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續」[21]
關於「續」[21]
我認為,《紅樓夢》的後半部分,曹雪芹已經寫好了。可以看得出來,《紅樓夢》前後照應非常緊密,而且也不得不承認,後半部分的內容也比較豐富。很難想像如果不依照曹雪芹的底稿能夠寫出這樣的東西。
但是還要看到,前後的不連貫也是非常明顯。
1.首先是從行文上講,前後就不是在同一個檔次上。[22]前面的《紅樓夢》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詩。只有一流的詩人才能夠寫出這樣氣貫長虹的詩篇。但是後面就不行了。語言的溫度下降了一個層次。如果說前面的《紅樓夢》是燃燒的火焰,那麼後半部分的《紅樓夢》就是難以看穿的沉沉夜幕。據說有人把前後的用字作了一個比較,結論是《紅樓夢》在語言上是一致的。但是這只能說明這兩個部分之間存在緊密關係,而不能就得出結論說出自同一個作者之手筆。這個比較實在太草率啦。很難說出更加精確的東西。一個人的文風不僅要看其用字的習慣,更加要看其遣詞造句的習慣,更加要看其如何組織這些基本的語言要素,包括字、詞、句、段等等。只是從用字這麼一個最初步的分析當然不能得出進一步的結論。
2.前面已經說過,人物都變了。[23]淺薄的讀者恐怕很難接受這個結論。但正所謂「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如果讓賈寶玉變成薛蟠那樣,這個《紅樓夢》就沒法再看了。我們看到,八十一回剛一開始,賈寶玉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林黛玉那裡號啕大哭,這顯然是十分荒謬的。在前面我們已經看到,賈寶玉在「女兒」,特別是在林黛玉這個在賈寶玉看來是所有「女兒」一切優秀品質的集中代表那裡是一個什麼態度。而現在卻主動跑到林黛玉那裡痛哭流涕。這只能給讀者造成這麼一個印象:賈寶玉從此改弦更張,向賈環看齊。
3.另外從情節分析,也可以看到前後的不一致。[24]可以說後半部分簡直就是前半部分的「解毒劑」。前面埋伏下的,可能在後面導致矛盾激化的情節無一不在後面被「閹割」。這樣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簡直是數不勝數。這麼做當然是有目的的。這就導致了《紅樓夢》變得撲朔迷離。讀者當然不會因此而感謝後半部分的加工者。特別有趣的是,後半部分並不掩飾遊戲人間的本來面目。例如後面就有所謂「甄應假」沐皇恩云云。而且後面甄世隱又大言不慚什麼「避禍」云云。
總之,我認為,如果是曹雪芹故意寫成這個樣子,這就有點難以解釋其目的了。而前後的不一致也的確被許多人感到並指出其論據了。我在這裡不過提一下自己的看法。之所以這麼謹慎,可以說,我認為,我們還是不十分瞭解我們的古人。我們不瞭解他們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裡,也不知道他們如何思考,如何得出他們的結論,以及得出什麼樣的結論。所有這一切的確和單純欣賞這部文學作品距離得太遠了。就讓紅學的考證得出最後的結論吧。
不能完全推翻後半部分給我們的結論。特別是我們不能否認,寶嫁黛死是整個篡改的高潮。賈寶玉與薛寶釵成親,而這個時候林黛玉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在前面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那麼有沒有可能說,賈寶玉畢竟和林黛玉結婚,但是由於眾所周知的所謂「女性的弱點」,林黛玉在婚後性情大變,以至於賈寶玉反而在婚後陷入失戀的深淵呢?這種想法的確很有想像力。但是很難說這和例如《紅樓夢》這樣的作品有什麼共同之出。我們在前面已經看到,《紅樓夢》不是一部為了「談情」而「談情」的作品。
這裡需要注意的是「晶瑩」兩字。從這兩個字就可以得出結論,讓賈寶玉如此煩惱的是薛寶釵而不是別的什麼人。只要看一看原文,就會發現,用來形容賈寶玉的「玉」和薛寶釵的「金」都有這「晶瑩」二字。如果有的讀者還是不相信賈寶玉曾經和薛寶釵這麼「對著」,「齊眉舉案」的話,那也沒有別的什麼辦法——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好了。
雖然結局都是一樣,都是所謂「寶嫁黛死」。而完成這個結局的情節並非唯一。可以是寶先嫁,而黛後死;也可以是黛先死,寶然後嫁;或者是黛先嫁,死,然後寶再嫁。等等。而且據說還有的意見認為,黛並沒有死,而是嫁給別人,如入王府。而這正好應了黛玉罵北靜王是「臭男人」這句話。這種觀點的確很有意思。但是我認為,如果賈母沒有死,讓林黛玉另嫁他人的議論並非十分站得住。同樣,如果賈母沒有死,薛寶釵也未必能夠壓過林黛玉。所以即使不排除林黛玉王府充役的可能,這也只能認為是屬於寶先嫁,而黛後死這麼一個結局。顯然,這個時候賈母已經不再人世。
在續書中,情節安排得過於巧合,以至於給人一種庸俗的感覺。的確,沒有人能夠否認,這麼一個安排的確造成了巨大的悲劇氣氛。但是按照我國傳統的美學觀點,過分的悲痛,實在不是藝術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當林黛玉像一個無可非議的烈士死去的時候,不可否認,全書的風格被破壞了。
必須要做出對比才能得出結論。與林黛玉之死能夠做對比的是晴雯之死。在晴雯臨去世之前根本就看到更多的矯揉造作。晴雯坦率地面對死亡。以極大的勇氣接受屬於她的命運。我們看到,作者是如何描寫的:
只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進來笑[25]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便走。
這裡一個「笑」,一個「翻身便走」,說明什麼才是曹雪芹筆下的人物,什麼才是真正的大家風範。藝術與其說在於表達,不如說在於如何引起讀者的共鳴。後者才是藝術的唯一目的;而前者只是一個手段。曹雪芹筆下的人物都是自由的人物,他們確定自己的追求,獨自承受命運的考驗。至於在續書中,林黛玉在臨死前感到受了騙,而且還「焚詩」,這很難說與曹雪芹的林黛玉會有什麼共同之處。
這樣,不得不說,後半部分《紅樓夢》並非完全出自曹雪芹的原意。偉大的藝術家忠實於自己的藝術,遠勝於虔誠的宗教徒忠實於宗教。背叛藝術,對於真正的藝術家來說,遠勝於背叛自己。當代的版本考證證明,這部經過篡改的作品的確是經歷了迂迴曲折的道路才最後與世人見面。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一般認為,有以下幾點:
1.外在的壓力。《紅樓夢》是寫好一部分,抄錄一部分,然後一部分一部分地流傳於世的。這樣,就的確給例如乾隆這樣的愚昧野蠻的傢伙下令重新修訂還沒有問世的部分的機會。凡是對於中國古典文化有一些基本瞭解的,都很難對於像乾隆這樣的附庸風雅的騷韃子產生什麼好感。一句話,這個傢伙實在是民族文化的敵人,作踐者而沒有充當其他的什麼光彩角色。為什麼說這是出於乾隆的干涉而不是別的人呢?基本的常識。康熙的時候,曹家還風光得要命;由於在皇家內部政治鬥爭中曹家支持了雍正的敵人而獲罪抄家。可以說,曹家以及相關的人,如李家的處境非常悲慘。很多在家族中有地位的男女被官賣。有的人在很長的時間中沒有人敢買,恐怖氣氛瀰漫一方。而這個時候,曹雪芹應該還是個孩子。是殘酷的現實教育了他,使他成長起來。而《紅樓夢》,曹雪芹自己說得非常明白,乃是批閱十載的心血之作。再加上潤色、流傳等等,應該在十年以上。雍正在位大概是十四年。顯然,當《紅樓夢》流傳於世的時候,雍正已經不在位了。反過來說,如果雍正還在位,也不敢讓這樣的作品問世。另外,在《紅樓夢》中,也有這樣的暗示。例如在晴雯的祭文中,賈寶玉寫道:「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太平」即「正」的意思。[26]而這個「維」字的講法就大了。「雍」字去頭就是這個「維」字。這等於是說,被砍掉腦袋的雍正就是意味著「太平不易之元」的到來。而我們知道,雍正也的確是被刺客砍掉了腦袋。[27]至少民間是這麼流傳的。這樣,問題就集中到乾隆身上了。[28]因為乾隆在位的時間特別長,達六十年。如果說是在乾隆之後,可信程度必然要大打折扣。[29]
2.也有「避禍」的因素。這在原書中已經提到,而且也為大多數人認可。但是需要考慮的事情時,究竟是誰需要「避禍」呢?是曹雪芹嗎?我看還是例如乾隆這樣的心驚膽戰的傢伙比較妥當。這樣一來,與上面就可以合為一個原因。
總的說來,續書沒有如實地反映《紅樓夢》的本來面貌。但是另一方面,也要看到,「真」與「假」摻雜在一起,更加使得讀者眼花繚亂,難以分清廬山真面貌。我認為,敘述還是基本繼承了正確的順序。
如果按照其他的說法,《紅樓夢》就不是一百二十回了。可是我們看到,儘管續書寫的十分無聊,但是情節的繼承還是比較連貫的。如果說是一百一十回,是不是給人一種倉促結束的感覺呢?
另外,特別重要的是,林黛玉的死決定了《紅樓夢》後半部分的基本結構。我認為,只要對這個問題能夠得到一個令人比較滿意的認識,則我們也可以大致上看清後半部分的《紅樓夢》的真實面貌了。
必須要注意到這個或者是最嚴酷的事實,這就是,當其他姐妹的命運逐漸取得一致的見解的時候,只有林黛玉還是一個未知數。書中曾寫道「玉帶林中掛」。只要顛倒過來就是「林黛玉」。而賈寶玉寫給晴雯的祭文也的確是掛在芙蓉樹上。可以說,這篇祭文其實是寫給林黛玉的。至於「芙蓉」究竟是岸上的木本,還是生長在水中的,曾經有比較詳細的考察。總之,賈寶玉寫的誄文是掛在樹上,而林黛玉也是從樹影中走出,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可是這樣一來,問題就來了。眾所周知,即使到了第八十回,雖然大觀園裡鬧得翻天覆地,可是我們還看不出來為什麼會導致家族的敗落。在續書中,林黛玉死在查抄賈府之前。這就有了一個時間間隔。而這個時間間隔,足夠賈寶玉迎娶林黛玉。[30]
如果單純地看,續書雖然遠不如原作那樣蕩氣迴腸,但也不影響它成為一部好的作品。只是這部「好」的作品恰好接在原作之後,使其自身的光彩不僅完全淹沒在原作的光芒之中,而且令人產生「閹割」原作的不良印象。只要適當地調整心態,還是能夠從續書中得到應有的藝術享受。[31]不平衡主要發生在從第八十回進入第八十一回的過渡之中。可以說,在這個過渡中,續作者顯得特別笨拙,也最不能令讀者的情緒安靜下來。至於以後,抱著「讀故事」的心態,還是能夠接受續書作者的基本結論。例如夏金桂之死,賈府被抄,賈母逝世等等,還是沒有脫離大家風範。可以說,這些都是續作者親身經歷過的事情。儘管現實遠比作品更加冷酷無情。[32]
[22] 即使像我這樣的對於文字用語缺乏專業研究的讀者也不難看到前後語言上的差別。可以說,在前面,你根本就看不到任何「旗人」語言的跡象。但是在後面,有的章節,特別是兩部分的銜接處,長篇累牘地是旗人話,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所謂「北京話」。沒有比這更加噁心的了。舉例來說,例如這個「點點頭兒」就特別令人討厭。「點點頭兒」和在前面出現的「點頭兒」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意思就全變了。這個「點點頭兒」用在女性身上的時候,特別容易讓人們想到滿洲貴族獨具一格的大帽子。這和清以前的婦女的頭飾完全不同。
[23] 史湘云:「我從小兒在這裡長大的,這裡那些人的脾氣我都知道的。這一回來了,竟都改了樣子了。」(《第一零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24] 如果沒有什麼錯誤,王夫人在抄怡紅院的時候已經說過了,五兒已經死了,可是後面那個「五兒」又起死還魂,足足演了一大套戲。當然,這也許完全是個誤會。有的傢伙會說,怎麼王夫人她老人家的這句話我就沒有聽到呢?(「下流囚攮的,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當時你在現場嗎?你是不是整晴雯小姐的同案犯呢?交待一下你和襲人的關係吧。噯,別盡挑無關緊要的說,要說就說具有本質性的事情。至於你怎麼定義這個「本質」,這就完全要看你的態度了……
[25] 這個「笑」字非常說明問題。這當然不是什麼「溫馨」的笑。這不如說是「冷笑」。古人認為,「死而為神」,就是說古人認為,死人往往比活人知道的更多。這也完全符合《紅樓夢》的風格。曹雪芹認為賈寶玉來到塵世還不如說是一次墮落。反之,已死的晴雯,是不是知道得比那些在大觀園中鬥來鬥去的人們知道的更多呢?是不是晴雯已經知道賈府必然沒落的命運,而甚至因此而產生一種超脫的感覺呢?我們必須注意,在《紅樓夢》中,例如晴雯這樣的女孩子,按照賈寶玉的話來說,都是「雖死而不死的」。這還不如說是曹雪芹對那個社會的諷刺。
[26] 又,「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這樣,所謂「賈政」的「政」也可以理解為「正」了。而這對於理解賈寶玉的地位特別必要。我們通過鴛鴦姐姐的嘴知道,寶皇帝,的確和乾隆爺有關。
[27] 聯繫到書中賈政指責賈寶玉「弒君弒父」,那麼是不是可以認為,雍正之死與乾隆有關呢?否則乾隆為什麼那麼忌諱《紅樓夢》呢?
[28] 只要對比一下前後的文風差異,甚至可以說,難保後面沒有摻雜了「御筆」。例如幾首「御詩」之類。總之,乾隆是個少見的令人作嘔的傢伙。
[29] 紅學研究的重中之重,乃是搞清下半部分的來龍去脈,如果是這樣的話,不妨可以集中注意力於乾隆有關的歷史資料。說不定會有所發現也說不定。
[30] 寫到這裡,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古怪的念頭,為什麼林黛玉不能嫁給例如甄寶玉呢?
[31] 除了「寶嫁黛死」這個情節之外,抄家也寫得很自然,另外,賈寶玉出家別父一段也寫得很精神。
[32] 可惜啊!按照《紅樓夢》原來的計劃,一切均將遭到毀滅,而且在毀滅之前,會發生大爆炸。但是我們沒有在續書中看到能量的釋放。不如說是一次巨大的流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