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答疑《石頭記》(上)
《百家講壇》《新解〈紅樓夢〉》系列節目播出14集之後,受到了廣大紅學愛好者的熱烈反響。紅學謎們通過郵件向我們提出了很多自己感興趣的紅學問題。我們再次將我國德高望重的紅學大師周汝昌先生請到《百家講壇》,為廣大的紅學愛好者答疑解惑。有的觀眾問,如何理解曹雪芹的創作動機,如何理解他本人的經歷、個性與後來文本的關係。他是不是因為不甘於無材補天,故寫作以求自正,把寫作作為得到社會或歷史承認的手段呢?還是只為一吐胸中之氣?
周老先生認為,曹雪芹寫作《紅樓夢》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事情。甲戌本開頭題的那一首詩的最後兩句,就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是血淚的寫作。不是鬧著玩兒,不是為了消閒解悶。
有的觀眾還問,《紅樓夢》的核心主題是什麼?周先生對俞平伯先生的色空說作何評價?
周先生認為,甲戌本開頭的一首七律詩,前半和後半是兩截,前半說「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宴終散場,悲喜千般空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如果單看這四句,俞老先生有道理,這不是萬境歸空色空觀念嗎?但是周先生不贊同,因為後四句變了。前面是一個引子,那是以通俗的見解價值觀念來起頭,引讀者看是這麼的,但是它後邊說,「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是色空嗎?曹雪芹要寫人,人怎麼來的,這是一生的閱歷。這個閱歷是什麼造成的?社會、人與人的關係、人與天地的關係,人與物,物我的關係,千頭萬緒的關係,都用他的這個手段納入書中,是這麼一回事,而這些恰恰與色空觀念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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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到文學館。《百家講壇》《新解〈紅樓夢〉》系列節目已經播出了14集,受到了廣大紅學愛好者的熱烈反響。我們也不斷地收到朋友們的來信,而且也提出了很多自己感興趣的問題。那麼今天我們再一次將我國德高望重的紅學大師周汝昌先生請來文學館,為廣大的紅學愛好者答疑解惑,讓我們先向周老表示衷心的歡迎。
為了讓觀眾朋友和現場的朋友更好地參與我們的節目,一個月之前,央視的國際網站就已經在網上徵詢有關《紅樓夢》的問題。那麼今天現場的朋友也陸續地交給我一些問題,問題很多,我只能是選擇有代表性的,向周老發問。請周老一一解答。我們先請周老解答一位網友的問題。這位網友說,首先向周先生表示致以誠摯的敬意,他想問的是如何理解曹雪芹的創作動機,也就是如何理解他本人的經歷、個性等等,與後來文本的關係。比如他是因為不甘於無材補天,故寫作以求自正,把寫作作為得到社會或歷史承認的手段呢?還是只為一吐胸中之氣?
周汝昌:我們即有問必有疑,如果沒有疑就不會有問。「疑問」是連著的一個詞,這個事情是一切事業不僅僅是什麼紅學考證,一切的學問、學識、事業都從這裡開始。如果沒有疑也就沒有進步、前進。那麼一切糊里糊塗,你怎麼說我怎麼聽,也不動頭腦,也不打動心靈,那就沒有什麼疑可言。所以這個疑是非常重要的。說到根本我坐到這裡,好像是充當一個解疑答疑的人,其實不是。我本人頭腦裡裝著很多的疑。我今天此來不是冒充解疑者,而向諸位朋友,咱們共同商量,我向你們請教。好了,我不多費時間。我就先回答第一個問題,我想曹雪芹寫作《紅樓夢》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事情。甲戌本開頭題的那一首詩最後兩句,就是「字字看來皆是血」,血淚的寫作。不是鬧著玩兒,不是為了消閒解悶,也不是像某些作家為了自己,作為一個著名的著作家,我必須要有作品不斷產生或者說因為偶然的機緣,我要寫一本書,不是的。跟今天對於小說家、創作家的這種觀念、概念,完全是不同的。曹雪芹開始寫作的時候,大概年齡不是很大,甲戌本成型的時候,不過是乾隆十九年,甲戌。乾隆十九年依照拙說的推斷,他年紀很小那個時候,他的寫作,脂硯齋批裡面不說得很清楚嘛,說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作,余睹心懷舊」。我看見這個新稿了,我想起那個舊作來,「故仍因之」。這故仍「因」就是沿襲、不改。這個就有兩個解釋,一個是有人說「故仍因之」仍舊是採用了《風月寶鑒》的名稱,讓它作為本書的別名;另外一種解釋是說,我把《風月寶鑒》的部分也納入這個大的新稿裡邊,那這樣的解釋就是《風月寶鑒》僅僅是一小部分。把它也拆穿加以巧妙的安排,成為新書新稿的一部分。這兩種解釋我們不敢做判斷,都有可能。我要說的是,可見他開始寫的時候是《風月寶鑒》,如果這個判斷是正確的,也不敢保,《風月寶鑒》寫的是男女關係,什麼賈天祥正照風月寶鑒,賈瑞看見鳳姐起了不良之心這一套,這一套我們想一想,跟他後來,與十回以後完全不協調,那後面那個沉痛。我也不會說,大家都有感覺,跟前邊不是一回事。那有可能,前面是《風月寶鑒》,我說的這些話的意思是說,作為一個年輕的少年,開始創作的時候,受了一些明代小說的影響。比如說大家都曉得的《金瓶梅》,還有很多,那簡直是不可計數的,那一種的才子佳人,高一點的,低的就是風月筆墨很淫穢,那曹雪芹太熟悉了。所以開頭批評那些書,壞人子弟,這裡面都有內容,有專指。所以他如果年輕的時候,受了這個影響,他也要寫一種比較高級的《風月寶鑒》,可能的。但是他寫來寫去,他隨著年齡,隨著人生閱歷、學識的加深以及自己心靈的那種開發,對人情世故乃至宇宙、天地、萬物都有了感受,到這個時候當然跟他開始不同了,大大不同了。那個層次、那個級別、那個規格、簡直是無法作比,這是我個人的想法。如果是這樣回答您這個問題,非三言五語可能說了。這裡頭包含著,到了他後來說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流著淚,血淚寫,那還是作小說,那已經超越了今天一般人,特別是西方觀念中的小說的那種性質、功能、題材。我認為差得太遠,這不是一部小說了。貌似小說而非小說,我的看法是中華文化的文史哲無所不包。您要是這麼一回答,我怎麼能夠用三句話來說,說它這是一部什麼書?他為什麼寫作?就很難。我這個回答,這是一種不一定是回答的回答。我這麼說一下讓您體會,這個不是一個簡單的事。而且後來甚至有研究者這樣看,說自從他和脂硯齋經歷千難萬苦,後來重會,那脂硯齋發生的作用,說你不要再寫那種老形式的那種小說,《風月寶鑒》。你應該把你整個心聲,今天的話就是生命靈魂都納入其中。曹雪芹大為震動,好,以後的筆墨完全不同了。這也是一種我認為很有意義的解釋。但是是否如此,我們只能夠說我們都是推想、假設,我們看看這位偉大的作家,思考他的生平、經歷,只能夠是這麼一回事。這個是我這麼一點拙見,不成回答的回答
主持人:這還是一位網友的問題。他問面對一部作品是直面已經成為客觀存在的文本及其社會效益,而不去糾纏作者原意呢?還是從作者本人的思想傾向、創作緣由入手,才能夠更好的理解作品。
周汝昌:這個問題提得也非常好,很深刻。也就是說嚴肅對待我們怎麼樣閱讀理解這部偉大的著作。這不是一個消閒解悶的問題,我一聽這樣的問題,心裡就有感受。我想這個問題是提了兩大方面。就我本人那麼一點微薄的經驗來說,我弄了50多年近60年紅學。其實就是這兩大方面並行不悖,也沒有偏廢。一個就是文本。有很多人批評我,說周汝昌他弄的都是外物,研究什麼曹雪芹家世,一切亂七八糟他都研究,他就是不研究文本本身。人家說你不是看的是《紅樓夢》嗎?你那是什麼呀?我說他大概對我的著作不完全理解,我從和胡適交往,我是一個在校的學生,不知天高地厚,知識淺陋,就是膽子大。我要涉足於這一個領域,這個時候我從哪一方面入手,是今天大家所說的那個文本。我就沒有離開版本,我和胡適爭就是爭這個,今天你給程乙本作序,讓汪原放標點、分段,新式的格式,把西方語文的一切形式、外貌都搬到我們中華語文的上面來,有了一定的方便性,受了讀者的歡迎。但是也硬搬硬套,不適合我們中華語文的那一方面,也很嚴重,甚至於還有破壞。這是我那個時候少年理論的一種理解,我說我要發誓,不要你這個程乙本這個壞本子。我們應該校勘一部最好的接近曹雪芹原文的本子,我和胡先生爭,胡先生大度,一點都不在乎。我說的一些少年氣盛不太客氣冒犯的話。大學者,仍然平等待我、和平待我,並且表示你要想做這個工作,我盡我的可能幫助你,借給你書。我的紅學開始是從文本,就是這文字本身,一字一句,哪個是曹雪芹的原文。你連原文還辯不清,拿過來說曹雪芹長曹雪芹短,哪裡好哪裡壞。我們怎麼說了,這沒法講的道理,一直在那裡流行。所以我這個少年就是看不通想不通,要爭,那麼我怎麼是離開了文本的一個研究者呢?所以大家不理解我,這樣子回答您,好像是題外的話,不題外。您的問題就是說我們到底是注重文本的那個字句,還是你弄的好多曹學,曹雪芹的家世、生平、朋友?人家批評我,你考是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說我糊塗了嗎?我為什麼這樣?你瞭解曹雪芹怎麼瞭解?把曹雪芹孤立起來?真空裡跟社會分離,跟歷史、政治、背景也分離。他的親戚朋友是這一夥人,一類人,有親切關係的人,瞭解他的人,你從他那裡獲得曹雪芹的信息,今天是信息世界,我們是做這種工作。我們閒著,有那麼多的閒功夫,去看他的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這不可能,也沒有那樣的道理。所以你看一看曹雪芹留下的史料那麼一點點,我們是費了這樣的大事情,從外圍一圈一圈地往裡找,這個曹雪芹,原來他有這麼多方面的特點、特色,他個人的性情,心靈,他的交往,他的一切是吧。這個明白了,然後你再看《紅樓夢》,哎呀!他原來說的是這個。我原來就看那個字面,什麼故事,你長我短,姐姐妹妹,你看這兩者能分離嗎?你不瞭解曹雪芹的頭腦、心靈、感情、環境、處境、命運,你能看得懂《紅樓夢》嗎?我不相信。我們一切工作是為了更好、更正確地,更接近地先理解了曹雪芹,這是怎樣回事,然後再說你的感想。我認為這個好,我認為這個不對,那是你的事,我的事,而不是曹雪芹的事。可是當你還沒有真正瞭解、理解曹雪芹,你就說長道短,這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那不都成了白費了嗎?那讓曹雪芹於地下聽了,哈哈一笑說:你這跟我沒關吶!
主持人:還是一位網友的問題,問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很大,他問周先生認為《紅樓夢》的核心主題是什麼?第二個問題又很具體,問對俞平伯先生的色空說作何評價?
周汝昌:先說冒犯老前輩色空觀念的幾句話,然後再說那一部分。先說反的再說正的,我這個話不太客氣,把俞老先生的這種色空觀念說做反的,我是不同意的。你說裡邊沒有色空觀念,那不是很分明嘛。以文本為據,說的是。特別是甲戌本開頭有一大段,後來給刪掉了,四百多字,說是那個僧道坐在那裡,長談,海闊天空,談來談去,人生萬事。到了最後是萬境歸空,一切繁華都成為過去,那怎麼不是色空觀念呢?你怎麼說人家俞平伯看得不對了?好,這是你的理由。那我就辯論了,我們是開辯論會啊。俞老先生這樣的看法對不對,任何人都可以評論,在座的諸位,甚至還有俞老的親友,決無不恭不敬之意,這一點我要說明。然後我說我的學術見解,就是說設這個一僧一道,到了全書裡頭起什麼作用?一個大問題,當時曹雪芹為了作小說,為了給一般市民,還不是文人、學士,也不是為了今天像諸位這樣的讀者,這個歷史事情一定要分清。他不設這些沒人愛看,上來就得有點神秘色彩,把你引下去。從女媧補天,然後一僧一道,這都是給你安排一個似朦朧似夢幻的東西,這個大概是說著玩吧。而裡面暗暗埋伏下正經大事,他是這麼一個手段。你怎麼能相信說這就是主題了,最好的反駁就是我剛才已經引了,我再說一遍 。甲戌本開頭那一首七律詩,你一看前半和後半的兩截,前半四句我背一背不一定正確,浮生著甚苦奔忙,浮生就是人生,曹雪芹這首詩,不知是誰題的,是脂硯齋還是別人?胡適先生認為這是曹雪芹本人的。作完了這部書最後題的,他說人生著甚苦奔忙,你幹嘛這麼苦奔忙?為財、為名、為利,每天都這麼奔忙,他是這個意思,盛席華宴終散場,就是再好的聚會、盛大的宴席,到後來也得散伙,最後散場。悲喜千般空幻渺,人生這一生嘗的苦辣酸甜的百味,悲喜辛酸都是空的,渺茫的,都不算數。古今一夢盡荒唐,古今歷史上的萬人萬事,英雄、豪士、帝王、將相通通都完,沒有,都是荒唐事,你看這四句,俞老先生有道理,你瞧這不是萬境歸空,色空觀念嗎?佛家就是說所有天地之間都是色,相就是看得見的,但是呢它是無有的,最後沒有,那俞老先生有道理,人家沒有說沒有憑據的話呀!那我怎麼說呢,你為什麼不贊同啊,我說我也有理由啊,你再看看後四句,怎麼說的,後四句變了。那是一個引子,那是以通俗的見解價值觀念來起頭,引讀者看是這麼的,但是它後邊說了,漫言紅袖啼痕重,也不要說,你就不在話下,紅袖是一個女的。這個指誰,暫時不扯。啼痕就是那個流著淚的痕跡,重,哎呀!那個淚簡直,這空嗎?那個紅袖那位女性她那麼傷心流淚,她空嗎?她要空了,她幹嘛還傷心?這都是無所謂,都過去了。悲也是假的,喜也是假的,我這高興。是這麼回事嗎?底下又說了「更有情癡抱恨長」,情癡就是曹雪芹啊,他臨死恨也沒解。他的朋友不是說,鄴下才人應有恨。這是挽他死了的詩啊!他死了恨還沒消。抱恨長,沒完沒了的這種恨,這個恨不是仇恨,漢字不要那麼死解,這個恨就是一腔的感慨,還是我剛說的宇宙、天地、萬物、人生、社會、政治什麼什麼經歷都在這,無以名之的這麼一腔仇恨,抱恨長,為了這個寫作,這是空嗎?最後兩句我剛才不是引過了嗎?再說一遍,結局了,正因為紅袖在那裡哭,著書的人在那裡哭。血淚寫成的,字字看來皆是血,一滴一滴皆化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是色空嗎?我要是色空我出了家做和尚,我寫《紅樓夢》我吃飽了撐的,世上有這個道理嗎?所以我根本不能同意俞老的色空觀念,說一部《紅樓夢》這個大書不值十年辛苦,是為了宣傳一個色空觀念 ,你們諸位看開了吧!看破紅塵,無所謂,今天你去旅遊去玩玩吧,你聽這幹嘛。好了,我答了一半是吧,可是這一半當中已經把那一個問題也回答了。結合第一問,那不是一個消閒解悶的問題,他要寫人,人怎麼來的,人生,所謂人生者,這是一生的閱歷。這個閱歷是什麼造成的?社會、人與人的關係、人與天地的關係,中華神話講天人合一,人與物,物我的關係,物代表外物,我代表我自己的心靈情,千頭萬緒的關係,都用他的這個手段,納入書中。它是這麼一回事,我認為跟色空.觀念,恰恰相反,好了。
主持人:光挑網友的問題,現場的朋友該覺受到冷漠。這個問題是問周老曾提出過《紅樓夢》本有一百零八回的觀點,可脂批多次提及百十回,究竟是脂硯齋的說法對?還是周老的說法對?是否能說造成兩種說法的原因是因為書稿未定而造成的緣故?
周汝昌:我畢恭畢敬,竭誠回答您這個問題。您這個問題聽起,好像是個數字、數目的問題,又不對了。這個涉及到整個《紅樓夢》的大佈局大章法。乃至於整個內容的問題,確實提得好。而且我對這個問題作過一些思考。這個一百零八從哪兒來?是否我造出來的?我自己認為不是。我已經說過多次,今天再簡單重複一下,這女媧煉石這大石頭他說得很分明,他先說高十二丈,這個時候脂批就說了這個十二,照應的是正釵,正釵十二名。然後他又說了,這個大石頭是正方形,正方者每邊相等,每邊多長,二十四丈,是高的一倍。二十四丈,四個邊,一乘是九十六。這個脂批又說了,這照應副釵,這副釵不僅是一副二副三副,很多副,層次。九十六個都是副釵,只有十二個是正釵,十二加九十六恰恰一百零八 。那這個不是我造的,書裡的。你不是重視文本嘛?我這個是文本證據,你再批評周汝昌不對,那不行,我得找律師開庭打官司。這是說笑話,也就是說,我怎麼錯的呢?有人當然可以不同意,學術問題,我沒有說強加於人,你非說你得承認我的一百零八,我也沒有這意思。然後再一個證據就是,根據脂批透露書的最後是情榜,他明明白白說,他只看了一部分開頭,正釵是誰誰誰,第一次還數不清,第二次自己改正、補正。正釵十二副釵十二再副還是十二,如此簡單說下去,到了九排包括一排正釵,八排副釵,這是九排。九是古老的中華文化品評人的格,叫上、中、下,品評藝術品、書法,都是用這個辦法。上、中、下,上裡邊又分上、中、下,中裡面又分上、中、下,中上、中中、中下,下又分上、中、下,九品,古畫叫做九品中正。這是一個中華文化的傳統,九排,每一排十二,這麼一個簡單的小學乘法,又是一個一百零八。那我這個一百零八論難道是是毫無根據嗎?這是第二。第三你說小說都是一百回,一百二十回,還有多少回,你怎麼來了一個一百零八?哪裡有?沒聽說過。《東周列國志》一百零八回。乾隆時代的另一部小說也印出來了,早印出來了叫《歧路燈》,歧路,走岔路了,可東可西。一個燈,指明你應該往這邊走,那邊是邪路,這一部書是勸善書。也是寫一個敗家子,浪子,也是結交戲子,胡作非為,最後歸正了,浪子回頭。這部書,我的認識針對《紅樓夢》,裡面有位少爺那是賈寶玉的對頭,多少回?一百零八回。我認為這位乾隆作者肯定知道曹雪芹原作是一百零八,否則的話,他為什麼是一百零八?賈寶玉住的叫怡紅院,他那個少爺住的叫碧草軒,也是一個軒,你用紅我用碧,碧是綠顏色的那個碧。怎麼回事?偶然嗎?好了,簡單說,我舉這三證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是我們中華文化裡邊最喜愛的一個數字。廟裡撞鐘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還十八,也不知道怎麼的,撞鐘的那個節奏一共是一百零八。多得很,我不再費時間了。那您的問題是說那脂硯齋批了沒說一百零八,他總說後半部,後至三十回,後至數十回,那怎樣回事?我回答您這個問題,完全是一回事,也不是矛盾的。原來脂硯齋批的那個時候,不是八十回是七十八回。賈寶玉讀《芙蓉女兒誄》流著淚,沉痛地讀那一篇大祭文,讀完了之後,嘎然而止,這後面沒有文字。後面一小段結尾七十九,八十回,這都是後續的,為了傳抄、賣。傳統觀念一定要有個整數,湊了八十回。七十八是原稿,七十八加上後至三十回,七十一個,三十,一百。還有個八恰好一百零八回。總結一句話,重要人物就是女兒一百零八位,針對《水滸傳》的一百單八將綠林好漢。《紅樓夢》一百零八位女兒,脂粉英雄一百零八名,這都是文化內容,而不是文字、數字遊戲,內容深刻得很。脂批的後至三十回說的幾次,一點都不錯,三十回加七十八,一百零八位人物,回目、回數也一百零八。這是我的拙論,也不一定就是定論,仍然供你參考。
主持人:那麼對《紅樓夢》的研究已經超過一百年了,關於紅學的研究有很多可以說是達成了共識。就是紅學家們對某一個問題有共同的看法,這也是不爭的,但是很多就像《紅樓夢》是謎學本身一樣,這個謎也是解不透的。那麼現在的這個問題就是請周老談一談今後《紅樓夢》研究的方向和重點
周汝昌:我沒有想到今天咱們這個交流會,規格很高,提的問題都是很有意義的。還從我剛才說的那兩大線路,那是胡適定下來的,也不是說人家定了什麼,就是說他著手一方面研究文本,一個甲戌本,後來看到了庚辰本。他們原來不重視那個戚續本,戚續本是宣統三年民國元年,兩次印了八十回,最早出現的脂批本。可是沒有一個人理,怪極了。這個傳統一百二十回的這種勢力,被高鶚騙得死死牢籠。那個真本,那個接近真本的八十回本,帶脂批的沒有一個人認識。到了胡適這裡,那是上世紀二十年代,1921作考證開始,以後不斷地修整補充。到1924年魯迅先生立刻著書,整個接受了胡適的考證,寫在書裡。《中國小說史略》是紅學史上的一件大事,你看這個進展。當時胡適的工作,一個是版本,一個是作者。那麼後來的這個所謂的新紅學,一直沒有離開這兩條路,不是沒有離開兩條路,不是說我要繼承胡適還是張適,李適,沒有第三條路。你不從這兩條路開始入手,你研究什麼?這不是笑話嗎?說是一研究版本一研究曹雪芹,就是胡適考證派。這思維邏輯是怎麼弄出來的?我很奇怪,要說你來,也撇開版本,也不看曹雪芹何路人,怎麼回事,你研究《紅樓夢》你還有成就,你有第三條路,這就是說那是中華文化嗎?那你可能是比較文學,西方哪個小說,怎麼的。跟《紅樓夢》的人物性格比,人物形象鮮明,那根本就不是咱們這個《紅樓夢》是吧。這麼一說到了回答您這個問題的後半部,到了要害的地方,噢!好了,您可以說你們那些版本、作者、家世,一切一切,姑且我們放一放,認為有點成就,還有些問題以後討論,那麼以後往前展望吧,不能老是那一套,太好了,我本身就是這意思。你總是這個,這不是煩死,人家讀者都嫌討厭,你們還會不會點別的。我也是讀者的一位,咱們是共通的感情,好了,你就問了那最後怎麼辦?這個又是我個人之淺見。專門研究文學的一個路子,是你從中華文學史大範圍,縮小一點,小說史,稍微收縮一點。你從這兩個大的史的方向,流變發展,並且結合現在的創作,你看我們中華文學小說,經驗教訓是什麼?從這裡吸取什麼養分,今後向哪個方向發展,是不是都學西方的小說,有沒有你們中華小說的特色,這一個大方向。另一個方向是中華傳統文化,這個比文學小說更要廣、更要高、更要深。根據我個人的理解,《紅樓夢》不是一部簡單的小說。我剛才已經說,它包含文、史、哲,還有很多,這是簡單說。從這個方向探討下去,是無窮的前景,燦爛輝煌,看看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基本精神都是什麼,算一算賬,基本理解,有哪幾點,曹雪芹怎麼對待這幾點,他怎麼看。他又有什麼繼承發展,他又有什麼新的發揮、新見解,都在這裡。往前看,咱們要不要咱們中華民族文化,要。要,你要離開《紅樓夢》我敢這麼說,你光看孔子、孟子,不行。不是不行,是不夠,太古老,離我們的距離遠了。你找一個近現代的,跟我們的關係最密切的,能直接打動你頭腦心靈的,是哪一個作品?《紅樓夢》。好,回答您。
主持人:紅學家們和周老的答疑,我想無疑為我們喜歡《紅樓夢》的朋友開啟了一扇重新解讀《紅樓夢》的小窗。如果當您再次捧讀《紅樓夢》,並能夠更好地識解其中味,那也說明我們的節目、我們的講座做得不錯。最後讓我們向86歲周老先生表示最誠摯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