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夢
紅樓夢中最彰顯的一個夢，自然是第五回賈寶玉在侄媳婦秦可卿華麗的臥室中所作的那場太
虛幻境的綺夢了。其實，到了十三回，秦氏將死，臨終的時候，向鳳姐兒托夢，所說的那段
政治意味忒濃的預言，也是一場重要的夢。
從這兩場夢，曹公等於對讀者宣言：紅樓夢的兩大主角，其實是賈寶玉和王熙鳳，其他
諸釵，甚至包括黛玉在內，都不是真正的第一主角。
到了後四十回續書中，為了延續紅樓夢中夢的傳統，續書人（有紅學家甚至懷疑，此人
並非高鶚，而系熟悉曹家底細的一位滿人）自然有樣學樣，大寫其夢：《病瀟湘癡魂驚噩夢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甚至鳳姐在《大觀園月夜驚幽魂》的實境掃瞄都應當解讀為是
夢的化身。
其志甚佳，不過學得太勤勞了，難免效顰之譏。
紅樓夢中最奇怪的一場夢，是寶玉房中那個「眼空心大（寶釵語）」、「一心想飛上高
枝兒（晴雯語）」的丫頭小紅所作的。
曹雪芹在二十五回，諸釵搬進了大觀園「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
寂寞了」之後，立即展筆大寫小紅與寶玉堂侄賈芸的一場戀愛，其主戲是借用了彈詞小說（
亦即才子佳人說部）的一個老套，由小紅失落了一塊手帕，被賈芸撿去，然後再由小丫頭墜
兒（好名稱）從中穿針引線，兩人傳達了情愫。這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好似來勢洶洶，結果淡
而化之，無疾而終——曹雪芹怎麼會如此粗疏，虎頭蛇尾？引起後世紅學家不斷的驚訝。後
來大家從出土的各種脂硯本比對，方才明白這樣的大張旗鼓，是為了讓這位「奸邪婢」（脂
硯對她的評語），到了後四十回中，與她的丈夫賈芳，聯袂到獄神廟探監（此時他們舊時的
主人已因家變受到拘禁），設法營救寶玉鳳姐兒；同時參與這一義舉的還有早年寶玉奶媽李
嬤嬤鬧事因故遭到罷黜出走的大丫頭茜雪。曹公這樣安排，自然與人生的諷刺、草蛇灰線的
寫作路線有關，但後來所謂「五六稿迷失」，只怪我們讀者欠缺一點眼福，看不到這條支線
的收尾，與作者的疏失無關。
小紅的插曲中，最令人吃驚的地方是小紅一見到她的白馬王子後，因為受到大丫頭秋紋
等人一頓排揎，悶悶的回到房中，「忽聽得窗外低低的叫道：『小紅兒，你的手帕子，我拾
在這裡呢？』小紅聽了，忙走出來看時……正是賈芸，不覺粉面含羞……」。
這場春夢寫得離奇之處，是夢作在小紅遺失了手帕子之先，難道又是曹公犯了健忘的錯
？引起紅學家另一陣子的錯愕。張愛玲不僅驚訝，又忙著替她的老師解說：「怎麼一兩個月
前已經夢見她丟了的手帕是他揀了去？竟能前知？當然，近代的ESP研究認為有前知的夢
。中國從前也相信有靈異的夢。」
她接下來說：「是否這夢不過表示她下意識裡希望是他拾的？」但是她立刻置疑自己的
假設，忙道：「曹雪芹雖然在寫作技巧上走在時代前面，不可能預知佛洛伊德『夢是滿足願
望的』理論。」
說到這裡，她另一個思緒又浮了上來，竟大膽地推翻了前說：「但是心理學不過是人情
之常，通達人情的天才會不會早已直覺的知道了？」
最後一句不打自招，等於承認了曹公的「視野」，超越時代，橫跨古今，遠遠跑在二十
世紀心理分析大師佛洛伊德的前面。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手是有點微微顫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