的一首詩化出來的。詩的前兩句說: 「甘羅早達子牙遲,遲早窮通各有時。」
這面西山牆的北部,抄有一篇散文。從殘存的牆皮碎片中,只能看到一些片言隻語,難以卒讀。大致可以看出,這篇文章選自《東周列國志》第九十回,摘錄的是《蘇秦合從相六國》這個歷史故事的開頭和結尾,反映了蘇秦貧賤時親骨肉也變成道途之人,以及後來發跡富貴時陌生路人竟比親骨肉還親的炎涼世態和冷暖人情。此外,還有「泥陷看紫金盆」、 「有錢就算能辦事」之類的牢騷話。這些文字,不可能出於曹雪芹之手,是不言自明的。
某些人不僅認為香山題壁詩文中有著曹雪芹的作品,而且肯定有些詩文就是曹雪芹親手寫在三十八號四山牆上的。他們把牆皮碎片上的殘存文字,與《廢藝齋集稿》中的《風箏譜》序文首頁的雙鉤字作一比較,發現很多相同之處。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南鶴北鳶考工志》自序的雙份,是純熟的章草;而西山牆上所抄的《東周列國志》殘義,卻是笨拙的行書。論工力,論字體,論丰神,兩者有霄壤之別,哪有相同之處。把那些拙劣的詩文和字跡硬說成出自曹雪芹的手筆,貌似在對曹雪芹表示仰慕之情,實際上是對曹雪芹的思想情操和藝術天才的莫大誤解、歪曲和糟蹋。
總而言之,上述十組題壁文字中,絕二多數都有出處可考,「蒙挑外差」一詩抄錄者已明言是自己「學題」的。因此可以肯定地說,香山題壁詩文從內容到字跡,絕非出自曹雪芹的手筆。
三、關於「抗風軒」
在香山發現的題壁詩文墨跡中,有人看到有「抗風軒」三個字,如獲至寶,並由此得出結論: 「抗風軒」 = 「悼紅軒」= 「曹雪芹故居」。他們說:從「抗風軒」之命名,我們可以理解此詩作者所要「抗」的「風」顯然是撈一種「風頭不順」 的逆風。這又與曹家因為參加了胤祀胤禟等集團與胤禎爭立,結果遭受政治風暴的衝擊有意義上之關聯。無權無勢的人要抗拒這種巨大的風暴,恐怕只能出之寫作與批評一途了。當《石頭記》的稿本被「內廷索閱」時,也許這個「抗風軒」就變成「悼紅軒」,聽起來委婉的多了。這種想當然的推論,是經不起仔細推敲的。
「抗風軒」的命名,是否一定要出之於抗拒逆風的動機? 是否一定要與遭受政治風暴衝擊和要抗拒這種巨大風暴相關聯?恐怕不見得。據清人文集記載:元末孫易庵結社於〔南〕園之「抗風軒」,明嘉靖時改為大忠祠,而顧楨自復結社於此。 到了康熙癸亥,番禺令李文治復建「抗風軒」。[6]近代學者兼詩人黃節(1873-1935) ,字悔聞,廣東順德人。他在《萬生園賞菊賦呈節庵先生》一詩中,也曾提到「重辟抗風軒」一事。為省去讀者翻撿之勞,現將全詩抄錄如下:
及秋來共賞花尊,已過重陽菊始繁。
草木自榮霜後氣,澤陂能納國中喧。
坐娛光景宜吟醉,暫絕風埃得晤言。
不似昔年詩社日,追陪重辟抗風軒。
這首詩中所指「抗風軒」同李文治復建的「抗風軒」是一致的。由此可見,以「抗風軒」入詩文,非止一、二人,也並非只有一個曹雪芹敢於藐視權貴,抗拒巨大的政治風暴,才可以命名為「抗風軒」。因此,想以「抗風軒」之命名來證明題壁詩非曹雪芹莫能為,是徒勞無益的。
「抗風軒」變成「悼紅軒」,更是咄咄怪事! 「拙筆」在 「抗風軒」中「偶錄」之時,「歲在丙寅」 (另一殘片作「歲次丙寅」 ) 。 「丙寅」是哪一年?在清代乾隆以後只有乾隆十一年(1746),嘉慶十一年( 1806 ) ,同治五年( 1866 )。健銳營是乾隆十四年才建立的,乾隆十一年其時,正白旗三十八號住宅還沒有建造起來,哪裡去放「南兒」呢?這個「丙寅」, 應是嘉慶十一年,這時舒家己遷入此宅,曹雪芹也已去世四十多年,不可能死而復生,到舒宅去題壁「抗風」。再來看「悼紅軒」,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石頭記》時寫道: 「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從乾隆十九年甲戌( 1754 )上推十年,至遲在乾隆十年乙丑(1745),曹雪芹已把自己的居處命名為」悼紅軒」,並開始在其中寫作《紅樓夢》。那麼請問: 「內廷索閱」《石頭記》稿本是在何時? 香山的「抗風軒」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又是在哪一年變成 「悼紅軒」——即「曹雪芹故居」的呢?這才是弄巧不成反成拙,變成了真正的「拙筆」。
這裡附帶談談「笏」字問題。有人曾指出:更可注意的是牆上最左偏中一個孤零零的「笏」字,這個「笏」字不與他字連用,很像一個簽名,不由得使我們聯想到「畸笏」或「畸笏叟」,……如果我們說畸笏與芹溪曾同處一室共同著書刪改,不應算作過分的推測。正當我們假設牆上的字跡至少部分出自 曹公之手的時候,這一「笏」字之出現,覺得分外醒目,更使我們「大膽」了,云云。假設可謂大膽矣,可惜求證卻太不小心,於是難免要露餡兒,鬧笑話,出洋相。這些「發現」者們大驚小怪的「笏」字,原來是個「步」字。因為《花月吟》第五句「扶筇月下尋花步」只殘存了末尾的一個「步」字,草書寫作「步」,影影綽綽有點像「笏」,就被硬派作「笏」字,竟變成了「崎笏」的簽名。這是多久可笑亦復可悲呵!
四、舒家「六代姑祖母」是誰家的姑奶奶?
更其可笑的是,「發現」者們為了譁眾取寵,竟不惜故意編造謊言,用死人來欺騙活人。他們所謂的「事實」是:現在38號的居停主人舒家在香山白旗居住至少已經有兩百年了。早年在附近住的人全姓舒,舒先生是滿族人屬白旗,原姓「舒穆祿」氏,他的六代姑祖母是一位福晉——王妃,也就是宗室愛新覺羅敦敏、敦誠的母親。既然我們知道敦敏、敦誠與曹公那樣接近,在曹公必須回旗時,替他在親戚家安排一個較好的住所,自然是很可能的事。這是一個別有用心的騙局,必須予以揭穿。
我們在一九七三年五月去香山調查訪問時,得到了關於38號舒家家世的第一手材料。當時據舒某自己介紹,他只知道高祖叫舒斌,曾祖叫舒昌,祖父叫恩壽,父親叫金奇先,始祖以上的情況一概不知道。嘉慶初年,他家在曾祖那一輩上才從北京城裡搬到正白旗來住,四代未易其居。這就是說,「舒家在香山白旗居住至少已經有兩百年了」的說法,是為了某種目的而編造出來的。乾隆十幾年,舒家還未遷到香山,就算他們和曹雪芹有很深的關係吧,又怎能憑空「在親戚家安排一個較好的住所」 ?
至於說舒家的「六代姑祖母是一位福晉——王妃,也就是宗室愛新覺羅敦敏、敦誠的母親」,更是無稽之談。按清代的制度,凡親王、郡王、世子的正室,均封為福晉,側室則封為側福晉。敦敏、敦誠的父親瑚玐,既非親王、郡王,也非世子,哪裡來的福晉——王妃?瑚玐的嫡妻是托活洛氏額蘇特之女,繼妻是舒穆魯氏輕車都尉額勒渾之女。後者是敦敏、敦誠的生母。「發現」者們以為敦敏、敦誠既然是「天潢貴胄」,他們的生母就肯定是個「福晉——王妃」嘍,於是就暈頭轉向地攀龍附鳳起來。俗話說,攀得高來跌得重。殊不知敦敏兄弟的五世祖阿濟格雖曾當過英親王(清太祖努爾哈赤第十二子) ,但因獲罪被賜自盡,革除宗籍,連累他的子孫也吃了掛絡兒,並不顯貴。瑚玐不過是個小小的理事官,在山海關一帶管理稅務,到乾隆二十年連這頂烏紗帽也沒保住,被革了職。敦敏、敦誠也只當過點冷宮閒差,從未飛黃騰達過。他們的生母跟隨瑚玐奔波宦海,直到乾隆二十二年死在「榆關榷署」,這哪裡是什麼「福晉——王妃」 ,退一步說,就算她是個王妃,和38號的舒家又有什麼關係?舒某先把敦敏、敦誠的生母封為「福晉——王妃」,然後又生拖死拽把她硬拉來做他的 「六代姑祖母」,真是可笑之極。我們不妨排列一張世系對照表來看看:
第八代 弘 瑚 玐 (康熙49年生)
第七代 永 敦 敏 (雍正7年生)
第六代 綿 謨 多 (乾隆16年生)□ □
始祖 第五代 奕 秀 魁 □ □
高祖 第四代 載 福 安 □ □
曾祖父 第三代 溥 吉 翰 舒 昌
祖父 第二代 毓 存 德 恩 壽
父 第一代 恆 鐵 錚 金奇先
(光緒8年生) (光緒8年生)
自 己 啟 勵 勤 舒××
一目瞭然:敦敏的七世孫勵勤,與舒某人平輩;舒某的六世祖,只能和敦敏的兒子漠多平輩。那末,舒某的「六代姑祖母」,根本不可能是「敦敏、敦誠的母親」,而只能是敦敏哥倆的晚輩。試問:這位「六代姑祖母」,究竟是誰家的姑奶奶呢?這樣一個莫須有的姑奶奶,又怎能為曹雪芹安排一個較好的住所呢?
五、余言
最後,我們簡單地提一筆,為了把38號住宅弄成「曹雪芹故居」, 「發現」者們還東拼西湊,羅列了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旁證材料。這也幫不了他們的忙。所謂在正白旗38號附近之水坑中生野芹菜,曹公可能藉以自況。也許就是「雪芹」之來源。又38號門前有一乾涸河床,……可見當時的曹居是面臨溪水的。現在我們發現了野芹菜及溪水,如此一來,「芹」與 「溪」也都有了出處了。這也算得一大發現,可見他們的發現是太容易,太不值錢了。中國地大物博,婦孺皆知,難道只有38號門前才配有白雪、溪水和野芹菜嗎?果真如此,那末曹於未到西郊之前,尚在北京城內居住時,早就以「雪芹」、 「芹溪」、 「芹圃」為號,又當作何解釋?
又如說:海澱的恩慕寺和恩佑寺,「是康熙時玄燁為他的乳母孫氏(曹雪芹之曾祖母〉在暢春園內建立的紀念祠堂」,等等。對於這些常識性的事,如果不是別有用心的話,就請去找一找韓叔信發表在《史學年報》一九三○年十一月第一卷第二期上的《燕京大學校友門外恩佑恩慕二寺考》一文看看,別再道聽途說了。
曹雪芹從中年到晚年,貧居西郊,先後在正白旗一帶生活、創作,「著書黃葉村」——寫作《紅樓夢》,以自己的文學藝術天才創造了輝煌的傑作。對於這樣一位偉大的文學藝術家,中國人民是懂得怎樣來研究、學習和紀念他的。探尋曹雪芹故居,建立曹雪芹紀念館,這是十分必要的文化建設工作。不過,這是一件科學性很強的工作,必須實事求是,要尊重客觀事實,要接受實踐檢驗。它容不得半點虛假,更不允許有人故意地弄虛作假,把曹雪芹和《紅樓夢》的研究工作引向歧途!
寫於1 9 7 8年7月1 5日
改於1 9 7 9年4月1 5日
[1]高啟的《百花洲》一詩,原載《青邱高季迪先生詩集》,清雍正六年刊本,卷九,葉二上。馮夢龍、蔡元放編《東周列國志》,在第八十一回中全文引錄,見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版下冊第762頁。
[2]見明唐寅撰《六如居士全集》,清嘉慶六年重刊果克山房本,卷二葉十五上。
[3]清·傅王露等纂修:《西湖志》,雍正九年(1731)刊本,卷二葉三十八下。
[4]同上書,卷四葉二十一上。
[5]同上書,卷三葉二十四上。
[6]江藩:《炳燭室雜文·重葺抗風軒》,見《滂喜齋叢書》。
[7]黃節:《蒹葭樓詩》卷一,第三十一頁。
·附錄·
應當重視香山正白旗清代題壁詩的發現
《北方論叢》1979年第1期
兩年前,在北京香山正白旗的一所住宅裡,發現了一批清代題壁詩文的墨跡,人們傳說這件文物同《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有關。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三日,我們走訪了香山正白旗,對這一清代遺跡進行了實地調查,並同當地居民群眾座談了五六小時,聽到了許多關於曹雪芹生平事跡的民間傳說。通過這次調查訪問,我們感到,在香山正白旗發現的清代題壁詩,很可能同曹雪芹有關,應當引起人們的重視。現將我們看到、聽到、想到的東西整理出來,供有關領導和專家們參考、研究.
香山發現了清代題壁詩
一九七一年四月四日,香山正白旗營外三十八號居民舒成勳家,因維修房舍,在西耳房的西山牆上,發現了一些詩文墨跡,立即向當地公安派出所報告,並轉告了文物、考古單位。六月間,北京市文物管理處派出於傑等同志前往該地調查處理,他們把帶有詩文墨跡的牆壁剝出運回,收存在文物倉庫裡。
這一發現的消息傳開後,引起了廣泛的注意和重視。兩年來,各界群眾紛紛走訪香山正白旗,對陳列的墨跡照片和摹本眼觀手錄,用心揣摩,商討它的書寫年代、思想內容和歷史背景。人們認為這些題壁詩可能與曹雪芹有關,希望文化和文物部門能加以重視,進行研究,根據科學的鑒定,作出相應的處置。
一副引人注目的對聯
十年前,香山張永海老人講過一個民間傳說: 「有個大家叫做『鄂比先生』的廂白旗人,……和曹雪芹老早就熟識。在香山兩個住處只隔一個四王府,他倆常常聊天,……到了年下,鄂比就送他一副對聯:『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有,疏親慢友因財絕義世間多。』他和鄂比非常好,鄂比也很關心他。」 (見吳忠裕著《有關曹雪芹十種》第109頁)周汝昌同志在《曹雪芹》一書中寫道:「傳說裡面提到,曹雪芹在西郊時期的那位朋友鄂比,曾送給他一副對聯,……這究竟屬實與否,當然同樣無法核證。」 (第136頁)
在這次發現的墨跡中,有一組寫成菱形的文字,恰好是傳說中鄂比送給雪芹的那副對聯。原文點讀如下:
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
疏親慢友,因財而散世間多!
真不錯!
傳說的對聯和題壁的對聯,文字有些出入,但後者比前者更高明。「少」對「多」、 「而散」對「相交」,比「有」對「多」、 「絕義」 對「相交」,更加貼切,更加有味。尤其可貴的是,傳說中被傳丟了的橫批——「真不錯」,卻在墨跡中保存了下來。「真不錯」三字,鏗鏘有力,當年鄂比為雪芹「遠寓近貧,以禮相交」的思想風格拍案叫好,鼓之舞之的聲態,活現牆上,如聞如見。
這副對聯墨跡的發現,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它很自然地使人們把這件文物同曹雪芹聯繫起來。這一發現,無論對於「核證」民間傳說的真實性,還是對於考定這批墨跡與曹雪芹的關係,都有重要的意義。
幾首值得探索的清詩
這次發現的清代題壁詩共有六首,除其中一首殘缺外,其餘五首是完整的,初步校讀如下:
(一)無題(古詩一首) :
吳王在日百花開,畫船載樂洲邊來。
吳王去後百花落,歌吹長島洲寂寞。
開花落年年春,前後看花應幾人?
但見枝枝映流水,不知片片墮行塵。
迢迢風雨荒台畔,日暮黃鸝腸欲斷。
豈惟世少看花人,從來此地無花看!
偶錄錦帆涇
按:迢二字,原作「##」。是重文符號,但迢字草法並非作##,待考。
(二)無題(七律一首) :
蒙挑外差實可怕,惟有住班為難大.
往□程途走奔馳,風吹雨灑自嘖嗟。
借的衣服難合體,人都穿單我還夾。
赴宅畫稿猶可歎,途勞受氣向誰發!
學題拙筆
按:□字原作「##」,不識,似「反」。
(三)無題(七絕一首) :
富貴途人骨肉親,貧踐骨肉亦途人。
試看季子貂裘敝,舉目親人盡不親!
歲在丙寅清和月下旬,偶錄於抗風軒之南幾。拙筆學書。
(四) 《六橋煙柳》(七律一首)
疏柳長煙遠自迷,六橋南北帶沙湜。
亂分雌霓連蜷外,深蔽橋鶯自在啼。
紅出天桃銷處薄,翠愁芳草望中低。
赤欄杆外青陰滿,曾見蘇公過馬蹄。
(五) 《魚沼秋蓉》(七律一首)
放生池畔摘湖船,夾岸芙蓉照眼鮮。
旭日烘開鸞綺幛,紅雲裡作風雛纏。
低枝亞水翻秋月,叢曇含霜弄晚煙。
近堂赤欄橋上望,文鱗花低織清連。
(六)無題(七絕一首) :
有花無月恨茫茫,有月無花恨轉長。
□□為人臨月境,□□□□照花香。
□笏(?)
按:有人說此詩末尾有個「笏」字,疑心是否「畸笏」的署名。我們看不出來,錄以備考。
筆者限於思想水平、歷史知識和文學修養,對這幾首詩的思想內容,一時尚難作出中肯的論述,只能談一點粗淺的看法,就正於專家和群眾。
《古詩·無題》:此詩的思想風格,有點近似《紅樓夢》裡的《葬花詞》,不過像是寶玉的身份口氣。當然這不會是雪芹的手筆,卻可能是雪芹的親友輩或崇拜者的仿作。從內容看,好像是在借吳王來去和花開花落,影射康熙南巡和雍正上台兩個時期中曹家的興盛和衰落,感慨系之,牢騷滿腹。結尾似乎在說:這個地方,還有什麼花好看! 「錦帆涇」是地名,在江蘇吳縣(即蘇州市)盤門內,是內城沿城濠,相傳吳王錦帆以游,故名。這裡借作室名用。有人說是一種詞牌或曲調名,未知當否。
《七律·無題》:這是一首《侍衛歎》式的怨詩,作者視當差、住班為畏途,大發牢騷。但是,雪芹是否當過侍衛,至今還是一個猜不透底兒的謎,因此很難判斷此詩與他有無關係。
《七絕·無題》:此詩用蘇秦的典故,來揭露當時社會中寶貴貧賤的矛盾,這裡面既有敵對階級之間的矛盾,也有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抗風軒」這個室名、別號,是很值得注意的。「丙寅」是哪一年?在清代乾隆以後,有三個可能,就是,乾隆十一年(1746),嘉慶十一年(1806),同治五年(1866)。我們認為這個丙寅是乾隆十一年的可能性大一些。清和月即陰曆四月。
《七律·六橋煙柳》:這是一首描繪杭州西湖蘇堤六橋春景的閒詩,與雪芹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本身也並無多大價值。
《七律·魚沼秋蓉》:如果說前一首寫的是「蘇堤春曉」,那麼, 這一首有點像在寫「花港觀魚」的秋色,也是信手抄在牆上的閒詩。
《七絕·無題》:此詩殘缺,大意可知,無非是抒發點「鏡花水月」之類的感慨,藉以消愁洩恨而已。至於「笏」字,我們從墨跡照片上是看不出來,不宜妄加揣度。
數片耐人尋味的殘文
在這面西牆的北部,原來寫著一篇短文,由於清理時不慎,牆皮破碎,文已殘缺不全。照片上影跡全無,據於傑同志講,在剝出的牆壁上還殘存著一些較大的碎片。我們看到的,只是房主人從剝落的牆土中揀出的一些小碎片,四分五裂,不可卒讀。現將這些斷斷續續的零詞碎語,校錄於後,僅供參考:
1、……預先使人……旁觀嘖:……
2、……□炊今日……貴之……
3、……蘇秦……□之甚也……蘇秦……
4、……□曰□……歎曰事……
5、……(蘇)秦……
6、……□者……□側……
7、……官員……□途……
8、……不然白……
9、……〔天〕下大勢……
10、……也……□刺……
看來文中寫到了蘇秦「合縱抗秦」的歷史故事:蘇秦遊說列國失敗後,大困而歸,兄弟妻嫂「竊皆笑之」。他就閉門不出,重讀鬼谷子給他的一本《陰符篇》,揣摩了一年,「天下大勢,如在掌中」。再次遊說,馬到功成,「並相六國」,衣錦還鄉,昆弟妻嫂因其「位高金多」,竟匍伏在地,側目不敢仰視。蘇秦對這種「富貴則親戚畏懼之,貧賤則輕易之」的勢利相,深有感觸,喟歎不已。雪芹經歷過曹家末世的榮華富貴的生活,後因犯罪抄家而貧窮落魄,也頗有一番蘇秦失敗被困時的痛苦經歷。世態的炎涼,財勢的凌轢,刺激和教訓了雪芹,使他走上了 「遠富近貧」的道路,並在《紅樓夢》中暴露了封建社會「貧富二字限人」的矛盾。熟悉曹雪芹身世和《紅樓夢》內容的親友,對雪芹的遭遇寄予同情,對他的「傲骨」肅然起敬,每每在詩文中加以讚揚。傳說鄂比文才不高,寫不出敦氏兄弟那樣的詩來歌頌雪芹,只好送他一副對聯,表示自己的敬意和支持。題壁詩中的(一) (二) (三)三首,思想內容與鄂比送給雪芹的對聯差不多,我們猜想這篇寫在同一牆上的短文,大概也是類似的東西,可能和雪芹的生平思想有關。在寥寥幾個碎片中,就見到三四處「蘇秦」字樣,感歎之情溢於「言」表。
關於題壁墨跡的書寫年代
這批青代題壁詩文墨跡,與曹雪芹有沒有關係,對研究曹雪芹和《紅樓夢》有多大價值,首先取決於它的書寫年代。如果真像有的同志判斷的那樣,是清末的遺跡,甚至是晚近的東西,那就不但沒有研究的價值,反倒有點作偽的嫌疑了。不過據我們初步調查研究,覺得這些題壁詩文有可能是乾嘉時代的遺跡。理由如下:
(一)從住宅的建築時代來看——這所住宅坐落在正白旗營西南角門外,據當地居民說,乾隆十四年建立鍵銳營時,就在這裡蓋了一批營房,從南到北共有幾排。這一排房子從東往西接近河牆,原來有好幾個院子, 38號是東頭第一個院子。西頭的房子已毀於火,只有鄰院還存三間房,在晚清時代經過翻修。因此,東西院房子的模子是連著的,木料一樣陳舊,但屋脊和門窗等建築式樣迥然不同。東院的屋脊高高聳起,瓦上有波浪式的圖案,可資考證。東院有個大門鬥,進門處的影壁也很古老,據傳是乾嘉舊物。正房四間,坐北朝南,其中西耳房一間是單開門的。東頭三間兩明一暗,都有後廈。三間房是貫通的,中間沒有間壁牆,只用兩大塊「雕空玲瓏木板」隔開,上面雕著「金玉富貴」 (倒掛金鐘、玉蘭、牡丹), 「歲寒三友」 (松、竹、梅)等圖案,正是《紅樓夢》裡寫到的「時新花樣」。南窗的窗欞結構簡潔古樸,正中是個長方形的「卍字不斷頭」 (或「萬字不到頭」 )的窗花,這是乾嘉遺風的見證。《紅樓夢》第十九回寫到,若煙對寶玉說: 「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正新鮮奇`文!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一個夢,夢得了一疋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的「卍」字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萬兒。」由此可見,卍字雖早就從印度傳入中國,但到乾隆年間特別風行,普遍應用於生產和生活,出現了卍字錦、卍字炕、卍字欄杆、 卍十字窗欞及「萬不斷」花樣的傢俱,連人名都有叫「卍兒」的。新發現的曹雪芹佚著《南鶴北鳶考工志》的風箏圖式中,有幾種燕子風箏的腰部,就畫著這種卍字不斷頭的圖案。西院的窗欞是「柴禾棍兒」式的,用幾十根短木棍犬牙交錯地構成,接頭處用「洋釘」釘上一個木雕的壓瓣梅花為飾,顯然是晚清的建築風格。東院前面原有四棵二三百年的古槐,東頭一棵已倒,東頭第二棵是有名的「彎脖樹」,據聞是明末遺物。根據上述情況判斷, 38號住宅可能是乾隆十四、五年修建的鍵悅營營房,曹雪芹遷居正白旗時,它已經聳立在那裡了,二百多年來未經翻修,大體上還保留著當年的風貌。
(二)從房主的家世情況米看——現住戶舒成勳是滿族正白旗人, 姓舒穆魯氏(是否與敦敏的生母舒穆魯氏有什麼關係,待考。) ,高祖舒斌,曾祖舒昌,祖父恩壽,父親金奇先。他家在曾祖時從北京城裡搬到這裡來住,四代未易其居。金奇先屬馬,光緒8年( 1882 )生,倘活到今年應是92歲。恩壽55歲得子,可以推知當生於道光7年( 1827 )。金奇先16歲結婚那年,舒成勳的曾祖母年過九十,可知她至遲生於嘉慶13年( 1808 )。那麼,舒家搬到這裡來住,應是嘉慶初年的事情。舒昌死得早;恩壽是個武人,當過參領,不會寫詩;金奇先是獨生子,嬌生慣養,只好提籠架鳥,不喜舞文弄墨。因此,西牆上的字畫,大概不會出於舒家幾代人之手。換句話說,這些題壁墨跡是舒家搬來之前就有的,自然是乾嘉遺跡了。
(三)從墨跡的保存方式來看——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詩文墨跡,似乎是書寫者有意保留給後人看的。因為在墨跡外面,先被糊了一層古老的「銀花紙」,然後再抹上一層細質的白灰泥,除上部因漏雨有局部污損外,整個墨跡保持完好,剝出牆面也很順利。我們請教過有關專家,據說這種「銀花紙」始見於清代乾隆年間,以後一直沿用到解放前夕。墨跡除上面介紹的詩文外,還有兩句俗話和一幅畫蘭。兩句俗話寫在對聯下面,是:「困龍也有上天時」, 「甘羅發早子牙遲」。除對這些詩文書面墨跡應予鑒別外,對那層「銀花紙」也需要進行分析、鑒定,以便判斷墨跡的年代和價值。
(四)從詩文的思想內容來看——這批墨跡中的某些詩文,具有鮮明的異端思想和叛逆精神,長噓短歎,喜笑怒罵,揭露了那個社會中富貴貧賤之間的矛盾,並且明顯地渺視權貴,同情貧民。更使人驚奇的是,在文字獄頗興的乾嘉時代,居然敢以「抗風」名軒,而且大膽地書寫在旗營中的西牆上,這是很不平常的舉動,像舒家那樣的人家,是不敢這樣輕舉妄動的。按滿族人的禮數和習俗,西牆是供奉祖先「影像」和家譜的地方,他們總是沖西牆嗑頭跪拜,視西牆如神明。這種禮俗,遵行於有清一代,乾嘉之際信奉彌篤,更何況是在上三旗的旗營裡!拿舒家來說吧,他家的祖先影像,就是世代供奉在西牆上的,直到文化大命中才燒掉。可想而知,這樣的人家,在封建時代皇權、神權、族權的魔影籠罩下,連這點陳規陋俗都不敢移易,那裡還敢「抗風」?!在那個時代(乾嘉時) ,在那個地方(旗營裡) ,在那個地上(西牆上) , 看來只有曹雪芹和他的某些志同道合的「故友」,才敢於題「反詩」, 發牢騷,抗惡風。
總之,我們認為香山正白旗38號住宅西牆上發現的題應詩文,很可能是清代乾嘉時期的遺跡,也很可能與《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有關,應當引起有關方面的重視。我們希望北京市、文物界、文藝界的領導,專家和有關工作人員,能重視這一發現,進行調查研究,作出科學的實事求是的結論來。如果經過研究,證明這些墨跡確實與曹雪芹無關,也需要澄清事實,以正視聽,挽回影響,以免謬種流傳,貽誤大方。一旦證實這一清代文物確與曹雪芹有關,就應當進行修復加固,認真研究整理,更好地保護和利用,讓它為文史研究工作發揮應有的作用。
讓我們團結起來,為進一步開展對偉大作家曹雪芹和文學巨著《紅樓夢》的研究工作,共同努力,爭取新的勝利!
胡文彬 周雷
寫於1 9 7 3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