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學」指謬(3)
「秦學」指謬(3)
四、 觀念背離和誤解原文
但《紅樓夢》的作者不是劉心武,而是曹雪芹。曹雪芹賦予《紅樓夢》的觀念是「不管他根基富貴」,而只重視個人價值;但劉心武堅持「家庭背景」和「血統」決定論的觀念來衡量人的價值,並以此要求曹雪芹和《紅樓夢》服從自己。這便使他不能理解、接受尤氏的觀念,也即《紅樓夢》的觀念。這樣的「秦學」,不要說「讀通」《紅樓夢》,就連對《紅樓夢》的文章詞句也無法正確理解。
尤氏所謂「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本是一句含義明確的俗語,意思是說,像秦可卿這樣容貌和性格的女子,非常「難得」,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她強調的是「難得」,是不可重複的「惟一」性,根本沒有「高不可攀」的含義。但到了劉心武這裡,竟然成了這樣的反詰: 「怎麼會就達到『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呢?」他顯然是把「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解讀成「高不可攀」的意思,原文的「惟一」性轉而變成了「高貴」性,明顯誤解了原文的含義。劉心武是「著名作家」,總不至於連這句俗語的含義也不懂。但他為什麼會這樣誤讀原文,以致曲解原義呢?這就是「家庭背景」和「血統」決定論觀念的表現。按這種觀念看人、讀書,就習慣於從等級貴賤著眼,總認為「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而自以為理所當然。由於持這種觀念,他也就不能理解和接受《紅樓夢》那種「不管他根基富貴」的觀念,和依據這種觀念進行的情節設置和人物描寫,雖然他是「著名作家」。
劉心武的觀念和《紅樓夢》的觀念全然對立,便導致了難以逾越的互相背離的觀念鴻溝或者錯位。這就好比兩個觀念相反的人,對事物的看法對立,便難以互相理解、交流和接受,而易於誤會一樣。在這種情況下,要想能夠互相交流、理解,就必須「虛心」並具備「自省」的自覺性,拋開自己的成見和固有觀念,以學習的態度,努力運用自己的知識和理解力去傾聽、領悟對方的話語和含義,以便瞭解對方的觀念和價值取向。但劉心武不是這樣,而是堅持己見,要求對方服從自己,把異己的觀念判定為錯誤。這就難怪他對自己的「秦學」充滿信心,雖然連「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這樣普通的俗語也發生誤解,卻自以為已經「讀通」了《紅樓夢》。這便恰如《紅樓夢》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卻自以為是一樣。《紅樓夢》至今仍然具備智慧的啟迪而沒有過時,「秦學」就是印證。這在「秦學」中並非孤立的表現,而是普遍的表現。從血統決定論觀念出發,舉凡《紅樓夢》對秦可卿的描寫和評價,在劉心武看來,都與她那「小小營繕郎的家庭背景,育嬰堂抱養的卑賤血統」不相稱。這就是觀念背離的結果,在文化交流、文學批評史和日常生活中並不罕見。
《紅樓夢》寫道,秦業「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第八回)這裡只說到秦可卿是從養生堂抱來的,並沒有提及她的親生父母和「血統」。但到了劉心武這裡,卻成了「育嬰堂抱養的卑賤血統」了。他除了將「養生堂」等同於「育嬰堂」而外,又將「育嬰堂抱養的」解讀為「卑賤血統」出身。這怎麼能夠等同呢?難道就不可能是並不「卑賤」的人家,遭遇了突然事故,致使秦可卿成了孤兒,而被養生堂收養的嗎?《紅樓夢》寫到香菱幼年被拐子拐去。秦可卿怎麼就不可能幼年時被拐子拐去,結果拐子突然死了,以致她成為孤兒,被養生堂收養的呢?《紅樓夢》既未交待其「血統」,自然潛含著無窮的可能性,但按《紅樓夢》「不管他根基富貴」的觀念,「不管」其「血統」如何,這在《紅樓夢》是很自然的。因為重要的是她長大後「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兼具釵、黛之美——「兼美」(第五回),而與寶玉的夢入太虛幻境直接相關。這就是她在《紅樓夢》中的個人價值和魅力所在。解讀這種魅力,不是本文的任務,容當別論。
《紅樓夢》寫道: 「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第五回)。其著眼點一如尤氏,「得意」於秦可卿的容貌和性格。但劉心武卻認為,秦可卿「如果是養生堂抱來的野種,怎麼會極妥當。就算她到了賈府後變妥當了,她又怎麼會成為賈母眼中『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按說她第二都不是,並列都沒份兒。」又說: 「賈母得的什麼意?在封建社會裡,一個家族裡的老祖宗對於自己的兒媳婦、孫媳婦、重孫媳婦最得意的、最為看中的就是血統」(《紅樓望月》第243頁)。然而,賈母對自己的親孫子寶玉娶媳婦,尚且明白說道「不管他根基富貴」,何況秦可卿!但到了劉心武這裡,卻曲解為「最得意的、最為看中的就是血統」了。這便是極端觀念背離而導致極端曲解的顯例。
秦可卿患病,尤氏要賈珍趕快請「一個好大夫來與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她告訴賈珍: 「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那裡要得!一個個都是聽著人的口氣兒,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慇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他們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子,吃了也不見效,倒弄得一日換四五遍衣裳,坐起來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第十回)這裡講得很清楚,她在責怪這些醫生無能,不但治不了病,反而對病人不利。秦可卿是病人,自然不會穿著見客的衣服,而是穿著便服臥床不起。但醫生是外面的男人,秦可卿是少婦,男子有別。醫生來診一回病,她就得穿戴整齊以便見這些外面的男人,自然得換見客的衣服。這原屬正常禮儀而又不得已的事。《紅樓夢》中多次寫到醫生到榮國府治病,連王夫人、丫鬟們都連忙迴避。尤氏愛憐秦可卿,所以她的話中有「倒弄得」一語,分明含有既愛憐又不得已之意。但到了劉心武這裡,就被曲解為「一個營繕郎家裡長大的棄嬰,她怎麼會有一種比賈府裡更排場的更衣習慣?」(《紅樓望月》第48頁)而且還用賈珍的話來旁證自己的解讀。賈珍的原話是: 「這孩子也糊塗,何必脫脫換換的,倘再著了涼,更添一層病,那還了得!衣裳任憑是什麼好的,可又值什麼,孩子的身子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第十回)這個意思很清楚,他是擔心秦可卿因「脫脫換換」再添病。人已病成這個樣了,愛惜身體要緊,不必再拘禮,不必「脫脫換換」了。可是,到了劉心武這裡,意思又變了——「賈珍還只不過是財大氣粗而已,秦可卿卻儼然公主做派」(《紅樓望月》第48頁),硬是要把秦可卿按禮儀而不得已的「脫脫換換」曲解為「儼然公主做派」,以便於將她向「弘皙的妹妹」方向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