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是怎麼審度人生

曹雪芹是怎麼審度人生

曹雪芹是怎麼審度人生

曹雪芹

一、三種開頭的特殊意義

古今中外的偉大小說家,往往是通過他筆下的主要人物形象來體現他對於人生的基本態度的。比如俄國的托爾斯泰,他所創作的的最為著名的長篇小說中,像《戰爭與和平》的彼埃爾,《安娜卡列尼娜》的列文、《復活》的聶赫留道夫,每一部小說,都有一個固定的主要人物來表現作者的思想,體現他對人生的探索。又如我國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作品,作者也是通過了劉備、諸葛亮、宋江、孫悟空等主要人物形象,表現了他們各自的政治理想和人生看法。同樣,毫不例外,《紅樓夢》作為一部具有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說,主人公賈寶玉(還可加上他的知己林黛玉)當然最經常地代表著作者的思想觀點,體現著作者的人生態度。但是《紅樓夢》與一般小說不同的是,它還有另外的觀照人生的視點。來往於仙界和塵世的一僧一道,以及出入於賈府的劉姥姥,就是除了賈寶玉之外另兩個代表作者審視人生的視點,他們從不同的側面,對人生作出了各自的審視和觀照,這兩個視點與賈寶玉的和合在一起,構成為作者曹雪芹的一個多元的矛盾思想體。

如果說榮寧兩府的衰亡史在作品中形成為一種網狀結構,而賈寶玉是以網中人的視角來看待這個世界、看待人生的,那麼一僧一道與劉姥姥則主要是從網外的視點來對發生的種種事件、對世態人生進行觀照、審視與把握的。其中,一僧一道的視點是形而上的、抽像的,是立足於宗教哲學的,劉姥姥的視點則是形而下的,直觀的,來自現實生活中的。上述的三種視點或隱或顯,或分散或集中,或互較短長,或並駕齊驅,但情節發展至最後,矛盾並沒有得到和解,三種視點並沒有為一種視點所統 攝,從而使作者對《紅樓夢》重要人物的安排,暗示了不同的出路。

當然,就《紅樓夢》而論,作者的思想觀點較之所標舉出來的三種視點更為廣泛,比如秦可卿托夢、賈雨村論「氣」,妙玉說「文是《莊子》的好」,乃至焦大醉罵、寶釵論詩,我們都無妨看作是作者議論的自然延伸,但人物的諸如此類的議論,對作者來說只能算是臨時代表,它們並不貫穿全書,並且也沒有構成作者對人生的基本看法,其中有些部分則已經被上述的三種視點中的某一種所包涵和吸收,因此我們對此可以忽略不計。

指出這一點也許不是沒有意義的,即我們讀《紅樓夢》,常常感到有幾個不同的開頭:可以認為小說是從第一回寫一僧一道開始的,自此開始了那塊石頭的背景交代,它的傳奇式的經歷;又可以認為小說是從第三回黛玉進賈府開始的,至此主要人物寶玉、黛玉等一一登場,以豐滿生動的形象出現在我們面前;也可以認為小說是從第六回開始的,前五回都是在交代小說旨意、創作的緣起和人物的關係及他們的結局等,整個前五回似乎只是小說的綱領,作為一個網狀結構的賈府衰亡史,其細目似乎到第六回,才從一個芥荳之微的小小人家開始編織。何以會產生這樣的感覺呢?這當然和《紅樓夢》的獨特結構有著密切的關係,但其中和筆者提出的作者有觀照人生的三個視點也緊密相連。正因為一僧一道、寶黛和劉姥姥分別代表了作者審視人生的三個觀照點,因此和他們有關的最先描寫,便成為從不同層面觀照人生的小說的開始。

我們還不妨借用《紅樓夢》中提及的概念,來對這三種不同的視點作一簡單的概括。過去一度盛行過對《紅樓夢》色空觀念的批判,批評者和被批判者都認為《紅樓夢》與宗教的色空觀念有關。其實這裡有些問題尚待進一步澄清。佛教固然有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教義,如《般若心經》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序品》云:「幻不異色,色不異幻,色即是幻,幻即是色。」但《紅樓夢》在「色」與「空」之間引進了「情」的觀念,所謂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把「情」作為連結「色」與「空」的中介。這樣,在《紅樓夢》裡,實際上就存在「色」、「情」、「空」三個概念。而一僧一道、寶黛和劉姥姥這三個視點正和小說中的這三個觀念相對應。即:一僧一道是立足於「空」來觀照人生,寶黛是立足於「情」來把握世界,而劉姥姥則是著眼於「色」來看待周圍一切的。更由於在情節的具體展開中,這三種視點並沒有為其中的「空」觀所一統,而是交相映射,因而使作品的思想內涵呈現出異常豐富複雜以致相互矛盾的情形,這也是《紅樓夢》之所以會產生見仁見智的根本原因。本文將通過對《紅樓夢》觀照人生三個視點的剖析,希冀對作者思想觀念中蘊含的矛盾有一個接近全面的認識。

二、情的觀照與關懷

如前所述,賈寶玉是從「情」的角度來觀照人生、把握世界的。對賈寶玉這「情」的觀念,紅學界曾有許多論者加以闡述,這裡,我們想結合前人的研究,從空空道人「因色生情,傳情入色」這一角度,來對賈寶玉的「情」的觀念作出分析。所謂「因色生情」,是指客體對主體所產生的一種情的感染、感發作用,而「傳情入色」則是指主體將自己的情感灌注於客體之中,使之分享主體的情感體驗。概而言之,「因色生情,傳情入色」,是借助於情,將作為主體的人,與作為客體的「色」構建了一種新型的親情關係,一種共情體驗。雖然,這裡的人,我們是舉賈寶玉為代表,但在很多場事,賈寶玉的情的觀念是涵蓋、包含著林黛玉的思想意識,有時,則是與她的思想意識互為補充的。在脂批透露給我們的「情榜」中,賈寶玉是「情不情」,林黛玉是「情情」,他倆相合,正把世上所有的無情之物和有情之物都囊括無遺。當然,從一方面看,賈寶玉的「情不情」更為廣博,理當將黛玉的「情情」包括在內;但從另一方面看,寶玉的愛博,難免會有所分心,所以,他的情感有時竟不如黛玉那樣專一。比較而言,賈寶玉更體現出一種情感的廣度,一種愛的泛溢;而林黛玉則更體現出一種情感的深度,她的情之獨鍾。

1. 賈寶玉與自然的關係

《紅樓夢》對「情」的張揚,首先在於將作品的主人公與自然萬物——那種沒有情性的草木石頭也以一種親情來加以維繫。通常認為「《紅樓夢》中所談的情,從總體上看,不外是『世情』與『愛情』」(1)則未免顯得狹視。以賈寶玉之博大情懷,當然不會將自然萬物排斥在外。人與自然的分離,使得人們常常努力去探索一條重建人與自然和諧的途徑。早在先秦,孔子就留下「仁者樂山,知者樂水」的說法,而莊子的栩栩然化蝶之趣,真叫人相信他是由衷地想跟自然打成一片。但細究起來,莊子是在厭惡了社會的醜惡才萌發投身自然的願望,其途徑則是棄絕情智,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而孔子之徒也是在社會上四外碰壁,不得已才想到去跟大自然親暱,內心深處對自然物仍存有芥蒂,所謂「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大致來看,後人對自然萬物的態度,不歸於莊,則歸於孔,很少有人是把自然與社會連成一體來看待的。再不然就像詩人騷客,把自然萬物僅僅看作是人與社會的暗喻。這與賈寶玉的觀點顯然是大相逕庭的。

賈寶玉從「人化的自然」眼光出發,給自然萬物以人的地位,認為自然萬物受環境影響而作出的反應,一如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用他的話來說:「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2)由於自然萬物對環境的反應更直接、賈寶玉就對這種「靈驗」大加讚歎,要以自己的真心去換取自然的真情,於是「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3)。在第二十三回,賈寶玉攜《會真記》在桃花樹下細讀,「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如果說,在這裡,賈寶玉對花的愛惜還可能是受了《會真記》中人情的感染,那麼在第五十八回,寫賈寶玉病後初癒對杏花的一片癡情,顯然不可簡單地視作是被他人情感所感發:

(賈寶玉)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歎息。

我們細讀這段文字,發現這裡有一種嚴格的平行對稱關係:兩次對杜牧詩句的引用,兩次敘述時間的流逝,以及兩次揣想於人、於物將來必然會有的結果。正是在這種平行、對稱的表達方式中,體現了賈寶玉對物與對人一樣地深情,並且人也可能對自然懷有歉意之心,所謂「竟把杏花辜負了」。他對自然與對人的同樣深情,使他無須在遠離社會生活的前提下表現他對自然的親暱,於是他閱讀《會真記》時,不妨暫時地停頓下來,為落花尋一個好的安身處,然後繼續他的閱讀,他對人情的關注。

不幸的是,賈寶玉想借助於情來和自然建立一種和諧、親切的關係並不能如願以償,他對花的癡情,希望花能常開,但花卻難以常駐枝頭。用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我們希望和自然建立一種和諧的關係,一方面固然需要充分尊重自然,與其進行「情感交流」,使之人情化,但也要通過實踐,通過物質改造來創造出「第二自然」,這當然是處於當時社會的上層地位、不參加任何勞作的賈寶玉不會辦到也無從想到的,所以他最終也只能同林黛玉一起在自然萬物面前歎息落淚而已。

2. 賈寶玉與社會的關係

賈寶玉雖曾把自然萬物當作人來看待,對之一往情深,但作為社會中的人,社會生活畢竟構成他人生的主要內容,也只有在與人的交往中,他的真情才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在他看來,社會生活的快樂就在於人與人的情感交流,就是愛人與被人愛。貴族、主子式的傲慢對他來說不知為何物,因為這種傲慢架子妨礙了人與人之間情感的真切交流,難怪他做人「連一點剛性也沒有」已成為公眾輿論(4)。他無意於鑽研仕途的學問,因為在這條道上走出來的人都是些缺乏真性情的「沽名之輩」。學問只有跟體驗情感、抒發情感有關時才能引起他的興趣。他是那麼地珍視眼淚,因為眼淚是真性情的流露,所以他認為能夠死在一群姑娘的眼淚中,也就「死得其時了」。

他區分人的標準也是一個「情」字,沒有什麼善人與惡人,有的只是有情人與無情人。如果是有情人,他就關心他們,幫助他們,即使他們闖了禍,他也願意為他們擔待,例如第五十八回,他為藕官掩飾在大觀園內燒紙祭友的事。如果是無情人,虛偽的人,他就躲之唯恐不及。像他這樣一個重感情的人,偏偏不願意見到他的生身父親,就因為其父是個「假正經」,根本不懂得父子情感的彌足珍貴。賈寶玉有一段議論是常被人引用的,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5)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這裡的水顯然不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水」,而是「柔情似水」的「水」。我們只要想到他和林黛玉的情感交流是水來水去,只要看到他對待雖屬男性但卻富有情感的秦鍾、柳湘蓮、蔣玉菡之輩一片眷戀,看到他對待雖屬女性卻冷酷無情的周瑞家的連聲責罵,就知道,他之眷戀女性厭惡男性並非絕對,關鍵仍要看他們是否有情,是否能讓人感受到一種情感的雙向交流。

賈寶玉是以情來認識世界、區別善惡,也是以情來處理周圍事件的。情充溢在他的心中,散發到他生活的世界,他不知疲倦地愛人、尋求愛。他既杜絕了走經濟之道,他就把愛人、尋求愛、與周圍的人建立一種親情關係作為實現自我價值的方式。探春、惜春笑他:「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麼?吃飯喫茶也是這麼忙忙碌碌的。」(6)寶釵嘲諷他,稱他為「富貴閒人」、「無事忙」。他們怎麼能理解他呢?當賈璉夫婦欺凌了平兒,他能為在平兒面前盡一份愛心,能為她梳妝打扮而喜不自禁;當想到平兒所受的痛苦,又不免悲從中來,他忽喜忽悲,所為皆一個「情」字。別人說他癡,說他呆,佛家也有言:「情,性之塞也,……心迷則理變而為情」(7)。但賈寶玉卻並不因為陷於情而迷了性,忘了理。相反,他入情至深,故能顯示出一種心細如髮的智慧,他對人的關懷備至,體貼入微,連辦事一向細緻的平兒也要讚他「色色想得周到」。由於他處事從情出發,體現出一種對他人的關懷之情,故他在處理玫瑰露偷竊事件時,能使當事人及旁人歎服(8)。有人以為此事的處理「於理不當」、「於情則妥」,殊不知,情與理其實並不矛盾,因為他從情出發,處理事件的最終目的是避免傷害人,所以合情也就必然合理。否則,一味地秉公而辦,查個水落石出,分清誰是誰非,反而顯得教條而寡情。

他以情來審度人生,而在人生的各種情感中,他最為珍視的,當然是他與林黛玉的戀愛之情。他和林黛玉之間的戀情,超越於世俗的門第、功名、富貴等觀念之上,是最為純潔的。他們是在情的領域中互求知己,互求精神寄托。對賈寶玉來說,生活之所以是幸福的,是因為他不僅被愛,而且他有所愛,有他值得愛的人。但這種至純至潔的愛,在傳統社會中當然是難以存活下去的,所以還在愛的嫩芽剛剛萌發時,傳統勢力的鐵蹄就無情地把它踐踏了。作者的可貴之處,在於一方面,他寫出了寶黛戀愛的純潔、愛的理想性,另一方面又提示了它在傳統社會之難以倖存(如同賈寶玉精心構建的整個情的世界之難以倖存),從而對現實社會作出了有力的批判,使人對情的世界之失落心猶未甘,使人「意難平」。

3. 賈寶玉和「自我」的關係

一方面,賈寶玉是那麼地執著於構建一種他與自然、與社會的親情關係,另方面,他也試圖在他的自身,在他的內心深處,形成一種情的和諧。當青埂峰下的頑石幻化為通靈寶玉而開始他的人間生活時,他一身而兼玉與石的兩種特性(9),作為玉,是富貴、是地位的象徵,作為石,是自然,是情感的源泉(就像「木石前盟」所提醒我們的)。不幸的是,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只認定他玉的特性,而忽視了他石的品質,雖然他的名字清楚無誤地告訴我們,他只是一塊「假寶玉」,但世人總是習慣於執假為真,從而使「木石前盟」變成了如夢如幻的遙遠的記憶。如同《西遊記》的石猴出世後,有一個約束他從心所欲的緊箍一樣,賈寶玉看到林黛玉沒有佩玉而要狠命地摔掉它時,實際上也可以理解為他是對玉的特質的捨棄而對石的品性的找尋,也就是要求得內心深處的情的和諧。因為只有找回他自身那石的品性,才能使他與黛玉的「木石前盟」變為事實。但是最終,賈寶玉並沒有摔掉他的佩玉,由於他的生活不得不依賴於金錢、地位,於是,那塊佩玉成了他自身的軟弱、他的思想局限、他難以在內心形成情的和諧的象徵。所以,作者也只能讓他徒然地在夢中,在暫時離開了現實生活時,喊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對賈寶玉來說,他不但難以找回那塊飽含情感的石頭,他與現實生活中的側影——甄寶玉,最後也是以分裂而告終的。

還在第二回,作者就借賈雨村之口,點出了甄寶玉與賈寶玉同重兒女之情的特點。在第五十六回,當甄家的幾位眷屬在賈寶玉面前提及甄寶玉時,以致他夢到了甄家,而且把鏡中自己的影子當作了甄寶玉,而要急切地抓住他,把握他,實際上,也就是要把握「自我」,跟自己可能有的幻身建立一種和諧的親情關係。然而,這種和諧在第一一五回中遭到了徹底的破壞,當甄寶玉果真來到了賈寶面前時,他居然大談起「文章經濟」、「為忠為孝」,使賈寶玉與他的幻身、側影產生了明顯的差距,令他感到一種難以言狀的痛苦。其實,甄寶玉失去兒女真情轉而大談文章經濟,無非是賈寶玉心頭業已存在的陰影的聚焦。這種陰影,從小說一開始,傳統勢力就給他蒙上了,當賈寶玉在第五回神遊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子一面將其妹許配於他,一面又囑他從此要「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 。這種他不想有、他所厭惡的意識在他心頭積澱之深,終於導致了他的思想的分裂,從而使他的側影甄寶玉與他分道揚鑣。

於是,賈寶玉試圖以情來建構人與自然、與社會的新型關係,開創一個溫暖、親切、和諧的情的世界,在傳統社會裡不但沒能奏效,最後,也造成了他自己的思想意識的分裂、精神的分裂。在《紅樓夢》中,再沒有像第一一九回中一段文字能反映出他因此而產生的深沉的痛苦:「賈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完了事了!』」賈寶玉的無盡痛苦正來自於他的用情之深,如果他能像一僧一道那樣以「空」的觀念對人生加以把握,那麼,他的痛苦也許會有所減輕。這樣,作者從作品的整體構思出發,安排下一僧一道這兩個宗教哲理化的人物形象。

三、一僧一道的入世說法

一般認為,一僧一道在《紅樓夢》中是起著點化主要人物,幫助他們由塵世走向佛門的作用。這當然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但更重要的,是作者通過一僧一道這兩個形象,展現了一種人生的基本態度,一種「空」的觀念。對世人來說,這種態度主要是指對物質生活的超然與對情感生活的冷漠。那麼,在作品中,這種「空觀」是怎樣得到具體展開的呢?

首先,是讓一僧一道的形體來現身說「空」、說「幻」。一僧一道每進入塵世,其相貌總顯得有損造物主的尊嚴:一個是癩頭、一個是跛足。可是我們不會忘記,當一僧一道在青埂峰下說笑、遨遊時,他們分明長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與入世時的形體大為不合。細細一想,無論是道家還是佛家,對於人之外貌形體都表示了相當的藐視,在《莊子·德充符》中,道德完美、識得真諦者,都是些奇形怪狀的殘廢者,在佛教徒口中,人的形體常用「臭皮囊」來指稱。一僧一道以丑相入世,無非是想以直觀的形式,使世人領悟到肉體的不足道,乃至由此而延伸到根除對世俗生活的依戀之情。

其次,借一僧一道、警幻仙子等洞悉未來的眼光,將人們的歷時經驗滲透到共時的、即時的體會中去,從而淡化、虛化人物的每時每刻的情的感發。概括地說,就是要人們從聚中悟到散,在生活中品味死,在花開時體會到花落,在歡笑中感受到眼淚。正因為好花不常開,歡樂難持久,於是也就不應當全身心地投入。沒有太多的歡喜,也就沒有太多的痛苦,在情感的生活中,始終持一種超然的理智的態度。還在賈寶玉年幼時,警幻仙子已經借助於「金陵十二釵」的判詞,借助於「曲演紅樓夢」,將人物未來的命運暗示出來,給他以一番「萬境歸空」的啟迪。在他十三歲時,一僧一道又親自來到他面前,對他吟著「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的詩句,又對他來進行一種理智的點撥。其目的,是為了讓他動情的時候,能受到未來「萬境歸空」的提醒,從而不致使他在情海中沉淪太深。

再次,借一僧一道與時間相始終的無限久長的經歷與上天入地的無限廣闊的空間,從而來淡化、虛化整個的現實世界,包括整個的賈府興衰史。由於一僧一道的活動,從而使《紅樓夢》中所有人的現實生活跟遠古的女媧補天聯繫了起來,並且在這中間留下了一片茫茫蒼蒼的空白,所謂「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己卯本上有一段後人的批語,對《紅樓夢》這種從很久很久以前開頭的作法大為不滿,批語云:「語言太煩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視墨如土矣,雖演至千萬回亦可也。」評者顯然不明白,作者的目的,正是要將這一段故事置於茫茫蒼蒼的背景中,將一塊石頭置於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中(而這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也剛補了天之一縫),將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感情糾葛,將賈府的盛衰,置於綿綿無盡的時間長河中,將一粟置於滄海中,於是這一粟的悲痛、憂傷一下子被淡化了、虛化了。按照西方的斯賓諾莎的觀點:「把你的災難照它的實質來看,作為那上起自時間的開端,下止於時間盡頭的因緣環鏈一部分來看,就知道這災難不過是對你的災難,並非對宇宙的災難,對宇宙來說,僅是加強最後和聲的暫時不諧音而已。」(10)從一僧一道的角度來看,整個賈府的興衰只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朵小浪花而已,那麼,人物的種種悲歡離合,還有什麼理由不能把它忘懷呢?

賈寶玉等人最終遁入空門,與一僧一道「空觀」的點撥當然有所關係。然而問題是,當賈寶玉最終以一個「翻過觔斗來的人」的立場,追述他以往的一段如夢如幻的經歷時,理當以「空觀」來統攝全書,或者如有些論者指出的,應該把作品寫成一部「情場懺悔之作」。然而在實際展開故事時,卻沒能自然而然地顯示出一種人生如夢的訓戒,在敘述中,也沒有暗示出青少年時代的那種情癡狀態,實在是很愚蠢的。其實,主人公始終沒有放棄以情來把握人生的基本態度,他最後表面上是受一僧一道的點化而皈依了佛門,但六根未淨,內心裡仍懷著愛,懷著愛被摧殘的痛苦。由於他始終未能達到一種純粹的忘情境界,所以一僧一道的點化事實上未能根本奏效。警幻仙子、一僧一道對他的數次點撥,他要麼是不能領會,要麼是聽而不聞,遂使靈慧者如一僧一道等終成了「無事忙」。其實,曹雪芹在作品中安排下一僧一道這兩個人物時,其心態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希望賈寶玉等人的情的觀念能受到空觀的統攝,不致產生太多太深的痛苦和煩惱,不致「癡迷」而「枉送了性命」;另方面,這種情感畢竟是那麼的美好,那麼的動人,他又不忍心真的讓一僧一道來徹底加以淡化和虛化,從而使「空」與「情」形成了一種並行的對比、對照效果,兩者即便有所滲透,也是停留在淺表面上的。而作者在選擇「空觀」還是「情觀」時,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然而「情觀」與「空觀」也並非全然對立。當賈寶玉還在精心的構建他的情的世界,信守著木石盟約時,癩頭和尚就已斷然地指出了金玉姻緣的必然性,他言語間的宿命論色彩,遂變成對個人無法抗拒的傳統勢力的共識。一僧一道在作品開頭唱的《好了歌》,也表現了一種清醒的現實感,一種對社會的批判力量。於是「情觀」與「空觀」的對照遂成了對理想執著追求與對現實清醒認識的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但無論是鍾情還是忘情,執著追求理想還是清醒認識現實,在封建社會裡,總免不了承受巨大的精神痛苦。

也許,只有像劉姥姥那樣,既不深陷於「情」,也不立足於「空」去痛苦地滅情,而是從「色」出發,以一種實用的態度來審視世界,把握人生,庶幾能使人得到些微的安慰?於是劉姥姥在作品中的地位,就顯得舉足輕重了。

四、劉姥姥的價值取向

在許多論者的眼裡,劉姥姥在《紅樓夢》裡地位的重要,是由於借助於她的眼睛,「點出貧富貴賤的懸殊,藝術地揭露了封建貴族生活的奢侈、淫逸、罪惡和腐朽,並寫出了賈府從極盛至衰敗全過程」,使「她成了榮寧貴族興亡衰敗史的見證人」等等。至於劉姥姥作為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個人,她是以何種方式來看待這個世界、看待人生的,卻並沒有引起論者的重視。事實上,對這類問題,也是劉姥姥「匪夷所思」的。在生活中,她不但缺乏自我認識和反省意識,而且乾脆拒絕對自己作客觀地審視。她遊覽大觀園因迷路而誤入怡紅院時,書中有這樣一段頗具特色的描寫:

……(劉姥姥)剛從屏後得了一門轉去,只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面迎了進來。劉姥姥詫異,忙問道:「你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來的?」他親家只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你好沒見世面,見這園裡的花好,你就沒死沒活戴了一頭。」他親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裡頭呢罷。」說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攔住,如何走出去呢?」(11)

劉姥姥面對鏡子,首先是並沒有意識到鏡裡的人就是她自己,當她很快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使她這個少見多怪的人第一次有機會這樣清晰地來審視自己時,她卻把這個機會放棄了,而是更仔細地去看清鏡子四周的「雕空紫檀板壁」,然後急於想著要離開鏡子。然而,在第五十六回,當賈寶玉面對著同一面鏡子時,卻不由得思緒萬千,浮想聯翩,並且陷入了不辯真假的困惑中,以致他竟想進入鏡子,抓住自己的影子,因為在他心中,一直有著那種認識自我、把握自我的真正的衝動。這種面對鏡子的不同態度,使劉姥姥的形象異常鮮明地突現出來,而我們,也就可以不太費力地來對她的生活觀作一番細緻的探討。

如我們文章開頭所指出的,對於世界、對於人生,劉姥姥始終著眼於「色」,立足於一種物質的功利觀。如果對賈寶玉來說,大自然是作為美、作為情感的表現而展現在他的面前,那麼,劉姥姥則是以一種實用的態度來對待自然萬物的,就像她自己說的:「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作街坊,困了枕著他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雖然劉姥姥也能感受到美的存在,能夠受其感染,如她聽音樂而不禁手舞足蹈,但這種反應更似牛聽音樂會多產奶的生理反應。她的舉動雖則對她來說是出於自然,但卻顯得粗俗,從而招致林黛玉的「牛」舞之譏。

從實利出發,她進賈府並非為了聯絡感情,而是「打抽豐」。但她不自私,懂得互惠,懂得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種素樸的原則,所以她在拿走賈府的銀子、品嚐他們的山珍海味的同時,也獻上她從鄉村帶來的新鮮蔬菜和逗樂的愚蠢、粗俗。這些,都是賈府所缺乏的野味。由於這些野味進入大觀園,構成大觀園一種不和諧的因子,與周圍的環境相激相蕩,激發起一種活力,從而使劉姥姥遊覽大觀園成為《紅樓夢》最動人的藝術篇章之一,也使大觀園裡的每一個人體驗到了難以忘懷的快樂。試看,在《紅樓夢》整部作品中,還有什麼場合,人們的歡笑能這樣地無所迴避,這樣地無所顧忌:

……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發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裡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裡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

在這一片笑聲裡,人們所有的煩惱都被暫時地拋開了。而作為被取笑的對象劉姥姥也並沒有著惱。因為她遵循互惠的原則,靠鄉下野人的身份來以野賣野,所以她並沒有覺著降低了什麼,損失了什麼,她不會像林黛玉那樣因為被人取笑為戲子而惱火萬分。劉姥姥到賈府「打抽豐」並非不知恥,但因為受生活所迫,才使她不顧及於此;或者說,正是她的地位、她的貧窮生活培養起了忍恥之心,才使她既能紅著臉到鳳姐面前討錢,又能不顧輿論,將有可能流落到煙花巷的巧姐拯救出來,招為板兒之媳(據前五回及脂批透露的曹雪芹原稿線索)。她的頭腦是那樣的單純,在她看來,生活中的一切安排都是命定的、合理的,她命定是一個終日為生計而奔波的農婦,富貴、安閒、煩惱、憂慮乃至過多的害羞心理、身體的弱不禁風都是一種奢侈品,她無福消受,也不應當去消受。第三十九回中,她與賈母的對話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她生活得簡單、貧窮,但經得起生活的波折。書中曾不止一次提及劉姥姥的健康,並以賈母、巧姐的虛弱來對比,豈不是一種貧窮而健康與富貴而脆弱的對照?也許,這裡還具有更深廣的象徵意義吧。

作者把劉姥姥的生活觀、生活方式與賈寶玉等人作對照時,並沒有清楚地判明哪一種生活觀、人生觀更值得認同,更值得羨慕,事實上,作者也沒有把劉姥姥的生活絕對理想化,所以讓我們看到了劉姥姥獨自「醉臥怡紅院」的難堪的粗俗,以及她的缺乏品嚐佳茗的雅致等等。

值得指出的是,劉姥姥既沒有從「情」的觀念來把握人生,更不會著眼於「空」的觀念。雖然在她二進賈府時,開口念佛、閉口念佛,但她最不瞭解的恰恰是佛,所以才會把賈府的「省親別墅」牌坊當作大雄寶殿來磕拜,以致鬧了個大笑話。當她接受賈府的饋贈而「念了幾千聲佛」時,我們也就領會了,她所謂的佛,是那些能給她帶來生活實利的「活佛」,而不是那些讓她棄絕塵世生活的「死佛」。

當然,我們所瞭解到的劉姥姥也並非全然本色,因為大觀園畢竟不是劉姥姥的日常生活環境,她在這裡的言行不可避免地有點矯揉造作。她雖然是以野賣野,但回到她的環境中,她的賣野是無意義的,也就不會有這樣的舉動和念頭了。從這一點來說,她在大觀園中表現出的單純有著不單純的含義。是大觀園的生活誘發了她矯飾的一面,就像她被鳳姐插了滿頭的野花,卻仍坦然地自我解嘲說要當個老風流一樣。幸虧她後來誤把鏡子中的自己當成親家母,指責她「好沒見世面,見這園裡的花好」,「就沒死沒活戴了一頭」,於是,我們才隱隱約約地感到她心中曾有過的不坦然的一面。這一些,賈府中的人包括賈寶玉在內,都是無從瞭解的。

五、「色」、「情」、「空」的困惑

耐人尋味的是,賈寶玉與劉姥姥始終處於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他對劉姥姥的鄉間趣聞聽得津津有味,但當他把這種趣聞視作真情實事去鄉村作進一步瞭解時,卻只能失望而歸。而劉姥姥遊覽大觀園時,進到黛玉和寶玉的房間,寶玉卻總是缺場,後一次我們已經提及,前一次有賈母的突然發問:「寶玉怎麼不見?」從而提醒了我們他與劉姥姥在某些重要場合的失之交臂。早在第五十回,當他來到村舍,準備尋村姑二丫頭交談時,先是二丫頭被人叫走了,不見了,等重新看見,他已不得不隨眾人上路了,僅只能「以目相送」二丫頭而已,不論是劉姥姥還是二丫頭,賈寶玉都沒能與他們進行情感的交流、思想的滲透。如果說賈寶玉最終皈依了佛門與一僧一道們貌合神離的話,那麼他和劉姥姥、二丫頭們的思想情感、人生態度也就相差得更遠了。晉人王戎說:「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12)一僧一道正是忘情者,寶黛之輩是鍾情者,劉姥姥則是不及情者。而作為鍾情之輩的賈寶玉,在人生的旅途中,尚有可能達到忘情的境界,但他是決無可能成為不及情的最下的,正如「返樸歸真」與本來意義上的「真」已經完全是兩回事了。這裡有刻意與無意之間的本質上的區別。賈寶玉最終的歸宿也確乎如此,雖然在內心深處他最後仍徘徊於鍾情、忘情之間,但至少從表面上,他似乎在忘情、在遁入空門中,已經找到了一條人生的出路。於是,如果作者僅僅關心賈寶玉一己的命運,則劉姥姥式的人生觀在書中也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但作者在《紅樓夢》開首自云:「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又曰:「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併使其泯滅也。」於是,我們的目光隨著作者的注意力而看到了賈府上層女性中最年輕的一位——巧姐。在金陵十二釵的正冊,有關巧姐的畫與判詞是:

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的那裡紡績。其判云: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愚人。

其畫中之紡線美人,豈非與二丫頭的生活情形十分相似?在賈府的衰敗中,巧姐是得到劉姥姥搭救而走入農人生活圈子裡的唯一一個人。也許,作者安排下這樣的歸宿,是有意要讓賈府中最年輕的上層女性去嘗試一種全新的生活,至少在讀者心中,要感覺到她過的是從頭開始的、不及情的、真正素樸的生活,而不是忘情式的「返樸歸真」。於是,在前八十回,巧姐在賈府內的生活有意被忽視了,似乎她被冰封起來,在賈府中永遠無法長大。等到高鶚續書時,對巧姐的年齡竟無所適從,困惑不已,以致出現「巧姐年紀忽大忽小」的情形(13)。

如果我們借用《紅樓夢》的「夢」對我們提出的三種人生視點作一歸結的話,那麼,寶黛等人是夢迷者,一僧一道是夢醒者,劉姥姥則代表了一批從不做夢者。

當寶黛等人沉迷於情的夢想世界終於使黛玉耗盡了生命、使寶玉因此而萬般無奈地走向一僧一道時,巧姐則隨劉姥姥來到鄉村,紡起線來了。雖然與賈府的大富大貴生活相比,巧姐的地位已經沉淪,但在「留餘慶」的曲子裡,作者留給了我們一片朦朧的希望。她也許會很貧窮、很艱苦,也沒有什麼夢想,但是否會生活得更充實、更少煩惱呢?跟執著於情或者不得不皈依空門者相比,是否巧姐的生活才能更讓人品味到一點幸福的甘汁呢?誰知道呢?對曹雪芹來說,這條出路更多的是賈寶玉眼中的二丫頭,也是一個猜不透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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