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探析之四: 寶玉父子情思考
《紅樓》中,作者描寫寶玉和賈政的篇幅較多,也很精彩;作者正話反說,暗含了寶玉的戀父情緒,也寄托了作者的戀父情感。
《紅樓夢》裡,曹雪芹主要是描寫寶玉和眾姑娘丫環的事情,描寫寶玉和眾男人的事比較少。但是,描寫寶玉和父親賈政的事篇幅卻不少,份量也較重,而且也很精彩。這是何意?難道光是為了描寫一個封建官僚、一個正統父親,那沒必要花費這麼多筆墨(其中第三十七回到七十一回賈政出外放學差,實寫賈政只有四十幾回)。我細看寶玉和賈政的篇幅,琢磨二人的關係,發現寶玉和賈政是一種特殊的父子關係,寶玉有戀父情緒,比對母親王夫人的感情還深,耐人尋味。曹雪芹隱筆寫寶玉和賈政的特殊父子關係,其實也是隱筆寫了自己的戀父情感。這是為什麼?芹父是誰?
賈政一般給讀書人的印象不太好:為官無能,管家無用,教子無方,笞撻寶玉;整天就會和相公清客在一起閒聊瞎扯;另外,還養了一個不受歡迎的趙姨娘。
本文不談賈政的其它方面,單講賈政和寶玉的關係,並結合寶玉和母親王夫人的關係談。
賈政和寶玉除去大眾場合的一般接觸外,有五次(前八十回)面對面重要接觸,深刻體現了父子二人的關係。
這幾個精彩片斷,或震憾人心,或刺人心弦,有起有伏,有急有緩,雲遮霧障,「煙雲模糊」,讀來令人回味。
這五個精彩片斷前面有個「引子」,就是第二回,冷子興敘述賈政和寶玉週歲時「抓周」的情景。寶玉「那年週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
這個引子奠定了寶玉和賈政的關係。
以後寶玉長成少年了,這日,說是要去學堂讀書了。第一個精彩片斷,第九回:1
偏生這日賈政回家的早,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閒話。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裡去,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說,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看站髒了我這地,靠髒了我的門。」
寶玉「愚頑怕讀文章」,不喜歡到學堂裡讀四書五經之類的正統進入仕途的書,私下裡倒愛看些詩詞曲賦和「古今小說」「傳奇角本」等雜書。寶玉不喜讀書,喜歡跟姐姐妹妹們玩,賈政是知道的。今日寶玉說是要去學堂讀書(寶玉有一段時間沒去學堂讀書了),賈政其實心裡是高興的,這一點寶玉也知道。但賈政正話(鼓勵的話)反說「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字,連我也羞死了……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曹雪芹這樣寫真是技藝高超,比那些說幾句鼓勵的話高明得多。這深刻反映了賈政又恨又愛的心理,反映了古怪的父子關係。所以清客相公說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顯身成名了,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的。」清客相公代為說出了賈政的心裡話。賈政不說心裡話,反說訓斥譏刺的話。這段話虧曹雪芹寫的出,如有親身體驗似的。據紅學資料,曹雪芹年青時也喜歡雜學,沒走正統的科舉之路,跟寶玉有近似之處。也許父親有此訓教的話,給小雪芹留下深刻映像,記憶猶新,就把這段話藝術地寫到書裡來了。這幾句訓教的話勝過幾百句「好好讀書,好長進」「將來做官,光宗耀祖」之類的話。這使賈政的形象一下就活起來了,似有雪芹父親的影子。這反映了雪芹心裡深處的戀父情緒。
我看這段話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有不盡的回味。本人小時候,我父親在某種情況下也喜歡正話反說「你好了不起喲」(彈弓打著鳥),「你很光榮喲」(和別人打架臉上掛綵),「80分,還不錯嘛」(實則考試成績不好)。
如果從表面看,賈政似乎不是一個「好」父親——兒子去讀書,本是好事,應鼓勵才是。你還這樣訓斥人,傷兒子心,也傷讀者心,這父親也太狠了。還說「站髒了自己的地,靠髒了自己的門」,表面上很嫌棄兒子。如果從骨子裡看(雪芹就是寫賈政骨子裡),賈政是恨之深,愛之切,無以用其他語言表達,只好如此正話反說——有特殊的藝術效果。賈政是一個嚴父形象。
賈政訓斥完兒子後,還要僕人李貴去告訴太爺(教書先生),先教寶玉《四書》,其他《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賈政超越太爺一般的教書課程,親定要教寶玉什麼書,對寶玉「無微不至」,實則是管過頭了,過份了,嘴裡卻說「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這就是一個古怪父親。「恨子不成材」,「恨子不成龍」,但反而「害」了寶玉。如寶玉按父親訓教下成長,就成了一個庸才了,無非是又多了一個舉子。寶玉是在對抗父親的教導下成長起來的;另一方面,寶玉的人性人情是在和姐妹們「頑」當中發展起來的。本回,賈政說寶玉「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裡,學了些精緻的淘氣。」賈政對寶玉還是很「瞭解」的,什麼「女清男濁」理論,還有一些作詩弄詞的「歪才」。寶玉當然聽得懂賈政的話。寶玉的態度是,你說你的,我做我的。如果連接楔子「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來看,大有意味。再看脂批:「無材補天,幻形入世」——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枉入紅塵若許年」——慚愧之言,嗚咽如聞。作者是否真的「慚恨」「慚愧」,另當別論,但作者矛盾複雜的心底深處有戀父情緒卻是真的。作者在全書時隱時現這種心情,而且是正話反說。
第二個精彩片斷。寶玉怕賈政,榮寧二府的人都知道。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賈珍對寶玉說)「你還不出去,老爺一會就來了。」寶玉聽了,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方轉過彎,頂頭賈政引眾客來了,躲之不及,只得一邊站了。賈政近因聞得塾掌稱讚寶玉專能對對聯,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見這機會,便命他跟來。寶玉只得隨往,尚不知何意。
大觀園是為了元妃省親建造的。賈政知道元春、寶玉姐弟感情深厚,所以多叫寶玉題額對聯。以後寶玉就跟隨賈政眾人題額對聯了十幾處,如:「曲徑通幽處」「沁芳」「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有鳳來儀」「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稻香村」「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蓼汀花漵」「蘅芷清芬」「吟成豆寇才猶艷,睡足酴糜夢也香。」「紅香綠玉」等。
寶玉題額對聯時,賈政貶多褒少:訓斥多,讚許少;生氣多,喜悅少。曹雪芹寫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備,意味深長。如:
「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賈政拈鬚點頭不語),(賈政聽了,點頭微笑),(說畢,看著寶玉,嚇的寶玉忙垂了頭),「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就是個輕薄人。」「休如此縱了他。」「今日任你狂為亂道,先設議論來,然後方許你作。」「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也未見長」「無知的孽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你方纔那些胡說的,不過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哪裡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叉出去」,「更不好」,(賈政聽了,更批胡說),「誰問你來!」(嚇得寶玉倒退,不敢再說),「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豈有此理」「不好,不好。」
後來,眾人勸賈政若「再要考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賈政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
寶玉聽說,方退了出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幾個小廝上來攔腰抱住,都說:「今兒虧我們,老爺才喜歡,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都虧我們說喜歡;不然,若老太太叫你進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兒得了這樣的綵頭,該賞我們了。」
曹雪芹這一回寫賈政、寶玉二人戲,大有深意存焉。眾人知道(連小廝都知道),這回寶玉是「得了綵頭」「展了詩才」(當然是眾人寵著他,但寶玉確有些「歪才」)。但表面上卻是賈政訓斥多,貶抑多,讚許少。這就是一個古怪父親和絕特兒子的關係。寶玉有些靈氣、詩才,賈政也承認,但就是不稱讚他,最好的讚許就是「拈鬚點頭不語」「點頭微笑」。而大部分是訓斥貶抑,但在訓斥貶抑中還是透露出讚許的意思。這就是一個封建嚴父形象。曹雪芹為什麼能把這個嚴父形象寫得聲色俱佳(賈政骨子裡並不很惹人討厭),可能自己年青時也是「深受其害」的。沒有這樣的父親體會是很難寫好這一段的,這裡面的作詩評詩言談舉止很有生活基礎。
曹雪芹會寫詩,有詩才,歷史資料和脂批都提到。如脂批:「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如敦誠敦敏詩文:「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開篋猶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雲。」「曹雪芹詩末云:『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亦新奇可誦。曹平生為詩,大類如此,竟坎坷以終。」「可知野鶴在雞群,隔院驚呼意倍殷。」「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等。再,通觀《紅樓夢》,詩詞曲賦甚多,這些都說明曹雪芹詩詞功夫很深,詩才很高。
這次,寶玉大觀園題額對聯了十幾處,賈政及相公清客評點,暗含了曹雪芹青少年時作了一些詩詞,父親有一次評點之意。這雖無根據,但兒子作詩詞,父親評點乃常情常理之事。問題在於賈政評詩的怪異,明明賈政是要「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但通篇不是「試才,」而是「考難」,專挑錯找茬;明明是寶玉一些題額對聯不錯,賈政卻一片貶斥之聲。但賈政的「考難」貶斥之中,還是流露了讚許之意,流露了隱隱的父愛。這種古怪的父對子的評詩情景,特別是賈政的一些表情和語言,不得不令人想到曹雪芹似親身經歷過。或者有一次雪芹父親評詩,也採用這種方式,明貶暗許,虛張聲勢,訓教少年雪芹,給小雪芹留下了深刻印象。曹雪芹成年後,曲筆藝術地寫出這一情景,以懷念自己的父親。脂批:「此書表裡皆有喻也。」寶玉和賈政的關係也應作如是觀——因為寫得太深刻太精彩了。後文起伏曲折,一種奇特的父子關係將展現在我們面前。這是曹雪芹寫的「罵是親」,以後還有「打是愛」。
第三個精彩片斷。第二十三回: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又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響,說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外頭如嬉游,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你,同姊妹在園裡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若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寶玉連連的答應了幾個「是」。
……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王夫人忙又道:「寶玉,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動氣。」賈政道:「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賦上作功夫。」說畢,斷喝一聲:「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
……只見襲人依門立在那裡,一見寶玉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叫你作什麼?」寶玉告訴她:「沒什麼。不過怕我進園去淘氣,吩咐吩咐。」
我看這段,主要是曹雪芹寫賈政眼中的寶玉——神彩飄逸,秀色奪人。這八字的評價夠高的,寶玉也當得起。通部書中,賈政只是罵寶玉,貶寶玉,甚至是打寶玉。但賈政眼中心中的寶玉還真是一個「寶玉」,不是「畜生」「孽障」。這八個字是和「通靈寶玉」一氣的,寶玉是「通靈」之人,曹雪芹也是「通靈」之人。另外,「腹有詩書氣自華,」寶玉肚內還是有東西的,雪芹肚內也是有東西的。雪芹借湘雲口說:「是真名士自風流。」雪芹也有名士氣質,也是「神彩飄逸」之人。雪芹寫這八個字應有自喻成份在內。脂批、歷史資料都談到曹雪芹的氣質風度。如在第一回,作者寫一僧一道「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脂批:「這是真像,非幻像也。」「作者自己形容。」敦敏稱曹雪芹為「野鶴」;張宜泉說曹雪芹「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從脂批和敦、張二人詩文中可看出曹雪芹氣度不凡,神彩迥別,有名士風度。曹雪芹青少年時能詩善畫,在父親眼中是個什麼神彩,不言而喻——這在後文有照應。父親看兒子好,兒子看父親也不會差,這是雙向的。作者隱意也。
可是好景不長,一會兒,賈政又說:「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賈政動不動就要責訓寶玉兩句,以顯示自己的父親權威。這也是曹雪芹寫賈政迂腐嚴父形象。
寶玉倒很通情理,心裡還是知道父親心底是喜愛自己的,所以就有後面對襲人說的話:「沒什麼,不過怕我進園去淘氣,吩咐吩咐。」表示對父親的理解。賈政理解不理解寶玉呢,賈政此時是不太理解,也很難理解,這也是「代溝」問題。但二人的父子情還是存在的。一方面二人表面是思想觀念的衝突,另一方面是父子情維繫,就看怎麼表現。曹雪芹表現的恰如其分,獨具特色,真實可信。父子情和衝突交織在一起,扭結難分;衝突越厲害,父子情越顯露。而不是有人認為的賈政和寶玉是壓迫和反抗的關係,賈政沒人情人性。曹雪芹寫的賈政、寶玉父子關係形象,生動、感人、含蓄、獨特,以後無有出其右者。這是作者高超的技藝,也有作者的切身體會在內。後文的二人戲在加碼這一趨勢。
第四個精彩片斷。第三十三回,賈政笞撻寶玉。這一節,很多文章引用講解,此不詳引。賈政因寶玉「強姦母婢」(賈政誤聽誤信)和冒犯忠順王(寶玉跟忠順王戲子交友),這在賈政看來是二件頂天大事,一關名聲,二關官位身家。賈政氣極昏極,親自動手板打寶玉,還說要找繩子來勒死寶玉。這是父子二人矛盾不可避免的大衝突,大爆發,走向極點。前三段都是抑、鋪墊,渲染,這一段揚得老高,驚心動魄,震動二府。
在封建社會,父為管教兒子而打兒子的事常有發生。在現實生活裡,雪芹父親有沒有打過兒子,不得而知。但歷史資料有記載,清宋翔鳳曰:「曹雪芹……素放浪,至衣食不給。其父執某,鑰空室中,三年,遂成此書雲。」曹雪芹被父親鎖在空屋三年,這段傳聞不知真假,可信可不信。我倒不是說曹雪芹青少年時一定挨過父親這麼一頓打,但這一頓打打得很重,似乎雪芹有這方面的心裡創傷,或挨過父親一掌,或父親踹過他屁股一腳。小雪芹受委屈,留下深刻記憶,「耿耿於懷」,寫書時就冒了出來,作為一個素材,用藝術之筆渲染誇張了這頓打,以洩心頭之「憤」。兒有錯,父打兒子是管教,該不該打誰說得清。但雪芹對父親的記憶是深刻的,心裡深處感念父親是真的。賈政笞撻寶玉的片斷,「打」得非常精彩,是古今父打兒「打」得最好的一次。其他眾人也各有各的反映,似乎賈政不是打寶玉一人,而是打眾人,眾人也流淚;賈政也流淚——也是打自已。思想觀念的衝突和父子情表現的淋漓盡致,其他各人的人性人情(包括以後釵黛看寶玉)也表現的盡致淋漓。這一段人情味濃濃的,化不開(含父子情)。如:賈政要望子成材管教兒子不得已打之還要心疼王夫人還要孝敬賈母又後悔打重了;寶玉無端挨打有委屈說不出心裡還惦著黛釵及眾姑娘;王夫人認為要嚴管兒子又心疼兒子被打重了二難境地倍受折磨;賈母要管兒子又要管孫子還要管二府沒一處人情不到不費心;另外,黛釵鳳襲紈等也心中生生難受,滋味難盡。「笞撻」片斷,震憾了讀書人,撥動了讀書人的心弦,收到獨特的藝術效果。《紅樓夢》的人情味在這裡得到集中體現。不是「家」人,很難寫得細微細膩如斯。
從這段來看,作者寫賈政打寶玉,把賈政的迂腐嚴父形象推向極點。作者借「打」凸現賈政,這是作者的藝術手法。如果結合後文來看,是為後文的「慈父」作鋪墊,使賈政的兩面形象更深地印在讀書人的腦袋裡,也就是使讀書人記住這樣一位「父親」。
以後,第三十七回賈政被皇上點學差,到外省江南一帶出公差去了。到七十一回,賈政出差完畢,回京覆命,回家了。
第五個精彩片斷。第七十八回:
說話之間,賈環叔侄亦到。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他兩個雖則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途,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純,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謂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後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無甚趣味。因心裡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因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也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亦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也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以後,寶玉作《女危 女畫 詞》,得到賈政及眾清客好評。
以上一大段話簡直就是賈政對寶玉的總結和鑒定,從做人到作文,都評價了一番。這也是作者對賈政的最後「定位」,含意耐人琢磨。
賈政對寶玉的評價是:寶玉才思「空靈娟逸」,還「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這是對寶玉的肯定,也是對寶玉的理解,是合乎情理的。到最後,賈政還是和寶玉溝通了,理解了,賈政顯露了慈父寬容的另一面。這是一段較完美的父子情,令人釋懷、感歎。這一段曹雪芹為何這麼寫,容後再談。
從第七十八回曹雪芹寫賈政、寶玉這段話來看,賈政、寶玉矛盾關係似有完結之意,就如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寶釵、黛玉隔閡關係完結之意一樣,雙方不再有劇烈的衝突或不再有隔膜。寶玉作《芙蓉女兒誄》也表示寶、晴關係的完結——這次是晴雯冤死了。《紅樓夢》中,人與人的關係像一張魚網,有一人和眾人的關係,如寶玉和眾人,綱舉目張;還有橫的二人關係,如釵黛、鳳璉等。這些大小情節縱橫交錯,穿插有序,有因有果有始有終有起有伏有張有弛,一絲不亂。賈政和寶玉的關係(情節)就是其中一條粗線,有頭有尾,是一個完整的小故事,代表了父子情的一個方面。
我感覺,這一段話就好像是曹雪芹寫父親對自己的理解和評價,其中暗含了《紅樓夢》的意思(後詳)。從各種資料看,從《紅樓夢》文本看,《紅樓夢》是作者曹雪芹帶有自敘傳性質的家族小說,這是無可否認的。那麼欣賞、解析這部小說參照曹雪芹一些家世、身世,就必不可少了。曹雪芹個人資料很少,據有限的資料看,雪芹和寶玉也是有對應之處的。在現實生活中,雪芹和父親的關係怎樣,不得而知,因為連曹雪芹的父親是誰也搞不清楚。但曹雪芹是有父親的,據各方面資料和《紅樓夢》描述作一些推測,也沒什麼不可。
據紅學資料:曹雪芹十三歲(也有說二三歲)結束富貴繁華生活,「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暗示雪芹十三歲時遭馬道婆之類讒言陷害,被抄家,家道衰敗,全家落難回北京,住蒜市口十七間半。估計雪芹青少年時比較「淘氣」,曾被父親「鑰空室中」(傳聞)。據紅學資料,曹雪芹在京都各地播遷流浪,到過幾個地方,幹過幾種職業。有紅學資料稱雪芹「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放浪形骸,雜優伶中,時演劇以為樂。」「其人善談吐,風雅遊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這幾句話跟賈政說寶玉的話相當「(寶玉)因心裡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板亂扯,敷演出一段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兩相對應,那些紅學資料不會是無風起浪,應是有幾分根據的。當然,一個是說小說人物寶玉,一個是說作者曹雪芹,如果聯繫到《紅樓夢》的自敘成份,不由得人不產生聯想。從以上資料看,雪芹青少年時比較「淘氣」——「素放浪」;雪芹青少年時沒受到什麼正規教育(十三歲時中斷),或不喜歡八股時文走舉業之路(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喜歡詩詞戲劇小說等雜學,這些和寶玉有些暗合。第七十三回「(寶玉)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餌名的釣祿之階。」但這並不是說,曹雪芹沒有深厚的文化功底,相反,曹雪芹是「天性聰敏」(能寫出《紅樓夢》就是聰明絕頂之人),又非常勤奮(「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文化功底非常深厚,歷史知識非常豐富,生活知識也非常廣博(經過富貴和貧窮生活)。
那麼,從以上資料看,曹雪芹是那麼一個人,必然和父親關係緊張,不合。作為正統為官的父親(雪芹曾祖祖父是織造大官,雪芹父親肯定也是一大官),必然要求兒子接受正統正規的時文八股教育,走舉業仕途之路,追求富貴功名。但是曹雪芹是一塊「頑石」,不是「補天」之石(無材可去補蒼天);曹雪芹是一塊「奇石」(女媧所煉),「靈性已通」,因此天性使然,曹雪芹必然走一條與眾不同之路,走反傳統反正統之路。父親會要求兒子常跟「為官做宰」的結交來往,雪芹卻偏喜歡和姑娘丫環一起玩,因為她們聰明漂亮:「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這些必然會使雪芹和父親發生衝突。而雪芹青少年時長得「神彩飄逸,秀色奪人」(誰也不知道雪芹青少年時長什麼樣,但根據敦誠敦敏張宜泉詩文和脂批,雪芹這樣寫應有自喻成份),還又「天性聰敏」,詩詞功夫較好,父親就有這種又愛又恨的心理。這種父子關係就曲折的反映在賈政和寶玉的幾個精彩片斷中,但是,這種父子關係父子矛盾總要來個大爆發,在書裡,就有賈政笞撻寶玉一場戲。在現實生活中,也許沒那麼嚴重,但父親氣極時也會扇小雪芹一巴掌,或踹小雪芹一屁股。雪芹受委屈,屁股至今仍在「痛」,所以就有寶玉屁股被打一節。曹雪芹渲染誇張了這一素材,以瀉心頭之「憤」。再以後,曹雪芹不走舉業仕途之路,發憤寫作《紅樓夢》。父親看過此書,兒子才思「空靈娟逸」,並且「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板亂扯,敷衍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這段話也和「楔子」及第一回照應:「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紅樓夢》就是「風流冤家」「風流冤孽」的風流故事。黛玉是「自然風流」(第三回)和「風流婉轉」(二十五回);寶釵是「嫵媚風流」(二十八回);寶玉是「一種風流」(七十八回)。曹雪芹反對風月故事,借石頭之口說:「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污穢臭,荼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借警幻之口說:「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褲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風流故事」就是充滿詩情畫意的兒女之真情故事。
父親看到此書的「風流故事」寫得好,不同於以往的書,給雪芹以理解和讚許,所以就有賈政第七十八回那段話。否則,從第七十一回以後來看,賈政出差幾年回來,並沒和寶玉面對面接觸,怎麼到第七十八回突然說出那段話,顯得有些突兀(程高本不理解這段話,把此段話刪去了),賈政怎麼這麼快就給寶玉以理解和讚許了?因為書外的雪芹已寫出了《紅樓夢》,證明雪芹有才華,不走舉業仕途也一樣成材成事。父親對雪芹說了理解和讚許的話,雪芹改稿時才把這一段話在第七十八回加進去。似可以這樣說,這段話也是雪芹寫父親對自己而言(當然不是原話),這也是感念父親的一種表示。雪芹瞭解父親的為人,是一位嚴父和慈父,所以全書中寶玉對父親賈政並沒有一句不恭之詞、不滿之語,只是一個「怕」字,這也可佐證寶玉(雪芹)有戀父情緒。
從另一方面說,一般情況是兒子戀母情緒重一些,女兒戀父情緒重一些。雪芹卻相反,戀父情緒重一些。從書中看,寶玉和母親王夫人的關係就是一般的母子關係,一般的言行舉止、母子家長,沒有特色,沒有精彩片斷,沒有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雪芹並沒重點寫母子關係,只是穿插過渡,應付場面。這並不是說王夫人的形象沒塑造好,王夫人善惡扭結、貴婦愚婦形象塑造的相當成功,這是體現在王夫人和眾多人事關係上,但不體現在和寶玉關係上。我看王夫人的藝術形象含量很重,真實成份偏輕。《紅樓》中,父子戲這麼重,這麼精彩,母子戲比較少,比較平淡,證明父親給雪芹留下的印象更深,更需要表現,因為父親對自己的影響很大。不知道作者是有意為之還是潛意識使然,表現在文本上就是這麼回事。
曹雪芹為何要隱筆寫自己的戀父情緒,雪芹的父親究竟是誰?我想,雪芹的父親應該是一位學識淵博的嚴父慈父,對雪芹的成長成材(不管採取何種方式)有過較大影響,所以雪芹以獨特的方式懷念自己的父親。
從寶玉(雪芹)思父情緒這個意義來看,曹雪芹不會是遺腹子(天祐),批書人畸笏不會是作者的父親。畸笏沒談到寶玉戀父這層意思,也沒談到賈政對寶玉的態度變化問題,也即不明瞭作者這方面的意思,也即不是為作者之父。從歷史資料看,曹雪芹倒有可能是曹畹某印2茴「好古嗜學」,應是讀書博學之人。下面這段話有點像曹畹耐砟晷奶湊鍘?br>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曹畛一鼐└蟮男奶H黃眉煨砸彩歉鍪品諾耍ㄓ釁涓副賾釁渥櫻蛟謐又侗倉猩儼壞霉橐哉罰u芙萄├鄣齲R蚣τ癲歡潦椋ㄑ├凵偈輩幌捕潦蔽陌斯桑蠱哪芙獯耍鈣榔鵠矗不共凰閌晝樅枇俗孀塚ㄑ├鄞醋髁恕逗炻巍罰>退技白孀諉歉韝鶻勻鞝耍漵猩罹僖檔模膊輝⒓R桓觶蠢創艘嗉置胖ǔ唬桓鲆裁皇#罹僖狄裁揮謾2薌頤萌鞝耍W髡咦詈笮醇終員τ竦睦斫馱捫?應有背景。此書中,作者常用反筆特筆,賈政、寶玉父子關係就是一例。賈政、寶玉是兩個極端,賈政是正統傳統的極端,寶玉是另類異類的極端。但是,父親卻能理解兒子,兒子也能體會父親,兩極通電,這在清代封建社會是非常不容易的。就是在現代社會,父親能理解兒子的又有幾許,兒子能體會父親的又有幾多?「代溝」深深,「朋溝」也不淺,徒喚奈何。作者此樣寫法,是藝術筆法,還是「真事隱」?
因資料不足,只能推測。《紅樓夢》既然是曹雪芹的「血淚」之作,在書中隱含一些曹家事及個人事,那是必然的。曹雪芹重筆寫寶玉和賈政事,值得深思。
補說幾句曹畹哪炅洹?滴蹺迨哪輳?715)曹羆倘謂臁4聳輩茴年齡多大,並無歷史資料確證,只是曹畛駛噬獻嗾壑凶猿啤盎瓶諼拗保實垡菜鄧恰拔拗『Ⅰ薄S腥司退擋茴此時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張書才先生在《紅樓夢學刊》一九九八年第一輯中云:「按,古代男子『二十而冠』,始為成人;其十歲以上至十四歲為幼童,十五歲以上至十九歲為成童。」另有歷史資料談到,古時男子十六歲以上就可娶妻成家,乃屬正常。
我以為,曹?任江寧造時應在十六歲以上,約十七八至二十歲。一、朝庭任命曹釵歟換崛蚊桓霾宦甑男『⒆櫻庖膊緩銑俚某9娉@懟;實鄄宦暌膊荒芮漬瓴拍堋暗腔鼻漬R桓齔惱矯儔囟ㄔ謔暌隕稀T諼矣∠罄錚褂凶柿鹹傅揭慫暌隕喜拍莧緯僦啊6茴自稱(卑稱)「黃口無知」,皇帝說他「無知小孩」,這不足為奇。在我們當今生活中(古時生活也如此),長一輩老一輩經常稱十七八至二十來歲的年青人為「毛孩子」「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黃毛丫頭」等,這並不是說他(她)就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十七八至二十來歲的年青人面對長輩老輩自稱「黃口無知」「年少無知」多得很,稀鬆平常。何況曹蠲娑緣氖淺槐駁幕噬希販諾鴕壞悖諂耙恍聳粽!;實勖娑砸桓鍪甙慫甑牡圖斷率羲怠拔拗『Ⅰ保埠芷匠!1疚牟恢幀俺鋁炙怠薄3鋁炙擋茴生於1706年,那麼任江寧織造才九歲,不合常理。清朝有九歲小孩任大官嗎?皇帝九歲也不能親政。
曹畛躒謂焓比2奚臃瘢空庖菜擋蛔跡膊荒芩得揮校膊荒芩滌校蠣揮欣紛柿峽芍2茴任江寧織造前娶妻成家否,這也不能排除。但是,升任了江寧織造這麼個顯耀的大官,娶妻大辦風光一下,也在風俗習慣之中。所以從年齡上說,曹雪芹可能是曹?的長子,還是說得通的。曹雪芹約生於1716年左右,有很多文章談到,此不復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