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奪目紅》:小議林黛玉之才和史湘雲之才
今讀周汝昌新作《紅樓奪目紅》,發現周老先生將史湘雲捧上了天。一會兒說她是「脂粉英雄」,一會兒又說她的 原型姓李,將之媲美於中國古代的女詩人李清照。少不了牽強附會,實在令人可笑。
心有所嗜,議必有所好。對於紅樓人物,我沒有什麼偏嗜,對史湘雲我就事論事,也沒有什麼偏議。書中評她是「豪爽闊達」,用現代話來說,原本是一個極其單純開朗的女孩子,挺招人喜愛的。
「 才」,我們談論的是「藝術才能」,是「寫詩填曲」的才能,不是指的「處世之才」。若論「處世之才」,黛,湘二人何能及寶釵?寶釵知道當鋪票子,說得頭頭是道,博學多識的黛湘二人聽得目瞪口呆。高下立現。論「藝術才能」,周老先生將湘雲列於黛釵之前,何以見得?他說林黛玉「擅長的是七言歌行」,而她的「律詩,絕句都不怎麼出色,只以自然見長,工力則不逮」;湘雲則「兼而有之,精警而無一敗筆」,凡「謎語,酒令,詞曲,她都獨霸全席,無往而不宜」。真是高論。全然不提《紅樓夢》中給人印象最深刻的藝術作品大都為林黛玉所創。殊不知,才之為才,至少得具備兩個硬性指標:一為才思,二為才情。才思固然重要,然而才情可以運化才思,情深可以促進思遠。情不及則思必淺必竭。古人將「情」與「思」並列,而有「情思」一說。偉大的藝術作品無不是情思重重的。周先生說史湘云「凡謎語,酒令,詞曲,無往不宜」,此等人才,在中國浩瀚的歷史中,何止千萬?可並不稀罕,而今安在?某些所謂的「才子」以「才思敏捷」而顯赫於一時,然而終因為才情不及而致才思枯竭。古代的「狀元郎」也是「無往不宜」,其藝術作品傳於世且能打動人心中有幾何?
因此,〈紅樓夢〉中最光鮮耀眼的可稱之為藝術作品的,我以為還是林黛玉的〈葬花吟〉,〈秋窗秋雨夕〉和〈桃花行〉三篇:情思密密,情思重重,大觀園中女兒國中無人能望其項背。史湘雲才思敏捷,確能在對聯連句中獨霸全席,然而較之於上,不過小兒科。可笑的是,林黛玉可能並不在乎睡才第一,誰才第二。這不是她的興趣所在。謎語,酒令,她盡興而未曾盡力,也並不像史湘雲那般爭強鬥勝;待情思專注,凝動,而有〈葬花吟〉,而有〈秋窗秋雨夕〉,豈是史湘雲輩能為之的?情不及,則思不至。真情流露,下筆自然,這正是藝術作品的特性。殊不知藝術之才正在於小心眼,小氣量,才能心思縝密,才能見人之未見之事,人之未發之言。
因為「豪爽闊達」,周老先生將史湘雲比之於李易安。易安居士不是有「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的詩句嗎?然而周老先生偏不見李易安早期作品的春困春怨,多愁善感,亦不見戰亂後其作品的沉鬱頓挫。那篇〈石錄後序〉飽含夫婦之愛,夫婦之情,這豈是「未曾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的史湘雲能瞭解,能比之的?就是拿蘇東坡來說,他的「豪邁不羈」也是閱盡世事後的「不顧」,是故意為之,跟史湘雲的天真未鑿的「豪爽闊達」是兩碼事。
周先生拿史湘雲的話來證明曹雪芹對林黛玉隱含批評。我的感覺是,林黛玉有時故意逗弄天真憨傻的史妹妹,,史妹妹卻認真至極,對黛玉冷嘲熱諷。但黛玉並不還口,默默含笑。黛玉何以寬宏至此?不是說她「小心眼」嗎?可見,林黛玉小心眼的只是「愛情」,對其它的人事真是寬宏至極。在愛情方面,「小心眼」是一種錯嗎?戀愛中的男女無不如此。不然,何有「吃醋」一說?更何況黛雙親亡故,自己不留心眼,誰為她留心眼?細思之,無不為黛玉可憐。林黛玉自己脾胃不好,不能大吃鹿肉因而玩笑史湘雲,可湘雲不知,對黛玉冷嘲熱諷,說她是「假清高」,黛玉是「假清高」嗎?她一生只有一個字:「真」。由此可見黛玉心中的孤獨和痛苦,因為連「高材生」都不理解她。這正是曹雪芹的反筆以湘雲來寫黛玉,周老先生如何未見得?
湘雲之美在於情竇未開,湘雲之憾亦在於情竇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