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結社給中國歷史帶來了一絲民主的靈光
結義與結社
《三國演義》從「宴桃園豪傑三結義」到「降孫皓三分歸一統」,寫了九十七年發生的事。這是殘酷的殺戮和陰毒的計謀一唱一和的九十七年;這是民不聊生的哀鳴和群英並起的雄心互為因果的九十七年;物換星移,浪花淘盡英雄,這九十七年,人要想活命,就得把人性蒸發成「英雄氣」,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唯有這股「英雄氣」,在中國歷史的天空上,還在馳騁縱橫,揮之不去。
我非常佩服作者把「結義」作為這九十七年歷史的開端。中國的民眾,平時是一盤散沙,彼此間對別人受到不測的災禍和不公正的傷害,往往採取幸災樂禍的態度,魯迅看到的一大群中國人歡呼著圍觀看殺頭,就是看到了沙子們心態的自然流露。但是,當災禍和傷害如持續不斷的烈火燒烤著沙子們時,在把人性蒸發掉的同時,也會軟化沙子們活命和倖免的希望,沙子們就會抱團。只要抱團就會膽大氣壯,膽大氣壯就會豪情滿懷,豪情滿懷就會義薄雲天,於是就「結義」。
精神信仰和人性訴求與「結義」是一點不沾邊的,當然,在「結義」時,當咒語唸唸還是要的。「結義」的功能是,把沙子變成石磚,把一群膽小的綿羊變成一群無恥的豺狗,把幸災樂禍的品性變成了貪財嗜血的魄力,把奴顏媚骨謹小慎微變成了窮凶極惡無法無天。
不過,在中國還有一種群體性的活動,可稱作「結社」。熟悉中國文化史的人不難看出,秦漢的壯懷悲歌,魏晉的風姿流逸,唐宋的詩詞光華,乃至於明代的憂國憂民,這些中國文化的精粹能得以傳承,「結社」的平台作用不可低估。
在《紅樓夢》中,我們看到了太多扭曲變態的人格,似乎只有在探春提議建立起來的詩社中,才看到了健康的人性和生命活力。詩社就是「詩」與「社」的結合,這意味著什麼呢?
「人詩意地棲居著」,這一荷爾德林的名句經海德格爾的反覆吟誦,傳達了一個哲學理念,就是人的存在因詩意而敞開。
有無數論者在指出,西方的「詩意」和中國的「詩意」巨大的差別,但我卻認為,人性之相通遠勝於文化的差異。儘管「詩意」是什麼,也許是一個難以說清的問題,但當我們體驗到神聖、崇高、友誼以及愛情,甚至包括諸如誠信、仁慈以及悲憫等等此類情感體驗時,我深信,一定伴隨著「詩意」,而不管東方還是西方。
人與人間精神和情感的交流,以這樣的交流為主的群體,則是「社」,這是人性的需要;在這樣的交流中收穫詩意,則是人性棲居的需要。
因「詩」而成「社」,「社」則擴大著傳播著「詩」。
中國之不幸,在於「結社」總局限於貴族和文人階層,而且,就是這樣小範圍的「結社」,往往也被疑神疑鬼的統治者所不容。《紅樓夢》裡的抄檢大觀園,我總認為和幾次「詩社「活動有關,那種因「詩意」而有的人性的自由,會帶來不確定因素,總會引發統治者的不安全感,於是就要抄檢,於是就要消滅這不容易搭建起來的人性棲居之地。
是呀,抄檢之後,大觀園再沒有了詩社,可是後果呢?正如探春的評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才能一敗塗地。」
托克維爾考察法國大革命前狀況,認為正是舊制度帶來的人人彼此相似又相互隔絕的社會,這樣的一盤散沙,才使自由平等的思想龍種結出了殘酷暴虐的現實跳蚤。在他考察美國的民主時,語重心長地告誡法國人:「我認為,最值得我們重視的,莫過於美國的智力活動和道德方面的結社。」比如十萬多人以結社的方式宣稱不飲烈性酒,這種方式令歐洲人覺得是開玩笑,但托克維爾甚至認為在這一點上,英國人也應該向美國人學習,「英國人只認為結社是強大的行動手段,而美國人則似乎把結社視為採取行動的唯一手段。」這種充滿人性交流的結社,才是結社藝術的核心,而其重要性,「在民主國家,結社的學問是一門主要的學問,其餘一切學問的進展,都取決於這門學問的進展。」
我認為,基督教對西方重大且深遠的影響,不在於其神學理論,而在於其為「結社」提供了摹本,在於其派生出種種結社活動,在於其使結社成為西方人社會生活的主要方式。這些,也許是現代民主政體能夠在西方發揮作用的最牢固基石。
有人把現代民主政體理解為利益公平合理的分配機制,如果這樣看待民主,我認為在中國,民主應該緩行。不是公平合理分配利益不應該,而是利益分配,尤其是在中國,從來都是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上。而要把一盤散沙團結起來博弈,在中國傳統中,能依靠的就是「結義」而非「結社」。
如果把現代民主政體理解為縮小政府公權擴大個人人權的手段,如果這樣看待民主,我認為在中國,民主應該緩行。不是公權縮小人權擴大不應該,這一點,連馬克思都是認同的,「國家必然會消亡,人類將會從必然王國走進自由王國。」
但是,一個玻璃桶裝沙的社會,如果一些灼熱的沙子獲得了相當的自由度,會把玻璃桶弄過大桶,從而使強硬而脆弱的玻璃桶無可挽回地解體崩潰。
當然,生活在玻璃桶裡,的確讓人苦悶到麻木,傷感到變態,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們現在生存的基礎,我們決不能不負責任地促使這種解體崩潰的來臨。
世間萬事萬物,利弊得失往往取決於我們對它的態度。我認為,只有在一種情況下,現代民主政體才不應該緩行,而是要立即動手建設民主社會。
我們要把民主政體看成是分享人類共有價值理念的機制,激發道德勇氣的觸媒,已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共同體,維護他人自由就是維護自己自由互動共識。只有這樣,我才認為,民主對於中國來說,刻不容緩。
在我看來,民主不應該只是一捆法律條文,一堆制度框架,不是博弈的牌桌,不是亂哄哄上演著的馬戲。
民主應該給我們提供一個充滿「詩意」的生活世界,在這裡,神聖、崇高、友誼、愛情、誠信、仁慈以及悲憫有棲居之地;在這裡,是所有人分享著人性的溫情,不是動物劃定領地和分配戰利品。
是的,現代民主政體實際上是憲政的實施,但憲法的作用不能由憲法本身來保障,關鍵還在於我們能否給予憲法以生命。托克維爾說:「美國的聯邦憲法,好像能工巧匠創造的一件只能使發明人成名發財,而落入他人之手就變成一無用處的美麗藝術品。墨西哥的狀況,就是說明這個問題的例證。墨西哥希望實行聯邦制,於是把他們的鄰居英裔美國人的聯邦憲法作為藍本,並幾乎全部照抄過來,但是他們只抄來了憲法的條文,而無法同時把給予憲法以生命的精神移植過來。
那麼,在美國什麼是給予憲法以生命的精神?毫無疑問,這就是在美國鄉鎮自治中表現出來的精神,托克維爾稱作「鄉鎮精神」。這一精神,把基層政權的運作「結社」化,將憲法的理性構架化作可以具體實施的實際內容。可以說,沒有這一滲透到社會生活細胞層面的「結社」精神,美國聯邦憲法也會是一紙空文。
有人說,中國經濟薄弱,所以還不能推行現代民主政體,我認為雖說中國經濟薄弱,但總還是要比兩百多年前的美國強吧;有人說,中國人文化素質差,還很難理解現代民主的精髓和要義,我認為別說兩百多年前的美國,就是現在的美國,未必有一半的人真懂得民主,在民主實踐中真正做到了知之真切篤實,行之明覺精微,所以我認為這也不是理由;還有人說,沒有龐大的中產階級,所以民主應該緩行,這一條理由,我認為根本不值得一駁,只要讀讀富蘭克林的傳記,就會明白,民主並非只是中產階級能玩的遊戲。
我認為現代民主政體不能立即在中國照搬的理由只有一條,就是中國還欠缺類似於美國那樣的自治的鄉鎮,對於這種鄉鎮的好處,托克維爾是這樣說的:「他們在力所能及的有限範圍內,試著去管理社會,使自己習慣於自由賴以實現的組織形式,而沒有這種組織形式,自由只有靠革命來實現。他們體會到這種組織形式的好處,產生了遵守秩序的志趣,理解了權力和諧的優點,並對他們的義務的性質和權利範圍終於形成明確的和切合實際的概念。」
不過,鄉鎮自治起良好作用的關鍵還不在於分權機制,最重要的是在自治中是否有「鄉鎮精神」,而「鄉鎮精神」則是在無數社團中進行結社活動形成的。「鄉鎮精神」使立國之初的美國一般民眾,也擁有比中國今天的憲政專家更多的政治智慧。
正是這樣的政治智慧,才使民主成為自由的手段,才使憲政的理性構想融入了民眾的生活世界。我們一定不能忽略,在鄉鎮自治的周圍,擁有無數的社團。
「結義」帶來的共同體,可能堅硬如石,但這樣的堅硬是沙子們在烈火中烘烤,在外力的打壓中形成的,這樣的共同體是非生命的,人性和「詩意」在其中決無棲居之地,民主在其中會成為一致的暴虐,自由在其中會演化成沒有邊界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