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家世考辨
天皊(一作天祐)、瞮, 以及珍、驥、桑額和一可能是號的「棠村」。這些名字與《詩經》的關係自非一眼即可識破, 然關鍵在於你想去識破, 其前提是意識到兩者之間存在某種聯繫的可能性, 這就不能不感謝周汝昌、周祜昌和馮其庸三位先生了。古人名和字往往意義相關, 曹寅字子清, 可能不少紅學家知道出自《書·舜典》「夙夜惟寅, 直哉惟清」。因其乃常用之典, 舊時被引為官吏箴戒之辭,「寅清」已成一詞, 宋楊萬里有「寅清堂」, 見誠齋詩《櫻桃》、《寄王用之判府監簿》、明有習經號「寅清居士」等可證。然惟周汝昌先生由此下結論: 字子猷的曹寅胞弟大名「必然和『猷』字有經典字句上的關合」。即與乃兄「祜昌討論這個問題, 不想幾分鐘以後, 他就找到了曹子猷的迷失已久的名字:『宣』」, 出自《詩·大雅·桑柔》「秉心宣猶, 考慎其相」, 猶通猷。1平心而論, 因寅曾祖錫遠、祖振彥、父璽、叔爾正均字不詳, 故僅憑寅字子清下此斷言, 誠如周汝昌先生自己所云「立論未免大膽」; 加上後來周氏自己亦承認的文中有「誤論《氏族譜》『宣』『宜』二字相似易混」、朱南銑先生所指出的「曹寅、曹宣並非如我所推的是孿生兄弟」等疏漏, 故周先生找到的「曹宣」長期未為紅學界所普遍接受。直到1975 年, 馮其庸先生發現康熙二十三年稿本《江寧府志·曹璽傳》和康熙六十年《上元縣志·曹璽傳》, 前傳明文記載「仲子宣」, 後傳載 、 之字, 才將周汝昌先生視為必然性的可能性, 轉化成為現實性, 爭議遂告結束。同時, 由於曹子猷宣名字之間「有經典字句上的關合」業經證實, 寅、宣以下曹氏家族其他成員此種可能性亦隨之大為增加; 正是在此基礎上,筆者逐一推敲了曹寅以下所有曹氏家族成員的名字, 才發現幾乎無不與《詩經》有關, 且有規律可尋, 並由此可解決一系列曹學疑案(如「過繼關係」之新舊諸說) , 同時亦引出某些有關曹雪芹及其家世的新問題。茲不揣譾陋, 草成此文, 敬祈方家教正。以下自曹寅始, 論資排輩, 考辨如次:
一、寅·宣·宜
曹寅曾祖、祖輩皆雙名; 1931 年3 月《北大學生》(一卷三期)載奉寬《蘭墅文存與石頭記》轉述故老傳聞「璽原名爾玉, 弟名爾正, 璽以詔旨筆誤改名」之說, 似可信, 則其上輩原亦雙名。又, 爾玉由雙名改為單名璽後, 其子侄輩亦隨之皆取單名。據此, 曹氏家族似非預先排定後世某代某字輩。即使退一步說, 子清預定為「」字輩, 因其居長, 取名仍選擇餘地極大, 乃父何以獨鍾於「寅」?筆者首先想到的是: 莫非楝亭先生亦「攝提貞於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據周汝昌先生考證, 子清生於順治十五年九月初七(見第七章) , 為戊戌年壬戌月辛丑日, 公歷是1658 年10 月3 日。不言而喻, 與「寅」風馬牛不相及。故由此可斷言曹寅之「寅」, 乃「同寅」(同僚) 2、「寅誼」(同僚之誼) 及「寅清」(指為官的勤政清廉) 之「寅」,因而曹璽為其命名之時, 當即為其取字之日。同時, 似可證明在曹璽眼裡, 他的這位長子日後為官並不存在什麼障礙。這一點, 對於研究曹雪芹家世至關重要(下詳)。至於曹子清與《詩經》之關係, 將在下節辨析其子侄名字時一併討論, 茲不贅。曹璽為次子命名取字, 除名順從「」外, 亦無太多限制。即使名字須「有經典上的關合」(曹氏原本並無此傳統) , 經典中從「」的字亦不少。由其選擇的結果分析, 寅與宣、清與猷之間又並無必然聯繫。即使非「宣」莫屬,《尚書》凡四見:日宣三德, 夙夜浚明有家。(《皋陶謨》)予欲宣力四方, 汝為。(《益稷》)乃鹹大不宣乃心, 欽念以忱, 動予一人。(《盤庚》)昔君文王武王, 宣重光。(《顧命》)何以棄而不用?尤其是《皋陶謨》條, 篇次即在《舜典》之下, 句中「夙夜」兩字與《舜典》「夙夜惟寅, 直哉惟清」重,「明」又與「清」意義相關, 合而成詞; 是篇「日宣」句下尚有「同寅協恭和衷哉」云云。再退一步, 即使非《詩》不取。檢諸三百篇, 凡八見:維彼愚人, 謂我宣驕。(《小雅·鴻雁》)宣昭義問, 有虞殷自天。(《大雅·文王》)乃疆乃理, 乃宣乃畝。(《大雅·綿》)既順乃宣, 而無永歎。(《大雅·公劉》)秉心宣猶, 考慎其相。(《大雅·桑柔》)四國於蕃, 四方於宣。(《大雅·崧高》)王命召虎, 來旬來宣。(《大雅·江漢》)宣哲維人, 文武維後。(《周頌· 》)「宣猶」似非最佳選擇, 若「宣昭」、「宣哲」豈不更好?由是觀之, 曹璽當先定「猶」而後取「宣」。《書·盤庚》雖有「其猶可撲滅」、「聽予一人之作猷」句, 無奈「猶」在「宣」前331 字、「猷」亦前「宣」210 字, 鞭長莫及也! 又,《桑柔》作「宣猶」, 而宣字子猷, 用的是通假字, 但「犬」不離左右則同。因此, 筆者推斷曹璽情有獨鍾的正是此物。曹寅生於犬年(戊戌) 犬月(壬戌) , 已如前述。周汝昌先生曾考證出寅、宣乃孿生兄弟。但又為朱南銑先生所推翻, 證據是《楝亭詩鈔》卷三《支俸金鑄酒槍一枚寄二弟生辰》腹聯下自注:「生辰同花生日。」原來,《紅樓夢》中林黛玉的生日(二月十二日) , 乃借用子猷先生的! 曹宣既非犬年、亦非犬月所生已不容置疑。但是, 筆者依然決定將其生年月日干支推算出來, 看個究竟。
1984 年第1 期《紅樓夢學刊》刊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提供的康熙二十九年四月初四日《總管內務府為曹順等人捐納監生事咨戶部文》(以下簡作《咨戶部文》) , 載有「三格佐領下南巡圖監畫曹荃, 情願捐納監生, 二十九歲」, 荃即宣, 現已無爭議。綜上所述, 曹宣當生於康熙元年二月十二日, 壬寅年癸卯月丙辰日, 公元1662年3 月31 日, 幼寅四歲。原來乃兄之名「寅」應在他生年之上, 是當為曹璽所始料不及。於是便有投桃報李之舉, 曹璽為其次子取字子猷, 據此再命名為宣, 在他名字上折射出的乃是曹寅的生年月。昆仲名字, 我中有你, 你中有我矣。當時璽想必為之頗費周折, 以至忘了宣字與今上玄燁之玄同音, 為此易為荃, 已是後話。就此打住, 似無不可。然筆者猶存疑問: 從犬(或戌) 之字, 得無非猶、猷不可乎?檢諸三百篇,《小雅·斯干》首章有句云:「兄及弟矣, 式相好矣, 無相猶矣。」朱子《集傳》:「猶, 謀也。」與前引《大雅·桑柔》「秉心宣猶, 考慎其相」句下鄭箋「猶, 謀」同。又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猶、猷古通用。《方言》,『猷, 詐也。』《廣雅》:『猶, 欺也。』詩蓋謂兄弟相愛以誠, 無相欺詐, 即《左傳》『爾無我虞, 我無爾詐』也。」子猷一字, 是否寓有兄弟但謀外而毋謀內,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爾無我虞, 我無爾詐」之深意歟? 朱淡文先生有一系列文章考證寅、宣「兄弟不和」3, 倘史實果如其考, 這「不和」於曹璽為次子取字之日, 盡在其意中乎? 意外乎? 確耐人尋味。又, 曹璽有無「兄弟不和」體驗, 以至反映在為子取字上? 似亦並非毫無考慮之餘地。其實, 曹宣生年月日干支一經推出, 筆者第一個反應是: 好一個「虎兔相逢」! 這不是《紅樓夢》第八十四回命家所云元春「只怕遇著」的「寅年卯月」嗎? (論述先後, 取其行文方便耳。) 筆者第二個反應則是: 查一下曹宣卒年! 據《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五輯載吳美淥先生《曹宣生卒考》, 子猷於康熙四十三年甲申歸西, 4以康熙元年生推算, 享年四十三歲。奇跡出現了:《紅樓夢》第八十六回載元春生年甲申竟是曹宣卒年! 而命家預言元春可能卒於寅年卯月(後來實卒於卯年寅月) , 卻是曹宣所生年月! 曹雪芹處理生活素材之技巧,實非吾輩所能預料也! (下文尚有不少例證) 拙作《〈紅樓夢〉後四十回非後人續作的內證及其作者生年月日考辨》(刊《紅樓夢學刊》1990 年第3 期, 以下簡作《考辨》) , 曾據元春生年甲申, 推得「次年」所生寶玉十三歲時為丁酉年, 對應康熙紀年, 生於四十四年乙酉, 十三歲為五十六年丁酉, 書中第二十七回記是年四月二十六日值芒種, 正與康熙五十六年歷譜相吻合。當時以為元春生年「甲申」, 僅僅是由其原型生年「壬申」推遲一紀所得, 根本沒想到與曹宣有什麼關係。同樣的, 第九十五回載元春甲寅年薨「存年四十三歲」, 以甲申年生推之, 當存年三十一歲。筆者當時也以為僅僅是由於此「甲寅」乃由康熙六十一年壬寅推遲一紀所得, 而作者頭腦中元春原型的生年實為壬申, 由此推至甲寅恰四十三歲, 也根本沒想到與曹宣有什麼關係。現在看來, 顯然不盡符合事實, 完全忽略了處處閃現的曹宣其人的影子。如「存年四十三歲」, 無疑有曹宣之存年四十三歲在起作用。很可能如筆者所推測, 確係由壬申推至甲寅得四十三歲, 此時作者頭腦中曹宣那個「存年四十三歲」跳了出來:不錯, 是四十三歲! 忘了曹宣的生卒年移到書中元春身上已顛倒過來, 壬寅生、甲申卒, 是四十三歲; 甲申生、壬寅卒, 僅一十九歲, 加上壬寅推遲一紀至甲寅的十二年, 應為三十一歲, 將甲申再推前一紀至壬申才是四十三歲。如此真真假假、顛來倒去、推前挪後、巧而又巧, 5也難怪作者要搞錯掉。本文之所以插入這一節文字, 除其確係探討本文主旨所派生, 更在其所揭示的曹雪芹的思想方法、綜合能力, 與其先人何其相似乃爾! 這在下節討論曹寅子侄名字時將有更明顯的例證。曹雪芹這位偉大天才的產生, 實離不開其家學淵源。不把握住這一點, 就很難真正讀懂《紅樓夢》, 也很難考證其作者家世。
宜, 爾正子, 字不詳。康熙三十五年始當差內務府, 雍正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尚健在(見《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又, 雍正十三年九月初三日乾隆即位, 時宜任護軍參領兼佐領加一級, 因覃恩追封乃祖振彥、乃父爾正為資政大夫。6雍正十三年乙卯, 為公元1735 年。據此, 宜所生之年當不早於康熙十五年丙辰, 公元1676 年。即: 始當差內務府之時不超過二十一歲, 在護軍參領兼佐領任之年未逾花甲。若是, 則宜之年齒至少幼寅一十八歲、幼宣一十四歲。換言之, 當璽二子已成人或將成人、可望有孫繞膝之時, 爾正才生子宜。因此, 筆者推測, 曹宜之名很可能取自《詩·周南·螽斯》三章均位於第三句之「宜爾子孫」; 甚至其字即句中「子孫」兩字, 與子清、子猷相應, 亦不無可能。其理由有三:朱子《集傳》:「螽斯, 蝗屬, 長而青, 長角長股, 能以股相切作聲, 一生九十九子。」《詩序》雖加「后妃」之說, 喻「子孫眾多也」則同, 其下至孔穎達《疏》均無異詞,《集傳》因之略予申述耳。取其多子多孫之義, 此其一。與其堂兄寅、宣命名原則(從「」、取自經典) 同, 此其二。其三, 子猷命名取字與乃兄照應, 宜上無長兄, 變通處理, 遂與乃父名諱「爾正」之「爾」照應(其時爾玉伯父已易名作璽) , 此法並為寅、宣子侄命名時所沿用, 是可證(詳下節)。雖屬推測之辭, 竊以為尚不至於太離譜。
二、順· ·顏·頎· · 及驥·桑額·珍
順為宣子, 本無疑義, 有康熙四十八年四月十三日《內務府奏曹寅辦銅尚欠節銀應速完結並請再交接辦折》屢及「曹寅弟弟之子曹順」及轉引曹順呈文四云「我伯父曹寅」可證(見《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 ; 然《咨戶部文》卻作「三格佐領下蘇州織造郎中曹寅之子曹順」, 遂有順時為寅嗣子之說, 竊疑非是。曹子猷宣名字出自《詩·大雅·桑柔》「秉心宣猶, 考慎其相」, 已如前述。是句下即「維彼不順, 自獨俾臧」, 然此非曹順之名所出之典。其一, 寅、宣名字之關合於經典中均不出句(句逗、句號之句) , 宜與乃父名字照應於經典中亦不出句, 順、宣名字關照亦當如是。其二, 是「順」前置否定副詞「不」, 當非所取。故宣長子名當出自《大雅·公劉》「既順乃宣, 而無永歎」。然令人生疑的是古時慎通順, 7何以非棄慎而取順不可? 且看《康熙上元縣志·曹璽傳》載:⋯⋯丁巳、戊午兩年陛見, 陳江南吏治, 備極詳剴, 賜蟒服, 加正一品; 御書「敬慎」匾額; 甲子卒於署, 祀名宦。丁巳、戊午、甲子分別為康熙十六、十七、二十三年。據前述康熙二十九年四月初四日《咨戶部文》載順「年十三歲」, 則正生於康熙十七年戊午, 即乃祖進京「朝聖」並獲御書「敬慎」匾額之年。宣子名諱無論取「朝聖」諧音, 還是逕取御書本字, 似均無不取《大雅·桑柔》「秉心宣猶, 考慎其相」句中「慎」字之理! 然則其故安在哉? 筆者於孫星衍《尚書今古文註疏》中找到了答案。《舜典》「夙夜惟寅, 直哉惟清」句下有注云:「史遷寅作敬。」(見《史記·五帝本紀》, 中華書局標點本第1 冊第39 頁。) 子猷似乎預料到自己的大名日後會「迷失」, 以及順有寅子、宣子之爭, 故為長子命名時極其謹慎, 盡量避免與曹寅有什麼瓜葛(與曹顏適成對比, 下詳) , 豈料猶避之欠慎也!
《咨戶部文》載:「三格佐領下南巡圖監畫曹荃之子曹 , 情願捐納監生, 五歲。」則生當康熙二十五年丙寅。《楝亭詞鈔別集》有《浣溪沙·丙寅重五戲作和令彰》四首, 其二結句云「驥兒新戴虎頭盔」。端午習俗有嬰幼兒戴虎頭帽以避邪的, 此「驥兒」當非「 」莫屬。8然「 」字不見於經典, 疑翻譯時有誤(《咨戶部文》原文為滿文) , 竊以為本字當為「顛」。 、顛音近易訛, 前者徒歷切、覺部、定母, 後者都年切、真部、端母, 定、端旁紐, 均為舌頭音。經漢——滿——漢兩次翻譯, 又於從「頁」之字中找不到合適的字, 誤作「 」實不足為奇。曹宣康熙二十五年丙寅所生次子驥兒大名, 疑出自《詩·秦風·車鄰》「有車鄰鄰, 有馬白顛」, 毛《傳》:「白顛, 的顙也。」朱子《集傳》:「白顛, 額有白毛, 今謂之的顙。」或其初生即額頭長有白毛(發) , 或白色胎記, 故大名曰顛, 小名曰驥。
《咨戶部文》於曹順下、曹荃上有「三格佐領下蘇州織造, 郎中曹寅之子曹顏, 情願捐納監生, 三歲」, 於曹荃下、曹 上有「三格佐領下南巡圖監畫曹荃之子曹 , 情願捐納監生, 二歲」。據康熙四十八年己丑二月初八日《江寧織造曹寅奏為婿移居並報米價折》有云「臣有一子, 今年即令上京當差, 送女同往, 則臣男女之事畢矣」, 康熙五十一年壬辰九月初四日《曹寅之子連生奏曹寅故後情形折》有云「奴才年當弱冠, 正犬馬效力之秋, 又蒙皇恩憐念先臣止生奴才一人」, 康熙五十二年癸巳正月初九日《內務府奏請補放連生為主事掌織造關防折》有云「⋯⋯奉旨: 依議。連生又名曹 , 此後著寫曹 。欽此」; (均見《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 又《楝亭詩別集》卷四有《辛卯三月二十六日聞珍兒殤, 書此忍慟, 兼示四侄, 寄西軒諸友三首》, 可確鑿無疑地斷言, 除生於康熙四十八年己丑二月初八日後、康熙五十年辛卯三月二十六日已夭折的小名「珍」者,(時寅年已五十有餘, 豈有不珍之理! ) 曹寅止生 一子耳。曹顏之名僅此《咨戶部文》一見, 故紅學家們曾有種種猜測, 近年更成新聞熱點人物, 為之覓生父、找祖籍、爭《紅樓夢》著作權⋯⋯不一而足, 不亦樂乎! 其實, 此公即紅學家所熟悉的曹寅三侄、曹宣三子曹桑額。這一點, 朱淡文先生的判斷不錯9, 然僅憑此《咨戶部文》所載年齒對號入座, 似尚嫌證據不足, 茲試為之補證於下:《方言》卷十曰:「 、 、顏, 顙也。湘、江之間謂之 , 中夏謂之 ,東齊謂之顙, 汝、穎、淮、泗之間謂之顏。」 為額本字。然則顏即顙、額也。漢字形聲字與其得聲之字(聲符) 通, 是為通例, 況桑額之名本為滿語之音譯, 書作顙額亦無不可, 顏即桑額, 殆無疑義矣。據張書才先生1983 年10 月8 日給徐恭時先生函云:「桑額、桑格、三格, 同為滿文的音譯, 實際上就是漢語的『三哥兒』, 既是名字, 又是『老三』之意, ⋯⋯」bk曹氏先祖雖為漢人, 然從龍入關前早已入旗籍, 安有不懂滿文旗語之理。故曹顏出世其桑額(三哥兒) 名分已定; 而乃兄顛大名所出《詩·秦風·車鄰》「有車鄰鄰, 有馬白顛」,恰有毛《傳》以顙訓顛, 而朱子《集傳》則以額釋之, 故為之取滿名桑額、漢名顏, 亦有與乃兄之名關照之意存焉, 此亦曹氏命名之傳統也。再看「顏」出自經典何處, 竊疑即《詩·睟風·君子偕老》「子之清揚, 揚且之顏也」, 毛《傳》:「廣揚而顏角豐滿。」朱子《集傳》:「顏,額角豐滿也。」(參之曹顛, 此或為顏之容貌特徵。) 是為《詩》中「顏」義為額之唯一一例bl, 當非其莫屬。若是, 則與子清有關合矣。曹宣為長子命名避寅及敬, 老三則不然, 其故安在? 竊疑其時宣膝下已有三子, 而乃兄猶無弄璋之喜, 或即表示倘寅將來無後可將此老三過繼予他, 曹顏之名或即由子清所取。又, 民間多有不育因領養後生子者(據雲經研究頗有科學性) , 宣作此表示或亦有是意存焉(未必有諸如財產、繼承權諸圖謀) , 不料次年寅果真得子 !
關於曹顏, 至此問題遠未結束。《楝亭詩鈔》卷五有《喜三侄頎能畫長干, 為題四絕句》, 其三自注有云:「子猷畫梅, 家藏無一幅。」又楊仲羲《雪橋詩話三集》卷四云:「曹子清⋯⋯侄頎善畫梅, 能為長干, 子清題雲(錄四絕句前三首, 略)。子猷故善畫, 喜頎能世其業也。」是三侄當為宣三子無疑, 即曹顏、曹桑額bm。蓋曹顏過繼之議因曹 出生而已自行廢止, 既長身材又「頎而長兮」, 遂取《詩·齊風·猗嗟》「猗嗟昌兮, 頎而長兮」, 或《衛風·碩人》「碩人其頎, 衣錦 衣」, 易名為頎。關於這一點, 尚有蛛絲馬跡可尋。康熙五十五年閏三月十七日《內務府奏請補放茶房總領折》有云:「⋯⋯奉旨:曹寅之子茶上人曹頎, 比以上這些人都能幹, 著以曹頎補放茶房總領。欽此。」據《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140 頁此處「曹寅之子」原注: 滿文對譯, 查對無誤。其時曹 已去世, 並經康熙親自過問過繼曹 為曹寅遺孀李氏嗣子, 且襲職江寧織造, 何以會有「曹寅之子茶上人曹頎」之誤?竊以為, 蓋玄燁曾誤以為曹頎是寅子, 此時口誤乃潛意識所致。曹璽曾因詔旨筆誤而更名, 以及寅、宣弟兄命名取字之趣聞等, 想必為康熙所知。故其對曹氏家族成員名字可能饒有興趣, 或曾於康熙五十年四月桑額、連生奉旨引見, 桑額錄取在寧壽宮茶房時垂詢二人名字及其出典, 故熟知「連生又名曹」(見前)。當其聽說桑額漢名曰顏, 典出《詩·睟風·君子偕老》「子之清揚, 揚且之顏也」時, 可能誤認其為子清之子, 並深深地印在腦子裡, 顏易為頎之導火索或即此, 然已抹不去玄燁頭腦中的錯誤信息。子清與顏之關係, 在冥冥之中真是「剪不斷, 理還亂」! 此外, 能確證頎為宣子的材料尚多, 如前述康熙五十一年九月初四日《曹寅之子連生奏曹寅故後情形折》有云:「九月初三日奴才堂兄曹頎來南, 奉梁總管傳宣聖旨⋯⋯」明言「堂兄曹頎」, 而不是「再從堂兄」(有無再從堂兄姑不論)。以上種種, 若無反證, 本不成其為問題。
但是,《五慶堂遼東曹氏宗譜》四房十三世下載:「頎, 宜子, 原任二等侍衛兼佐領, 誥授武義都尉。」又十二世載:「宜⋯⋯生子頎。」據《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一輯刊朱南銑先生遺作《關於〈遼東曹氏宗譜〉》考, 有關誥命封授,「譜內文職如曹錫遠、曹振彥、曹璽、曹寅、曹荃、曹 、曹 七人, 基本上無問題, 頂多不夠嚴密而已。」然「《宗譜》所謂曹爾正、曹頎『誥授武義都尉』, 曹宜『誥授武功將軍』,純然出於附會。不但以乾隆五十一年的制度強加於過去, 抑且不明旗、漢武職封典的區別」, 故「乃是乾隆五十一年以後的人所增補,並非原來面目, 而且這一部分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但曹頎「原任二等侍衛兼佐領」, 與《八旗滿洲氏族通譜》卷七十四《附載滿洲旗分內之尼堪姓氏》所載隻字不差, 朱文謂是正乃「似尚保留沿襲的痕跡」。又, 前述曹寅《辛卯三月二十六日聞珍兒殤, 書此忍慟, 兼示四侄, 寄西軒諸友三首》其二有云:「予仲多遺息, 成材在四三。承家望猶子, 努力作奇男。」據此, 朱先生云:既然頎長於 , 長於 , 曹寅所謂「三侄」、「四侄」就不會是大同輩, 否則曹 在同祖父或同曾祖父的兄弟中排行第幾?看來,「三侄」頎和「四侄」 一樣, 系同父所生, 都是曹寅親兄弟的兒子, 即「予仲多遺息, 成材在四三」是也。因此,《宗譜》所記曹頎的位置, 頗有可商。宜「生子頎」和「頎, 宜子」云云, 若非傳聞之訛, 應出後人妄加。再不然, 頎本荃第三子, 後來過繼給曹宜,《宗譜》雖未明言, 這個可能卻也存在。
周汝昌先生認為「此說亦無佐證」。周氏謂「原任二等侍衛兼佐領」者, 即「能畫長干」的曹寅「三侄頎」, 仍當為宜子; 而「茶房總領」者,則為曹宣季子、乳名驥。文云: 蓋滿文ji、qi 兩音之字形近易訛, 故:⋯⋯因疑此子學名可能為 , 與頎非一人。 , 犬 切, 音(kuǐ) , 紙韻; 又居季切, 音季( ji) , 韻。如此則驥、季、 實同音, 似即乳名寫驥, 學名書 。而「 」之義為「舉頭也」, 與「 」之義為俯首正相連類。故疑此充茶上人者實名 , 為 之挨肩兄。
《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十三輯刊徐恭時先生《楝花滿地西堂閉(上) 》, 據「近來又發現曹頎(或譯音作「起」、「啟」, 證其他史料與頎事合) 的檔案三件」bn,「把稱『曹頎』的已見材料列一簡表」, 茲轉錄如下:
康熙五十五年閏三月十七日前 茶上人 (曹檔)
康熙五十五年閏三月十七日起 升茶房總領 (曹檔)
康熙五十八年六月二十五日 茶房總領 (曹檔)
雍正三年五月二十九日 茶房總領 (曹檔)
雍正四年十月 旗鼓佐領 (史料, 見學刊)
雍正五年十月 旗鼓佐領 (史料, 見學刊)
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茶房總領 (曹檔)
雍正六年七月十七日 旗鼓佐領 (《歷史檔案》83. 1 作「起」)
雍正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旗鼓佐領 (見上, 作「啟」)
雍正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茶房總領 (曹檔)
雍正十一年七月二十四日 旗鼓佐領 (曹檔, 又見《八旗通志》)
徐恭時先生認為曹頎應是曹宣三子, 由茶上人升為茶房總領職務始終未變者, 即曹寅詩中所稱「三侄頎」、曹 奏折所云「奴才堂兄曹頎」; 而原任二等侍衛, 後任鑲黃旗第四參領、第二旗鼓佐領, 卒於雍正十一年七月二十四日前, 大名於檔案或文獻上或漢譯作「起」、「啟」者, 則是曹爾正之孫、曹宜之子。徐文並「希望熟悉滿文的同志循原來滿文, 加以研究, 把宜子的譯音, 另外審選一個字,並予公佈, 俾使今後不再混淆誤用」。徐說誠是。其一, 曹寅詩題中「三侄頎」乃唯一未涉嫌滿漢對譯致誤者, 當可信。其二, 曹氏家族自振彥以下, 璽一支世襲文職, 爾正一支均任武職, 涇渭分明。故原任二等侍衛, 後任參領、佐領者當屬爾正一支, 而宣三子桑額已於康熙五十年供職寧壽宮茶房亦有案可稽(見前)。其三, 寅、宣較宜年長得多, 已如前述。宜子任旗鼓佐領, 目前所見始於雍正四年, 任二等侍衛當於康雍之交前後, 顯然年幼於宣三子, 亦正與其父輩年齡差相符。朱淡文先生將曹頎定為「曹宜之子, 康熙二十六年左右生於北京」, 則曹宜至遲當生於康熙十年辛亥, 公元1671 年, 雍正十三年乙卯(公元1735 年) 任護軍參領兼佐領時已六十五歲, 似乎不太可能。
筆者曾循徐文思路得一從「頁」、qi 音之字: 。然最終還是斷然否定, 其一, 該字不見於經典, 與曹氏命名原則不合; 其二, 字義不妥,《說文》:「 , 也。」即使所生子其醜無比, 為父的亦未必忍心以之命名。更重要的是, 同曾祖父的堂房弟兄不可能取同音字為名。筆者這才發現以前亦鑽進了死胡同, 思路有問題: 何以見得定然錯在滿譯漢, 而決非漢譯滿?當其時, 再回過來看《紅樓夢新證》,頓時恍然大悟: 宜子大名正是此「 」字! 同時不能不歎服周先生真是猜謎的高手。其一, 字見於《詩·小雅· 弁》。其二,《說文》:「 , 舉頭也。」宜子或幼於 , 已如前述, 則誠如周先生雲與「『 』之義為俯首正相連類」。其源實出自 , 下詳。其三, 音kuǐ, 支部、溪母, 頎音qi, 微部、群母, 並非同音(同為舌根音, 或曰牙音)。其四, 為冷僻字, 譯者或自作聰明, 視同岐、歧、 譯作qi音(其實由支得聲之字上古多為qi音, 除上列者外, 如《詩·小雅·小弁》「鹿斯之奔, 維足伎伎」之伎。若譯者曾生活於江南更易致訛,技、妓無不音qi) ; 即使識得該字音, 亦可能據又音ji 而錯譯, ji、qi音近, 滿文又形似, 因而導致曹氏弟兄兩qi 並出, 混淆不清。又, 譯者頭腦中已先有一曹qi在, 亦為致其訛誤之重要原因。
至此, 曹顏才算真正有了下落, 不禁想起有不知其終、反其道而行之為顏「尋根」者, 豈非南轅北轍! 由此引出《紅樓夢》著作權之爭的軒然大波, 實乃無風起浪。筆者認為,《紅樓夢》著作權問題固非學術禁區, 不容越雷池半步, 尤其是可能有的「初稿」、「二稿」(如《風月寶鑒》) 的著作權。然若有「大膽假設」, 尚須「小心求證」, 須憑材料講話, 豈可亂彈隨想曲! 關於這一點,《紅樓夢學刊》1979 年第2 期刊周汝昌先生《異本紀聞》中有一節話說得好, 不妨轉引於下再重溫一遍:至於將《紅樓夢》的著作權又讓與了顧貞觀, 讀了實在令人忍雋不禁。⋯⋯這種逞臆之奇談, 信口之妄語, 是經不起什麼「考驗」的。這在清代文人、士大夫中間, 出些奇談怪論, 妄測胡雲, 本不足異; 但我們重「溫」這種「載籍」, 不禁想到, 時至今日, 偶然猶可遇到一些亂讓著作權的大文, 真是「後之視今, 猶今之視昔」了。
康熙《上元縣志·曹璽傳》載「孫 , 字孚若」, 又仲孫「 字昂友」。 名、字出《易·觀》「盥而不薦, 有孚 若」, 毋庸置疑。 亦出《易》, 見《系辭(上) 》:「仰以觀於天文, 俯以察於地理。」 同俯,如此取字命名, 這在曹氏家族中是允許的, 且有先例(見上節)。上句仰則與宜子 (舉頭也) 照應。曹 之字昂友, 又與 名「有經典字句上的關合」, 見《詩·大雅·卷阿》「 , 如皂如璋」( 名亦由此引出) , 鄭箋:「志氣則 然高朗如玉之皂璋。」 同昂昂。 又通仰, 正與俯、 對, 見《大雅·瞻 》等篇(《詩》有四例) ,昂既有仰義, 故 字昂友, 名、字亦意義相對。 名字緣 而出,之大名則或由其相貌而來,《說文》:「 , 大頭也。」與裕瑞《棗窗閒筆》所述曹雪芹形象及陸厚信繪「曹雪芹小像」頗相似。可惜陸繪小像之作偽過程已昭示天下; 裕瑞所述, 據周策縱先生考證亦屬「不實之詞」, 否則倒不失為曹雪芹系曹 遺腹子一佐證。據雲迄今猶有調查「豐潤曹」族人於二百年後是否都依然保持與裕瑞所述、陸厚信所繪曹雪芹一般模樣, 進行「紅學」、「曹學」研究者。若果有其事, 真乃匪夷所思, 何止天方夜譚耳!
最後, 再來討論顏、 、 的生年和《咨戶部文》之誤及其成因。之生年, 當不成問題。前述康熙五十一年壬辰九月初四日曹奏折, 自云「奴才年當弱冠」。《禮·曲禮(上) 》:「二十曰弱, 冠。」以此逆推, 當生於康熙三十二年癸酉無疑。上年即康熙三十一年壬申正月十五日寅生長女, 故 小名連生。康熙五十年辛卯四月桑額、連生奉旨引見, 桑額錄用寧壽宮茶房, 時 年未及冠, 桑額稍長,《咨戶部文》載顏長 一歲, 則正「年當弱冠」, 此年齡差可信。然《咨戶部文》所署日期為康熙二十九年庚午四月初四日, 且據此及所載年歲逆推曹荃、曹順、曹 (顛) 生年, 均與其他史料相吻合, 則顏、 當分別生於康熙二十七、八年, 康熙五十年顏、 已二十四、二十三歲, 次年 二十四歲, 與「年當弱冠」不合。姑且撇開「年當弱冠」不論, 看曹 是否可能生於康熙二十八年己巳。前述康熙四十八年己丑二月初八日曹寅奏折云「臣有一子, 今年即令上京當差」,兩年後寅子 又與宣子桑額奉旨引見, 始終未當差。若其生於康熙二十八年就很難解釋。又, 寅長女年長於 當不成問題, 亦未見有持異議者。然則 姊又當生於何年? 據朱淡文先生考:《楝亭詩別集》卷一有《吊亡》七律一首, 約作於康熙二十年, 內有「枯桐鑿琴鳳凰老, 鴛鴦 上生秋草」之句, 當為悼亡妻詩, 故知曹寅有一結髮妻, 前此已經亡故。又:《楝亭詩鈔》卷一《五月十一日夜集西堂限韻》之五有「欲奏成連音, 床琴久無弦」之句, 雖用陶潛無絃琴之典, 亦寓喪妻已久之意, 故知曹寅於此時(康熙二十五年) 尚未續娶。曹寅應為其父服喪三年(實際二十七個月)。至康熙二十六年九月方有其事, 真乃匪夷所思, 何止天方夜譚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