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夢幻心態

曹雪芹的夢幻心態

曹雪芹的夢幻心態

曹雪芹

《紅樓夢》(以下簡稱《紅》)實在是一部寄意隱約要眇、筆法狡獪奇曲的小說。從脂硯齋開始的「紅學」已延續200年,但至今尚未徹底弄清《紅》幽深玄奧的精神世界。「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恐怕曹雪芹早意識到《紅》注定是知音難遇。《紅》最隱蔽的「味」究竟是什麼?而曹雪芹寫《紅》時的思想心態又如何1?此可謂「紅學」的「夙疑」。

近40年人們對《紅》思想意蘊的研究,多專注於《紅》客觀社會批判力的發掘,往往忽略或迴避了曹雪芹帶悲觀消極色彩的精神本體。固然,曹雪芹寫《紅》帶著一種憤世嫉俗的情緒,且懷有告醒世人的願望,如他所言:「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但其根本動機卻是借紅樓夢筆確證自己辛酸的人生體驗和超越痛楚的人生記憶。整部作品是曹雪芹人生理想破滅後壓抑情感的宣洩和痛苦的精神退守。《紅》自始至終籠罩一層悠忽濃重、悲觀虛幻的人生夢幻感,這正是《紅》的真正意旨,也是曹雪芹寫《紅》時的真實人生心態。這裡見出《紅》令人弦目和困惑的精神內容,匯聚曹雪芹獨特的人生理想、情感傾向和矛盾複雜的人格價值觀。

一、夢幻意旨標識與夢幻哲理意味

本文界定的「夢幻」,指一種因痛苦人生實踐和體驗而滋生的人生態度,視世界萬物和社會人生如夢一般虛幻、無常、莫測。它的濫觴可追溯到莊子關於「夢蝶」的困惑和關於「人生如白駒過隙」的感慨。它亦吻合佛教人生觀,如佛經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2現實中失意的人,常感到人事飄忽難料,而睡眠時闖進黑甜夢境中的幻影亦來去無常、恍惚虛空。經過無數次聯想、頓悟,失意人便有「人生如夢」的體驗。這是古代中國一直綿延不絕的人生哲學和文學母題。由莊子發軔,蔡琰、左思、李白、李煜,直至蘇軾、辛棄疾、陸游、湯顯祖,一代代作家都有過「浮生之夢」的文學寄慨。而至曹雪芹的《紅》,表現「人生如夢」意識的文學走到恢宏博大、深邃沉鬱的終結。

《紅》第一回有兩段話極富深意,但往往被閱者忽視。

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著重號為引者所加,下同)|這並非虛晃之筆,而是作者創作意旨和人生心態的直接標識。它告訴讀者:曹雪芹在窮困潦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為的是嚴肅寫夢幻人生感受。《紅》中洩露曹雪芹這一心靈秘密的文字遠遠不止這兩處。《紅》展示了相互疊印交錯的兩種情節,一是虛幻、斷碎的,包括佛境、仙境和夢境;一是現實的,有真切的生活軌跡和邏輯,即以大觀園為核心場景的人物活動。值得深思的是,《紅》中虛幻的情節層面,基本上都是為暗示夢幻意旨、夢幻心態或渲染夢幻氣氛而設。由此我們見到曹雪芹寫作時一種微妙的機智:人生感慨太深沉太獨特,他憂慮被後人誤解,因而頻頻曲筆暗示。《紅》中夢幻意旨標識最顯著的是第一、第五和第十三回。

第一回,一僧一道對「石頭」說: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持……瞬息間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第一回,跛足道人唱《好了歌》:

世人都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第一回,甄士隱對《好了歌》的解釋: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第五回,太虛幻境有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第五回,紅報?夢曲《收尾‧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第十三回,秦可卿的魂靈在王熙鳳夢中以醒者身份說出一連串人生如夢的詞: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樂極悲生……樹倒猢猻散……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盛筵必散……

《紅》中這類話語很難窮舉,它們全是隱語,悠渺飄忽,深奧玄秘,將人帶進如煙如霧的迷茫人生夢境之中,但它們又好比阿爾卑斯山上那塊標語牌不斷提醒人們:「慢慢走,欣賞啊!」聰明細心的讀者,在反覆體味之後,應該頓語:《紅》的作者確實是在慨歎人生如夢。《石頭記》清乾隆甲戌(一七五四年)脂硯齋重評本《凡例》中有詩印證:「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高鶚續書特將《石頭記》更名《紅樓夢》亦有壓卷詩作證:「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我們翻開前人詠歎曹雪芹的詩詞,最為顯眼的也是「夢」字。再看看《紅》中的人物命運,那些代表「真」、「善」、「美」的人物,哪一個不是面對變幻莫測的命運邁向悲劇的人生歸宿?就如同一場大夢。

通過如上一番關於《紅》夢幻意旨標識的索證,我們有充分理由認為:整部《紅》寫的是大夢一個:人生之夢、時代之夢。承認《紅》的夢幻意旨,並非有貶損曹雪芹思想境界的意味。相反,在封建末世的特定時代,這種夢幻感恰恰能映照出作者清醒的生存狀態,曹雪芹經過艱辛的人生實踐和體驗之後,背負著一腔人類痛苦將「悲歡離合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留給後人。他似乎看破一切,但常常流露極端矛盾、相互糾纏的思想情緒,面對茫茫渺渺的紅塵世界,他努力撕開一個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斯芬克思之謎」。正如李白詩云:「茫茫大夢中,惟我獨先覺。」王國維指出,《紅樓夢》是關於人生、宇宙和哲學的思考3。《紅》夢幻感的哲理意味是什麼?筆者認為,是關於「真」與「假」的困惑;是關於「色」與「空」的感歎;是關於人世滄海桑田、人生變幻莫測的悲觀體驗;是關於世界盛久必衰、榮辱更替、週而復始循環的大徹大悟。

二、夢幻意旨與夢幻網絡結構

確認了《紅》的夢幻立意本旨,剩下的問題是:《紅》的內容能否充分表現這種深沉濃重的人生夢幻感?這牽涉到《紅》的藝術結構。筆者認為,《紅》在深層處整合著一個「夢幻網絡結構」,它支撐著《紅》的夢幻意旨。《紅》中整體夢幻網絡的奇妙、豐富之處以及它整體上對全書夢幻意旨的表現力,頗值得探討。

《紅》展示的是大夢一個、主夢若干、小夢繁多的網絡構架。「大夢」,是全書欲確證的人生之夢,即曹雪芹開篇第一筆寫他曾歷過的那「一番夢幻」感受。它是一種抽像的人生體驗,屬人生哲學範疇(「夢幻」是一種比喻)。網絡中的「主夢」,是在夢幻網絡結構中起提挈作用的「綱要」之夢。「小夢」,則是在夢幻網絡中充當「網眼」的小夢。「主夢」、「小夢」,都是小說中人物睡眠時幻化而出,即心理學意義上的夢,有情慾之夢、生死之夢和福禍之夢等,多是小說中人瑣碎的慾念、衝動在夢中的跳現,有的甚至是「讖語」夢。「主夢」、「小夢」與「大夢」(即《紅》的意旨,上節已詳述)的關係是:有的隱約暗示或直接點破「大夢」,更多的是渲染飄渺虛幻的夢幻氣氛,引讀者在「大夢」彌天的氛圍中領悟書中「人生如夢」的旨意。其實,單憑《紅》寫夢猶?多這點便可確認,《紅》寫夢,多是因曹雪芹夢幻心態在書中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投影。作家若不是被一種人生夢幻感支控,怎會有頻仍繁雜的夢境夢思闖進構思?從這意義上看,夢幻網絡中的「主夢」、「小夢」也能照出《紅》的夢幻意旨。

《紅》在對夢幻意旨的刻意表現中,展示出異常瑰麗的夢幻世界。俞平伯曾說,《紅樓夢》「在中國文壇上是個夢魘,你越研究便越覺糊塗。」4脂硯齋第四十八回批曰:「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寶鑒是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觀百二十回《紅》,共計寫睡眠做夢三十二次,寫夢境十三處,放筆渲染七處,且寫法獨特,正如脂硯齋二十四回批:「《紅樓夢》寫夢章法總不雷同。」全書起於夢結於夢,或短或長,或獨寫一夢,或夢中寫夢,連環寫夢,醒後說夢。夢的色彩奇異斑斕:驚夢或惡夢;纏綿憂傷或荒誕奇詭;夢詩夢醉癡癡呆呆紅香散亂或夢僧夢道夢悟人生機杼出入空門。讀完全書,感到令人迷茫的夢幻氣氛繚繞書中。

之所以說《紅》中人生「大夢」之下眾多的夢呈網絡結構,是因為不論「主夢」或「小夢」,都具有前後鉤連、牽引、回應的特徵。

首先,三大「主夢」提挈全書。三大「主夢」即: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第五回賈寶玉「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第十三回王熙鳳「秦之家計長策」之夢。這三夢,除多處出現夢幻意旨標識外(前文述),它們在結構上統領全書。第一回夢,甄士隱夢中所歷所聞,暗示書後悲歡離合的纏綿故事。賈寶玉、林黛玉及薛寶釵之間的種種糾葛,夢中可尋影跡。一僧一道隱隱約約的談話,諸如「蠢物」、「絳珠仙子」、「風流冤家」、「風流公案」、「還淚」等怪名堂也極富暗示性。第五回夢,賈寶玉游太虛,受訓雲雨,遍嘗仙界酒茶,聽盡紅樓十二曲,這從總體上遙控書後的構思。其實大觀園是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脂硯齋有批:「大觀園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玄境。」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寫:「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哪裡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這是印證。又,賈寶玉對美好女子的絕世癡情,正是他夢中經警幻仙姑指點迷津而超度獲得的「意淫」。夢中還有十二釵冊子判詞和十二支紅樓夢曲,它們則預示大觀園眾姐妹的個性和命運歸宿。夢裡還有一些含蓄雙關的詞語,如「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群芳髓(碎)」、「孽海情天」、「薄命司」等,它們也隱隱暗示書後將有夢幻般的人生和不忍卒讀的辛酸故事。關於第五回一夢的暗示性,《戚序本》有評:「幻境生時也是真」。至於第十三回夢,秦可卿魂靈警誡鳳姐,說大篇人生如夢、大難將臨的話,明顯是暗示賈府即將衰敗的命運。

其次,「網眼」處夢魂縈繞,且夢夢有承接和呼應的內容。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平日積聚的願望或體驗,乘夢者睡眠之際以倒錯、怪誕、飄忽的前意識、無意識表象浮動於腦中,這便是夢。夢境多數是雜亂無章難於破譯,但有些卻能再現已逝的生活情景、思考邏輯或隱示未來生活的某種徵象,「夢是生活的預演」5,有所謂「預兆夢」6。生活中尚且如此,經作家構思的夢有一定深意就更不足為奇。《紅》中的「小夢」,如同一塊塊鑲嵌在大觀園人物畫廊中的閃光銀片,照見人物幽深隱蔽又零亂躁動的心靈暗角,暗示了作品某些深層內容,且多關涉前後。細細體味,下面這些夢饒有深意:賈天祥夢照飆?月鑒(十二回);賈寶玉夢秦可卿歸天(十三回);紅玉夢賈芸拾遺帕(二十四回);賈寶玉夢罵和尚道士(三十六回);香菱夢中苦吟(四十八回);賈寶玉夢會甄寶玉(五十六回);柳湘蓮夢別尤三姐(六十六回);尤二姐夢尤三姐勸殺王熙鳳(六十九回);王熙鳳夢中奪錦(七十二回);林黛玉惡夢被嫁(八十二回);妙玉夢「走魔入火」(八十七回);賈寶玉夢陰司泉路尋黛玉(九十八回)……這些夢都傳達人物的所思所想、所憎所怨和所愛所憂,在結構上有極為奇妙的網絡特徵。另外,《紅》的後部分寫夢較多,可能是因悲劇內驅力日益熾烈、生活矛盾日趨惡化、生命節奏日漸零亂之故。

至此,我們已全部提起《紅》的夢幻網絡結構。這裡昭示的一個命題是,《紅》的意旨——人生夢幻感,固然一方面由小說中諸多人物夢幻般的人生命運逼視,但另一方面也是被支撐於夢幻網絡結構之中。

三、曹雪芹夢幻人生心態的深層內容

窺破《紅》的夢幻意旨,曹氏的夢幻人生心態也相應清晰了,因為《紅》夢幻意旨與曹夢幻心態本是扭合一起的問題。然而,我們很難理解:曹雪芹何以跌進這夢幻的深淵?他究竟經歷了什麼精神震盪?他那自嗟自歎的,藏在「滿紙荒唐言」背後的辛酸是什麼?

事實上,曹雪芹的人生心態比較複雜,遠不是「夢幻」二字能簡單表述。但他人生心態的全部深層內容又確是包裹在一層夢幻感慨之中。曹雪芹對現實人生感到夢般虛幻,但他不是心如死灰,他無法完全出世,無法忘掉曾經有過的人生理想。晚年他在困境中寫《石頭記》時,還在苦苦企盼和刻意表達醒世、救世願望。他對世界嬉笑怒罵、憂心灑淚,對大觀園女兒深情哀悼、一片癡情,見出未忘世事的心靈激情。玩世不恭裡藏著痛苦,夢幻中遮掩著激情,這便是曹雪芹。他經歷了自我人格的反叛與回歸:對現實人生的失望使他陷入夢幻之感,期望值降近零點企圖超脫和退守,這是對往日理想模式的反叛;但當他「將真事隱去」又「尋蹤攝跡」寫「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卻又回歸到當日的理想境界抹不掉世事記憶要醒世、救世。這是曹雪芹思想中最深奧、最難於被後人破解之處;一種充滿矛盾的心態。我們忍不住要將它一層層剝開。

(一)入世理想與人生虛無意識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曹氏在「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悲涼境況下寫「晨夕風露、階柳亭花」,然而,他傾盡精力為的是一段夢幻人生,已逝的歲月使他深感負罪和愧悔。請看首回楔子:「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之人』」。這是作家坦誠的告白,曹氏負罪和愧疚的創作心境來自他入世理想的失落,晚年回首追述所歷往事,辛酸的夢幻感在當日入世理想的監察比照下成了一段「血淚凝聚成的無限遺恨」。

曹雪芹的生平資料極少,然繞過《紅》隱微狡獪筆法發現,《紅》自傳成分很濃。賈寶玉的人生探索至少是曹氏開卷所說那番「夢幻」人生的部分投影。分析賈寶玉身上的入世理想,不難窺探到曹氏入世理想的某些影跡。寶玉原是青埂峰下一塊頑石,因渴望「補天」卻「無材不堪入選」,故「幻形入世」,「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寶玉的生命歷程是:頑石——通靈——賈寶玉——頑石。從渴望「補天」到「枉入紅塵」享受榮華富貴,洞悉世情,從「抓周」到懸崖撒手,寶玉的「補天」理想始終落空,似歷夢幻。演繹書中帶道教、佛教色彩的題材發現,「補天」實際上昊?寶玉身上一種超越時代和世俗的入世理想,而「無材」則是世俗對寶玉思想的判斷。「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潦倒不通時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寶玉「無材」的實質是個性強頑、牴觸現實、憎惡官場仕途、不甘於「庸夫驅制」,不安於「祚永運隆」,斷然逸出公子王孫的常軌。一言蔽之,寶玉的入世恰是被世俗認為不堪濟世救時的方式,以蔑視仕途人生為前提,同時以平等的思想去愛憎。關於這點,《紅》中有無數細節作佐證。

在《紅》中,寶玉獨特的思想品質是得到曹雪芹認同的。不能說曹雪芹的少年生活軌跡等同賈寶玉的人生,因為曹雪芹十三歲便告別南京「錦衣紈褲」、「飫甘饜肥」的生活。但可肯定,寶玉的人生感受和態度曹雪芹曾有過,即寶玉的入世理想吻合曹氏曾有過的入世理想。從寶玉形象本體與《紅》首回的某些互證中,筆者確信曹氏也渴望「補天」,「天」是時代社會。可惜他也並非補天之「材」,他不恭世俗,蔑視仕途經濟,忤逆封建禮法,為社會世俗不容,乃至一生困頓悲涼。然而,曹雪芹不像賈寶玉「懸崖撒手」主動遠離富貴去尋求解脫,他是因家道中落逼不得已過早告別富華生活而歷盡艱辛。就寶玉而言,作為一塊頑石時因「無材補蒼天」的自怨只是入世理想受挫的象徵,他「枉入紅塵」後沉於溫柔富貴鄉中體驗人生莫名的痛苦,才是入世理想受挫的真正確證。在大觀園世俗眼光裡,寶玉背著「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情癡情種名號早早遁入空門。曹雪芹的情形卻不同,他入世理想受挫的滋味體驗了一生。他也有過一段遠逝了的舒適歲月,牽繫著他一生的思緒,「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然而,楔子部分的懺悔文字昭示,他的入世理想並非在家遭受變故自己告別南京時失落,而是在經歷了人生探索之後才徹底感到破滅。晚年作家屈居逆境,只好用「襟懷筆墨」在《石頭記》中實踐「拆天」,以醒後人。他深感入世理想已無法遂願,悲恨萬分,虛無意識由此而生。虛無意識是曹雪芹夢幻心態的核心內容,但它映照出曹氏曾經有過且終生忘不掉的超塵脫俗的入世理想。這是一種多麼矛盾和痛苦的心態!

曹雪芹的人生虛無意識如煙雲雨霧般籠罩書中每一個清醒人物。「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事,終難定」。「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如果說入世理想是曹氏人生探索的動力,那麼虛無意識則是他的心靈歸宿,出於對現世的厭倦,對人間的悲憤和對人生的幻滅。曹雪芹的心路歷程照見中國士人另一種心靈軌跡。這種士人,不是末路英雄,也非仕途失意者,他們對仕宦淡漠甚至蔑視。他們雖受儒家思想的熏染(古代士人幾乎無法倖免),有大濟蒼生的入世意識,但個性狂傲不羈,超世脫俗,社會觸覺清醒敏感,富於反叛意緒。他們不是從仕途失意中跌進虛無感,而是從普通人生的體驗中滑入夢幻之境。可歎的是,這些人又無法截然出世,入世願望雖無法如願,但依然在撕咬。他們始終抱守一份不與世俗同流的孤傲。結果痛苦迷惘,被推進消極虛無又不能出世的矛盾心靈困境。

(二)生命理想與生命悲劇感

曹雪芹的夢幻心態還包含沉重的生命悲劇感,但它掩藏不住曹氏被毀滅了的生命理想。他既在《紅》中哭泣,深情哀悼那眾多匆匆消逝的生命;也在追述他一生崇尚的生命激情。

曹雪芹生命理想的核心是美、青春才氣和自由不羈,它附麗於寶玉的生命理想之上。寶玉與大觀園眾姐妹(女性)裂?成一種生命情結——紅樓情結。「紅」在作品中象徵女性生命,如「紅樓夢」、「悼紅軒」、「千紅一窟」、「紅消香斷」、「怡紅院」、「絳花洞主」、「絳珠公主」等,都藏此意。「紅」是生命的原色。

寶玉的生命理想以獨特的「意淫」撒向每一個美好生命,他在大觀園姑娘清爽純潔、才情橫溢的生命中間如癡如醉,心動神搖。他不願女子由「寶珠」變成「魚眼睛」或「死珠」,他愛美愛才,愛自由不羈。黛玉的蹙眉含情,弱不禁風和「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常讓他如癡如呆;黛玉的孤高傲世、飛動文采和絕世才華更令他仰慕。寶釵也是寶玉所喜愛的女性,她唇紅眉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她品格端方、才華出眾。她那豐澤的肌膚和雪白的酥臂,曾讓寶玉魂不守舍,如醉如傻。其實,「鮮艷妖媚」、「風流裊娜」的秦可卿,「體格風騷、粉面含春」的王熙鳳,還有香夢沉酣、楚楚動人的史湘雲,「才華馥如仙」、「野鶴孤雲」的妙玉……金陵十二釵,甚至晴雯等眾多丫頭,哪一個不牽動寶玉的泛愛?不令他羨慕和自愧?

然而,凡此美好生命盡皆毀滅了。「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林黛玉在悲恨交加中絕望死去;「金簪雪裡埋」,薛寶釵翹首以盼的盡皆落空,等待她的是獨守空房的漫漫長夜;「畫梁春盡落香塵」,秦可卿年輕早逝,王熙鳳一病身亡,美麗的妙玉「可憐金玉質,終陷泥淖中」。還有晴雯、鴛鴦、金釧、司棋等生命的觴逝。果真是「紅粉朱樓春色闌」,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紅消香斷。寶玉的生命理想倒塌了。他如大夢覺醒,勘破紅塵,萬境歸空,帶著悲愴難言的生命悲劇感回到青埂峰下。顯然,夢幻醒者的曹雪芹,一面將自己生命理想寫進寶玉心靈為無數生命而陶醉;另一面目送美好生命一個個消亡,在悼紅軒傾注濃重的生命悲劇意緒。這同樣是一種難言的、矛盾的心靈漩渦。

(三)情感理想與「色空觀」

第五回《紅樓夢引子》中有「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一句。脂硯齋曾在此處有微批:「(情種)非作者為誰?」正是,曹雪芹在默默追述夢幻經歷時,既為自己入世理想、生命理想破滅而深感悔恨、悲觀、虛幻,也有一縷極感傷、極深沉、極真摯的情思在纏咬。大千世界變幻流轉,往事如煙似夢,可這段風月濃情卻絲絲縷縷。《甲戌本》卷頭有首七律,其中四句是: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情癡恨重的正是曹雪芹。周汝昌先生說,「情,是有情、多情、鍾情」,「癡,是情之至處,情到極點。」7曹雪芹的「癡情」同樣負載於賈寶玉的情感理想中。寶玉被警幻稱「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他的「情」遍結大觀園所有善良女子,以林黛玉為情結中心。曹雪芹的至情理想在《紅》一開始便見出是深深扭合了他的人生夢幻感。他情感理想與夢幻感的扭合,形成了一種新鮮玄奧而又十分矛盾的主體意識。可用超佛教「色空觀」一詞表述。所謂超佛教「色空觀」,指突破佛教意義的「色空觀」。佛教「色空觀」,與「夢幻感」有相同內核,即視萬物虛空。既然是世界萬物,「情」當屬其中,何況佛學本來就視「情」為妄念。然而,曹雪芹心靈世界中的「色空觀」卻恰恰沒排斥「情」,反而「情」被推至「癡」的極致,被視為領悟「色空」的方式。對一切感到空無,唯獨癡情永在,這是曹雪芹情感世界留給讀者的又一個矛盾點。

《紅》中有紅學界歷來聚訟不休的十六個字:「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恰恰包含著曹雪芹令人難解的超佛教「色空觀」。《紅》寫空空道人對《石頭記》閱讀、理解過程可歸結為這十六個字。其實空空道人是曹雪芹虛晃一筆弄出的人物,有人考證出空空道人即曹雪芹的化身8。這十六個字的深奧處在於將「情」融入與「情」水火不容的佛教色空觀念中,它深刻反映曹雪芹兼收並蓄的獨特文化思想。俞平伯認為這十六個字中的「色」是「色慾之色非佛家五蘊之色」9,他忽視了曹雪芹的佛教思想。其實,儘管將「情」融進「色空」觀念,但曹雪芹所說的「色」、「空」仍是兩個佛學概念。俞平伯的理解也忽視了《紅》中情慾對立的文化思維模式(即性與愛分離,愛情與色慾對立)。承認這一文化模式,俞氏的見解便在「由色生情、傳情入色」兩句中被哽住。

佛學意義上,「色」指萬物本體(空)瞬間生滅的假象;「空」指萬物本體:一切終屬空虛。「由空見色」和「自色悟空」都是對世界萬物的否定,即佛經上說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十這與太虛幻境對聯奇妙互證:「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而「由色生情,傳情入色」兩句,是曹雪芹一反佛教對「情」的看法,把「情」這種與「空」、「無」相對立的妄念看成能真正領悟佛教「色空」精神實質的契機。筆者認為,十六字包涵的深意應作這樣闡釋:《石頭記》本是寫夢幻般的人生探索,探索的精神終結是萬物皆空。但作者由這虛幻的感受見出炎涼世態和社會人生的瞬間存在。這便是「因空見色」之意;而這炎涼世態維繫著風月濃情。故「由色生情」;又《石頭記》中,一段至潔至聖的風月濃情被通靈的頑石(賈寶玉)帶到紅塵,這是「傳情入色」;而《石頭記》中,寶玉歷盡悲歡離合,嘗遍人間炎涼,終於悟出:世界萬物不過是一場空虛的夢幻。這便是「自色悟空」。可見這十六個字包蘊作者與賈寶玉的心靈歷程。寶玉由「情」悟出了「色空」,曹雪芹亦然。他那藏在心中的兒女真情何曾斷過?正所謂「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

(四)社會理想與憂患批判意識

最後談談曹雪芹夢幻心態中包裹著的社會理想與憂患批判意識。在庸俗社會學式的「紅學」評論中,這一內容常被過分拔高。把曹雪芹當成一個封建末世的鬥士,並非就能貼近曹雪芹。應該說,在《紅》中,曹的憂患批判意識已被他流露的夢幻感大大掩蓋和削弱。要找到曹雪芹的憂患批判意識和他忘不掉的社會理想,得輕輕撩開《紅》中那一層悲觀的夢幻。

曹雪芹看穿了紅塵,但畢竟沒遁入空門。儘管他返顧身後發現一切如夢成了歷史痕跡和過眼煙雲,見心愛的人或送命或出家或前路悲涼,但他在心靈深處何曾不希冀一個沒有苦難的社會,何曾不對社會尚存一片幻想。其實曹雪芹的社會理想始終追隨著他的入世理想,欲忘不能。因而,《紅》雖然滿紙夢幻,但依然流露未忘世事的激情和執著的醒世救世願望。然而,我們又注意到,曹雪芹在刻意俯視人生苦難時隱然寄托的辛酸和憧憬,卻與冰冷的夢幻哲理頓悟以及強烈的帶夢幻色彩的憂患批判感情相交織。對一個社會懷著美好的理想,又無法擺脫一種近乎絕望的憂患批判意識,這也是曹雪芹心靈中的矛盾內容。曹雪芹在《紅》中憂患和批判的是什麼?劉鶚在《老殘遊記序》中云:「曹雪芹寄哭於《紅樓夢》。」《紅》雖成書於乾隆盛世,但曹雪芹已感受到一個每況愈下、衰頹氣氛瀰漫的封建末世:「槐老樹心空」,「昏慘慘似燈油將盡」,「昏慘,黃泉路近」。現實對理想的挫擊和毀滅逼迫曹雪芹鑽進夢幻之中為這個社會憂心忡忡,也誘發他劯?社會牢騷滿腹的批判。他的批判意識集中表現為「指奸責佞貶惡誅邪」,對封建社會一切腐朽和罪惡作了無情的詛咒。凡此內容都不難從《紅》中一一尋出,不必贅言。曹雪芹社會理想與憂患批判意識在某些意義上的相悖,一方面見出他終身關懷著社會人生和體味人間痛苦,另一方面見出他的傲骨和清醒,《紅》的主體社會價值取向和歷史眼光宣示曹雪芹是一個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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