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也說林黛玉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也說林黛玉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也說林黛玉

紅樓評論

林黛玉是大觀園的"群芳之首",是賈寶玉"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的心中戀人。在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中,天真爛漫、單純無知,還僅能算是女童的林黛玉,牢記"外祖母之家與別家不同"的母訓,"步步當心,時時在意"的登場,在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中,為愛情而生而死的林黛玉,香銷玉隕而謝幕。林黛玉的這一離去,將之後的無數讀者弄得是悲情濃濃,熱淚滾滾。著名紅學家蔣和森在談到林黛玉的死時說道:"她死了!大地沉沉。四周是那麼的寂靜,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在這一瞬間,我們不禁忘懷一切,呈現在眼前的,只是死亡的美麗,莊嚴和力量,讓熱情的眼淚在這裡流吧!這是值得悼念、值得歌頌的死亡......讓我們為林黛玉燃起熱烈的同情!讓我們為林黛玉鳴起心裡的音樂!"北京語言大學沈志均博導在談到林黛玉時,這樣說道:"我們的芙蓉花神'出淤泥而不染''質本潔來還潔去',淒涼地流乾了全部的淚水,孤獨地去了--'冷月葬花魂'。她帶走了美,帶走了詩,帶走了愛,帶走了天然、率真、純潔、熱情、自尊、正直,.....她帶走了一個美麗的夢。多麼幸運,曹雪芹把她留住了。面對林黛玉,倘若誰還能夠無動於衷,那就說明,他還沒有真正明白,什麼是文明。"著名作家劉興武在"猜想"林黛玉淚盡而逝沉湖後,"她就又昇華到太空,回到仙界,回到西方靈河三生石畔。她的生與死,都如詩,如歌,如夢,如幻,異常美麗,異常動人"。

在眾多的評論裡,都認為林黛玉是中國文學上最深入人心、最富有藝術力量的女性形象,認為人們熟悉她勝於熟悉自己的親人。只要一提起她的名字,就彷彿嗅到一股芳香,並立刻在心裡引起弦一般的迴響。蔣和森還認為:"林黛玉像高懸在藝術天空裡的一輪明月,跟隨著每一個《紅樓夢》的讀者,走過他們的一生,人們永遠在它的清輝裡低徊沉思,升起感情的旋律。"

對林黛玉,是不是所有人都如紅學家們、作家們以及"社會評論家"們所認為的那樣心嚮往之而"愛她愛到骨頭裡"呢?這還應了一句話:蘿蔔青菜,各有所愛。魯迅先生在給學生講《紅樓夢》時,就有學生問他:"周先生,你喜歡林黛玉嗎?"先生回答說:"不喜歡!"學生問:"為什麼?"先生說:"我嫌她哭哭啼啼的。"魯迅先生所說的是不是心裡話,我們不敢妄加揣測,但就旁觀者來看,有一點可以肯定,倘若讓林黛玉和先生結為夫妻,組成家庭,那是肯定過不到一起的。一個要吟詩弄琴,一個要激揚文字,一個要"手把花鋤出繡閨",一個要"我以我血薦軒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的林黛玉和"骨頭是最硬的",手持"投槍、匕首"的魯迅先生絕然不是一路中人,是無論如何都住不到一間屋子裡去的。魯迅先生是明白人,他不僅宣稱自己"不喜歡",而且還斷言,"賈府上的焦大是不會愛林妹妹的",言下之意,林黛玉也就是專為賈寶玉這一類人而特設的,其他人不會愛,不能愛亦不敢愛。仔細想來,確實這樣,凡夫俗子、平民中人,你畢竟與"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家二公子不可同日而語,提籃小買,敲鍋抹碗,生兒育女,養子奉親,家庭還得靠夫妻二人共同支撐,吟詩彈琴,弈棋作畫,畢竟帶不來家庭所需的"牛奶麵包",花前月下,擁抱接吻是延續不了生命過不了一輩子的,"愛哭哭啼的"林黛玉確實不是平民百姓居家過日子的主兒。翻遍《紅樓夢》全書,賈府中人,包括來過賈府見過林黛玉的眾多男人,似乎也沒有誰產生過"愛她一生"的心腸。這誠如魯迅先生在講到《紅樓夢》的"命意"時所說的那樣:"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佳人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作為一個藝術形象而於人的感覺也是這樣,在不同人的眼裡,於是就有了各自的"林黛玉"。

一、"毫端運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林黛玉的"才"

說到林黛玉沒有人不認為她是一個才女,有人說,林黛玉是中國古代才女的化身。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林黛玉與薛寶釵合用一首判詞:"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可歎停機德"典出《後漢書 列女傳》,後漢人樂羊子到外地拜師求學,但學習未滿期他就逃學返回家中,他妻子拿刀割斷了織布機上已織好的布,對他說:"你去求學卻中途返回,與這割斷絲的布有什麼兩樣?"樂羊子深感慚愧,聽從了妻子的勸告回去刻苦學習,完成了學業。這個勸夫求學的樂羊子妻便被後人奉為賢妻的典範。"堪憐詠絮才"典出《晉書 列女傳》。有一天下雪,宰相謝安問:"這天上紛紛揚揚的白雪像什麼(白雪紛紛何所似)?"他的侄子謝朗說:"這好像撒在天空中的鹽一樣(撒鹽空中差可擬)。"而他的侄女謝道韞說:"這不若說更像隨風飛舞的柳絮(未若柳絮因風起)。"在場的人無不稱好叫妙。於是後人就用"詠絮才"來稱譽女子的文才。曹雪芹通過這一判詞中的對"停機德"的"歎"和對"詠絮才"的"憐",除了暗喻寶釵、黛玉二人的結局是悲劇之外,好像還給我們透露了這樣一個信息:薛寶釵是以她的品德服人,林黛玉是以她的詩才取勝。

有人做了統計,在《紅樓夢》裡,林黛玉有詩詞三十多首,而薛寶釵只有十來首。林黛玉是大觀園女子裡詩詞曲賦寫得最多的人,她是大觀園當之無愧的"多產女詩人"。她的詩不僅數量最多,而且樣式也豐富,不僅有講究限韻、結構、平仄的格律詩和詞,如《五美吟》《唐多令》,而且還有多首長篇歌行,如《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行》等。不僅如此,在大觀園所開展的歷次詩社活動中,林黛玉都是最熱心、最活躍的發起人和響應者,既是組織者又是參與者,有時候是選手,有時候是評委。當"海棠詩社"處於不景氣之時,"林黛玉重建桃花社",被大家一致推選為社主。更為可貴的還在於,她還盡自己的力量,扶植文學新人。香菱是個丫頭,但身份又不同於一般丫頭,她出身於家庭殷實的鄉宦之家,年幼時,被人販賣到薛家,後來作了薛蟠的侍妾。她家的主子薛寶釵認為她"呆頭呆腦"的,沒有詩人的靈氣。其實香菱挺可愛的,她命運極為坎坷,但她卻很平靜,那是因為她心中有自己的追求和寄托,那就是喜歡文學,而且是被稱為"文學的驕子"--詩歌,其癡迷程度己到了被寶釵稱為"詩魔"的份上。香菱先是向她的主子寶釵學詩,但寶釵很冷淡,甚至還加以冷嘲熱諷。於是她在得到寶釵的同意後,便拜大觀園女詩人中的拔尖人物林黛玉為師。林黛玉欣然允諾,並且毫不謙虛地說:"既要學做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還教得起你。"之後,便悉心教香菱如何品詩、寫詩,給她開列出一些"書目",而且還對這剛入文學門徑的"文學女青年"大加鼓勵:"不用一年功夫,不愁不是詩翁了。"希望這文學新秀好好學習、勤於筆耕,會有登堂入室那一天的到來。從中也可以看出,林黛玉對自己的詩歌才能和自己的"輔導文學青年"的能力是非常自信的。

一般認為,林黛玉和薛寶釵、史湘雲是大觀園中吟詩誦詞詠曲的三個頂尖"高手"。在第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每個人都要奉回賈府省親的賈元春賈妃子的旨意題一個匾額,吟一首詩歌。這很有些"詩歌大賽"的味道,而且因為有了賈娘娘的"領銜"主持,便又有了"殿試"的氣氛,其規格就比她們海棠詩社平日裡自己組織的詩歌比賽高了許多。原本就極具詩歌才能而且又心高氣傲的林黛玉聽說以後,那真是興奮異常,躍躍欲試,"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但賈元春卻設有給她這個一心要"露臉"的機會,除了賈寶玉,其他人都只限題一匾,詠一首,這無疑給興頭正濃的林黛玉當頭一盆冷水潑去,興致全無,但又因為是賈娘娘的命令,林黛玉"不好違喻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詩應景罷了"。看來,被不少評家稱道的林黛玉的"隨意任性",也並非那麼"隨意任性",她也是要看人的身份、地位、權利而決定自己的所作所為,在不得不忍的情況下,林黛玉還是很能忍的,屋簷底下,林黛玉同樣會低頭。但是,就這"胡亂"而作的《世外仙源》卻也得到了賈妃的讚賞:"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是愚姊妹可同列者。"賈妃的話明顯地帶有"欽定"色彩,權威性極高且是"一錘定音",而且次序是寶釵在前,黛玉在後,帶有明顯的傾向性,明眼人尤其是黛玉自己心中知道,賈元春心中的未來弟媳不是她。賈娘娘看中的是薛寶釵這個人,而不是看中了她的詩。端午節元春頒賜時就特別優渥薛寶釵,薛寶釵所得的那份與寶玉完全一樣,品種多而且高級,而林黛玉則跟"三春"姊妹完全一樣,明確地表達了"指婚"的意思。當然這是後來的情節。賈娘娘的"欽評"使得林黛玉自是不快,心中憤憤不平。在接下來的情節裡,林黛玉還是很不服氣她"露"了一手,儘管這一手只"露"給了賈寶玉一個人看。她看見賈寶玉因奉賈妃之命而獨自要作四首,在那裡抓耳擾額,絞盡腦汁,"大費神思"時,便"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上,搓成個糰子,擲在他跟前。寶玉打開一看,只覺得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詩曰:"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賈妃子看了以後真是"喜之不盡",說這首"杏簾在望"為前三首之冠。假如賈妃知道這首"之冠"的詩是林黛玉所作,它還會是"三首之冠"麼?賈妃是很懂得詩歌的,只是她的"標準"是要因人而定的。因此,現時時興的什麼大獎賽、拉力賽,這樣杯那樣杯的,你真的還不要太認真,看人說話,看碟下菜,而由主辦者早已內定好了的情況是太多太多,特別是在所謂的小說、詩歌、散文以及其他一些不好用"硬標準"判定的藝術賽、"選秀"活動中,不以"質"論而以"人"論以"錢"論的情況就更多了。你要像林黛玉那樣"自是不快",那是你自己對不起自己,你要不顧"遊戲規則"而斗膽大揭"內幕",那除非你不想在文藝界上"混"了。

由探春發起的,李紈"自薦掌壇"作社長的海棠詩社的第一次活動是"詠海棠"。薛寶釵的詩是:"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林黛玉的詩是:"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小說中寫林黛玉在大家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而認真準備參賽作品時,她卻"或撫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環們嘲笑",做出一副完全沒有把這一事賽事放在心上的樣子,當大家都催要她的參賽作品時,"林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這個林黛玉就是這樣,活得太過張揚,太愛顯擺自己的與眾不同。當然,詩確實是好詩,直看得賈寶玉"先喝起彩來",只說這詩"從何處想來"。"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都道是這首為上"。但作為社長,又是唯一的評委李紈卻力推"寶釵這首詩有身份",還笑道:"到底是蘅蕪君。"說:"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深厚,終讓蘅稿。"把日子過得很"內斂"的李紈大概是看不慣林黛玉這種恃才傲物的個性和"要不完買不到"的行為舉止,不顧眾人的一致評價,而依靠手中的權力,壓制不同意見,把冠軍的獎牌掛在了薛寶釵的胸前。當賈寶玉表示不服,提出"抗議"時,被眾評論者認為大觀園中唯一一個沒有缺點的李紈說:"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多說者必罰。"

其實,薛寶釵吟海棠的動機也未必志在奪"金",寶釵的詩沒有那種軟軟的女子味,也沒有那些悲愁傷春的哀婉,寫得很是大氣,很有男子氣。她比較豁達,比較脫俗,對事情看得很開,絕不會有林黛玉那種"將眾人壓倒"的心思,因為她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要在"文學成就"上和林黛玉爭個優劣,更不會在詩歌上和林黛玉"PK"一個高下來。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這兩句詩與其說是展露出了她的"詩才",倒不如說是"吐露"出了她的心聲。薛寶釵為人隨分從時,裝愚守拙,心機城府極深。有一句俗語說得好:"面帶憨相,心頭嘹亮。"薛寶釵不帶"憨相",但心裡卻"嘹亮"得任誰都逃不過她的"法眼"。日常生活中她講究"平淡",為人處事用我們今天的一句話來說就是:非常低調。她的"艷"是蘊含在表面的"淡極"之中的,她的"出色"的東西是隱藏在"低調"的底處的。"愁多焉得玉無痕"一句,顯然與魯迅先生的雜文中那常用的"順手一槍"有異曲同工之妙,諷刺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和"哭哭啼啼"於無形之中,讓林黛玉如骨梗喉,有言難吐,只有佯裝不明。

在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裡,林黛玉的《詠菊》《問菊》《菊夢》三首無不內蘊著黛玉鮮明的個性和傲霜的風骨。三篇中尤其以《詠菊》為上:"無賴詩魔昏曉浸,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運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奇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其頷聯"毫端運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歷來為評論者所稱道不已。這兩句緊扣題目對月而吟,用襯托的方法寫出了"菊"的色、形、味,尤其是"神韻"。幾乎所有的評家都認為,三首詩所滲透的淡雅神韻,清逸脫俗,正是詩人自己品格氣韻的寫照。因此,連李紈社長這一次也不得不這樣評價:"《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子為魁了。"

這些參賽作品以及出題酬唱,"奉命"而作的詩歌,畢竟不能任林瀟湘的才氣和詩情自由發揮。與薛寶釵相比較,林黛玉是在用心血和淚水寫詩,其詩是從心底深處流淌出來的;薛寶釵是在用學問和技巧寫詩,其詩是在腦子裡刻意"做"出來的;一個詩才橫溢;一個匠氣十足;一個是把詩當作生命的組成部分,為詩而詩,是理想主義;一個是把詩當作某種手段,是實用主義。因此,當詩歌不再是那"奉命"而作的"急就章",而成為抒發感情、排遣心緒愁思的"言志"手段時,薛蘅蕪、史枕霞於林瀟湘就只有望洋興歎了。

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裡,大觀園的女孩子們都充分利用晚春即將逝去的時節在花園亭榭山邊水旁嬉戲玩耍,連薛寶釵也難得地在"滴翠亭"這一極美處戲撲彩蝶。但林黛玉卻從落花聯想到自己的不幸,顧影自憐,精心地從事了一出她早已營構好的一次"行為藝術":在晚春時節裡,她肩上扛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裡拿著"花帚",來到她心中的葬花地點:香丘。她一邊"嗚咽","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奴肋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爾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首長歌行體裁的《葬花吟》幾乎被所有的評家認為是最能體現林黛玉個性神采、孤傲靈魂以及她對情感歸宿的強烈嚮往的代表作品。全詩色彩豐富,形象生動,聲情並茂,可以說是"神與物游""思與境諧"的完美結合,詩雖題為"葬花",而實際上是黛玉悲劇命運寓情於景的真實寫照,隱喻著詩人於自己青春的埋葬。那"花謝花飛飛滿天"的晚春景致,那"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奇特遐想,那"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的哀婉之至纏綿之極的情感基調,那"質本潔來還潔去"不與世俗妥協的心聲,都給林黛玉那個性鮮明的悲劇形象以多方面的烘托和渲染。這首以"花"自喻的哀婉纖柔,對無情命運的悲慼之吟唱,不僅讓"把錦重重的落了一地"的桃花用衣襟兜起,準備到曾與林黛玉一起葬花的地方走去的賈寶玉聽了"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而且還震撼著自《紅樓夢》問世以來的萬千讀者。

二、"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林黛玉的"貌"

無論是在古代作品還是現代常用語裡,"郎才女貌"的使用頻率都是極高的。王實甫《西廂記》一本二折裡:"夫人太慮過了,小生空妄想,郎才女貌今相仿。"關漢卿《切鮭旦》一折裡:"你倆口還是郎才女貌,天然配合。"可見,"郎才女貌"的基本意思是,男子有才氣,女子容貌出眾,常用來形容男女姻緣結合十分美滿。從另一個角度上說,似乎是在強調這麼一個意思:作為男子,要才氣橫溢,肚子裡要有文墨,這是女子最為看重的。至於相貌倒是其次;而作為女子,要姿麗貌美,要能沉魚落雁,要傾國傾城,這是男人們最為看重的,至於才氣,"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也體現了古今人們在婚姻問題上對男女各方不求全責備的一種寬容態度。就是說,有才氣的男子同時又要長得英俊瀟灑,美貌出眾的女子同時又要才氣異常,這樣的要求是太高了。

林黛玉不是男兒郎,但她的才氣,卻遠遠不是一般男子能比得上的。《紅樓夢》裡的所有男人在才氣方面都難以望其項背,只能望"女"興歎。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裡:"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曹雪芹的意思是再明白不過的了,大觀園裡的女子們都是遠勝於男子們的了不得的人物,作為其"領軍"人物的林黛玉,那自是更有才情的才魁。

而作為女兒身的她來說,其"貌"又怎麼樣呢?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所塑造的,無論是"金陵十二釵"裡的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等小姐和王熙鳳、李紈等太太們,還是"副冊"、"又副冊"裡的襲人、晴雯、紫娟、鴛鴦、如畫、司棋等丫鬟侍女們,無一例外的個個都是美女。而林黛玉則是被稱為"兩峰對峙,雙水分流"的"薛林雙絕"中的"至絕",是大觀園 裡的"第一美人"。

在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裡,林黛玉第一次出場,曹雪芹通過榮國府的眾人、王熙鳳、賈寶玉的不同視覺和感覺,讓林黛玉美的形象"閃亮"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眾人見林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

這裡的"雖小"究竟"小"到多大年紀,歷來評家們都爭論不休。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脂評本裡沒有具體談到林黛玉的年齡。王熙鳳問黛玉幾歲了,可也上過學,吃什麼藥等問題,書中沒有黛玉的答語。胡邦煒先生主編的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點校本裡,卻有這樣一段文字:

王熙鳳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黛玉答道:"十三歲了。"

但從多種版本的敘述文字中可以看到,冷子興對賈雨村演說榮國府時都有這樣的敘述:"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後又寫道:"堪堪又是一載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林黛玉的母親死後,賈母一再叫林如海將林黛玉送到京都,考慮到林黛玉進京都前有一段時間的耽擱,林黛玉進賈府時,年齡也絕不會超過九歲。從林黛玉到賈府後的文字敘述來看,假如林黛玉十三歲,那麼賈寶玉就十四歲了。無論老祖宗賈母怎麼溺愛二玉,怎麼開放,怎麼"前衛",她都不會也不敢把兩個十三、十四歲的男女安排在碧紗櫥裡,讓他們"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在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癡情女情重愈斟情》裡,曹雪芹在描寫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愛情心曲時,有這樣一段文字:

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

這裡的"自幼"和"耳鬢廝磨"告訴了我們,他們都還處在"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兒童時期。因此,可以說,這裡的"雖小",也就是八歲左右。"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裡的"風流"是"風韻"的同義詞,"態度"是指言行舉止表現出來的神態氣質。這"自然"當然是指林黛玉之美完全有別於那些矯揉造作、塗脂抹粉,畫眉接睫而經過"裝飾"的美。這"自然"之美當是女子美麗的最高境界。林黛玉這種"自然"的"風流"在很大程度上得力於其不俗的"言談舉止"。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祖上曾世襲過列侯,到林如海這一代已經過了五世。起初,朝廷只封襲了林家三世,到林如海的父親這一代,朝廷"隆恩聖德,遠邁朝代",又額外世襲了一世。到林如海這一代便沒有襲侯,但林如海的才氣見聞學識卻遠遠超過林家祖上,他走的是科舉進第這條路,憑著自己的學識、才情,在"殿試"中被取為第三名,成了眾人羨慕的"探花郎"。他當過蘭台寺大夫,又被皇帝欽點為巡鹽御史,可以說位高權重。林黛玉的家庭與單純依賴祖宗恩蔭過日子的所謂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相比,不僅屬於"鐘鳴鼎食"之家,而且還多了四大家族所沒有或者少有的"書香氣"。在這樣的環境中熏陶出來的林黛玉,自然與眾不同,那是"內在美"與"外在美"兼而有之,是一個很有底蘊的姑蘇美女子。

最喜在大觀園"美女"中廝混的,閱盡了園中各種"春色"賈寶玉居然一見到林黛玉就"暈",只認為她是"神仙似的妹妹"。在他的眼中,林黛玉就是"與眾各別",和凡人完全不一樣: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在林黛玉進賈府時,曹雪芹也安排了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出場。在描寫"三春"的形貌時,曹雪芹用了實筆、簡筆。

迎春:肌膚微豐, 合中身材, 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

探春: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 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

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曹雪芹簡練傳神、不事渲染雕琢地用"實"筆勾勒出"三春"在形貌上的特點。按理說,像林黛玉這樣的萃曹雪芹畢生心血凝鑄而成的女主角、"女一號",原本應該不惜筆墨地詳描精繪,但他卻用了"虛筆","寫意"般地展現林黛玉的"美"。也許在他看來,任何"實"描"精"繪都無法描繪出他心中的林黛玉的"美",於是他抓住了林黛玉最生動典型的氣韻神情:"罥煙眉"形容其眉黛如一抹輕煙,清、淡、秀;"含情目"顯示出性情、氣韻、靈性之光。嫵媚的風韻從愁情裡產生而出,嬌怯的情態從孱弱的病體裡透顯而來。那種如姣花照水的柔情媚態,那種如弱柳扶風的裊娜之美,突出了林黛玉才情女子超塵脫俗的空靈之感。紅學家俞平伯說道:"一如姣花,一如弱柳,誰是姣花,誰是弱柳,林黛玉本來就夠得上比姣花,寶釵卻不能比弱柳。"可知,只有林黛玉才能是容貌艷麗如姣花,才能是身材裊娜如弱柳,這種沉魚落雁般的美自是薛寶釵不能比的。曹雪芹認為林黛玉是"病如西子勝三分",覺得她比中國公認的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還要美。假若這病落在"東施"或一般人身上,那自是一種"缺陷",但如若病在"西施"身上卻成了一種"病態美"來。脂硯齋說:"可笑近之野史中,滿紙羞花閉月,鶯啼燕語,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與別個不美矣。"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裡,作者直接把寶釵比作楊貴妃,顯示其豐腴之美,把林黛玉比作趙飛燕,顯示其纖弱之美。據說,趙飛燕體態輕盈之極,能做"掌中舞",人瘦得讓人看見她站在風裡時就擔心她被風吹走。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這三種"美"林黛玉竟能獨佔兩種。這種纖弱嬌怯之美,絕不是現今"美容美體"界裡曾風行了一段時間的所謂"骨感"美。這是一種清新脫俗、鉛華洗盡的"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的美,把賈寶玉也"美"得常不能自持,他對林黛玉引用《西廂記》裡的台詞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明是對紫娟而暗是對林黛玉吟誦:"若共多情小姐共鴛帳,怎捨得你疊被鋪床。"

曹雪芹為了加深讀者對林黛玉之美的印象,還借王熙鳳的嘴告訴我們:"天下真有這樣標誌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著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評論家卻指出,王熙鳳的這番話是說給賈母聽的,是在阿諛奉承賈母,討賈母的歡心。這評論自然是很切要害的。但也可以肯定,王熙鳳對林黛玉的"美"的評價也是由衷之言。王熙鳳沒有多少文化,只略認得幾個字,是賈府年輕一輩裡肚中最沒有墨水的一位,叫她吟詩,她想了半天也只能來句"一夜北風緊",但她的這番"審美"卻審得最樸實、最直白、最準確,成了膾炙人口"經典"言論。"標緻"說的是"外在",是"形貌",那是"漂亮";"氣派"說的是"內在",是"儀態",那是美麗。

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密意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裡,林黛玉晚上到怡紅院裡去"串門",晴雯沒有聽出是黛玉的聲音,拒不開門,被涼在門外。一會她又看到賈寶玉有說有笑地送寶釵從怡紅院出來,便誤認為是寶玉生了她的氣,不讓她進門,文章寫道:

黛玉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慼戚嗚咽起來。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因有一首詩道:

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毫無疑問,在曹雪芹的眼裡,在他的《紅樓夢》裡,林黛玉顯然是最美的,任何語言,任何畫筆都不可能描述得出來,他只好用這種極具浪漫主義的寫法,用"落花滿地鳥驚飛."來映襯林黛玉的"絕代姿容,稀世俊美",來抒發他對這種"絕美"的讚歎。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裡,賈寶玉在其續作的《南華經》中寫道:"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林黛玉的美就是在於她與眾各別的"靈竅",美在氣質、神韻、風采、靈秀、書卷氣上,這"美"描不出來,畫不出來,它是朦朧的,飄逸的,但卻至艷至美,驚魂奪魄。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裡,作者插入一段表現薛蟠見到林黛玉的情節: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 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 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

在《紅樓夢》裡,薛蟠是作者進行無情揭露和批判的粗俗的作惡多端的紈褲子弟,是風月場上、娛樂場所裡的常客,是個淫魔色鬼,是所謂的"皮膚淫濫之蠢物"。他因林黛玉的"風流婉轉"而"酥倒",只是其對女性肉體的"色逐"罷了。曹雪芹著意寫下這一筆,就是要讓讀者明白,賈寶玉愛林黛玉固然首先是心靈的相通,但對她的外貌風姿也確實為之傾倒,而絕不僅僅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也不完全是林黛玉因"可愛才美麗"。曹雪芹就是這樣多角度、多層次、多方面地來展現大觀園的"第一美人"的無比魅力的。

三、"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林黛玉的"淚"

林黛玉在今天很多人的眼中,絕對是一個完全可以把日子過得很幸福很滋潤的女孩子,上有老祖宗賈母"心肝肉兒"的疼著,下有賈寶玉整天"嘻皮笑臉"的哄著,身邊有眾多丫鬟巴心巴肝地伺候著,衣食無憂,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空閒時,吟吟詩歌,弄弄琴瑟,下下棋,作作畫,釣會魚猜會謎,喝點小酒,打點小牌,如果要找點生活刺激的話,大觀園到處都有。這樣的日子要讓我們平民百姓來過,那絕對是神仙般的日子,你林黛玉何苦要把自己弄得整天淚光點點,哭哭啼啼的。這大概是如今改編的電視劇、電影、戲劇以及其他藝術樣式招惹的。因為這些節目幾乎無一例外地一開始就把林黛玉放在"花團錦簇"的榮國府這一特定的環境中了。

其實林黛玉的身世是很苦的。父親林如海是當朝探花郎,官也做到了恐怕讓我們現在很多腐化墮落幹部們眼紅死了的最有"油水"可撈的巡鹽御史這個職位上。林家既可以算得上是"鐘鳴鼎食"之家,又可以算得上是"翰墨詩書"之族。但林家卻"支庶不盛,子孫有限"。林如海四十歲時,三歲的兒子便夭折了。林黛玉五六歲時,母親賈敏又"一疾而終"。對林家父女二人來說,一個是中年夭子喪妻,一個是幼年死兄喪母,這無疑是人在一生裡最大的不幸。但是更為不幸的還是林黛玉,母親死後沒幾年,父親又撒手塵寰,此後,便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個人。今天常說一句話:什麼都可以有,但不要有病,什麼都可以沒有,但不要沒有錢。林黛玉很不幸,這兩者她都遇上了。林黛玉從會吃飲食的那一天起便開始吃藥,從此以後便再也沒有斷過。林家雖然請了很多名醫來檢查、開方、配藥,但都沒有效果,白花了很多銀子和精力。林黛玉三歲那年,一個癩頭和尚要化林黛玉出家,但對林黛玉"愛如珍寶"的林如海夫妻二人堅決不同意。那和尚就放下一段話:"既捨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都不能好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了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不許見哭聲"和"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這兩點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避免和很難做到的。這樣就為林黛玉一生的不平安和除了與詩相伴以外,那就是"終日以淚洗面"埋下了伏線。不該有的"病",林黛玉有了,不該沒有的"錢",林黛玉又讓別人給弄去了。林如海死後留下的大筆遺產哪裡去了?從小說裡可以推測到,林如海死後應該有一筆比較豐厚的遺產。林如海被欽點的巡鹽御史是個不小的官,而且還是個肥差美差。作為要害部門的一把手,林如海哪怕再清廉,其財產也不會少到哪裡去,而且林家祖上留下很大的家業,其財產想來是很可觀的,說不定還能擠進"富豪"排名榜的。按照那個時代一般財產的分割規則,林如海雖還有幾個小老婆在,但作為林如海唯一的女兒且又沒有出嫁的林黛玉,應該是第一順序財產繼承人,財產的分割,林黛玉肯定應該得大頭。但是從書中看到,林黛玉確實 沒有拿到這筆錢。在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裡,林黛玉對薛寶釵說:"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可以看出,林黛玉的父母雙亡後,她是一點家產也沒有繼承到,她是一無所有,經濟上是毫無根基的。劉心武先生認為,林黛玉該繼承的那筆大宗遺產應該是帶著林黛玉回揚州探視林如海的病,而後又參與林如海喪事處理的賈璉從中做了手腳,與王熙鳳聯手鯨吞了這筆遺產。單純,一點也不懂得"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林黛玉就成了榮國府的一個寄食者。這樣的經歷擱在任何人身上都只能用"孤苦"一詞來形容。身世的孤苦,寄食的處境,讓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來承擔起所有接踵而來的磨難,也確實難為她了。

但更為重要的還在於,把愛情看得至高無上的林黛玉又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第五回裡賈寶玉游太虛幻境時,來到薄命司,兩邊有一副對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這便告訴了我們,林黛玉一生都將為她的"孤苦"和"苦戀"流盡自己的眼淚。

曹雪芹為了突出林黛玉因"孤苦"和"苦戀"而引起的"多愁善感",安排了一個來自太虛幻境的神話傳說,賦予了林黛玉和賈寶玉兩個男女主人公以明確的前世神話色彩。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 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 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 , 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 也償還得過他了。"

曹雪芹的這種藝術構思,一是照應了"只怕她的病一生都不能好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二是把多愁善感的女主人公帶到淒美的悲劇氛圍裡。可以說,伴隨著林黛玉走完這短暫的一生的除了她的"詩"就是她的"淚"。

林黛玉原本是不忍捨棄父親到外祖母家的,無奈賈母一再催促,她只得聽從父親的話,"灑淚拜別"。從這一"灑淚"開始,一直到她"焚稿斷癡情",這"淚"就沒有斷過。"脂評""甲戌本夾批"中說:"點紅,細思二字,豈非血淚乎?""點紅"即是"絳珠"的同義語。作為天界的絳珠仙草,林黛玉下到凡間的目的,就是為了向先於她之前下凡在三生石畔對她有雨露灌溉之恩的神瑛侍者來還淚的。《枉凝眉》一曲寫寶玉黛玉的愛情毀滅,寫林黛玉淚盡而死的悲慘命運:"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不少評論家、研究家認為,按曹雪芹的寫作本意林黛玉不是死於王熙鳳提出並經賈母同意而付諸實施的"掉包"之計,而應是"淚盡而逝""冷月葬花魂"。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黛玉因為又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到:"你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一天的事。"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得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的少了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裡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

按照我們今天所具有的常識來看,寶玉的話是對的,但林黛玉不是凡人,而曹雪芹又要有意安排她是"淚盡而逝",於是黛玉的"淚"就有一定的總量。這就產生了"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的問題,林黛玉還給神瑛侍者的淚已經越來越少,她的"淚盡"那天,也就是她生命結束的那天,恰如曲子詞《收尾·飛鳥各投林》一句"欠淚的,淚已盡"。周汝昌先生考證的結果是,林黛玉是在賈母死後,失去祖母而又病重淚盡,以沉湖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劉心武先生以他那極富想像力的作家式的思維,這樣猜想曹雪芹描寫林黛玉沉湖的步驟:先解下腰上的玉帶,懸在湖邊的樹上,而且很可能她的披肩,長長的紗巾,也讓風吹到樹林裡,......慢慢地從湖邊向湖心方向一步步走去,讓湖水漸漸地淹沒自己。"劉心武先生還認為,黛玉在日常生活裡,例如她葬花,都是作為一種行為藝術精心處理每一個細節的,那麼,她沉湖而死,這是她在人間最後一次行為,她一定會尤其藝術化,詩化。她是從容不迫,問心無愧,那樣的結束她人間的生命,回到她的仙界去的。

儘管高鶚在續作中沒有寫林黛玉是"淚盡而逝",但在前八十回裡,我們已聽到了林黛玉太多的哭聲,看到她太多的眼淚。

在第三十二回至三十四回裡,所敘述的事情都發生在一天的時間裡,這一天,大觀園裡的"突發"事件接連不斷。這一天也是林黛玉一生感情激盪得最為起伏的一天,也是她一生哭得最為厲害,眼淚流得最多的一天。

在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裡,林黛玉知道史湘雲來了,賈寶玉肯定會趕去,而且肯定要說"麒麟"的事,便很擔心賈寶玉把持不住自己,"同史湘雲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為她知道,最近賈寶玉看了不少寫"才子佳人"的"黃色讀物",那裡邊有很多因為有或鴛鴦、或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鰷等小物件而私定終身做成好事的故事,林黛玉很是擔心,便悄悄地趕來,其目的還是想不給他們有這樣的單處的機會。不想剛剛趕來,便聽見寶玉說的"林妹妹不說這樣的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她生分了"這句話,真是又驚又喜,又悲又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平日裡把他當作自己的知己者,沒有看錯,也不枉自己真心愛他的一片真情;所驚者,賈寶玉竟然能在別人面前這樣不避嫌疑地頌揚自己。所歎者,我們既然這樣知心,為什麼又偏偏來一個薛寶釵。這一喜一驚一歎之後,林黛玉更感到一種透徹肺腑的悲涼:"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 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 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

林黛玉的"淚"大多都是這種因被知心知己而感動所灑的,與她所嚮往的生死與共的愛情相伴隨。當她聽了賈寶玉"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的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的話後,如轟雷掣電,覺得賈寶玉所說的遠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得懇切萬分,"兩眼不覺滾下淚來。

在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裡,賈寶玉挨了他父親的一頓恨揍。賈政打賈寶玉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他厭惡讀書,痛恨官場應酬之事而只喜歡在內闈廝混,也不是因為賈環"小動唇舌"告他強姦母親婢女金釧未遂一事,而是因為蔣玉菡的事情,蔣玉菡被忠順王和北靜王都看作是香饃饃,都將這個戲子當作玩物爭來爭去,誰也不放棄。到後來,戲子本人已不重要,兩個王府完全是"為了榮譽而戰"。蔣玉菡跑掉以後,忠順王派人來賈府找到賈政,讓賈寶玉把人還給忠順王,話已說得很不客氣。賈政大發雷霆,發狠"往死裡打",其原因絕不是賈政所宣稱的那樣,在外遊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廢學業,淫辱母婢,而完全是從政治上考慮的,覺得賈寶玉"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是給賈府,特別是他的政治前途惹了大禍,已危及到了他的政治生命。於是喝令他的隨從小廝:"給我狠狠地打。"甚至還嫌手下人"打得太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

在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裡,寶玉挨他父親一頓狠揍後,因有賈母的保護,卻得到了更多的自由,成了千呵萬護的"大眾情人",整個賈府上下男男女女都圍到他轉。他雖肉體疼痛一時,而精神上卻大大地得到了享受:"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惜矣,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崇矣。"對他牽掛不已的林黛玉還只得趁眾人都走了以後,在夜色濃重時單獨一人去看望寶玉:

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慼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 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歎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熱氣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 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 方抽抽噎噎的說道: "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林黛玉確實太愛哭了,但在那樣的環境裡,她又能怎樣?她捨棄不了她對賈寶玉的"愛",丟不下她一生中這唯一的寄托和盼頭,她嚮往的是她心中的美滿婚姻,而從來沒有想過同她認為也愛著自己的賈寶玉在外租一間屋子不管不顧地同居起來過自己的小日子,更沒有為了"愛情"而私奔的精神和勇氣。作為一個在強大封建勢力面前顯得太過弱小的林黛玉,她除了"哭"似乎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當然還有一條路: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如周汝昌先生所推斷的那樣:淚盡而逝,以"沉湖"的方式來為自己的"愛情"而死去。

四、"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林黛玉的"嘴"

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是大觀園的"第一美人",她的美"是描不出畫不出說不出的"美"。曹雪芹沒有工筆細描她的形貌,但卻用"虛筆"讓讀者盡量把林黛玉的"美"往"極美"處想,任你怎麼想也不過分。林黛玉是個才女,有人認為她是集中國三千年文化於一身的理想化身,她的才氣是天然的,是與身俱來的。可以說,林黛玉完全稱得上是"絕才絕色"的才貌雙全的女子。作為榮國府的至親貴戚,又被老祖宗賈母疼著,被小祖宗寶玉愛著,她的日子應該滋潤得讓人嫉妒,她的生活應該美滿得讓人羨慕。但她卻沒有打算採用這樣的""活法",把這樣的日子掌握在自己手裡。她與寶玉雖心心相映,但在夢寐以求的婚姻問題上,卻最終敗在薛寶釵的手裡,落得"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的悲涼結局。追究其中原因,除了她嚮往愛情自由,追求婚姻自主等行為而為賈府高層決策者所不容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還與她那孤高自詡、目下無塵、氣量狹小、猜忌多疑、隨情任性、尖酸刻薄的性格有關。林黛於是個美女,是個才女,但確實算不上"淑女",她有的是"貌",有的是"才",但卻絕少人們常說的"德"。

林黛玉的母親死後,她原本是打心眼裡不願意到外祖母家的,一個原因固然是不忍心拋棄父親讓他膝下連承歡的孩子都沒有,第二,是因為對她來說,外祖母家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她對未來的日子非常擔憂,可以說完全沒有底甚至是害怕,但因賈母連連捎信"致意務去",一再催促她上路。三是父親也極力讓她進京都,希圖女兒此後有個好的生活環境,未來有一個好的發展。林如海對她說:"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父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雲不往?"林黛玉聽了不敢或不願再忤逆父親的意願,雖有千般不樂意,也只得流著眼淚拜別了父親,身邊只帶著一個極老的奶娘王嬤嬤,一個極小的十歲小丫頭雪雁兩人進了賈府。初進賈府時,她的確沒有忘記母親的遺言,無時無刻不叮囑自己"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小心謹慎地觀察賈府上上下下的人們所有的言行舉止,周旋在這個"與別人家不同的外祖母家"。邢夫人留她吃晚飯,她婉言謝絕道:"舅母愛惜吃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另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這既表明了她對邢夫人的尊敬和感激之情,又表現出自己顧全大局在禮節上的周到,待人接物是"處處留心",話說得滴水不漏。在王夫人房中王夫人讓她東坐,因她料定那是賈政平時所坐的位置,便向挨炕的椅上座了,王夫人再三讓她上炕,她才挨王夫人坐下。這表明了她為人處事是"時時在意",行為舉止彬彬有禮。但這種刻意做出來,甚至可以說是"裝"出來的"謹小慎微",顯然與她那我行我素、目下無塵、隨情任性的孤傲性格是相違背的。短時間的委屈自己還行,但要長久這樣"在意留心",她不能做到或者說她不願做到。因此當她稍稍熟悉了周圍的人和事後,"地皮還未踩熱",父親的話,曾經的自我叮囑便全都拋在了腦後。讓讀者們第一次見識並領教她的狹小氣量、尖酸刻薄是在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鍾》裡。

周瑞家的進來笑到:"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戴來了。"寶玉聽說,便先問:"什麼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也不言語。

很多評家認為,林黛玉對周瑞家的不領情並捅破這層窗戶紙,不過是藉機說出了事情的真相,道出了自己寄人籬下被忽視的感覺,她不想給周瑞家的見人下菜碟的奴才留面子,更顯示出她個性的耿直和純真。其實,與其說是顯豁出她的"耿直和真純",到不如說更顯豁出林黛玉的"氣量狹小"。對於送來的兩枝宮花,她關心注意的不是宮花本身維妙新巧,而是計較先送與誰的問題。這樣的"氣量"顯然與平日裡被人們所推崇稱頌的美德"寬容""厚道"是想違背的。古話有這麼一句:"惟厚可以載物,惟寬可以容人。"人性中之所以具有魅力,就在於人具有這種美德,有了這種"德",人與人之間才有可能和睦相處。

愛熱鬧的賈母"集資"要給薛寶釵做生日,原本就是借這名大家一起樂和樂和,是一件喜慶的事情,但卻使林黛玉很不開心,獨自一人"歪在炕上"不去參加。寶玉前來請她,她還對寶玉一陣冷嘲熱諷。

在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裡有這樣一段情節:

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小旦的與一個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因問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歎息了一回。賈母命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裡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只有湘雲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

就這麼一種人們常見的聚會時相互之間的打趣逗樂,一般人完全可以一笑了之,大量點的人甚至還可能湊興說上幾句,自我貶損一下以博大家一笑,但林黛玉卻認為這是對她的輕蔑和侮辱,極為不滿,恨恨在心。聚會散後她先是把前來安慰她的賈寶玉關在門外,讓其呆呆地站在屋外,寶玉進屋以後,她又不理睬他,"抽身上床躺著"。寶玉問她:"凡事都有個緣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就惱了,終是什麼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問得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麼原故。我該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為什麼惱我呢?"黛玉答道:"你還要比,你還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厲害呢!"林黛玉不僅對眾人把自己比做戲子怒形於色,尤其對賈寶玉為阻止史湘雲開玩笑而使眼色的動作耿耿於懷。"你為什麼又和史湘雲使眼色?這安的什麼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輕自賤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她和我玩,設若我回了口,豈不自惹人輕賤呢。"

像這樣心胸狹窄、氣量極小、鼠肚雞腸的,和人怎麼相處?為這事,連一向大度的史湘雲也看不慣了林黛玉的為人處事。林黛玉跟賈寶玉慪氣,史湘雲心裡也悶了一肚子火,叫人收拾東西說:"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裡做什麼?-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麼意思?"賈寶玉就跟她解釋,甚至賭咒發誓,說:"我倒是為你,反而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化成灰,叫萬人踐踹。"史湘雲也是個存不住心事,毫無城府的人,她聽了賈寶玉的話就說:"大正月裡,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事、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

"小性兒""行動愛惱""會轄治寶玉"這三點對林黛玉的"操行評語"可以說概括得非常準確、精當,它應是代表了大觀園裡太太小姐這"強勢群體"的成員們對林黛玉的評價。

假如把林黛玉放在今天的時代裡,她恐怕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會沒有的。在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過程中,人們,尤其是年輕女性們,就更應該以"大度"為懷,以寬容為胸,對事看得開一點,對人,寬容一點。就如前幾年因電影《手機》的走紅而流行的一句話:做人要厚道。林黛玉耍弄劉姥姥,把劉姥姥稱做"母蝗蟲",還給惜春的畫預先擬好了《攜蝗大嚼圖》題目。劉姥姥聽了戲班子演奏的音樂後,又有酒助興,"越發喜得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作為一個很有藝術修養、很有詩情的、也算"大家閨秀"的女孩子,用這樣尖酸刻薄得已近惡毒的語言來"醜化"、貶低、侮辱一個農民,而且是一個已經七十五歲的老年農村婦女,心地離"厚道"實在差得太遠了。俗語:"刀子嘴豆腐心。"是說嘴巴不饒人,但心地卻很好很柔軟。林黛玉的"嘴"如刀子,但心卻未必如"豆腐"那樣柔軟。

關於林黛玉的"嘴"。寶釵有過一句未必就是由衷之言的評論:"真真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不是,喜歡不是。"按薛寶釵的為人處事性格,她所要表達的真正意思,是對林這張利嘴的"討厭",是一種"恨"。林黛玉說話無所顧忌;想說就說,想挖苦誰就挖苦誰,想忽悠誰誰就逃不脫,從來不考慮後果。無論對方是誰,是男是女,年長年少,她都舌不饒人。說出來的話極其尖酸刻薄,要傷人她就把人傷透,常使人面紅耳赤下不得台來。襲人與寶玉有那麼一種"雲雨"的曖昧關係,這原本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大家卻都放在心裡面從來不當"緋聞"傳來傳去,更不會在當事人襲人、寶玉面前提起這事。但林黛玉卻不分場合,當著襲人的面說:"你說你是個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這句話的潛台詞誰都懂,弄得襲人無地自容。以後襲人向王夫人的幾次"密奏",不能不說與這些相關聯。從某種角度上說,這也是林黛玉的"嘴"惹的。

在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裡,薛姨媽留寶玉黛玉吃飯飲酒;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心甜意洽時,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那肯不吃。寶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鍾就不吃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寶玉聽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她吃了酒,又來拿我們醒脾了!"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咕噥:"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嬤嬤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林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他?我也犯不著助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也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的也未可定。"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什麼。

林黛玉的這一連串快言應對,確實顯示出了她的能言善辯,她渾身上下都是嘴,"理"全在她那裡似的。一些評家認為,林黛玉這隨機應變,巧舌如簧的神態舉止和對寶玉無微不至的關愛被刻畫得活靈活現。認為,從小說中看到的,也不儘是林黛玉的氣惱、矯情、任性和眼淚,還有她的活潑、調皮和專會"刻薄"人的"巧嘴"。在我們平常人看來,這也太"拔高"了她。無論你怎麼天真活潑、調皮任性,但總還是要注意自己一定的修養,雖不說非要培養、陶冶一種恬靜、溫柔、端莊的性格,但怒狂刁蠻是要忌的,更不能尖酸刻薄,尤其是對老年人更應以禮相待。那種爭強好勝、專揭別人瘡疤、得理不饒人、無理則胡鬧的女性是很難和周圍的人處理好關係的。林黛玉隨情任性,尖酸刻薄,容不得人,特別是容不得丫鬟奶娘,關於這一點,第二十七回裡,榮府中小丫頭紅玉和墜兒在滴翠亭裡對她作了一種代表大觀園"弱勢群體"中人們的評價:

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等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倒還罷了。林姑娘嘴裡愛刻薄人,心又細,她一聽見了,倘或走漏了風聲,怎麼樣呢?"

由這已可以看出,林黛玉的為人處事,待人接物是很差的,其名聲在大觀園裡是很糟糕的。她的隨情任性,她的尖酸刻薄已經到了讓人難以接近的地步。端莊賢淑的薛寶釵被她諷刺過;毫無城府的史湘雲被她奚落過;纖弱溫順的惜春被她譏笑過;連夜賭的老婆子也被她揭露過,至於賈寶玉則更是她日常裡洩悶出氣的"小菜一碟"。

林黛玉的隨情任性被很多論者已"拔高"得成了"自由"的同義語。其實正如我們前面說過的那樣,她的隨情任性是要"看人而使"的。

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裡,妙玉拉了寶玉和林黛玉到耳房裡品茶。林黛玉問了泡這杯茶的水"也是舊年的雨水"這句話,因為之前大家和賈母一起喝茶時,賈母也問過用什麼水泡的,妙玉說是舊年儲存下來的雨水,這是烹茶使用的很高檔次的水了,林黛玉因此有了這一問,不料"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林黛玉清高孤傲,對她而言可能最容忍不了的是認為她"俗"吧。但妙玉不僅說她"俗",而且還是"大俗",面目表情是"冷笑",其語言語氣輕蔑的味道很濃,想來林黛玉終於也有了"山外青山樓外樓"的感歎,愛使小性兒且尖酸刻薄的她竟被妙玉弄得沒有了脾氣,書中寫道:"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在妙玉面前,她只有"惹不起,躲得起"了。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裡的"多一竅",我們認為,除其誇讚林黛玉的聰明伶俐之外,其實同時也指出了她的"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毛病。賈府,這個外祖母的家,其實並沒有對她顯出厚薄,一切都待她以小姐之禮。賈母對她的疼愛和關心還在對"三春"的關心以上。"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家也從來沒有把她的吃穿用度一類放在心上。但是林黛玉卻多疑之至,對於人際關係敏感得令人難以相處。她曾對寶釵這樣說道:"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們家姑娘一樣,那起小人們豈有不多嫌的?"

有一次,她去怡紅院,晴雯誤以為是丫鬟,拒絕開門,說:"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這個純粹的誤會,想不到竟如此嚴重地傷了她的心,假若她能在門外高聲再叫,問題肯定就迎刃而解了,可猜忌多疑的她卻認為是寶玉讓丫鬟這樣作的。這一夜她"依著床欄杆,兩手抱膝,眼睛含著眼淚,好似木雕泥塑一般。"

林黛玉就是用這太多的猜疑和過分的偏狹,疑神疑鬼的折磨著她自己,同時也折磨著賈寶玉等人。久之,連紫娟、雪雁都把她這樣看慣,由她悶座在那裡哭哭啼啼嗚嗚咽咽。神經質般的無"因"生疑、無事生"非",實際上也把她自己圈在了一個"怪圈"裡,讓人們與她更加生分。

李希凡先生在談到"真真這顰丫頭的一張利嘴"時,是讚不絕口,並引用了寶釵的一段評論"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世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她用'春秋'的法子,將世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煩,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來說明他對這張嘴的認識:"這並非是林黛玉比之王熙鳳'技高一籌'。而是因為她們文化品位和內在氣質的差異。最本質的是,黛玉心地光明,從沒做過'有心藏奸'的事情,所以,不論她的'嘴'怎樣的刁鑽刻薄,巧舌如簧,其言行都蘊含著她所特有的純真少女的稚氣之美,喚起人發自心底的愛憐。"

顰兒是小說中人,評論者是現實中人,因為生活中互不往來,互不相干,讚她頌她於己自是沒有什麼妨礙,假如這"促狹嘴"所吐之言是衝我們的論者而去的話,我想,大概他們是不會"發自心底的愛憐"吧。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合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裡,曹雪芹寫到了李紈從平兒身上摸到一串鑰匙後而發出的一番感慨:"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掛總鑰匙,還要這鑰匙作什麼?"寶釵接著李紈的話頭也有了這麼一番贊同之語:"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人來,你們這幾個都是百個裡來挑不出一個來,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接著李紈又讚揚鴛鴦,說她"心地厚道",並不仗恃賈母的信任依賴而"依勢欺人","倒是常替人說好話兒"。惜春也讚揚鴛鴦,寶玉又贊彩霞"是個老實人",李紈還把對這些人的肯定上升到理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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