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美學指標
紅樓夢裡的人物涵蓋的美學世界很廣，是中國人精緻文化層面的核心——其實也是一種休閒
文化；例如文學上的詩詞歌賦、笑話、酒令、啞謎；語言的極致：方言（吳語、北京話，甚
至南京話）。把江南織造府傾巢而出倒翻過來的絲綢紬緞，甚至近代名流貴婦為之瘋狂的皮
貨（時尚界稱之皮草）。衣飾，從婦女的服裝，寫到頭面、替汗巾、香墜兒、扇子配套用兼
而涉及中國人古時的配色學問。瓷器古玩；繪畫；食譜，附帶引出古人養生保顏的食療法；
醫療處方，正是脂批所云：「回回寫藥方」。
一般說來，雪芹師是借用了畫家的法則，一種是工筆畫，一種是寫意，來描寫他筆下又
愛又恨（恨她們不夠完美）的女性的。例如現實意味較重的那些人物，鳳姐兒、寶釵，甚至
鴛鴦等人，他用的是工筆；那些寫意筆墨，他留下來臨摹一些「由來意態畫不成」的女角，
像是黛玉、晴雯、湘雲，甚至襲人統系如此。甚至曇花一現的秦可卿，以及副冊中的香菱，
用的也是虛寫。秦氏只得八個字，生得「形容裊娜、性格風流」。這八個字「羚羊掛角，無
可求」，不過已將秦氏一生的休契玄機，囊括其中。
至於鳳姐兒，這位紅樓夢大千世界中的靈魂人物，曹雪芹用的不僅是工筆，而且是彩繪
，因為太突出、太重要，宜乎全抄給讀者看：「……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頭上戴著金
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襖，
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
「彩繡輝煌」四字固然好，要是我是脂硯齋，我會奉勸當時的雪芹將彩繡的繡字，改成
彩袖，因為一上來說鳳姐兒是「彩袖輝煌」，就更妙了，那等於是說，此人長袖善舞，是巾
幗中的鬚眉，豈不一語雙關？這是雪芹的正規能耐，他是做得到，而且有例可循的。
說起雪芹的這等能耐，在三十八回、六十二回是獲得全面展現的。三十八回寫眾姊妹在
大觀園中舉行螃蟹宴，黛玉因為吃了一點點螃蟹，心口微微的痛，因而「走至座間，拿起那
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頭們要上來斟時，黛玉發現是黃
酒，不是燒酒，不能解痛，於是寶玉忙命斟上「合歡酒」來，替林黛玉解心痛。黛玉只吃了
一口，便放下來了。這時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隻杯來，也飲了一口放下。
第六十二回，園中諸姊妹借紅香圃替怡紅公子開午宴暖壽，宴散後，二玉站在一叢花下
叨叨噥噥，襲人怕他倆口渴，巴巴地倒了兩杯來，偏不巧黛玉走開了，正和寶釵聊天呢，襲
人端了一杯過來，便客氣地說：「那位喝時，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這次寶釵不客氣了
，揚言不渴，只要一口漱漱口，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了半杯，遞在黛玉手裡，後者
不嫌棄，竟將這杯原先為她準備的茶一口喝乾──她無怨的喝了寶釵的剩茶。
茶原是婚姻儀式中的一種重要的「工具」，酒亦如此。雪芹師在兩段插話描寫中的用意
應是「路人皆知」的，還用得著我在這裡再饒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