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閱讀筆記
《紅樓夢》不僅是我的故鄉,而且是我的《聖經》。西方的《聖經》是從亞當與夏娃的寓言故事開始的,我的《聖經》則是從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情愛寓言開始的。它不僅為我提供了文學的坐標,而且為我點亮了一切,尤其是點亮了人性底層的那一盞明燈。
在《紅樓夢》中我發現一個處於成道過程中的基督,這就是賈寶玉。他愛一切人,寬恕一切人。連老是要加害他的賈環也愛,連慾望的化身薛墦也可作為朋友。他五毒不傷,對別人的攻擊和世俗的是非全然沒有感覺。他敏感的是別人的痛苦和人間的真情。如果說基督是窮人的救星,釋迦牟尼是富人的救星,那麼,賈寶玉就是我的救星。他幫助我從仕途經濟的路上拯救出來,從知識酸果的重壓下拯救出來,從人間恩恩怨怨的糾纏中拯救出來。
在帶有意象組合的中國語言文字裡,「好」字是「女」和「子」二字組成的。在曹雪芹眼裡,女子就是好。尤其是未出嫁、未進入社會的少年女子,更是宇宙精華。她們就是真,就是善,就是美。可惜,她們擁有的生命時間與少女歲月太短暫,「好」很快就會「了」。《紅樓夢》就是一曲「好了歌」,一曲少年女子青春了結的輓歌,至好至美生命毀滅的輓歌。
曹雪芹關於少女的思索,超出前人的水平,不在於他作了「男尊女卑」的翻案文章,而在於它在形而上的層面上,把少女放在廣闊的時間與空間中,表現出他對宇宙人生的一種很深刻的見解。在空間上,女子是與男子相對應的人類社會的另一極。只有兩極,才能組成人類社會。然而,在約伯的天平上,這兩極是永遠傾斜的。在曹雪芹看來,唯有女子這一極才有份量,才是重心。這一極的少女部分,不僅有造物主賦予的集天地之精華的超乎男子的容貌,代表著文學的審美向度,而且她們一直處於爭名逐利的社會的彼岸,代表著人間的道德向度。道德不是成熟的假面,而是幼嫩的不知算計的孩子狀態與少女狀態。
曹雪芹把女子分為未嫁的少女與已嫁的婦女,在兩者之間劃了一條嚴格界線。女子嫁出之後,便從清澈世界走入角逐權力財力的污濁世界,身心全然變形變質。因此,曹雪芹拒絕讓自己筆下最心愛的女子出嫁。所以林黛玉、晴雯等一定不能結婚,包括不能與賈寶玉結婚。少女要保持自己天性中的純潔本體,就一定要拒絕「男人的問題」 ,站立在男子世界的彼岸。
曹雪芹幾乎賦予「女子」一種宗教地位。他確認女子乃是人類社會中的本真本體世界。把女子提高到與諸神並列的位置,對女子懷有一種崇拜的宗教情感。——「這女兒兩個字,極尊重、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寶玉把女兒尊為女神,有女子在身邊,他才獲得「靈魂」。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裡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裡糊塗」。賈雨村對冷子興介紹寶玉,說他「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賈寶玉原先只是一塊頑石,獲得靈性來到人間之後完全可能被濁氣所熏染而重新變成冰冷的石頭,然而,林黛玉的眼淚柔化了這塊石頭,讓它沒有走向暴虐而保持溫厚與溫馨。可以說,賈寶玉的心靈在很大的程度上被林黛玉所塑造。和但丁靠著女神貝亞特麗齊的導引走訪地獄一樣,賈寶玉靠著身邊女神的導引,帶著大慈悲,走訪了中國華貴而齷齪的活地獄。
曹雪芹筆下的那些未被世俗塵埃所腐蝕的少女,都比男性更熱烈地擁抱生命自然,更愛生命本身。她們有文化,但對文化保持警惕。她們天生地敏感到,名利等身外之物,也屬於文化。書本能造就人,書本也能埋葬人,把人變得名利熏心,十分醜陋。她們不為文化而死,卻個個為情為生命自然而死。而《紅樓夢》中的男子沒有一個為愛殉身,包括賈寶玉。
《紅樓夢》沒有被限定在各種確定的概念裡,也沒有被限定在「有始有終」的世界裡去尋求情感邏輯。反抗有限邏輯,《紅樓夢》才成為無始無終、無真無假、無善無惡、無因無果的藝術大自在,其綿綿情思才超越時空的堤岸,讓人們永遠說不盡、道不完。
賈寶玉從哪裡來產到哪裡去?一塊石頭髮源何處,又將被拋向何處產不知道!宇宙無終無極,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又如何考證它的去處產應當也是無終無極。
賈寶玉與甄寶玉,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產假(賈)的說著真話,甄(真)的說著假話。假作真來真作假,原是無真無假。
林黛玉的悲劇是善的結果,還是惡的結果產王國維問:是幾個「蛇蠍之人」即幾個惡人的結果嗎?回答說:不是,是共同關係的結果,是共同犯罪的結果。在「共犯結構」中,所有榮國府的人都在參與製造林黛玉的悲劇,榮國府外的大文化也在參與。連最愛林黛玉的賈寶玉和賈母,也是「罪人」。然而,這是無罪之罪,無可逃遁的結構性之罪。這種罪是惡還是善,應是無善無惡。
文學中因果報應的模式,代聖賢立言的模式,都是通過一個情節暗示一種道德原則。《金瓶梅》的色空,是因果報應的色空。西門慶為色而亡,也是一種暗示。而《紅樓夢》的色空則無因無果。它悟到一切都是幻象,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歸於虛空,唯有真情真性是最後的實在。《紅樓夢》有哲學感,《金瓶梅》則沒有。
在卓越的大作品中,其人物都是一座命運交叉的城堡,其命運總是有多重的暗示。不管是名教中人還是性情中人,都本著自己的信念行事,做的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事,善惡該如何判斷鏟名教賦予薛寶釵以美德,但美德也帶給她不幸。她有修養,會做人,甚麼事都順著他人,這本是一種善,然而,善也會帶來不善。金釧兒投井死了,這是王夫人的責任。當王夫人訴說此事時,薛賓釵如果不加附和而讓王夫人難受,是不孝;而如果順著王夫人而附和,則是不仁——對死者沒有同情心。賈寶玉也是命運交叉,他是性情中人,愛一切美麗的少女,又特別愛林黛玉。愛得博本是好事,然而一旦博就難以專。林黛玉則只愛一個,專是專深了,可就愛得不博,那麼,到底是「博愛」善還是「專愛」善呢產其實各有各的暗示。賈寶玉性情好,好到無邊就反抗不了老祖母和父母親的婚姻安排,導致林黛玉的悲劇命運。
紅學家們在追究「誰是兇手」,誰是「殺人的元兇」。一會兒追到賈政,一會兒追到薛寶釵與王夫人,這種追究全是白費力氣。以往的佛典用因果觀念解釋萬物萬有,世界無非一因緣;今日的「紅學」用階級因果解釋萬物萬象,又說世界無非一根源(階級根源)。解釋《紅樓夢》的悲劇全用世間法、功利法,非得找出是非究竟不可,就像訴諸法庭,非判個勝負、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可是賈寶玉早已看透這世間法庭,他逃離恩怨糾葛,出家做和尚來償還現在的罪孽,曹雪芹比所有筆下的人物,都站立得更高,他用宇宙遠方多維的眼睛看到的是無因無果的永恆衝突。
賈寶玉、林黛玉和大觀園女兒國裡的少女,好像是來自天外的智能生物,美麗的星外人。她們嘗試著到人間來看看玩玩,但是,她們最後全都絕望而返。這個人間太骯髒了!所有的生物都在追逐金錢、追逐權勢,這一群吃掉那一群,竟滿不在乎,甚至還在慶功、加冕、高歌。於是,美麗的星外人終於感到自己在人間世界生活極不相宜。她們在天外所做的夢在地球上破碎了。於是,她們紛紛逃離人間,年紀輕輕就死了。
人生成熟的過程就是「看破紅塵」的過程,即看破一切色相的過程。把各種色相都看破,把物色、財色、官色、美色、器色都看穿,從色中看到空,從身外之物中看到無價值,便是大徹大悟。《紅樓夢》的哲學要旨就在於看破色相。看破色相,是幻滅,又是精神飛昇。不被色相所隔,才能直面真情真理。
賈寶玉在早年的時候不徹不悟,喜聚不喜散,喜「好」不喜「了」,喜色不喜空,到了後來,就悟到「了」就是好,色就是空,人間沒有不散的宴席。能對「了」有所領悟,便有哲學。中國的禪宗,便是悟的哲學。沒有佛教的東來,就沒有禪思,就沒有《紅樓夢》。禪宗哲學,似乎正是曹雪芹和古代中國聰慧知識分子的世界觀。
黛玉死後,寶玉不與寶釵同床而在外間住著。他希望黛玉能夠走進他的夢境。但兩夜過去,「魂魄未曾來入夢」 ,寶玉為此感到憂傷。夢是幻象,不是色。了斷了色,卻斷不了生之「幻象」。斷了塵緣並不等於斷了生緣。這與武士道的「一刀兩斷」不同;武士道斷了色,也斷了空(幻象)。
當歷史把賈寶玉拋人人間大地的時候,他也許還不知道,這片大地是一片汪洋,他是找不到歸宿的。在汪洋中,林黛玉是唯一可以讓他寄托情思的孤島。然而,這一孤島在大洋中是不能長存的。滄海的風浪很快就迫使她沉沒。這一孤島消失之後,賈寶玉的心靈再也無處存放。於是,他生命中便只剩下大孤獨與大彷徨,最後連彷徨也沒有,只能告別人間。
因為有死亡,時間才有意義。有死亡,才有此生、此在、此岸。假如人真的可以永垂不朽、萬壽無疆,真的沒有死亡之域,那麼,壽命的多寡便沒有意義。因為人的必死性才使生命的短促成為人的遺憾。林黛玉在葬花時意識到生命必死,所以她才有那麼多憂傷和感歎。如果林黛玉是個基督教徒或佛教徒,大約就沒有這種感歎。基督教徒是為死而生的,即生乃是為死後進入天堂作準備,林黛玉不是為死作準備,因此總是感慨人生的短促、無望、寂寞,沒有知音!林黛玉的骨子裡是熱愛生活的。
存在是暫時的,人生的華宴是暫時的。圓滿與榮耀在時間的長河中留居片刻的可能性是有的,但僅僅是片刻。時間本身是最大的敵人,一切都會被時間所改變、所掃滅,包括繁榮與鼎盛。曹雪芹在朦朧中大約發現了時間深處的黑暗內核,這一內核有如宇宙遠方的黑洞,它會吞食一切。
人生成熟的過程就是「看破紅塵」的過程,即看破一切色相的過程。把各種色相都看破,把物色、財色、官色、美色、器色都看穿,從色中看到空,從身外之物中看到無價值,便是大徹大悟。《紅樓夢》的哲學要旨就在於看破色相。看破色相,是幻滅,又是精神飛昇。不被色相所隔,才能直面真情真理。
賈寶玉在早年的時候不徹不悟,喜聚不喜散,喜「好」不喜「了」,喜色不喜空,到了後來,就悟到「了」就是好,色就是空,人間沒有不散的宴席。能對「了」有所領悟,便有哲學。中國的禪宗,便是悟的哲學。沒有佛教的東來,就沒有禪思,就沒有《紅樓夢》。禪宗哲學,似乎正是曹雪芹和古代中國聰慧知識分子的世界觀。
黛玉死後,寶玉不與寶釵同床而在外間住著。他希望黛玉能夠走進他的夢境。但兩夜過去,「魂魄未曾來入夢」 ,寶玉為此感到憂傷。夢是幻象,不是色。了斷了色,卻斷不了生之「幻象」。斷了塵緣並不等於斷了生緣。這與武士道的「一刀兩斷」不同;武士道斷了色,也斷了空(幻象)。
當歷史把賈寶玉拋人人間大地的時候,他也許還不知道,這片大地是一片汪洋,他是找不到歸宿的。在汪洋中,林黛玉是唯一可以讓他寄托情思的孤島。然而,這一孤島在大洋中是不能長存的。滄海的風浪很快就迫使她沉沒。這一孤島消失之後,賈寶玉的心靈再也無處存放。於是,他生命中便只剩下大孤獨與大彷徨,最後連彷徨也沒有,只能告別人間。
因為有死亡,時間才有意義。有死亡,才有此生、此在、此岸。假如人真的可以永垂不朽、萬壽無疆,真的沒有死亡之域,那麼,壽命的多寡便沒有意義。因為人的必死性才使生命的短促成為人的遺憾。林黛玉在葬花時意識到生命必死,所以她才有那麼多憂傷和感歎。如果林黛玉是個基督教徒或佛教徒,大約就沒有這種感歎。基督教徒是為死而生的,即生乃是為死後進入天堂作準備,林黛玉不是為死作準備,因此總是感慨人生的短促、無望、寂寞,沒有知音!林黛玉的骨子裡是熱愛生活的。
存在是暫時的,人生的華宴是暫時的。圓滿與榮耀在時間的長河中留居片刻的可能性是有的,但僅僅是片刻。時間本身是最大的敵人,一切都會被時間所改變、所掃滅,包括繁榮與鼎盛。曹雪芹在朦朧中大約發現了時間深處的黑暗內核,這一內核有如宇宙遠方的黑洞,它會吞食一切。
作家李銳發現:中國兩百多年來三個大作家有絕望感。這三個作家是曹雪芹、龔自珍、魯迅。曹雪芹確實感到絕望。他除了看到人性中不可救藥的虛榮與其他慾望乃是空無之外,還看到一切均無常住性,所有的「好」都會「了」 ,所有的宴席都會散,所有嬌艷的鮮花綠葉都會凋謝,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會瓦解。在他的悟性世界中,沒有永恆性,連賈寶玉輿林黛玉這種天生的「木石良緣」也非永恆,「天長地久」的願望在他鄉;,只有有限存在的悲劇永遠留存著。時間沒有別的意義,只有向「了」 、向「散」 、向「死」固執地流動。曹雪芹從這種流向中感受到一種根本性的失望,也就是絕望。在當代學人們的直線時間觀中,這種流向裡還蘊含著「進步」的意義,於是,他們總是滿懷希望。而曹雪芹看不到「進步」,只看到一切無常無定的變動之後,乃是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聖經》的《雅歌》中說:「愛,如死亡一般強。」到底是愛比死亡更強,還是死亡比愛更強,這始終是個爭論不休的哲學問題。說死亡比愛強,這是對的;說愛比死亡強,也是對的,兩個命題都符合充分理由律。我們很難回答這個問題:是朱麗葉與羅密歐的愛戰勝了死亡還是她與他的愛被死亡所戰勝產從表面上看,曹雪芹的回答是死亡才是最強者,一死什麼都「了」,一死一切皆空,包括愛也是空的。但從深層上看,曹雪芹所經歷、所體驗的愛又是不朽的,他的所有最美麗的人生感慨全在愛之中,他所著寫的愛的故事又是天長地久的,而他本身也相信,這些女子的故事是不朽不滅的。閱讀《紅樓夢》,我只覺得:死亡固然剝奪了林黛玉、晴雯等少女的生命,表現為強者,但林黛玉、晴雯生命終結之後又遠離了死亡,她們的愛仍在我們的憶念中流動,死亡並未止住這一流動。這,也許正是絕望中的希望。
《紅樓夢》寫盡了虛榮人生的荒誕性。人必死,席必散,色必空,也就是最後要化為灰燼與塵埃。明知如此,明知沒有另一種可能,卻還是日勞心拙地追逐物色、財色、女色,追求永恆的盛宴,幻想長生不老,於是,就構成一種大荒誕。夢醒,就是對這一大荒誕的大徹大悟。
基督教有拯救,所以死亡便失去它的鋒芒;佛教有輪迴,所以死亡也失去它的鋒芒。近代的烏托邦有理想,所以死亡也失去它的鋒芒。曹雪芹沒有拯救的神聖價值觀念,也沒有輪迴的確認,警幻仙境也不是烏托邦的理想國,因此,他筆下的死亡仍有各種鋒芒。死亡依然是沉重的,死亡後有大哭泣與大悲傷。《紅樓夢》是中國最偉大的感傷主義作品。
只要人存在於非人性的物質世界之中,他(她)就注定要處於黑暗之中。因為這一物質世界與人性是對立的,它總是要按照自己的尺度來規範人性、剪裁人性。即使這一物質世界是瓊樓玉宇,富麗堂皇得如宮廷御苑,賈元春還是準確地告訴自己的父母兄弟:那不是人的去處。
宮廷不是人的去處,榮國府、寧國府何嘗就是人的去處產幸而有個大觀園,可讓賈寶玉和乾淨的少女們有個躲藏之所,然而,生活在大觀園裡的林黛玉、晴雯,還是一個一個死亡。人生本就無處逃遁,注定要在黑暗中掙扎。真摯的友情與愛情所以重要,就因為它是無可逃遁的世界中唯一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園與故鄉。這一故鄉的毀滅,便會導致絕望。林黛玉絕望而死,是她發現唯一的家園——賈寶玉,丟失了。
李澤厚在《論語今讀》中說:中國的「聞道」與西方的「認識真理」並不相同。後者發展為認識論,前者為純「本體論」;它強調身體力行而歸依,並不重對客體包括上帝作為認識對象的知曉。因而,生煩死畏,這種「真理」並非在知識中,而在於人生意義與宇宙價值的體驗中。「生煩死畏,追求超越,此為宗教;生煩死畏,不如無生,此為佛家;生煩死畏,卻順事安寧,深情感慨,此乃儒學(《論語今讀》第一O六頁,香港天地圖書公司)。《紅樓夢》的哲學觀念似乎偏重於佛家;生煩死畏,一切皆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產何必當初把石頭修煉成生命到人間來走一遭,還不如化為石頭回到泥土中去,回到茫茫無盡的宇宙深處產然而,《紅樓夢》在反儒的背後卻有「深情感慨」的儒家哲學意蘊:它畢竟看重人,看重人的情感,把情感看作人生的最後的實在;一切都了情難了。
每次閱讀描寫秦可卿隆重的出殯儀式,就想起死的虛榮。人類幾乎不可救藥的虛榮不僅化作生的追逐,也化作死的顯耀。由此,我又想起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安德烈在奧茲特裡茨的戰場上負了傷之後,凝望著高高的天空。天空既不是藍色的,也不是灰色的,只是「高高的天空」。托爾斯泰接著寫道:「安德烈親王死死地盯著拿破侖,想到了崇高的虛榮、生命的虛榮,沒有人能理解生命的意義,他還想到了死亡那更大的虛榮,沒有一個生者能夠深入並揭示它的意義。」然而,曹雪芹揭示了它的意義,這就是虛榮的空無與虛無,如同高高的天空並非實有。曹雪芹描述死者生前生活在大豪華的權貴家庭裡,然而,寂寞、虛空、糜爛,沒有意義。與失去生的意義相比,隆重的出殯儀式,更是失去死的意義:屍首還在被利用——被虛榮者製造假象。於是,死的虛榮便有雙重的不和諧。
寒珍珠從小生活在中國,並貼近中國社會底層。她敏銳地發現,中國婦女生活在兩道黑暗之中,後逼是黑暗,這是傳統的輕蔑婦女的理念;前邊也是黑暗,即等待著婦女的是生育的苦痛、美貌的消失和丈夫的厭棄。曹雪芹似乎也發現這兩道黑暗,但他又發現,天真的少女可以生活在這兩道黑暗的夾縫之中,於是,他一面鼓動少女反叛背後的那一道黑暗,不要理會三從四德的說教,應讀《西廂記》,一面則提醒她們不要走進男人的污泥社會。所以他心愛的女子林黛玉就在這一夾縫中度過,既反叛後一道黑暗,又未進入未來的黑暗。
夢是黑暗的產物。黑夜裡的夢五彩繽紛。白日夢也是在閉上眼睛、進入黑暗之後才展開的。人處於無望與絕望中時,主體的黑暗被一束來自烏托邦的美妙之光所穿透,於是,黑暗化作光明,絕望被揭示為希望。警幻仙境,就是烏托邦的光束。曹雪芹在所有的夢都破滅之後還留著這最後的一夢。
中國的夢是現實的。仙境也是現實的,只不過是比現實更美好一些。秦可卿死時寄夢給王熙鳳,林黛玉死後賈寶玉希望她能返回他的夢境,這都是現實的。中國只有現實的此岸世界,沒有西方文化中的靈魂彼岸世界。
黛玉在《葬花詞》中說:「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最美的東西,卻最脆弱,最難持久,這是最令人惋惜的。少女之美,是一次性的美,一剎那的美,它是人間的至真至美,但又最脆弱,最難持久。感情到至美的短暫、易脆與難以再生,便是最深刻的傷感。
《紅樓夢》中的尤三姐拔劍自刎,為愛而死於血泊之中。我們看到的不是美的死亡,而是死亡的美。哲學家或把死亡視為存在後的虛無,或視為虛無後的存在。那些純潔得像孩子的詩人,他們自殺時,一定信奉後一種哲學。屈原正是以死創造了一個虛無後的美麗存在,在「無」中實現「有」,在「死」中實現「美」,所以我們年年紀念他並年年都能感受到濃濃的詩意。
人生很難圓滿。出身再高貴,氣質再高潔,總難免要走進世俗世界。曹雪芹深深惋惜的是那些冰清玉潔的少女,最後也得落入男人社會的泥潭。人間的女強人,世俗社會在恭維她,但詩人則暗暗為之悲傷。文學最怕姑娘變成「鐵姑娘」,女人全是「女強人」,女子的強悍與雄性化,足以毀滅文學的審美向度。女權主義於社會學有意義,於文學則危害極大。
《紅樓夢》中最多情的女子是林黛玉,但她憂憤而死。《紅樓夢》中最單純的女子應是晴雯,但也憂憤而死。《紅樓夢》中最高潔的女子應是妙玉,但她被劫奪而死。最美的生命獲得最壞的結果,這就是中國社會。
《紅樓夢》寫情的美好,也寫情的災難。寶玉滿懷人間性情,他愛一切人,特別是愛至真至美的少女,但一切和寶玉相關的人,都蒙受災難。因為這個人間,乃是權勢統治的世界,真情真性只能自我摧殘,難以推及他人。
林黛玉到人間,只是為了償還眼淚。淚就是她的生命本體。她的故鄉在遙迢的青埂石下,而不是在中國江南。在人間她是一個異鄉人,一切都使她感到陌生,極不相宜。加繆《異鄉人》中的默爾索,生活在故鄉也如同異鄉,與社會格格不入。他對周圍的一切,對所謂信仰、理想甚至母親、情人都極為冷淡。她的母親死了,照樣尋歡作樂,滿不在乎。林黛玉對世俗的追求也冷漠到極點,但她不同於默爾索,她對情感執著、專注,把真情真陸視為至高無上,是一個「情感先於本質」的存在主義者,情感就是她的存在根據和前提,而且也是存在的全部內涵。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虛空,一切都無價值,而且可能是負價值。
林黛玉為自己舉行了兩次精神祭禮:一次是「葬花」,一次是「焚稿」。兩者既是林黛玉美麗的行為語言, 又是曹雪芹的宇宙隱喻。葬花除了行為語言之外,還有精神語言,這就是《葬花詞》,兩者構成傷感到極點的心靈儀式。這一儀式,是林黛玉生前為自己舉行的情感葬禮,而《葬花詞》則是她為自己所作的輓歌。「焚稿」也可作如是解釋,詩稿如花,焚如葬。葬花只是排演,焚稿則是真的死亡儀式。她是真正的詩人:詩就是生命本身,詩與生命共存共亡,作詩不是為了流傳,而是為了消失——為了給告別人間作證。
葬花,是林黛玉對死的一種解釋。她固然感慨生命如同花朵一樣容易凋殘,然而,她又悟到,花落花謝的性質是很不相同的。因此,她選擇一個瞬間及時而死,並選擇「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潔死,在走入男人世界的彼岸之前就死。「潔死」,是對男人社會的蔑視與抗議。既然人生只是到他鄉走訪一趟,既然只是匆匆的過客和漂泊者,怎能在返回遙遠的故鄉時,帶著一身污垢?
林黛玉因為感悟到生命之美的絕對有限,所以很悲觀。她不信任青春,也不信任愛情。在人間,賈寶玉是她「唯一的知己」,這是絕對的「唯一」。但她知道,寶玉雖然愛她,卻不像她只愛一個人。他是個博愛者,心分給許多女子,即使沒有她,他還有許多寄托。本世紀張愛玲寫《傾城之戀》,也表明自己對愛情的不信任。一個對愛傾注全部生命全部心靈卻無法信任愛,這才是無盡的悲哀。
花開花落,似乎很平常,然而,林黛玉卻真正瞭解它的悲劇內涵。「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花朵的盛開竟是風霜相逼的結果。鮮花在艱難中生根、孕育、萌動、含苞、怒放。怒放的片刻,恰如西西弗斯把石頭推到山頂,而一旦到了山頂,接下去便是滾落、下墮,花的命運也是如此,花開總是緊緊連著花落。可是,落紅化作春泥之後,明年又是一番苦辛,一場掙扎,又是一輪怪圈似的悲劇性奮鬥與循環。
《俄底浦斯王》時代的人類不認識自己的母親。《哈姆雷特》時代的人類認識了自己的母親但不知道怎麼對待自己的母親。《紅樓夢》時代的人類認識了自己的母親,卻發現母親也是人間的枷鎖,母性的權威也製造著兒女飽含眼淚的悲慘劇。
人終有一了、一終、一散、一死。死後難再尋覓,難再相逢,所以相逢的瞬間才寶貴。也正是人必有一了、一終、一散、一死,所以生前對身外之物的追求,才顯得沒趣。生命的瞬間性、一次性,少女青春的無常住性,使情感顯得珍貴,卻為人生注入無盡的憂傷。
賈寶玉一生下來就因為胸前帶著寶石而讓人視為怪異,離開家庭後走入雲空,也是怪異。真正的個性往往忘記自己世俗的位置與角色,只顧觀看與探索,不知自己的來處與去處。然而,他的出走,卻是富有大詩意的行為語言。這是賈寶玉最後的非話語行態的聲明。他向人間宣佈,他與那個你爭我奪的父母府第極不相宜,他已沒有力量承受那一個個的死亡與墮落。他的出走是總告別,又是大悲憫。他到哪裡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遠離污濁之地、虛假之鄉。
賈寶玉一定會走向遠方,沒有人能留住賈寶玉,薛寶釵的溫馨美貌,襲人的殷切柔情,母親的潮濕眼睛,都不能留住他。他的生命一定要向前運行,在如煙如霧的神秘大地中運行,在絕望與希望的交替中運行,他注定要辜負許多愛他的人,因為除了林黛玉,任何他者的生命都不是他的故鄉。林黛玉的遠走給他留下永遠的鄉愁。此後唯有不斷尋覓,他的生命才能得到解脫。
《紅樓夢》沒有譴責。包括對那個被紅學家們稱為「封建主義代表」的賈政也沒有譴責。對賈母、王熙鳳、王夫人等也沒有譴責。他以大愛降臨於自己的作品,即使對薛墦、賈環這種社會的劣等品,也報以大悲憫,諷刺與鞭撻中也有眼淚。大作家對人只有理解與大關懷,沒有誣隕、控訴、仇恨與煽動。
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及其他主義等概念永遠無法說明《紅樓夢》。《紅樓夢》作為偉大的小說,它是一個任何概念都涵蓋不了的大生命、大結構。它是大現實,每一個人物的出路都安排得那麼周密,以至後人無法改變。然而,它又是大浪漫,其大憂傷、大性情、大夢境全都超越世間。用「主義」談論《紅樓夢》難免要失敗。
曹雪芹與海德格爾相似,確認死亡的真實,生命必有終了。太虛幻境,只是小說虛構的理想國,並非真實。確認生命短暫,才有對死——生命消失時的悲哀和對將死將亡的思索。鴛鴦死時,賈寶玉痛哭。傷心至極的悲泣,既是痛哭,又是痛惜。祖母的死,他未痛惜,祖母畢竟已經衰老,而鴛鴦的生活剛剛開始。寶玉深信死的真實,深信精采的生命不可複製,知道永遠再也見不到那個美麗的、曾經天天相處相逢的姐妹了,這種失落感造成他心靈永遠的空缺與創傷。秦可卿死,晴雯死,他悲痛欲絕,都因為他深知這兩位美麗絕倫的知音永遠無法在宇宙中第二次出現。
巴爾扎克還想擠入貴族行列,作品中還有世俗的眼光。曹雪芹則沒有。他本是貴族,然後看透貴族,最後則走出貴族豪門。他看透豪門之內那個金滿箱、銀滿箱的世界。這個世界充塞著物慾色慾權力慾,但並不快樂。曹雪芹告別豪門之後再回過頭來看貴族,便進入超越貴族的更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