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文人情結與林黛玉的性格、命運

曹雪芹的文人情結與林黛玉的性格、命運

曹雪芹的文人情結與林黛玉的性格、命運

曹雪芹

中國文人雖有濟世救民的宏願, 在現實社會卻常常難以施展。現實生活的遭遇與心理期待之間的矛盾衝突, 導致了中國文人心理的嚴重失衡, 因而產生了濃厚的失意情緒——懷才不遇。這種情緒經歷史的積澱, 淤化成為一種「文人情結」。《紅樓夢》開篇的石頭偈「無才可去補蒼天, 枉入紅塵若許年」1就流露出被社會拋棄的失意情緒。

失意情緒導致中國文人憤世嫉俗, 形成孤傲、清高的性格。從屈原、賈誼、陶淵明, 一直到曹雪芹,「文人情結」是中國文人集體無意識的積澱。所謂「情結」已經不再僅指弗洛伊德的「戀母情結」之類的專有名詞了, 而是泛指一個人在心靈深處對某種東西的迷醉或依賴。正如卡爾文·S·霍爾說的那樣「正是由於榮格,『情結』一詞才變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用語的一個組成部分, ⋯⋯當我們說一個人有某種情結時, 我們的意思是說他的心靈為某種東西強烈佔據了, 以至於他幾乎不能去思考其他的任何事情。」2情結來源於集體無意識。榮格認為文藝作品是一個「自主情結」, 是創作過程並不完全受作者自覺意識的控制, 而常常受到一種沉澱在作者無意識深處的集體心理經驗的影響。這種集體心理經驗就是「集體無意識」。集體無意識是「並非由個人獲得而由遺傳所保留下來的普遍性精神機能, 即由遺傳的腦結構所產生的內容。這些就是各種神話般的聯想——那些不用歷史的傳說或遷移就能夠在每一個時代和地方重新發生的動機和意象」3。而曹雪芹就是集體無意識的代言人。失意的文人情結充斥著作者的心靈, 使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於是他筆下的人物常常是這種情結的無意識流露。

賈寶玉已被公認為作者的化身。而作品中寶黛二人同氣相求,互為知己, 因而黛玉的形象包含著作者的審美追求和價值取向, 是作者理想精神的化身。《紅樓夢》中唯一一首以作者身份寫的詩:「滿紙荒唐言, 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 誰解其中味?」4這與林黛玉的《詠菊》詩:「滿紙自憐題素怨, 片言誰解訴秋心」5同聲相應。作者借黛玉形象抒發出自己難排的幽怨。

曹雪芹集中國文人高潔的品格、淡雅的情趣於黛玉一身。林黛玉的家庭「雖系鐘鼎之家, 卻亦是書香之族」, 父親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與世襲官爵、聲勢顯赫的賈府相比, 體現出中國文人的價值取向, 金錢、權勢如糞土, 書香門第方不辱沒林黛玉。黛玉的父親因無子又將她從小充男兒養, 不重女工而教讀書。因此大家閨秀林黛玉身上極少脂粉氣, 反倒書卷氣十足。劉姥姥游大觀園時, 就將瀟湘館當成了「哥兒的書房」。《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可歎停機德, 堪憐詠絮才」6, 突出寶釵的是世俗之德, 而黛玉是不世之才。然而「古來聖賢皆寂寞」7, 懷才不遇是中國文人共同的命運。「玉帶林中掛」, 玉帶本該處廟堂, 卻被遺棄在林中。林黛玉的名字充滿了象徵意蘊。「林」在中國文學中早已定型為隱者的意象, 唐代詩僧靈徹有詩《東林寺酬韋丹刺史》「相逢盡道休官好, 林下何曾見一人」。「林」多指隱士隱居之處。而「世外仙姝寂寞林」正暗喻林黛玉是超凡脫俗的世外隱者, 寂寞無人賞識的「珠玉」。「玉」既指人的才華, 又喻人的品格。《韓非子·和氏》載, 楚人卞和獻璞玉而無人識,哭於荊山之下云:「吾非悲刖也, 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 貞士而名之以誑。」屈原《楚辭·九章·懷沙》:「懷瑾握瑜兮, 窮不知所示。」8「黛」本指女子畫眉的顏料, 突出了黛玉的女性特點。然而當寶玉贈其字「顰顰」時, 方見出「黛」字之深意。「眉」是黛玉面目的特寫,「似蹙非蹙 煙眉」寫足了多愁善感的才女神韻。「顰顰」是把心底的幽怨書寫在眉間。黛玉的住處是「千百竿翠竹遮映」, 賈政曾對景歎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 不枉虛生一世」。寶玉為此題聯是:「寶鼎茶閒煙尚綠, 幽窗棋罷指猶涼」。9充滿了文人雅趣。竹是隱者的象徵, 魏晉間有竹林七賢。竹代表高雅, 蘇軾有詩:「可使食無肉, 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 無竹令人俗。」10竹又代表文人的品格和氣節。清代鄭板橋《題墨竹圖》詩:「咬定青山不放鬆, 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 任爾東西南北風。」黛玉的住處命名為瀟湘館, 湘妃竹淚痕斑駁, 又代表著淒苦, 象徵著失意的命運。作者將富有文人品格、情趣的美好意象都給了黛玉。菊花詩黛玉奪魁, 是因為她與菊、與陶淵明精神品格相通——「孤標傲世」。黛玉自掣花簽是芙蓉, 寶玉又作《芙蓉女兒誄》。芙蓉即蓮花, 出淤泥而不染, 代表高潔。屈原《離騷》有詩句:「制芰荷以為衣兮, 集芙蓉以為裳。」《芙蓉誄》本為悼晴雯, 而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脂評說, 誄文「明是為阿顰作讖! 」「知雖誄晴雯, 實乃誄黛玉也」11誄文贊「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 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孰料鳩鴆惡其高, 鷹鷙翻遭薼袸; 裛妒其臭, 蘭竟被芟 ! 」「高標見嫉, 閨幃恨比長沙; 直烈遭危, 巾幗慘於羽野。」12化《離騷》詩句, 用賈誼典故讚揚其高潔的品格, 屈原、賈誼是中國文人懷才不遇的典型代表。小說描寫誄讀畢, 卻見「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 恰是黛玉, 當寶玉將詩句改為「茜紗窗下, 我本無緣; 黃土壟中, 卿何薄命」,「黛玉聽了, 忡然變色, 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 外面卻不肯露出。」都暗示實誄黛玉。寶玉借誄文贊黛玉的高潔, 是作者對文人精神品格的認同, 也是其個人精神品格的流露。

黛玉在賈府眾人眼中卻是性酸刻薄,「孤高自許, 目無下塵」。孤傲是中國文人的共性, 是失意情結的病態流露, 也是對不平社會的無奈反抗。屈原披髮行吟江畔, 阮籍「白眼」向人, 都是鬱憤難排而表現出的異乎常人的孤傲、怪僻。曹雪芹的朋友也將他比作阮籍「步兵白眼向人斜」13。而在《紅樓夢》中, 這種集體無意識的失意情結早已先天鬱結在黛玉的五內。所以曹雪芹對黛玉的性格是抱著理解、同情, 甚至是欣賞的態度。他寫周瑞家的送宮花、晴雯沒有開門而引起黛玉的猜疑, 都是為了突出黛玉寄人籬下的境遇, 惡劣的環境、人格的自尊造就了她的敏感、多疑的個性。為寶玉的玉、寶釵的金鎖、湘雲的麒麟黛玉常常含酸賭氣, 更是為了突出黛玉內心的不甘。黛玉從不慕富貴, 不談「仕途經濟」, 她靠內在的品格、才華贏得愛情, 使寶玉引以為知己。而玉、金釵、麒麟全系身外之物, 代表著金錢、富貴。他們靠錢權等身外之物換得婚姻是黛玉不服也不甘的。含酸賭氣是她為愛情奮鬥的執著方式, 是對自己品格才華不被家長們認可的一種大膽的挑戰。寶釵靠迎合賈母、王夫人得到婚姻, 這是黛玉不肯也不屑的。王崑崙說:「寶釵在做人, 黛玉在做詩;寶釵在解決婚姻, 黛玉在進行戀愛; 寶釵把握著現實, 黛玉沉酣於意境; 寶釵有計劃地適應社會法則, 黛玉自然地表現自己的靈性;寶釵代表當時一般家庭婦女的理智, 黛玉代表當時閨閣中知識分子的感情。於是那現實容納了迎合時代的寶釵, 而扼殺了違反現實的黛玉。黛玉的悲劇就是由於這樣的性格與時代之矛盾而造成的。」14然而黛玉的悲劇不僅僅是愛情悲劇, 以夫妻或男女愛情關係比擬君臣等其他社會關係, 是從《楚辭》就開始出現並在其後得到發展的一種傳統表現手法。唐代朱慶餘《閨意獻張水部》詩:「洞房昨夜停紅燭, 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 畫眉深淺入時無?」以新婦自比, 以新郎比張籍, 以公婆比主考, 表達了應試者面臨關係自己政治前途的考試時所特有的不安和期待。黛玉的精神品格得不到賈府家長們賞識, 不是家長們心中的合適人選; 而與其精神品格一致的中國文人也難以得到君主和上司的賞識, 同樣也是仕途的失意者。因此黛玉的愛情悲劇就是中國文人仕途悲劇的象徵。黛玉與中國文人一樣充滿施展自己才華的慾望。一貫對俗事懨懨的黛玉, 教香菱寫詩卻耐心、細緻、誨人不倦。素愛幽靜, 卻熱心於結社吟詩; 不逐名利, 卻與湘雲、寶琴爭聯即景詩, 當仁不讓;體弱多病卻在眾人都睡後, 仍深夜與湘雲在凹晶館聯句。而賈府決少給她展露才華的機會。元春省親她本「安心今夜大展奇才, 將眾人壓倒, 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 倒不好違諭多作, 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15後又暗助寶玉, 替他作一首《杏簾在望》, 竟被元春指為前三首之冠。黛玉品格才華, 在賈府除寶玉外無人看重。黛玉自傲的是冰清玉潔的品格、超凡蓋世的才華; 賈府重視的是隨分從時的機警、溫厚賢淑的婦德。黛玉初入賈府, 才德的矛盾就已暗暗張開。在談到讀書時, 賈母就說:「讀的是什麼書, 不過是認得兩個字, 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17 對寶玉的婚姻, 賈母的標準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16, 並多次誇獎寶釵的品格。賈母是賈府的太上家長, 也是封建統治者的化身, 她的標準也是社會擇人的標準。賈母愛黛玉是因疼愛女兒而愛屋及烏, 真正賞識的是寶釵似的賢淑婦德。黛玉淒苦的是精神上受到的冷落, 是無人賞識的寂寞。因此身在繁華的榮國府, 黛玉感受到的卻是「醒時幽怨同誰訴, 衰草寒煙無限情」19。大觀園中寶玉是她唯一的知己。黛玉難圓婚姻夢, 只能還淚酬知己。「士為知己者死」, 懷才不遇的文人渴望知己,諸葛亮為報劉備三顧茅廬的知遇之恩, 鞠躬盡瘁, 死而後已, 是中國文人嚮往的境界。木石前盟, 還淚酬灌溉之德, 是用男女戀愛關係表現對君臣知遇的渴望。賈府是現實社會的縮影, 林黛玉的性格命運是中國文人共同的性格命運。黛玉的悲劇表明, 中國文人的審美追求和價值取向與現實社會格格不入, 完全是兩套語碼體系, 理想的精神品格與庸俗的現實社會構成一種失語狀態。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是中國文人悲慘境遇的根源, 也是寶黛愛情悲劇的根源。黛玉的性格是中國文人精神品格長期積澱的反映, 黛玉的命運又是這種性格導致的必然結局。曹雪芹是借黛玉的形象抒發鬱結在自己胸中的不平之氣。曹雪芹的友人敦敏有《題芹圃畫石》詩:「傲骨如君世已奇, 嶙峋更見此支離; 醉余奮掃如椽筆, 寫出胸中塊磊時! 」19「塊磊」鬱積在作者的胸中, 也鬱積在無數文人胸中。因此林黛玉形象感人至深的永久魅力, 正在於這一形象與讀者心靈深處積澱的集體無意識的文人情結產生了共鳴。「傳神文筆足千秋, 不是情人不淚流」20, 人們悲歎林黛玉, 又何嘗不是「天涯淪落人」在悲歎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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