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曹雪芹是藝術天才

論曹雪芹是藝術天才

論曹雪芹是藝術天才

曹雪芹

《紅樓夢》誕生兩百多年來,廣為流傳,被公認為我國古典小說藝術成就的最高峰。也許是《紅樓夢》奪目的光芒使人難洞悉它獨有的色調,也許是對其社會內容探討長時期的占主導地位削弱了對其藝術特色的追尋,對這部偉大作品創作特點的研究迄今還是很不夠的。一些著名評論家從不同角度論述過《紅樓夢》的藝術成就。有的指出:如出天然而毫無人工斧鑿之跡是「《紅樓夢》在藝術上的一個總的特色,也就是它的最突出的特色。」有的指出《紅樓夢》的主要成就是塑造了眾多的栩栩如生的人物群像。有的還令人信服地分析了《紅樓夢》對同一人物反覆皴染的寫作特點……這些無疑都是曹雪芹的藝術成就。我們還可以補充,例如卓越的白描手法與巧妙的(多頭並進又能主線突出彼此有機關連)整體結構等方面的明顯成功。然而,不應把許多偉大作品都具有的藝術共性作為《紅樓夢》特有的藝術個性加以突出。例如創造獨特的自我封閉的渾如天成的典型環境,實是一切偉大現實主義傑作的必備條件;而塑造眾多的生動人物群像,則是世界上許多名著的一般特色。我們除了要研究《紅樓夢》作為偉大作品的那些帶有共性的成就,更應該研究它獨特的藝術個性。歐洲的優秀評論家曾論述過托爾斯泰把心理分析、特別是人的心理變化發展作為文學描寫的首要對象並獲得巨大成功。也論述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魅力在於能迅速把讀者的感情抓住,恰如你身旁有人在用感人肺腑的聲音向你傾吐無限悲苦,使你隨它一同呼吸、一同流淚,常常氣都透不過來。《紅樓夢》並不具有托爾斯泰與陀斯妥耶夫斯基獲得巨大成功的上述特色,它之所以有非常的魅力,「可與天地相始終」,自有它有待充分闡明的獨到之處。一個問題我國說書的人很多,一般愛講故事、愛聽故事的人更多。常常可以碰到講說《水滸》、《三國演義》、《楊家將》……等故事繪聲繪色的活躍場面。相比之下,講說《紅樓夢》的就顯得太少了。

    由此,我們可以向《紅樓夢》的讀者提出一個問題:如果要向別人講述這一作品,自己能否象講《三國》、《水滸》、《西遊記》等一樣講得生動?很可能,除了極少數人,大多數讀者會感到困難。一般說,人們不難把魯智深、武松的故事講得聽者動容,也不難把赤壁之戰講得栩栩如生。但要把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子的故事講生動卻不大容易。葬花與撕扇子的情節,中國人早已似曾相識,沒有什麼特別的動人之處。我們舉兩個例子。如果人們把這兩段文章多讀幾次,充分掌握了它的迷人之處,拿去對人講,聽的人自會動容,並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濃烈的藝術情趣,獲得審美享受。一個例子是第八回的一幅畫面。當時,黛玉、寶釵來賈府不久,黛玉已傾心寶玉,暗妒寶釵。寶玉在寶釵處剛看完了金鎖,黛玉不期而至,一見面就笑道:「哎喲!我來得不巧了」 ,寶釵笑問是什麼意思,黛玉說:「什麼意思呢?來呢一起來,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他來,間錯開了來,豈不是天天有人來呢?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 姐姐有什麼不解的呢?」這些普通話語,一下子就把寶釵屋中氣氛勾劃出來,為下面的精彩描繪打下基礎。寶玉明知黛玉話中有話,故意岔開,見黛玉罩著大紅羽緞對襟掛子,便問外面下雪了沒有,婆子們說下了許久了,寶玉順口叫取他的斗蓬來,黛玉立刻接著說:「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走了!」寶玉分辯說不過拿來預備著。下面寫諸人在寶釵處吃酒,寶玉只是要喝冷酒,寶釵對喝冷酒的害處說了一番,「寶玉聽這話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 ……可巧黛玉的丫環雪雁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哪裡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娟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邊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 這是日常生活中極普通的應對,黛玉利用漢語(不像其他許多國家的語言)中「他」字不分性別的特點,巧妙地借題發揮,語帶雙關,含沙射影,短短的文字,每個人只講了不多幾句話,整個生活氣氛,黛玉、寶玉、寶釵的心理性格及其獨特的表達方式,都描繪出來了。第二個例子是第三十回,寫寶黛二人口角後和好,互相說了些帶有歉意的體己話,因鳳姐來叫,到賈母處見了眾人感到很不自在,寶玉為脫開尷尬處境,問寶釵為何不看戲去,寶釵回說怕熱。寶玉一時欠考慮衝口說出:「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富胎些。」以寶釵的正統思想,拿他比楊貴妃,自不免生氣,回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這話本已回敬了寶玉,但寶釵氣猶未出,可巧一個小丫頭因不見了扇子,以為是寶釵藏了,前來討要。寶釵登時指著小丫環厲聲說道:「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說玩過。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寶釵是一位才高心靈、機敏過人的少女,這一連串連譏帶訕借題發揮的雙關話,把寶玉弄得更加尷尬。黛玉見寶玉把寶釵比作楊妃,正在得意,剛想搭言進一步取笑,見寶玉受窘,只好改口問寶釵看了什麼戲。寶釵故意說:「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接著說:「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一齣戲兒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套,這叫『負荊請罪』」。寶玉在釵黛面前總是弄巧成拙的。他這一番話引來了寶釵極妙的報復:「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叫「負荊請罪」。這「你們」二字,把在一旁得意的黛玉也弄窘了。寶、黛二人因適才吵架和好,被羞得臉通紅。鳳姐雖聽不懂他們間的「舌劍唇槍」,但憑她的聰慧早已知悉原委,笑問道:「這麼熱的天誰還吃生薑呢?」(自是鳳姐口吻,粗獷而風趣)。眾人不解,鳳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有人吃生薑,怎麼這麼熱辣辣的呢?」弄得寶玉黛玉越發不好意思。以上兩幅畫面,粗心的讀者也許不甚注意就讀過去了,細心的、有一定審美修養的人,當為之讚歎不已。如果我們向別人講述《紅樓夢》而把這一類畫面丟了,這部作品還能剩下多少魅力呢? 恰恰是這樣一幅幅的生活畫面,(每一幅都需要天才與靈感去捕捉的、稍縱即逝的畫面。) 閃射著《紅樓夢》特有的光輝,追魂攝魄地使生活情趣與書中人物從紙上跳出,把日常生活濃縮提煉為有高度審美價值的鏡頭。作者大量捕捉到的那些妙趣橫生的「一剎那間」,無愧是天才靈感的博覽會,是十年汗漬澆灌出的奇葩!在讀者以為事出當然一目掃過的地方,不知凝聚了多少苦心創造的心血啊!

     經過以上討論,我們就可以初步回答《紅樓夢》為什麼不易講得生動有趣這個問題。這裡,一幅幅充滿魅力的生活畫面,都是用平凡的語言,通過你一言、他一語的平凡對話塑造出來的。這裡,沒有許多中外文學名著中動人心魄的故事性與傳奇性,沒有驚險離奇的情節,也沒有一氣呵成引人入勝的獨幕劇式的場面。它表面看來平淡無奇,卻能在那些似乎是順手拈來、脫口說出的日常細事與對話中,處處寓以要細心領會才可悟出的微妙情趣。書中人物講話,經常話中有話,語帶雙關,隱含玄機,但這一切又不是在長篇對白與描繪中去展開,而是在微妙的一瞬間顯現出來。因此,要把《紅樓夢》講述成功,傳原作文之神,不但要能熟讀背誦,還要能突出那閃光的瞬間,能在平凡的故事情節中,用「知音」的旁白、音調去幫助聽眾領悟作品中處處隱含的微妙之處,才把把作品的巨大魅力帶給聽眾。由於大量的藝術情趣是通過不失時機的上下關連的簡短對話來體現,而這些對話又像出色速寫的線條一樣,似極隨便,又一點改動不得,就更增加了講述的困難。

    總之,《紅樓夢》裡的故事情節比之《水滸》等書要平淡得多,作者的天才正在於能「化平淡為神奇」。只有能在平淡中處處悟出作品奧妙的人,才能講述好《紅樓夢》。曹雪芹藝術天才的獨特光輝黑格爾說:「藝術也可以說是要把每一個形象的看得見的每一點都化為眼睛或靈魂的住所,使它把心靈顯現出來。」(《美學》,一卷,198頁)許多偉大藝術家,構思時煞費苦心,表現時卻是那麼自然而微妙的一瞬。正如金聖歎評《西廂記》時所說:「……此一刻被靈眼覷見,便於此一刻被靈手捉住。蓋於略前一刻,亦不見,略後一刻,便亦不見」。《紅樓夢》這部巨著,實由大量的「靈眼覷見」、「靈手捉住」的生活畫面組成。這麼多高度精彩的畫面,是作者多年積累、構思的成果。真是「精神專一、奮苦數十年,神將相之,鬼將告之,人將啟之,物將發之」。(鄭板橋) 隨便舉一個回目為例。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就是由五幅輕重份量不同的日常生活畫面組成的。

    第一幅畫面寫寶玉一人偷偷到寧府小書房去看美人畫,卻碰上茗煙正和一個女孩子偷情。寶玉一面喝斥茗煙,一邊看那丫頭羞慚可憫,跺腳叫她快跑。丫頭飛跑去了,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不告訴人!」急得茗煙在後叫:「祖宗,這分明是告訴人了」。主僕間兩句話實在精彩。前面寶玉一句,充分刻劃了他的任性、幼稚,特別是對女孩子無限憐惜之情。後面茗煙一句話,使整個畫面頓時活起來,使讀者如聞其聲,充滿情趣。

    第二幅畫面寫茗煙慫恿寶玉到襲人家去玩,襲人、茗煙、寶玉間進行了能反映每人性格的生動對話。

    第三幅:寫寶玉不在家,李嬤嬤走來與丫頭們鬥嘴。把留給襲人的牛奶喝掉,還大罵襲人一場。活畫了當時生活氣氛及李嬤嬤與襲人、寶玉、眾丫環間的關係。

    第四幅畫面:在以上三幅畫面的基礎上,展現出本回目的一個中心:「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襲人以要離開寶玉出走為由,使寶玉就範,然後道出切切情話:「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提出三件事要寶玉依從(不亂說離經叛道的話,好好讀書,不再弄花粉和吃人臉上口紅),如果寶玉依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去了。」 襲人對寶玉如此愛護,深情感人。但寶玉回答什麼呢?他講出下面這段看過《紅樓夢》的讀者難於忘卻的話: ……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為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蹤,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了一股輕風一吹就散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到哪裡去,哪裡去就完了。這些話是在十分平常又充滿濃烈生活氣息的背景中發出的,你一言,他一語,感人至深,催人淚下。

    第五幅畫面是本回目又一中心,寫寶玉、黛玉為「冷香」、「暖香」、「香玉」說笑,寶釵走來挖苦寶玉,通過三個人的生動對話,極有風趣地刻劃了每個人的複雜內心活動。

    從隨便列舉的一個普通回目中,可以感到,《紅樓夢》裡一幅幅生動的日常生活畫面的活的靈魂,它不是引人入勝的故事與情節,而主要是與當時當地當事人特點緊密結合的生動對話。如此精彩的應對語言,次等作品可能從頭到尾也找不出,而曹雪芹卻能脫口皆珠玉。如果把一幅幅生活場景中的生動對話抽去,《紅樓夢》的藝術魅力還存下什麼呢? 為了進一步論證,不妨看一下卅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晴雯撕扇子故事固有其動人之處,一個丫環「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的性格由此表現出來。但仔細的讀者不難發現,這一幅畫面中最精彩、最富有魅力、最能顯示作者才能之處,絕不是撕扇子情節,而是寶玉、晴雯、襲人三人間的對話。這些對話真是鬼斧神工,他人斷難寫出。晴雯不慎將扇子骨跌折,寶玉隨口罵了聲「蠢才」。要是別的丫環,也就罷了,偏晴雯是個心比天高不甘受屈辱的人,衝著寶玉發話道:「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何苦來呢。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這後面幾句話,大觀園中就只有晴雯講得出來。外露嬌嗔,內含癡情,黛玉似的尖刻,卻是未經詩書陶冶的天然意態。寶玉聽了氣得混身亂顫,賭氣說:「你不用忙,將來橫豎有散的日子」。襲人聽見,忙過來向寶玉道:「好好兒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頓時把怒氣轉向襲人(對寶玉是愛、撒嬌;對襲人是嫉妒、真惱):「 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就只有你一個會服侍,我們原不會伏待。因為你伏侍的好,為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這似利刀的話語不但令襲人羞惱,寶玉的臉也氣黃了。顧全大局的襲人耐住性子說:「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這「我們」二字,觸著晴雯的痛處,醋氣發作,更加不可收拾。(注意這一類一兩個字、一兩句話在你一言他一語不失時機的對答中的巧妙運用,話語本身成為情節,並由此展開各人性格,帶來濃烈生活氣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充滿魅力。)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崇崇干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已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哪裡就稱起『我們』來了」。寶玉聽不下去,為襲人幫腔道:「你們氣不忿,我明日偏抬舉他。」襲人怕寶玉進一步捲入,再度抑住羞惱,勸寶玉道:「他是一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麼?」這糊塗人三字再次刺痛晴雯(晴雯處處有意譏諷襲人,襲人卻是一再忍讓又一再失言引發晴雯妒意,行文如此,可謂奇絕。)於是進一步挖苦襲人道:「我原是糊塗人,哪裡配和我說話,我不過是奴才罷liē@1!」這時,一貫溫良恭儉讓的襲人也無法再克制自己了,他發作起來,但畢竟是襲人式的發作:「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還是和二爺拌嘴呢?……又不像惱我,又不像惱二爺。夾槍帶棒,終究是什麼主意?我就不說,讓你們去說。」襲人走後,極為聰明的寶玉一下子抓住晴雯致命之處踩了下去:「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可好不好?」這一來,晴雯委曲達於極點,她沒有力量再去挖苦別人,只能痛哭失聲了。顯然,抽去這些對話,撕扇子的故事就會失去天才的光輝,那是普通讀者也能不太費力就構思出來的情節。重要的是這類描述,對《紅樓夢》而言,並不是著作中的罕見之筆,而只是構成偉大作品的一磚一瓦。因此,應該說:以對話為中心,通過三言兩語不失時機的巧妙應對,創造出一幅幅充滿詩意的生動日常生活畫面,是《紅樓夢》作為偉大作品的突出特色。這一點,不僅使曹雪芹與一批善於淋漓盡致寫長篇對話、獨白的歐洲文豪區別開來;與也是語言巨匠但更善於創造動人情節的施耐庵區別開來;還與在類似領域取得語言創造非常成就的蘭陵笑笑生區別開來。《金瓶梅》也善於寫數人相聚的、充滿生活氣息的日常生活畫面,其不失時機的巧妙應對也達到極高水平,可以說《金瓶梅》一定程度上是曹雪芹文學創作的「範本」。但與《金瓶梅》處處刻劃著污濁、陰冷與慘酷的「地獄文字」相反,曹雪芹在創作最偉大的古典悲劇整個過程中,無處不給讀者帶來詩的審美享受。這的確是文學史上罕見的。

語言藝術的特殊成就

    《紅樓夢》在語言藝術方面的巨大成就有必要進一步加以討論。例如,和湯顯祖使《牡丹亭》充滿詩意的「花嬌月媚」文字不同,曹雪芹是用近似於《三言二拍》的市俗語言創造出充滿詩意的生活圖景的。不但如此,《紅樓夢》還通過高度個性化的人物語言,用白描手法,揭示了有豐富內心世界的人物心靈活動,塑造了有著複雜、矛盾性格的典型人物群像。賈寶玉的一言一行是那麼溫存嬌弱,表面看恰似女兒,但細讀他的話語,卻處處流露出對創造性理念的執著追求,表面柔弱溫存的語言中隱含有值得讚歎的大丈夫氣概。其他許多人物的語言也是這樣:黛玉尖刻的話語處處顯現著懷春少女的直率與天真;寶釵恭順的詞句背後,則常使人感到一種才氣膽識過人、心胸開闊寬廣的宰相風度;內心剛烈、忠貞專一的尤三姐,竟不時與賈珍賈璉之流嘻笑怒罵,有時還講些近乎放蕩的話;遁入空門斬斷情慾的妙玉,卻不時愛讚美世俗古玩之類,表現出凡心不死……通過語言文字,特別是人物話語,把豐富的、乃至矛盾著的複雜心理合諧地統一到一個典型性格中,毫無牽強之跡,在我國古典小說中是很獨特的成就。這方面最大的成功是鳳姐豐富飽滿形象的塑造。王熙鳳是《紅樓夢》眾多青年婦女形象中唯一的反面角色,她卑劣、狠毒,計謀多、手段巧。但她的真實面目很少在日常對話中看得到。在她誘騙尤二姐搬入賈府的那些令人瞠目結舌的話語中,讀者無不對這位心如蛇蠍、口似懸河的女人感慨萬端。但在大多數場合,鳳姐所到之處,只要她一開口,總是妙趣橫生,給生活帶來春意。如此壞的女人,卻(主要通過話語)給書中人物、給讀者帶來這麼多樂趣,這麼多審美享受,真是奇絕之筆。鳳姐一心要討好賈母等人,但她講的話總是汪洋恣肆、靈慧非凡。卅五回寫賈母、薛姨媽、寶玉諸人一起閒聊,賈母問薛姨媽想吃什麼,「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時常他弄了些東西來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兒」。鳳姐接著說:「姑媽倒別這麼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一句話引得賈母和眾人哈哈大笑,連裡屋的人聽了也掌不住笑了起來。鳳姐在你一言、我一語不失時機的巧妙應對中,佔有突出位置。她在眾人前的插話,有時令人意飛神馳,有時令人笑倒噴飯,給予讀者許多浸著詩美的藝術享受。而在這當中,一個凶狠卻又美麗,貪鄙卻又開朗,無文化卻又高度聰慧,愛奉承卻又放肆,令人害怕卻又處處討人喜愛、帶來妙趣橫生場面的少婦形象,不知不覺成為了我國文學史上無與倫比的藝術典型!

    更有價值的是:曹雪芹衝破文學創作的一般規律,把語言文字、主要是對話,從情節的描寫手段發展為情節本身,使形式轉化為內容。文學語言創造,作為一種形式,總是為內容服務的。一般規律是:語言形式越精彩,就越是傾向於犧牲自己而突出所表達的內容。讀者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從精彩的語言中記住內容而忘卻形式。莊子說:「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王弼說:「得意在忘象,得意在忘言 」。葉晝說:好小說「不知有語言文字」。劉熙載論杜甫詩可用「有」、「無」二字評之: 「有者但見性情氣骨,無者不見語言文字也」。歐洲藝術家也有類似看法。羅丹就說過:「 真正好的素描與文體就是那些我們想不到去讚美的素描與文體,因為我們為他們所表達的內容所吸引」。(《藝術論》第五章)《紅樓夢》當然也要受這一般規律的支配。但要強調的是,在這部作品中,語言文字一方面是描述人物、情節,展開故事的手段;但又往往構成情節本身,乃至往往成為至關重要的情節,這也許是世界文學中的一大奇觀。上面提到的許多例子都可證明這一點。但還不止如此。試看《紅樓夢》全書的回目,幾乎有一半都點明了以廣義的對話(包括詩詞、燈謎等)作為情節。如「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餘音」,「幽淑女悲題五美吟,史湘雲偶填柳絮詞」……即令沒有點明以對話為情節的回目,其內容也不少是以對話為情節的。我們來看寶黛二人愛情故事的展開。二人日漸年長,黛玉不免少女懷春,聽見演唱《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由不得心動神搖,難於自控,自語自言說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湊巧被寶玉聽見,內心癢將起來,進去問黛玉為什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黛玉害羞,星眼微餳,香腮帶赤,寶玉神魂飛蕩,進一步追問:「你才說什麼?」 黛玉不肯承認說了什麼。只見紫鵑進來,寶玉搬弄《西廂記》中詞句說: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黛玉登時急了,撂下臉來問:「你說什麼?」 這裡,幾句詞曲文字加上一兩句答白,實是二人的心靈對話,也是書中的一段故事。如果拋開這些話語,就根本沒有什麼情節可講。背得《西廂記》、《牡丹亭》這幾句話的人多的是,但此時此地用之於寶黛愛情故事,自是天才靈筆。由此看來,《紅樓夢》中許多詩句、燈謎、酒令等,作為特殊的對話形式,不但是情節發展與塑造性格的重要手段,也常常就是情節本身,這種廣義的人物語言是不應被忽視的。

結論

    曹雪芹藝術天才最獨特的地方,是在於善於組織數人相聚的場合,圍繞日常生活細事,你一言,他一語,在不失時機的巧妙應對中,以廣義的人物語言為中心,刻劃出一幅幅高度生動的、充滿生活氣息的富於詩意的優美生活畫面,通過這些畫面,去展開故事,並塑造出一大批性格豐富而鮮明的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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