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的哲學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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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斷紅樓

作品的哲學立場

   

如果說《紅樓夢》居然是站在儒學的立場如何如何,這當然沒有什麼人會相信。《紅樓夢》的反儒立場幾乎不被懷疑。所以「正人君子」們就特別樂於給《紅樓夢》安上一頂「傷風敗俗」的帽子不了了之。

而後半部《紅樓夢》則特別給賈寶玉出了一個《則歸墨》的題目。這就是說,既然不是儒家,那麼就是墨家好了。

其實不是。

法家鉅子韓非曾經說過,俠以武犯禁而儒以文亂法。不論是儒,還是墨,都是所謂「顯學」。這就涉及到一個中國古典哲學劃分的問題。如何確定中國古典哲學的基本劃分?是儒、墨對立,是儒、釋、道三家鼎立,還是文革中提到的法、儒對立?

在文化大革命中,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簡單而明確。之所以說法、儒的對立構成中國古代社會上層建築的思想基礎,這是從其基本的哲學立場得到的結論。法、儒的對立其實就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在法、儒學者幾千年前的激烈的理論論戰中,這個問題表現得特別鮮明、尖銳。以至於就這個方面已經不必進行過多的論證。我們只要引證一下當時的哲學著作就可以了。[7]

至於其他的流派,如儒、墨、道、釋,可以說,其思維方式都是唯心主義的。而唯物主義則是法家思想體繫上不容爭辯的照耀古代世界的思想明珠。這是法家至高無上的榮譽和驕傲,人類智慧所能達到的巔峰,不可動搖的自信。

我毫不懷疑曹雪芹的法家立場。《紅樓夢》簡直就是法家在新世紀之初震耳欲聾的宣言。《紅樓夢》無可辯駁地證明舊的時代的終結以及新的世紀的來臨。《紅樓夢》君臨天下,傲視千古。它通過一塊遠在人類歷史很久之前就已經存在的亙古不化的頑石親眼目睹了這整個變革天地的歷史過程。《紅樓夢》告訴全世界,中國自秦以來的歷史不過是自秦以來的法家傳統的背叛所造成的可憐的流產。一些可鄙的二流或者三流的小人物竊取了本來不屬於他們地位和思想,冠冕堂皇地建立他們的傳統和體系。但是,《紅樓夢》告訴大家,所有這一切都是假的,只不過以訛傳訛才成為所謂「真的」。而假的就不免要暴露出原形,最終歸於毀滅。

這樣我們就可以知道《紅樓夢》這部作品的寫作目的了。而正是這個問題困擾了紅學家幾百年。也的確就有人十分丟臉地說什麼該書的寫作是出於種種其他莫名其妙的原因[8]。這就多少給人一種功力不夠,只好瞎猜的感覺。正因為該書哲學、歷史的辨證統一,無比宏大的規模使得小人物產生了種種混亂的幻覺。小人物沒有能力飽覽《紅樓夢》所勾勒出的壯麗景象,就認為所有這一切均出自幻覺。小人物在猝然接觸《紅樓夢》之前沒有做好必要的思想準備。他們沒有辦法相信自己在無所措手足的情況下遇到了多麼龐大的建築。他們一下子掉進《紅樓夢》的建築中,再也沒有能力自拔,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連自己也難以相信的幻覺。對於這些小人物而言,《紅樓夢》不僅是夢,更加是永遠也不能甦醒的噩夢!曹雪芹巨人般的力量,在這些小人物的喃喃夢語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但是不能因此就說《紅樓夢》僅僅是一部「反對」儒學的著作。這樣的作品在古代不是沒有,但如果僅僅從這個角度來瞭解《紅樓夢》就顯得是過於狹窄了。的確,深為儒學所苦的讀者一定能夠從書中得到大量的樂趣,但是我們畢竟要開拓視野,要指出,《紅樓夢》不僅是「破」,而且是「立」。特別是它破天荒第一次明確地確立了「法家」的「正統」,這的確不是每一個讀者都注意到了的事情。

《紅樓夢》是中國兩千歷史的總結。同時也是對這兩千年思想的一個總結。我們難道要把《紅樓夢》當作「哲學史」來讀嗎?當然不是:

「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

《紅樓夢》的寫作意圖至此就很明顯了。曹雪芹高度概括了中國自秦[9]以來的政治文化歷史,加以感性的概括,將之放在「大觀園」之中加以藝術的再現。所以我們可以把《紅樓夢》當作歷史來讀。但不是某朝某代的歷史,如異族入侵的歷史,而是一般的歷史,是兩千年的歷史。《紅樓夢》就是要證明這兩千年歷史的內在必然性。同樣,關於這一點,曹雪芹也說得非常清楚:

「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

如果把這段話稍稍加以引申,不難看出,曹雪芹並不是如人們一般所想的,是歷史虛無主義者;相反,在曹雪芹看來,所謂的「正史」,不過是些「野史」。而野史的起源,不過就是儒家的《春秋》罷了。這些「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當真是壞到了極點。同樣,毛主席也認為,「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   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流人物。盜跖莊 流譽後,更陳王奮起揮黃鉞。歌未竟,東方白。」

這樣就不能再把《紅樓夢》當作一般的描寫「性文化」或者是例如什麼「排滿」,「婦女解放」之類[10]的小說來欣賞了。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作品中存在很濃重的宗教宿命色彩。就宗教信仰而言,似乎很難看出曹雪芹信奉什麼教。據說曹雪芹與當時的僧侶來往密切。然而即使這樣,也很難說作者信奉佛教。其實恰好相反,在作品中,曹雪芹表現出對佛教並不尊重。例如一開始就是葫蘆廟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地方。賈雨村就出身於此。顯然,葫蘆廟以及廟內的小和尚不具備更多的正面色彩。

然後是鐵檻寺,饅頭庵這樣的宗教場所。而在饅頭庵內,秦可鯨、智能、賈寶玉、王熙鳳、老尼姑都有不俗的表現。這也不能說是佛門的光彩。後面又有水月庵。賈寶玉說庵裡的洛神純屬虛構。在續書中,這裡也是賈芹的得意之處。就連大觀園裡妙玉的櫳翠庵看來也不是什麼乾淨的地方。

佛教是這樣,道教也差不多。這裡不需多述。

總之,在《紅樓夢》中作者就是要告訴讀者,這個社會已經腐朽透頂,沒有所謂「乾淨」的地方。宗教世界已經成為現實世界的陳腐補充。

換一個角度,作者比較推崇的不是現實世界的宗教世界。作者對於遠離紅塵喧囂的精神世界似乎別有垂青。如賈寶玉、林黛玉出身之處大荒山、青梗峰這些地方。

在作品中,兩個世界交叉出現,的確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甄士隱、柳湘蓮出家。賈瑞的風月寶鑒。特別是賈寶玉被饜,精神世界的代表居然橫衝直撞,直入紅塵深處,當著所有迷失於物質世界的人說了很多「瘋話」。作者大膽潑辣之筆不禁令人拍案叫絕。

作為一名中國古代學者,曹雪芹所接觸的宗教主要是佛教和道教。雖然在康熙年間基督教已經傳入中國,後來的「太平天國」也以「上帝」相號召。但是一般來說,在《紅樓夢》中似乎沒有涉及到基督教。如果有學者能夠舉出實例反駁這一論斷,筆者實不勝感激之至。

在宗教之前,故事的發源又是上古時代的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傳說。

這裡有必要對這個問題稍稍多說幾句。每個民族,或者說每個歷史悠久的民族都有屬於自己的神話傳說。比較著名除了中國的傳說之外,還有印度的、埃及的和希臘的等等。但是最發達的,據我所知,是希臘的神話。另外,北歐也有屬於自己的神話。其實關於各個民族的神話,本身就是一門專門的學問。這裡主要談談我國的有關內容。

按照基督教的說法,世界是上帝在七日之內創造的。

中國古代神話的創世界過程比這稍微麻煩一些。讓我將之稍做整理,如有不妥,敬請批評。

1. 先是盤古開天闢地。天地山河日月星辰生。

2.然後是女媧造人。人生。據說同時女媧還創造了大量的動物。母系社會開始。

3.然後是伏羲時代。伏羲神,如果沒有其它的說法,就是從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的一個代表。恩格斯說,在希臘神話中,這個時代是由智慧女神雅典娜的一票開始。但是在我國神話中,這個時代由伏羲神獨立代表。

這樣說是有道理的。伏羲神的形象已經非常確定,這是圖騰崇拜高度發展的產物。另外,伏羲本身是兩性同體。據說還是兄妹。第三,與盤古、女媧不同,伏羲享有比較確定的世俗領袖地位。

4.接下來才是黃帝、炎帝的時代。這是真正國家制度的基礎。黃帝通過戰爭,而不是通過血緣確立他的權力。這是真正國家暴力機器的雛形。

5.後面的內容就沒有什麼不一樣了。眾神的時代。好像《史記》是從黃帝開始寫的。

這樣大致可以瞭解《紅樓夢》所選這個神話作為開始有什麼不同。最簡單來說,不過是照顧全文,為後來的女性世界做一鋪墊。

從另一方面來說,在女媧之前,沒有生命,而在女媧之後,父系社會代替了母系社會,又與賈寶玉的世界觀不太協調。

但是請等一下,我的確從這裡得到了一些啟發。我下面所說的,有可能被人認為「太懸了」。人們不認為曹雪芹會設計的如此周密。恐怕會是我的杜撰。對於這個責難,我要說,這裡的研究至少還是以歷史和作品本身為資料,建立在合理的推論之上。如果要說胡謅的話,當今紅學恐怕杜撰的也太多了呢!可以說,除了《紅樓夢》前八十回,杜撰的也太多!又何必斤斤計較哉!況且連我都能夠想像得到,又憑什麼說曹雪芹沒有考慮到呢?

這裡要說的是有關從女媧到伏羲這麼一個過程。

首先看看中國古典哲學的基礎是什麼?絕大部分沒有這個方面知識的讀者恐怕難以回答這個問題。其實就是大量專門研究這個問題的專家學者,又何能回答的出來呢?

簡單地說,我國古典哲學的基礎是老子的《道德經》。當然,要系統地論證這個命題,恐怕要涉獵諸子百家的經典,然後寫一部《中國哲學史》才行。但是這裡不能這麼麻煩了。就是比較有條理的理解《道德經》也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我在這個方面作了一些工作。正是由於我做了這些工作,才使我得出這樣的結論。

為了比較簡單地說明這個論點,讓我從各個流派分別開始。與老子學說最近的是「道教」。但是其實「道教」只是老子、莊子學說的一個分支。而且是比較下乘、流於邪辟的發展。特別是後來盛行的房中術、煉丹等等。老子、莊子很重要的一個原則就是「順其自然」,而這些卻是畸形縱慾。

而道教之所以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可以說全是佛教的貢獻。前面已經說過,古代就是佛、道兩家。有人加上「儒」,一點也不科學。儒似乎不能算是宗教。

早在佛教進入中國之前,道家思想一直佔據統治地位。在晉代,也就是所謂「玄」。這個時候,佛教開始傳入。開始之時,佛教的地位很低,只能通過巴結當時的士大夫提過自己的地位。而士大夫都信奉道家思想。所以佛教徒也得跟著喝酒。而且往往喝的一塌糊塗。這就是說,信奉清教徒式生活方式的佛教徒不得不跟著縱慾。佛教大發展的時候是晉之後。佛教徒借口能夠保證國王的地位和財富來兜售他們的信仰。上當最深的似乎是梁武帝。

佛教在唐代取得一個大發展。而完全屬於中國的佛教則是所謂「禪」。禪教已經吸收了大量的道家觀念。可以說已經盡善盡美地完成了佛教具有中國特色的宗教事業。如果讀者有興趣,可以把禪教與其它的佛教流派,如原始印度佛教,剛開始流入中國的佛教,以及目前流行在東南亞一帶的佛教加以對比,就可以看到,禪教與眾不同之處就是吸收了一些道家、道教的觀念。

在《紅樓夢》中,佛、道合流,居於相同的地位。

但是這裡還是存在一個小小的區別。對於佛教來說,任務在於「普渡眾生」。即所謂「濟世」。與之相對,道教更加強調現實世界的虛幻,為此道教採取「縱慾」的方式。例如警幻。也就是說,道教是「出世」。在《紅樓夢》中,引人看破紅塵的都是道士。而跑到紅塵中指點迷津的又往往是和尚。

除開宗教,古人的哲學也是以《老子》為基礎。

法家學者本身都非常熟悉道家理論。早期的法家言論往往同時也是道家的。韓非子就鑽研過《老子》一書。這就是說,法家學者公開承認自己的理論基礎是道家,是老子。

而墨家就稍差。墨子原來是個儒家弟子。後來自己離開孔子的範疇,獨自開創一個思想派別,這也的確難能可貴。但是從墨子那裡還是能夠看到大量的道家痕跡。墨子搞所謂「封建迷信」那些東西,遠超出其他學派。對於這個桀敖不遜的學派,其它的學派一概採取否定的態度。莊子反對墨子的小集團傾向,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韓非指責墨派崇俠尚義,法不能禁;而孟子則指責這個學派是「禽獸」等等。

相比起來,距離道家思想最遠的似乎是儒學。但是老子似乎不這麼認為。老子說,孔子的道德學說是他的學生。「孔德之容,唯道是從」。仔細比較一下,還是要說,儒學的基礎是道家。

正是這樣基於道家思想的獨特體系,構成我國古代上層建築的思想基礎。正如讀者在《紅樓夢》中所看到的,這個體系被概括在「群釵」之中。「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這個體系的特點,強調個體的獨立判斷。個體彼此之間由僵死的道德教條維繫而缺乏有機聯繫。是沙粒般的同一而不是混凝土般的統一。是外在的拼湊而缺乏內在的協調一致。每個人都為自己獨特的利益奮鬥,沒有全盤的考慮。這是一個內訌的體系,表面的繁榮。建立在沙基之上的建築,隨時面臨土崩瓦解的危機。

這樣一來,批判的矛頭就主要指向所謂「儒家」了。因為儒家的理論一直被官方奉為國家學說的經典。最後我們集中地考察一下這個問題。

首先從正面說,儒家沒有教導人民姦淫偷盜。多少不是一個直接負面的體系。但是正如黑格爾所說,類似儒家這樣的道德言論,在人類史上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而且據黑格爾說,古希臘政治家的類似言論就遠比孔子要深刻。毛主席也說儒家是「枇糠」。

這裡不準備正面評價這個體系。我只是說,以上大思想家的評假是有道理的。道德修養是一個人最基礎的而不是最終的事業。對於個人來說,最崇高的事業當然要與集體相關,要擺脫個體的束縛。所以古往今來的大思想家,例如黑格爾認為,為民族做些什麼是最高的。而馬克思則說要為全人類做些什麼等等。

儒家與此恰恰相反。儒家竭力從私人的角度來理解屬於集體的事業。儒家認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的觀點是說,如果你還不能管好你自己,又怎麼能夠治理好國家呢?這個形而上學的推論的確很狡猾。但是問題剛好在於,即使你能夠很好地管好自己,就能夠治國了麼?這顯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但是儒家強調,這是一回事。概括地說,儒家的荒謬性也就在這裡。儒家特別推崇什麼「太和元氣」。準確地說,這個「元氣」也就是私人、個體的一層胎膜。只有克服了這層「胎膜」,突破了儒家所強調的「元氣」,才能擺脫個體的狹隘性,走向理性,走向類,從而在更高的層次上實現自我。

對儒家學說的最一般的批評也就是這樣了。因為這個學說本身沒有什麼難以理解,過於複雜的地方。總之,儒家的全部問題就是一個「私」字。離開了這個「私」,儒學也就沒有什麼合理性了。雖然我們看到,這個「私」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儒學的錯誤在於過分強調這個「私」,把「私」絕對化、神聖化了。所以墨派就針鋒相對地提出一個「兼」字。而這個「兼」,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有「公」的意思。至於在私有社會中,「兼」一共能夠達到什麼程度,這就不是這裡的任務了。

下面看一看儒學的歷史。

這裡一直在說的,儒學,其本來的意義,也就是「學者」的意思罷了。至於這個名詞如何成為某一個學派所「專有」,我個人認為,這裡面還是有「歷史的誤會」的。例如我們在《莊子》中可以看到這麼一段: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履者知地形,緩佩 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大意不過是說,魯王問莊子,我們魯國這麼多的儒士,沒有同意先生觀點的。莊子說,你們魯國根本就缺少儒士。魯王說,我國全國上下都穿儒服,怎麼說少呢?莊子說了一大套儒者的標準,最後與魯王打賭,您不妨頒布一條命令,凡是不符合儒者標準而穿儒服的,其罪處死。魯王照辦。然後魯國沒有人敢穿儒服了。只有一個人,不僅敢穿,而且就站在公門之外。經過魯王測試,完全符合標準。莊子說,你們全國一共才有一個儒者,又怎麼說多呢?

以上引的一段不外是說,至少在先秦,「儒」不是專指一個學派。孔子稱自己的學說是「丘門下」,其他的學者稱儒家是「孔學」等等。至於後來之所以孔子成為古代知識分子普遍承認的「聖人」,這似乎還有一些其它外在的原因。例如儒學的要求很低,易於被接受等等。後面就這個問題還要進一步加以討論。

說來好笑,儒學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得了,就如同儒家弟子所吹噓的那樣。基督教、回教、佛教的創始人都有一個非同一般的來歷。穆罕默德,釋迦牟尼似乎都是貴族。基督耶穌好像也是從一開始就以救世主的身份活動。

但是毛主席說孔夫子早年做過各種雜役,甚至做過輓歌郎(?),吹吹打打,不是特別得意。按照賈雨村的說法: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

按照這種說法,孔子生在「無義戰」的亂世,應該是「應劫而生」了。相反倒是秦始皇、曹操這樣的「修治天下」的人物是「應運而生」的大仁者了。[11]

孔子一生不得志。在其身後,儒教幾絕。幸虧後來又有孟子把儒家觀點推上一個新的高度。孟子的確提到了一些與眾不同的觀點。而孔子與孟子的關係,頗有點像古希臘世界中蘇格拉底與柏拉圖之間的關係。

至於在孔孟之後,儒學是否還有什麼質的發展,這倒是很令人感興趣的事情。一般來說,對前人著作的註解似乎還不能算作獨立的思想體系。要說是同一個體系的補充和發展似乎還是比較合理一些。

漢代的儒家學者只是制定一些有關國家禮儀方面的事情。國家哲學還是更加傾向於道家學說。以後一直到宋朝,在這期間最興盛的反倒是佛教。宋朝的程朱理學的確是取得了官方哲學的地位。嚴格地說,儒學的官方哲學地位,要說從宋開始似乎更加確切一些。關於這個理學,歷來的反對意見也確實是太多了。這裡先不反對這個學說。上面關於儒學的一般性質的批評,也完全適用於理學。但是並不完全適用於道、墨、法、佛這些流派。

理學的主要敵人就是所謂的「啟蒙思想」。這是從王陽明學說開始的一個思想運動。王陽明學說與程朱理學處於一種對立之中。而這種對立也就是《紅樓夢》中所揭示的林黛玉與薛寶釵之間的對立。理學強調「聖人之言」,王陽明學說強調「心外無物」。但是雙方的基礎都是孔孟之道。其實這樣的對立不過是孟子與墨子之間的對立在儒學範圍內的重演罷了。不過看起來最後還是程朱一派(墨派)佔了上風,獲得國家的支持。

正如《紅樓夢》中所說,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只要有程朱理學,心中的「魔」,王陽明學說就不會消失。外在的束縛越大,內在的懷疑與反抗也就越大。實際情況也是這樣。例如清朝皇帝在追求性解放方面,不論是獲得的成就,還是付出的代價,一點也不必他們的前輩,明朝前輩要差。

可以看到,儒學似乎分為三個歷史階段比較符合歷史。也就是先秦的原始儒學,漢儒,以及最後的宋儒,也就是所謂的「理學」。漢儒有什麼獨特的觀點,有什麼流傳後世的經典作品,可以說,我不太掌握情況。至少宋朝的朱熹一上來就給程氏兄弟大吹法螺,胡說什麼這兩兄弟直接繼承孟子的道統云云。

總之,儒家弟子歷來不是什麼特別有顧忌的學者。特別是在他們最重視的所謂「道統」方面,幾乎是亂七八糟。按照朱熹的說法,秦以後,宋以前的一段時間裡儒學就一點地位也沒有了?雖然在這段歷史時期儒學沒有獲得國家的全力支持,但是也沒有成為官方禁止的學說。唐玄宗還給孔子寫了一首詩。其實在孔孟的時代,儒學的地位更加低。

漢朝的董仲舒鼓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至於是不是「獨尊」起來倒是次要的事情。孔子之所以不斷在歷史下降的時期被當作救命草來使用,這與其倒退保守的內在精神是一致的。我們現在之所以往往覺得中國的文明歷史同時也是儒學的歷史,也與建國不久,幾百年的下降趨勢所造成的陰影仍在這樣的歷史文化背景相關。如果再過二三百年,恐怕人們就能夠對這一學說持客觀的態度了。

《紅樓夢》反儒,但主要是反對在明、清之際的「理學」。賈寶玉、林黛玉等人甚至運用原始儒學,也就是孔孟直接反對當時風頭正勁的朱熹這些大儒。

比較理學與原始儒學的異同,可以說,如果有興趣,不妨做一下這個方面的工作。但是這裡就免了。我們只要知道,曹雪芹是所謂「法家」,不僅反對儒學,而且反對所有的道德哲學,如墨、道、釋這些唯心主義派別。

據說在這些派別之外,還有一個所謂「陰陽家」。也就是賈雨村、史湘雲長篇大論的那些「正邪」,「陰陽」等等。但是這個派別似乎是從道、儒兩派中演化出來的。不用說,這些道理在曹雪芹看來,也不具備什麼可靠的意義。誠如賈雨村是「胡謅」人士一樣。

[7] 就我的一些淺薄的知識,我要說,法家的確在各個方面對儒家進行了駁斥。其中包括孔子沒有按照自己的要求進孝道等等。

[8] 例如「排滿」。

[9] 「宿孽總因情(秦)」。

[10] 抱這樣的觀點的笨蛋當真是前赴後繼,不絕於時代哉。所以有人認為《紅樓夢》不過是「抄襲」《金瓶梅》。當然,我們不能過於嘲笑這些勇敢的白癡。要這些智力發育不全的傢伙理解《紅樓夢》,這簡直就是對這部作品的侮辱。這些傢伙惟獨對「器官」,對「旗幟」特別感興趣。而欣賞《紅樓夢》所需要的哲學、美學、歷史學等方面的基礎,都不如「旗幟」來得更加鮮明!因為那才是「方向」!

[11] 所以這裡要提到這樣一個觀點,在《紅樓夢》中,每一個人物都是曹雪芹製造的攻擊當時統治階級的傀儡。只是大家所佔據的立場不同,進行攻擊的角度也不一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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