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不好讀

《紅樓夢》不好讀

《紅樓夢》不好讀

紅樓評論

《紅樓夢》不好讀。正因不好讀,才需要「講」。那麼,既為小說,就原是寫給一般人看的,為什麼《紅樓夢》就這麼特別,惟獨它不好讀呢?

這問題提得好。《紅樓夢》是有點兒特別,它有很多與眾不同。

頭一個與眾不

同,是它的思想內涵,和傳統的小說不太一樣。從最根本上講,正是由於這「不太一樣」,它才受到了二百多年來普天下人的注意,引起了他們莫大的閱讀和探索的興趣,愈鑽研愈發現其廣博精深。次一個與眾不同,是它的筆法藝術,獨具特點特色,也與傳統的小說不可同日而語。它令人耳目一新,為之驚奇讚歎,它的魅力能讓你反覆地一讀再讀,以至百讀不厭,而且每讀必有更新鮮的感覺和更豐富的收穫,才明白過去根本沒有讀懂。有了這兩大特別之處,已經比讀別的小說難多了,不幸又加上了它的原來的整體給破壞了,現在是被別人硬安上了一個假「原本」的後半截——試想,這部書,內中竟有多達三分之一的部分是偽托的,而且這一部分位居最後,是收煞全書的非常重要的部分!這麼一來,不論它的內容還是文字,都是一個真偽攪在一起的混雜體。這樣的一部書,說它與眾各別,很不好讀,大約不是故意聳人聽聞的吧?

既然如此,很明顯,我們就應該以上述的三種難點為線路,來講《紅樓夢》,而如果能將三點結合起來講,那就更是極妙。

《紅樓夢》的本名《石頭記》告訴我們,它是一塊石頭的故事。書的開頭,也像《水滸》一樣,有個序幕,在我們傳統戲劇小說中叫做「楔子」,內中敘的是這塊石頭的來歷,它如何出現,如何下凡的一切經過。所以曹雪芹的原文說的本是「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這就明白確切地向讀者宣說了這部小說的主題、本旨。可是,偽全本卻首先把這幾句關鍵性的話改了,改的是:「原來就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被……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

讀者務必細心留意體察識別那原文與改筆之間的重大差異。

曹雪芹十年辛苦,字字是血,本是托石頭以寫「炎涼世態」的。這四個字,無比重要,這是眼目,是精神。你可以想起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是以「人情小說」來正式標目《紅樓夢》的。「世態」、「人情」,豈不本就是我們的成語中所顯示的一種是一非二的關係?用今天的常用語來說,就是曹雪芹寫的本是人生經歷和社會現實。但是,偽續和篡改者程、高等人卻說,不行,那不對頭!應當是「引登彼岸」才算合乎他們的心意。

什麼叫「引登彼岸」呢?它和「紅塵」(人生現實世界)相對立,是指佛教思想中的「看破紅塵」,「空諸色相」,「大覺徹悟」,最後成佛作祖,超凡入聖。所以你看百廿回《紅樓夢》,給賈寶玉安排好了的,正是這麼一條道路,一個結局。那原本,就是要「首尾呼應」的。

若照此而論,那麼有人說一部《紅樓夢》宣揚的是「色空觀念」(世界萬物,都非真實,一切皆是幻是空),就不為全錯了。那麼我們為什麼又要批判這種對《紅樓夢》的歪曲解釋呢?其實問題原是在於先要審辨什麼才是原著的主題本旨,端正最基本的認識,那才不至於混攪一氣,否則結果只能愈攪愈亂,給這部本已難讀的小說又加上了人為後起的「難讀性」。

我讀到一冊《石頭記》研究專著,撰者梁歸智先生的自序開頭這樣寫道:

在歷史上竟會有這樣沒有天理的事發生:出現了一位卓絕的文學天才,他以全部的生命和心血創造了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珍品,不,是建立了一座輝煌的藝術殿堂,半空中卻忽然打下來一柄重錘,把這件珍品、這座殿堂最珍貴的部分砸碎了,然後來了一個不是天才但也有點才能的匠人,遵照執錘者的意旨對殘璧進行了改造和修補,於是這件真假合一的玩意就冒充原來的珍品留存在世上。靠著珍品殘存部分的不完全的光輝,已經照亮了整部文學史,驚動了愈來愈多的人前來瞻仰、流連、驚歎、研究,終於形成了一種專門學問。

曹雪芹的《石頭記》一誕生就這樣遭到了閹割、篡改和蹂躪,這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費解的謎,一樁可怕的奇跡,一場永遠令人痛心的悲劇。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全璧」的背後》一文中揭示了這場悲劇的內幕——政治扼殺了文學。在我們中華民族的歷史中竟有這樣可恥的因襲!

程偉元、高鶚續書本的《紅樓夢》有意識地篡改了曹雪芹的原意,從思想傾向到人物形象,從主題到細節,都遭到了他們驚人的歪曲。可是,因為他們偽續的後四十回書附驥於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二百年來卻一直迷惑、愚弄著讀者……

我引了這段話在這裡,供你參閱。他說的,真是鞭辟入裡,使人驚心動魄——難道你看了之後,不因之而震動、而詫異、而憤慨、而沉思嗎?

這位作者在他的自序中還說了一段話:

我讀《石頭記》是從一個一般讀者「看小說」開始的,讀的當然是通行本即真假合璧的程高本《紅樓夢》。但從一開始,我就有了一個強烈的印象,即這本書後頭的部分不僅遠沒有前面精彩動人,而且總覺得有點「不對味兒」……

我願在此提醒讀者:你莫小看這個「不對味兒」。它雖然在一開始還只是一種印象或感覺,可是已然說明了他對文藝作品具有敏銳的鑒別賞析能力,而這種識力,正是我們需要好好培養的本領。特別是為了讀懂曹雪芹的這部小說。

副篇:張愛玲眼中的《紅樓夢》

張愛玲在文壇享有盛名,自愧未曾讀過她的小說、劇本,偶然見到一兩篇隨筆性文章,竟然都談到了《紅樓》,而且見解不凡。這才引起我這孤陋者的注意,真是於心慼慼焉,不能輕易放下這個題目。

張愛玲的文藝審美眼光很高明(水平和能力),尤其符合雪芹標準的「脂粉英豪」,又與鬚眉濁物不同,彌覺可貴之至。

她在回憶胡適之先生的文中,是以《海上花》為主題的。她說:第一點,從十二三歲時讀《紅樓》。第二點,只這年齡而頭一回讀,讀到第八十一回,什麼「四美釣遊魚」等等,忽覺「天日無光,百樣無味」而感到那是「另一個世界」!

我讀到此,真是又悲又喜,又喝彩、又感歎——莫知如何以表述我的心情。

她又提到:在美國,告訴洋人中國詩、畫的「發展」(獨特造詣之義也),他們因為不懂,只有承認;但若說中國小說的「發展」,就人人「露出不相信的神氣」了。因為,小說代表是《紅樓》,在他們讀來,只看到一個「故事輪廓」——而且「是高鶚的」!那就是「釵黛爭婚」的一場「三角戀愛」熟套鬧劇,沒有別的。

這是一位絕代的天才,她的文藝審美水平特高——用我的話說:她不俗,有靈性,有藝術眼,有上智上慧,非同小可。

她有一部考論《紅樓》的專著《紅樓夢魘》,內有極精彩的話,如云:「我惟一的資格實在是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可見她對《紅樓夢》是如何地精熟至極。

她在這篇序文裡留下了沉痛的心聲,她深刻理解了曹雪芹與他那真《紅樓》這部書自身的悲劇性。她說:「清末民初的罵世小說還是繼承《紅樓夢》之前的《儒林外史》。《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請原諒我這混雜的比喻。」她最後說出了一句鯨吼鐘鳴的話——

「《紅樓夢》被庸俗化了!」

是誰?是什麼才導致這個堪悲的庸俗化呢?答案由她擺出來的——附骨之疽!

我以為這種比喻並不「混雜」。她說得透:雪芹的書,未完倒還不致成為最嚴重後果的真原因,糟就糟在那個狗尾像疽一般附著在一個寶物上,竟難割除根治。

然而,也有人相反,他們感不到那種巨大的懸殊大異,倒是認為前後「渾然一致」,「都是曹雪芹的原著」……而且,曹之所以偉大,不在前80回,全在後40回,云云。

這是個文化難題,也許一萬年還會「君向瀟湘我向秦」。

張愛玲還指出說:《紅樓夢》應該把後40回偽續割去,任其「殘缺」不完,後面可以加上研究佚稿的成果(按應包括後文情節要點,人物結局,章法結構……)。這裡正合我們倡導並一直實行的「探佚學」的宗旨,可謂相視莫逆,會心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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