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和北京的王府
公元1728年,曹雪芹隨獲罪的家人從南京回到北京,結束了他沒過幾年的富貴生活。按紅學界對他到京年齡的爭議,或四、五歲,或十來歲,總之是沒吃幾年「剝削飯」。如此一來便令人產生疑議:一部洋洋灑灑描寫鍾嗚鼎食之家的《紅樓夢》是如何寫出來的呢?筆者認為,這就需要認真考證少年曹雪芹在京的生活軌跡,察看他與大家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支撐局面。我們通過考察他與七個王府的關係,即可看到:隨著政治風雲的變幻,曹家的境況也隨之起落。在曹雪芹長大成人的過程中,他目睹了曹氏家庭與王府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沉浮世事,這些生活的反差與世態的炎涼,咬蝕著他的內心,影響著他對《紅樓夢》的寫作。假如說,曹雪芹對南京往事的瞭解多依仗於大人的敘談,那他在京與王府間的往來,則是南京舊事的延續與補綴。這一生平經歷對創作《紅樓夢》的關係正是「曹學」中一個不容忽視的環節,因此,本文考證曹雪芹與王府的過從便是至關重要的了。
一、曹雪芹與禮王府
禮親王代善,清太祖努爾哈赤第二子。他是清開國之勳之一,「四大貝勒」之首。天命元年封和碩貝勒,崇德元年封和碩兄禮親王,是清宗室中資格很老的「鐵帽子」親王。曹家與這個札親王家族有著特殊的姻親關係,曹雪芹的姑姑——曹寅之女曹佳氏,當初是由康熙皇帝親自指配給代善長子岳托的後代、平郡王納爾蘇為福晉(夫人)的。出於這種關係,筆者注意到,曹雪芹格外注重這家王府,在小說中安排了兩個重要人物。一個是榮國府元老榮國公的長子,取名賈(假)代善;一個是進宮為妃的元春。前者以代善在宗室中的地位印證榮國府及榮國公嫡系的顯赫,後者以入宮的元妃折射親姑姑曹佳氏的王妃身份。關於這一安排,作者在小說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提醒讀者其中的關合:「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寧公死後,賈代化襲了官……再說榮國府你聽,所說異事,就出生在這裡。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從這一節,我們可以看出曹雪芹構思的榮國府,乃是襲取禮親王府的。這裡,「賈代善」與「真代善」均排行老二,努爾哈赤自然是身兼寧、榮二公的。除此之外,還可證實,曹雪芹借用了清宗室「世襲罔替』制度,真代善一家即享有這種世襲爵位的待遇:其中代善本人及其長子岳托(克勤郡王),其孫勤克德渾(順承郡王)祖孫三人是清初「八大鐵帽子王」之三。賈家雖非鐵帽王,但雪芹仍以此王府為原型,給賈家「襲了官」的待遇。這也正是曹家自曹璽、曹寅、曹顒、曹頫\均襲江寧織造一職的寫照。
禮親王府佔地廣闊,地處北京西四以南,從大醬房胡同到頒賞胡同,以東接西黃城根北街,幾乎佔去了西四以南半條街。現為民政部等中央機關佔用,府址殿宇保存仍很完整。解放初這裡為華北大學所在地。此府因世代襲爵,也曾叫巽親王府和康親王府。關於這一王府,我以為在《紅樓夢》中可探尋到其身影。曹雪芹在小說第二回中記述榮、寧二府時說:「竟將大半條街佔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可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睜煉軒峻……」。如果說小說裡的府是「賈(假)府」的話,那麼禮親王府便可謂是「真府」了。正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二、曹雪芹與睿王府
睿王府的主人是清太祖第十四子多爾袞。其府在今南池子大街路西的普度寺,現址是小學校。多爾袞於崇德元年由貝勒晉封為睿親王,是位有著赫赫戰功的貴族。曹雪芹的祖上原是多爾袞為旗主的滿洲正白旗貴族的家奴(滿語:包衣)。清入關後,正白旗主多爾袞權勢顯赫,他所統領的正白旗是當時「上三旗」之一。因此,曹家的處境也隨著主子的興旺而改善。考察清廷機構的制度得知,內務府的官員應由皇室的家奴擔當。所以,曹家自曹空、曹寅始,先後供職內務府。又從清初戶籍制度考察,按照清代剛進北京時八旗駐地的劃分,正白旗範圍應在東城,而曹家最初在北京的老宅位置正在城東的泡子河、貢院一帶。以後,到曹寅時,由於進宮上朝供職的方便,才在西城距皇宮不遠的西安門一帶置了「西堂」住宅。又據周汝昌先生在《曹雪芹新傳》一書中考證:出於旗籍的隸屬關係,幼年曹雪芹到京後,即在正白旗的官學讀書。正白旗官學設在朝陽門內南小街的新鮮胡同內,當時一些正白旗的貴族子弟也在這裡讀書。以上這些曹家的經歷都證實了一點,即曹家與睿親王府有著重要的隸屬關係。考察曹家的這位旗主身世,多爾衰袞世祖時輔政,但因世祖年幼,故實際由多爾袞執政。當時,府址所在地的南池子政界要人雲集,人稱該府為「小南城」。崇德五年,多爾袞被尊為皇父攝政王,七年病卒,被追尊為「撼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業皇帝」,廟號成宗。但時過不久,即為諸大臣定議謀逆大罪而被免爵,府廢改喇嘛寺。乾隆三十八年才被昭雪,復親王封號,追溢曰忠,仍世襲爵位,並於石大人胡同(今外交部街)建睿王新府。府址為今24中學所在。出於此旗籍關係,雪芹對此府是情有獨衷的。直至後來潦倒窮困,城內無著,便復歸京西的正白旗營所在領取旗人的米糧。
三、曹雪芹與佟府
在曹家歷史上,有一位重要人物,那就是雪芹曾祖曹璽之妻——孫氏夫人。我們考察這段歷史,不僅因為她自己生了兒子曹寅,日後曾與自己的丈夫父子二人共同擔任了江寧織造的顯赫職位,而更重要的是她曾作為奶媽,進宮直接哺育了日後非常有作為的康熙大帝。這段不尋常的經歷奠定了曹家與皇室的親密關係:孫氏夫人的兒子曹寅因此有機會進宮做了小康熙帝的伴讀同窗,而且他的後人曹顒、曹頫\也都受此蔭蔽承襲織造之職。康熙帝六次南巡,競有四次下榻於織造府曹家,足以說明曹家與康熙帝的關係之密切。而這種關係形成的源頭,是離不開佟府的。
位於燈市東口路北的佟府(今稱同福夾道,原名佟府夾道)是清初一等承恩公佟國綱、佟國維兄弟二人的府弟(此府前身傳為明嚴嵩府)。佟氏原為遼東撫順的漢人。最初,因家族首領佟養性與滿洲首領努爾哈赤通好,獲得信任,成為漢軍旗。日後,佟家女兒做了順治皇帝的妃子,即孝康章皇后。就是這位女子,生下了頗有作為的滿漢結晶的康熙皇帝——玄燁。自然,佟氏家族中佟國綱,佟國維兄弟也就成了「國舅」,地位十分顯赫。也正是這位佟氏皇后,因自己是漢人,所以也為她的兒子找了位漢人保母做奶媽,這就是曹璽的夫人孫氏。當時宮中規定,皇后生育後孩子一到滿月,就要交由奶媽哺育撫養,因此實際上小玄燁是在孫氏懷中長大成人的。從這層關係上說,康熙帝是由佟曹兩家共同撫育成人的。康熙帝長大後封孫之夫曹璽為一品尚書,孫氏則成了一品夫人。他又娶了其舅佟國維的女兒為妻,即孝懿仁皇后。於是,這位皇后的弟弟隆科多也成了國舅。隆科多開始與曹家共議擁立皇八子胤祀,而後又擁立了雍正帝,故紅極一時。曹家在遭到雍正打擊時,曹頫\特來找隆科多為其向雍正求情,不料因隆科多曾擁護胤祀,自己也已被雍正廢黜、禁錮。雍正得知曹家找門路求情後,便在奏折上訓斥曹頫\不要亂跑托門路,有事只能找雍正信任的胤祥陳述。曹家與這位國舅是「一損俱損」,誰也顧不了誰了,對此,曹雪芹是再清楚不過了,所以才在小說中發出「俱榮俱損」感歎。
四、曹雪芹與平郡王府
如前文所述,曹雪芹的姑姑嫁給平郡王納爾蘇做福晉。這門婚事又是康熙帝特地指配的,是對曹家的特殊恩典。從此,曹家與皇親結成姻戚,正如《紅樓夢》》中的元妃一樣,成了賈家的一個靠山。康熙帝對這樁婚事也十分滿意,特賜婚宴以表祝賀。
考察這位平郡王的家族史,上溯即為禮親王代善。先是代善之子岳托被封為克勤郡王,岳托之子羅洛渾於順治元年又封為衍禧郡王,其子羅科鐸襲爵,順治八年改封號為平郡王。再以後,由其子納爾圖、納爾福分別襲爵,又傳於子納爾蘇,即雪芹的姑夫。後來,納爾蘇夫婦有子福彭,也就是雪芹的表哥。所以說曹雪芹與這平郡王府關係十分密切,常去府上看望姑姑一家,一度還與表兄福彭一起學習,與侄慶明同聆御史謝濟世的教誨。後來表兄福彭與乾隆(弘歷)同窗唸書,井襲了平郡王爵位,做了玉牒館總裁、軍機處行走、定遠大將軍等要職。在這一段時期內,本來獲罪的曹雪芹的祖姑丈傅鼎也被赦免,曹家的處境得到了相應改善,一度福彭還擔任了正白旗都統。干是「六親同運」,曹雪芹在雍正末年一段時間內處於相對穩定期,甚至得以重溫當年江南那「錦衣紈褲、襖甘饜肥」的生活,為他創作《紅樓夢》提供了良好時機與素材。乾隆四十三年,平郡王府恢復克勤郡王府稱號,直至清末,共十九王。王府遺址今為新文化街二小所在,院內殿宇基本保存完好,門前馬路對面的大影壁仍在,顯示著此府的規格與氣派。
五、曹雪芹與怡親王府
雍正上台後,出於政治的需要,先後打擊了與他競爭皇位的諸兄弟,唯十三子胤祥獲雍正信任,被雍正封為怡親王。封王后,胤祥管理過戶部、京畿水利等事,還曾直接負責審理了曹家一案。這層關係有雍正在曹頫\請安折後朱批為證:「你是奉旨交與怡親王傳奏你的事的,諸事聽王子教導而行。你若自己不為非,諸事王子照看得你。」雍正又告誡曹頫\不要亂跑門路,瞎費心思,說:「除怡王之外,竟可不用再求一人拖累自己……若有人恐嚇詐你,不妨你就求問怡親王,況王子甚疼憐你,所以朕將你交與王子。」[2]從這個批語中,可以看出,曹家與怡親王胤祥的關係之不一般。
胤祥的怡親王府初在今王府井帥府園與金魚胡同之間,包括美術學院與東安市場的所在,地域廣闊,氣勢恢宏,僅中路就有五間寬的大門、七間闊的大殿,還有東西配樓和後殿。現新東安市場僅為其府的西北一角。雍正八年,怡王胤祥薨,建祠於京西白家幢和正陽門內東順城街。遵其遺願,原府改為賢良寺。(後該寺移至校尉胡同北口的冰渣胡同)日後,曹雪芹生活潦倒,便移居西山,但仍追隨曾照看他家的怡親王,晚年一直住在怡王祠的所在地——京西白家幢。
怡親王允祥死後,其第七子弘曉襲了怡王爵位,第四子弘曉之以理封為寧郡王。雍正下令在朝內北小街南口以西處建怡王新府,在東單北極閣三條處建寧郡王府。這怡王新府今為科學出版社圖書進出口公司等單位所佔,現稱孚王府或九爺府。寧郡王府現為青年藝術劇院宿舍。
允祥之子弘曉與弘皎都與曹雪芹有交往,對曹家均有所影響。
據紅學家吳恩裕記載,弘曉曾向曹雪芹(或脂硯齋)處借得《石頭記》(即《紅樓夢》)一部,由自己並家人共同照之抄錄,這就是《紅樓夢》版本學中所指的弘曉過錄本或怡王府本,所抄底本為已卯本《石頭記》。[3]由於那位寧郡王弘皎在乾隆初年參予了反對乾隆帝的活動而受到處罰,並從而引發了乾隆的政治警惕性。使得弘曉在抄錄《石頭記》時不得不加快速度,由若干人一同抄寫,並且不見諸王府藏書目錄。甚至《石頭記》後四十回的迷失,也都與這場政治風波不元關係。在那場未遂政變中,曹家也被牽連進去,再次遭到打擊,並從此一蹶不振。當時曹雪芹就連在城內立足也不可能了,只好移居西山,去過清貧著書的生活。他的那位平郡王表哥福彭也因「失察家人」,在乾隆五至七年間不得不在府內「反省思過」。[4]
六、曹雪芹與慎郡王府
慎郡王胤禧是康熙第二十一子,府址座落在官園,現為少年兒童活動中心。慎郡王與曹雪芹的表兄平郡王福彭交往密切,二人又都十分傾慕御史謝濟世,聽過謝御史教誨。慎郡王詩文清秀,又擅書畫,和曹雪芹的愛好相一致,這位王爺專門喜交寒素的讀書人,十分讚賞曹雪芹的文筆才華。同樣,曹雪芹對這位王爺也頗多好感。為了表示對慎郡王胤禧的紀念,雪芹後來把慎郡王塑造成《紅樓夢》中北靜王的形象。胤禧生前無子嗣,是由乾隆把自己的第六子永溶過繼給胤禧,作為他孫輩的承嗣人。出於此,曹雪芹便在小說中造了「水溶」二字以諧永溶之字形,並在書中描寫這位北靜王水溶是位英俊滿酒,才華出眾的賢王,有著老慎郡王胤禧的遺風。同樣,在小說中,北靜王對賈寶玉也同樣非常友善,賞識寶玉「龍駒鳳雛」般的風采,當著賈政的面,誇讚寶玉曰:「雛鳳清於老鳳聲」。由此不難察覺:曹雪芹與慎郡王府的老王、少王皆有知遇之交,其足跡所至,正如《紅樓夢》中所寫,北靜王邀寶玉赴王府做同窗學友,說明當初雪芹也是時常造訪慎郡王府的,並從中獲取了生活的積累,日後才會在小說中藝術地再現了慎郡王即北靜王這一形象。
七、曹雪芹與恭王府
位於什剎海西側的這一府邸與曹雪芹及其巨著《紅樓夢》的關係十分密切,但情況也較為複雜。此府最初可推及明代:此地乃明弘治年間不可一世的大太監李廣的府址。因而此地舊有李廣橋的名稱(即今柳蔭街)。《明史》卷三百四十有李廣小傳載:「起大第、引玉泉山水,前後繞之」。後李廣獲罪,〔5〕府被充公,至清代,此地已是民宅,直至乾隆時大學士和珅在此處重整宅基,擴建新府。此府至道光帝六子恭親王奕沂於咸豐二年遷人,始稱恭王府。我們要探尋的倒不是恭親王奕沂及其以後的事情,而是乾隆時代和珅府之前的遺跡。因為在這期間,曹家曾在此居住。先是曹寅因供職內務府在西安門一帶購置了「西堂」一所,又於什剎海西李廣老宅處購此宅以充別業。自任江寧織造後,此前海別業閒置。後因雍正抄家,被沒收。直至雍正末年一度才被發還曹家,雪芹才又得以在此居住。但由於曹家乾隆初年涉及皇室的未遂政變及《紅樓夢》抄本被乾隆帝發現等事,曹家遭到第二次打擊,才使雪芹被迫從前海西側的曹家別業遷出,據周汝昌考證,雪芹一度還住過附近大翔鳳胡同看井人住的水屋子。(他自嘲地稱這水屋子是「悼紅軒」)〔6〕
為了考證曹家康熙年間購置別業居住,以下的史料可提供一些佐證:
(一)今恭王府花園山洞中,藏有康熙手書福字碑。從曹家與康熙的特殊關係來說,置宅後賜福字表示祝賀在情理之中,但後因雍正繼位,曹家失寵遭禍,只得將碑藏於洞內,否則,御賜之物決無隱匿洞中的道理,這正合曹家的變故。
(二)恭王府中今有慎郡王允禧(即胤禧)所題「天香庭院」匾一塊。正如上文所述,曹雪芹與慎郡王有知遇之交。允禧賞識雪芹的才華,在曹家於雍正末年一度中興重居此宅時,允禧題贈此匾正在此時。所題「天香庭院」正似《紅樓夢》中的「天香樓」。只是曹雪芹改院為樓,彷彿把慎郡王改塑為北靜王一樣,都出自雪芹真假(甄賈)虛實的藝術處理。
(三)周汝昌先生已反證慎郡王之匾不可能是賜予和珅家的。允禧乾隆二十三年卒時和珅才八。九歲,此匾非曹家莫屬。又:曹雪芹祖父曹寅曾請畫家禹之鼎畫一像,上即題「天香滿庭院」。此宅稱「天香庭院」自曹寅始,曹雪芹十分瞭然。此像作於康熙二十四年,曹寅正在內務府任職,且於此時購西海之宅作別業。至發還雪芹重居時,允禧應雪芹之請自然仍題「天香庭院」。」[7]
(四)古建築學家陳從周教授勘察恭王府建築,指出「東路前一進建築用小五架樑式,可見於明代《園冶》一書,清乾隆後則絕用。其後兩進皆為康熙時所建。」[8]又述及福廳前山石堆法也為乾隆以前之法,都證明康乾之時恭王府前身既已經有園宅。曹家居此是於李廣之後,恭王之前。
綜上所述,曹雪芹於京城各王府之關係已略見一斑。客觀經歷影響思想意識,「世事沉浮傍王候」,曹雪芹借小說《紅樓夢》唱盡封建末世的輓歌。故人已矣,府邸長存。探尋這些疑固的史詩,無聲的樂章,於王府的高牆碧瓦間或可窺見歷史前進的腳步。睹物懷舊,見書及人,以此紀念先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