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絕的輓歌 --從困境到絕境的曹雪芹
??? 女性問題,始終是《紅樓夢》所關注的中心問題之一,小說一開篇便明確地指出了「使閨閣昭傳」 (第一回)的創作宗旨。在對婦女問題進行探討的程中,作為思想家的曹雪芹,經歷了一個從困境到絕境的辛酸過程。?
??? 在明末進步思潮的影響下,傳統女性觀曾經歷了一次強烈的衝擊。一個多世紀以後,曹雪芹在繼承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他筆下的女性從來不是作為客體與工具出現並存在的,她們被賦予了相當的主體意識與獨立精神。同時曹雪芹在男性形像賈寶玉身上 賦予了對女性高度尊重與理解的態度,建立了理想化的兩性關係的新模式。?
??? 然而曹雪芹並沒有沉醉於浪漫主義的美好夢境,他以嚴肅的現實主義態度,總結出父權時代婦女生存與發展的困境,加重了《紅樓夢》作為女性輓歌的悲劇力量。這不僅僅是女性的困境,也是男性人物賈寶玉的困境,同時又是作為進步思想家的曹雪芹自身的困境。從這一困境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曹雪芹對傳統女性觀的質疑,對明末進步思想的發揚,以及對於新道德的探索。?
????????????????????????? 一、從「遊園驚夢」到《葬花詞》?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 這是十六世紀《牡丹亭》中杜麗娘要求解放的心聲,更在《紅樓夢》中帶來了林黛玉青春覺醒的時 刻。於是這位「心痛神馳,眼中落淚」的少女便「如癡如醉」(第二十三回)地接受了她前輩的精魂,踏上了離經叛道的艱難路程。從中我們看到了曹雪芹追求個性解放,追求自由的進步思想,也看到了曹雪芹的女性觀與明末民主思潮血脈相連的繼承關係。?
??? 然而從杜麗娘到林黛玉,中間相隔了一個多世紀,明末的民主思想在一個多世紀的沉澱中不斷發展,在與現實的衝撞中不斷深化。到了曹雪芹,在研究現實的嚴肅性和批判現實的深刻性上都有了本質的飛躍。?
??? 「吒紫嫣紅開遍」2 的早春廢園,是湯顯祖為杜麗娘設計的「性格環境」,杜麗娘在這一環境中對其青春有了強烈的感知。對青春從「不知」到「知」基本上完成了杜麗娘的覺醒過程,完成了其性格的發展。然而林黛玉的覺醒卻遠沒有停留在對青春的感知上,曹雪芹使這個人物向現實主義進一步深化。在「埋香塚? 飛燕泣殘紅」一回中,林黛玉在為自己也為眾多的青春少女所唱的輓歌聲中,才真正完成其覺醒,完成她對社會的認識;而「花謝花飛飛滿天」(《葬花詞》)的暮春景象也正是曹雪芹為林黛玉設計的「性格環境」。一個遊園,一個葬花,《牡丹亭》中樂觀輕鬆的基調被一種絕望悲憤的情感所代替,預示了這兩個有著相似的追求與強烈的情感的女性完全相反的命運安排,體現了兩位作家完全不同的創作視角。?
??? 作為早期覺悟者的湯顯祖,更多地以一種欣喜讚賞的眼光看待這種新誕生的民主思想,從「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與生,皆非情之至也」3 的浪漫主義角度頌揚了杜麗娘「一? 靈咬住」的勇氣與決心,使杜麗娘因夢而死,死而復生,在一個相對寬鬆的環境中? 實現了愛情的理想。正是這種生而死,死而生的傳奇化手法使杜麗娘以及湯顯祖本? 人都迴避了禮法嚴苛的現實環境,體現出一種浪漫主義風格。
??? 曹雪芹則更多地從婦女現實生活的角度出發,使覺醒後的林黛玉以及《紅樓夢》中所有的少女始終置身於一個真實的社會環境中,這一環境被曹雪芹在《葬花詞》中描述為「風刀霜劍嚴相逼」的險惡環境。於是,在被湯顯祖以浪漫化,傳奇化手法迴避了的現實環境中,曹雪芹考察了婦女生存與發展的道路上的困境與悲哀。?
二、雙重的困境?
??? 「莫怨東風當自嗟」(第六十三回)這句詩,充份體現了林黛玉的困境,似乎沒有人壓迫黛玉,相反在大觀園這一良好的環境中,她的個性,她與寶玉的愛情,都得到較為順利的發展。然而現實自有其「風刀霜劍」的一面,她叛逆的個性在舊道德看來有 些「乖僻可厭」,她的愛情在舊道德眼中更是「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第五十四回)的非法行為。在三十四回,黛玉在舊帕上題詩,表露了對寶玉的深情後,便「病由此起」,其悲劇的人生因著她強烈的愛情而不可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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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這種欲愛不能的困境不僅僅由於她的理想與外在世界形成了尖銳的衝突,同時也由於她自身存在著舊道德的重負。在這個未有出路的現實條件下,林黛玉沒有勇氣另闢蹊徑,走上杜麗娘所走的「前以偷期密約,後皆成秦晉」4 的與舊道德決裂的抗爭道路。從她與寶玉的愛情對白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封建少女身上守舊,軟弱的一面,她始終把實現愛 情的期望寄托在賈母的疼愛與寶玉的深情上,沒有採取過任何形式的鬥爭。這種在愛情中的裹足不前,這種守舊與軟弱,比之杜麗娘身上的大膽與前衛,具有更普遍的真實性,這也是林黛玉身上的第二重困境。於是被杜麗娘迴避了的現實環境,最終使林黛玉陷入現實與理想的雙重對立中而「花落人亡兩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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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明末進步思潮及其浪漫主義文風,到曹雪芹對民主思想的繼承和深刻的現實主義的發展;從杜麗娘對幸福的大膽追求,到林黛玉的悲哀和困境的變化,是曹雪芹社會觀,包括女性觀的進步。與莎翁早期喜劇到中期悲劇的過渡相同, 這一變化體現著一位思想家對社會認識的加深,對進步思想、進步人物及其所屬的現實更全面更深入的觀察與理解。因此,曹雪芹並沒有單純地停留在對黛玉愛情悲劇的探討上,他把林黛玉的悲劇與封建時代所有婦女的悲劇統一起來,使我們清楚地看到這一悲劇後面更為深厚的現實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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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賈府這個封建環境中,處在最底層的侍女受到的壓迫是最為沉重的,曹雪芹通過她們命運的探討,將隱含在黛玉身上的現實衝突,尖銳、直接地呈現出來。鴛鴦抗婚正是這一衝突的縮影。這個少女性格中本份、忠實的美德,無法把她從噩運中解救出來,她僅有的那一點點青春與美好,就足以使她走向毀滅。她的勝利是短暫而可憐的,她不得不把自己含苞的生命與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捆在一? 起。她的敵人在這個大家庭中因為行為荒唐而失道寡助,卻最終贏得了勝利,將這個受人憐愛的少女逼上死路。其原因除了賈赦居高臨下的社會地位,更重要的是賈? 赦荒唐的行為受到那個社會道德的認可和支持。在這種道德的觀念中女性的青春、美好、以至生命從來就不屬於她們自己,它們是掠奪和佔有的對象。而賈赦摧殘? 少女的不合理的願望被封建社會為合理,他的失敗與孤立是暫時的;鴛鴦的失敗與? 孤立是絕對和永久的,她不可避免地要被賈赦以及他身後強大的腐朽勢力所吞噬。?
??? 如果說鴛鴦的敵人以一種有形的面目出現,那麼尤三姐在掙脫了賈珍、賈璉的魔掌後,直接面對的就是那種對賈赦予以道義上支持的、無形的社會觀念。這種觀念不相信這位少女擁有一份清白的靈魂,也不容許她在濁世中獨得一份愛情的幸福。於是尤三姐與柳湘蓮擦肩而過,在近在咫尺的幸福面前,不得不以死來捍衛自己的清白。在這種嚴重的現實衝突中,女性連自身的尊嚴,自由和清白尚不能保全,林黛玉對愛情的追求就顯得尤其艱辛與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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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這種嚴酷的現實困境,曹雪芹以組詩《五美吟》對男性統治下婦女的命運,進行了歷史性的反思。一句「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第六十四回)形像化地總結了男性統治秩序對婦女幸福的輕視,對婦女命運的驅使。在這種統治下「寬容」與恩賜無疑是一種天真的幻想,自上而下變革更是無望的奢求。因此曹雪芹在揭示黛玉,鴛鴦,司棋,尤三姐的現實處境的同時,謳歌了她們維護尊嚴,維護愛情,追求理想的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肯定了女性要求解放的合理願望,使《紅樓夢》這部女性輓歌有一層瑰麗的色彩。
???然而女性解放的道路是漫長而痛苦的,對此曹雪芹有著清醒而深刻?的認識:封建統治在長達千年的鞏固與完善中,建立起一個龐大而堅實的文化基礎,?它以各種形式對女性進行道德評價,從而教育並塑造出合乎其統治理想的女性,形?成一種典型的男性文化環境。在這種環境中的女性始終接受著男性文化教育,男性?治秩序深入她們的思想內層,成為了她們自身道德觀、價值觀的主要組成部份,?
她們不得不以既定的視角來審視外部世界,評價其自身的行為。因而在女性自我解?放的進程中,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自身的道德困境。這種困境在受到良好教育,環境?優越貴族少女身上便尤為明顯。?
??? 探春,這個有著政治家的才幹的少女,不僅沒有將其才幹用於維護自身利益和幸福,反而用來中興和鞏固這個即將沒落的家族的封建統治。她並非沒有看到男女處境的不平等,然而這個目光遠大,洞悉了家族的時弊,預見了家族滅?的少女,卻沒有對這種不平等的地位產生一絲一毫的質疑。她悲哀卻順從地接受?遠嫁的判決,含淚踏上了異鄉的路程。這個在「抄檢大觀園」時,有著非凡勇氣?的少女,在這裡表現出來的柔弱,正是這種道德教化所產生的影響。?
??? 這種道德教化成功地使女性處在一種文化孤立的境地之中,不可能?對她們所目睹的現實,對她們不合理的命運進行理性的批判,不可能用一種完全屬?於女性的視角來對現實、對自身進行更合理的評價。因而探春、寶釵這些正統少女?固然只能被動地接受她們的社會地位,服從對她們的命運的安排,作為叛逆者的林?黛玉也不可能站在更高的視角上,對自身的反抗行為予以道義上、理論上的支持。?
這不僅僅是封建時代女性的悲哀,它是整個父權時代(包括二十世紀)的女性共同的?悲哀。正如女作家蕭紅所說「女人的天空是低的,女人的翅膀是沉重的」。由此我?們更充份地理解林黛玉內心世界的困境的同時,也深深體會到了這位孱弱的少女身?上所具有的勇敢與堅韌。?
三、異己者的道路?
??? 在這種內憂外患的雙重困境中,曹雪芹塑造了賈寶玉這個理想化的?典範男性,對新的女性觀、新道德進行了大膽的探索。賈寶玉是從舊道德中誕生出?來的新人,在《紅樓夢》第二回中,他便先聲奪人以「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對「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進行了徹底的否定,使我們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奠定了這個人物的性格基調。在賈府中他是「命根子」,在大觀園中他是唯一的男性,然而他始終沒有把個人的意願放在中心地位,他關注的焦點,始終?集中在那些受凌辱受踐踏的少女們身上,把自己的理想與這些少女的幸福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樹立了曹雪芹理想化的兩性關係新模式。
??? 名利的獲取歷來是男性世界的價值中心,被排除在社會生活之外的?女性,只能作為獲取的對象與工具受到關注,她們環繞並服務於這一中心,她們的?個人願望與心靈空間被視為與這種獲取無關的非社會性行為。在這種意識形態下,寶玉摒棄了即定的行為模式,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他把女性的願望、樂?趣、甚至生活中的細枝末節都納入他的價值領域,把他生存的希望與光輝籠罩在他?圍的少女們身上。他把在平兒前「稍盡片心」看作「今生意中不想之樂」(第四?四回);晴雯補裘時,徹夜不眠的寶玉,比晴雯更加焦慮和忙碌。寶玉把生命中女子看得比自己的前程和功名更為重要,他在上學之前,想到的並不是「此去顯?身揚名」(第九回),他更關心的是黛玉的胭脂和襲人的寂寞。在賈府中「獨他沒?有正經上過學」,他忙著制胭脂,為丫環們服役。然而這個「又不學文,又不學武」(第六十五回)的閒人並不像世人想的那麼「糊塗」,他對自身價值與幸福有著清?的認識:「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送到那鴉雀不聞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第十九回)這種休戚相關,榮辱與共的感情,遠遠不是同情二字能夠概?的,他把這些少女們的歡樂與悲哀作為他自己的歡樂與悲哀。
??? 在這種精神的坐照下,賈寶玉透過朱門女子豪華生活的表象,看到?了她們悲劇命運的實質,並對此產生了深刻的懷疑。平兒這個在劉姥姥眼中「插金?戴銀,滿身綾羅」(第六回)的高等侍女,在寶玉看來「周全妥貼」了「賈璉之俗,?鳳姐之威」「還遭荼毒」實在是「薄命得很了」(第四十四回)。因而在薛蟠娶親?前,賈寶玉不合時宜地為香菱「慮後」,流露出他對侍妾命運的強烈不平感,對一?夫多妻的社會制度提出了質疑;進而在目睹迎春「誤嫁」的遭遇後,又對「嫁雞隨?雞」「從一而終」的婚姻觀念大膽進行了否定:幼稚、但極為真誠地提出將已嫁的?春接回家來的解決辦法。
??? 寶玉對傳統女性觀的挑戰不僅限於家庭婚姻領域,他將姐妹詩作帶?出大觀園,積極支持香菱學詩等行為,代表了曹雪芹在文化觀上的進步,代表了曹?芹身上的人道主義和民主思想。?魯迅對寶玉作了這樣的評價「暱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5。這個「敬」字道出了曹雪芹女性觀、情愛觀中的全新內容。賈?玉不僅不同於「恨不能天下女子供我片時之淫樂」6 的西門慶,--把對女性的肉?體佔有看作兩性關係的全部內容;他也有別於「才子佳人」小說中那些「多情」的 男主人公。
??? 曹雪芹成功地擺脫了存在於他們的情愛觀中,由男權統治造成的庸俗和?猥褻的成份。賈寶玉不同於張君瑞也不同於柳夢梅,他從不把「性」佔有看作愛情?的開始或是「相思的苦盡甘來」7。他與黛玉初會時,便沒有那種「驚艷」式的對色?相的狂喜,而是一種內心深處「似曾謀面」的溫情的交流。在愛情發展成熟時,寶?玉擔心的不是幽期密約的成空,而是「素日你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第三十二回),?他期望達到的不是「魚水得和諧」8 的肉體合一,而是「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 病才得好呢」(第三十二回)這種精神上的同步。
??? 然而寶玉對黛玉的愛,對其她少女的感情並不是不帶任何性愛成份?的。他吃胭脂的癖好,對黛玉體香的迷戀,以及在聽到黛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歎息時,「不覺心內癢將起來」(第二十六回)的感覺,都明顯地流露出他內心?的情慾。這正是這位有「情」有「欲」的男子的可貴之處,他周旋在眾多少女中間,?卻能「不涉淫濫」(第一回),恐怕還是由於這個「敬」字。出於對女性的尊重,?寶玉把女性視為精神、情感的對象,把女性的願望置於其個人私慾之上,成功地使本能的慾望得到超越與昇華,使兩性關係由肉體佔有上升為精神上的理解與欽慕。
??? 賈寶玉作為舊道德的叛逆者,不僅與賈赦、賈珍之流形成對立,更被正統派的賈政,視為「淫魔色鬼」(第二回),視為異已。在與外在現實的衝突?,寶玉勇敢地擔當了異已者的身份,始終毫不妥協地堅守著自己的立場,體現出這個「至貴者」與「至堅者」(第二十二回)的可貴和堅韌之處。然而作為社會異?已者,作為男權統治秩序的叛逆,寶玉自身不可避免地被排除在權力階層之外,喪?失了統治的參與權,因而他不可能對現存統治有任何根本的改變。他和他所熱愛的?少女們一樣,在舊勢力的圍困下,陷入了絕對孤立的境地。他不僅不能將那些飽受?磨難的少女從絕境中解救出來,反而因著她們的痛苦,忍受著內心的煎熬:他先後?目睹了金釧、晴雯的慘死,尤氏姐妹、迎春的不幸而怔忪癡迷;他立下了「為他們?死了也是情願」(第三十四回)的誓言,卻又無能為力,最終連一個黛玉也無法保 全;他希望少女們的眼淚為他送葬,卻於「無可奈何之日」(第七十八回)將自己?的理想與少女們的青春一同埋葬。從賈寶玉為晴雯、為黛玉,也為天下女子所唱的?輓歌--《芙蓉女兒誄》中,我們聽到了胸懷人道主義理想和民主精神的曹雪芹,那?無盡辛酸的聲音,和對這個世界的詛咒。?
???賈寶玉,這個從舊道德中誕生出來的新人,無法真正擺脫自身的局?限,從舊道德迷霧中殺出一條新路,使自身得到解放與更新。他只能逃離朱門,遁?入空門,以宗教世界的虛無對抗和迴避現實的醜惡,走完了一個異己者的道路。
四、輓歌世界
??? 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第五回)的虛空中,曹雪芹完成了?他對現實的批判。他筆下的人物,高貴的貴為皇妃,低賤的身為僕役;或才華橫溢,?或目不識丁;風流淫佚者有之,守身如玉者有之;多情的,無情的;叛逆的,順從?的,終不免「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第五回),在薄命二字上達到?同一,構成了一個「冷月葬花」的輓歌世界。其中頗具女性意識的叛逆者林黛玉, 固然難免「淚盡瀟湘館」 的慘敗結局;與之對立的,自覺、真誠地維護封建道德統?治的薛寶釵,在「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第五回)的?婚姻生活中,其處境則更為難堪與屈辱。《紅樓夢》著力描寫的是一群身在豪門的?貴族婦女,這些在世人眼裡享盡了人間榮華的女子,在曹雪芹看來卻是無比的悲哀。?元春,這位新晉的皇妃,一場「烈火油烹,鮮花著錦」的「非常喜事」(第十三回)?也掩飾不住她的淚水和嗚咽。
??? 在這裡,曹雪芹摒棄了傳統的男性視角,從女性自身的幸福和願望出發,洞悉了這位幾乎攀到封建婦女榮譽頂峰的貴婦,牢籠般的宮廷生活和內心的?深刻悲涼。並由此指出了,男性世界的繁華與富貴,男性視角中的幸福,對這些在?父權秩序中處於被統治地位上的女子而言是何等的虛妄 ??? 在曹雪芹筆下沒有「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9 的怨婦,也沒有?「悔教夫婿覓封侯」10的思婦,甚至沒有嚴肅意義上的棄婦。他要探討的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腐敗的女性觀,從屬的社會地位,以父權為核心的統治秩序和文化背?景,使置身其中的女性,處在一種絕對孤立的環境之中,從而否定了婦女在其現存?統治中進步與發展的可能。比之其後輩──文康、林語堂對女性命運較為媚俗的處?理,曹雪芹顯示了更為嚴肅的現實主義態度,對婦女命運更深切的關注和高度的責?任感。這種對現實毫不妥協的批判精神和與舊道德徹底決裂的願望與勇氣,使曹雪?芹在極大的程度上超越了他所屬的時代,這也正是這位思想家的進步和偉大之處。
??? 然而這位進步與偉大的作家畢竟托生於父權時代,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也被打上了舊道德的烙印,在批判現實、尋求出路的探索中,陷入了自身世界觀的困境:他在肯定女性的主體意識的同時又有某種程度的淡化:他把女性的終?極的幸福較為片面地寄托在愛情婚姻的美滿上,並沒有使她們從根本上擺脫從屬性?的社會地位。由於道德與時代的困境,結束了浪漫主義夢想的曹雪芹無力為他所鍾愛的少女指出一條現實的出路,他用如花的妙筆使她們誕生,又不得不用辛酸的淚?水將她們埋葬,使她們,更使作家自己在無法擺脫的現實困境中走向絕境。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第一?回)曹雪芹自身的世界觀陷入絕境的同時,作為叛逆者,他思想中進步的因素也不?可能對其現存統治觀念產生直接的影響;他作為「異己者」反而被整個時代所孤立,?受到社會道德觀念的放逐,只能在宗教的虛無中尋求解脫。就這樣,曹雪芹本人也?成為他所構築的輓歌世界的有機組成部份,最終完成了《紅樓夢》從困境到絕境的
全部悲劇內涵。這個從困境到絕境的悲劇過程,不僅僅是十八世紀思想家曹雪芹個?人的思想局限,它是整個父權時代關注女性問題的思想家共同的困境與絕境。婦女?問題的真正解決,有待於一個全新的制度、全新的道德體系的建立與完善。這不是?曹雪芹那個時代(甚至二十世紀)所能完成的,它需要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需要?幾代人的探索、毀滅與更新。在提倡「民主與科學」的二十世紀,魯迅繼承了曹雪?芹在困境中探索的現實主義精神,寫下了《傷逝》、《幸福家庭》,繼續探求婦女?解放所面臨的新的困惑。在這種繼承關係中,我們看到了曹雪芹所提出問題的尖銳?性、正確性,以及其深遠的現實影響。
???這裡我套用雨果先生為《悲慘世界》所作的序言作為本文的結束: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只要婦女解放還在進退維谷中徘徊;只要現存觀念中還存在輕視女?性的因素;只要幾千年父權統治的枷鎖還套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紅樓夢》,作?為女性的輓歌,就不會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