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紅樓,知己情深
紅樓對於我來說不僅僅是一個寓言,而是一個夢魘。它預示著這世間的生和死,一切繁華與破敗,乃至於人類開始到結局裡所包含著的一切對立面。 其實人的平凡和渺小就在這裡。當許多學者捧著這一本據他們所言是天文地裡世間萬物無所不包的百科全書所津津樂道並有意無意地拈出一兩 段裝點自己那學富五車的門面。但我更渴念那個被塌陷了的世界,白茫茫一片雪野總是給人以無限遐想無限神往的空間。書中的寶玉在那溫柔綺膩之鄉歷經幾番塵幻從開始逐步不對自己的否定昇華到對整個世界的否定, 原來頑石依然是頑石,只不過多了幾把辛酸淚而已。也無從說什麼悲和喜,也無從解什麼我和伊,無立足境,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的乾淨。
「當為情死,不當為情怨。」然而既然在情中,又何必忍心就死呢? 黛玉還寶玉一生一世之眼淚,一旦白璧遂失,知己餘恨。所以黛玉魂歸之日,實寶玉解脫之時;寶玉情不至於死,然此時寶玉之情於死猶為甚也。 佛經云:「有情而有眾生,無情則不復為眾生。」拋卻一人之情易,而拋卻古今男女共有之情非易,所以寶玉還是寶玉。待得公府末路,窮途仳離,寶玉退卻虛妄而識自己本來面目。蓋頑石者,實無情也。
化塵化煙,由風而生,亦由風而滅。寶玉所謂「化塵化煙」之語本是癡話,亦是真話。但是上至賈府老祖宗,下至侍婢僕從,無不見之而惱, 無不聞之而阻。然而既然托生為人,同時也生出來了千般的厭苦與責難, 又怎能逃的了做人的生老病痛呢?蓋人不為塵,必為煙;人不為煙,必為塵。寶玉所云之化塵化煙,乃寶玉無心之語實有心也;眾人惡聞之,其有心之念實無心也。人既然隨風而生亦隨風而化,至於情愛,本是煙塵中的事,又豈能不隨風而生又隨風而化呢?情愛之致,如煙之逐塵,又如塵之逐煙;待到無煙的時候,無煙亦無塵;而所謂曾經有過的得人得心,卻原來是無呀。
所謂情語亦是癡話,紅樓一夢,實為癡夢。蓋石頭上所記得何人何事,無非是有情人留夢而已。留言實為留夢,留夢實為留人,留人實為留事。事斷不可留,如風過綠樓,空餘花香;人亦不可留,如陌上繁英,轉瞬俱失;夢更不可留,似蝶憩春風,何其短也。孰留乎,亦為不留也,實留得千絲雨、萬點愁罷了。奈無稽青埂,純屬子虛;頑石留恨,實為烏有。至於木石前盟,金玉良緣,獨有情人自己心中明白而已。
人生一世無非因緣而聚,緣盡而散,散則自滅。緣者,若風過留痕, 長空叫斷雁陣;又若花謝覓香,空掩幾把清淚V劣誶櫓翳庇瘢興繕停懇庵緗鶚ㄎ易韻K醞縭烙瘢蚴倍嘁蚴倍臁:炻吻安苧├畚縭齙靡環淖鄭腫盅幔腥緋司I揭豢蕖?
寶黛初逢。寶玉云:「這個妹妹好像是哪裡見過得。」彷彿一切相識都是無端得。因那人無玉,偏世間唯我獨有,竟無端摔卻那玉。黛玉無端識得那玉,無端心繫那玉,無端為他拋得眼淚。而世間無端之事本無道理,又無結局可待,豈不叫人為之腸斷。而金玉良緣,一一數來,似有根究,有平生所帶來之玉,便就有平生所帶之金鏈為之相配。然事到頭來, 寶釵幽守深閨,寶玉不知所往,有結局實為無結局也。至於多情成戀,薄命何嗟;乃是人各有心,並非紅袖善怨。
看紅樓之妙,不在於重情,亦不在於忘情。所謂懲惡揚善、警世誨淫卻又是一幫老學究瞎編出來的空話套話。紅樓一夢,無非性情。且看末回撒手,情榜頓破迷關,寶玉迷茫中握的真消息,卻依然游離於造化之境性情之境。於是三十三天外之離恨天芙蓉城,概寶玉等性情人之居所。
紅樓夢有三境。一則太虛幻境,方現頑石本來面目;再則大觀園,方現頑石本來性情;至於賈府及賈府之外,方現人之本來性情本來面目。
脂批云:「我也心疼,豈獨顰顰。他天生帶來得寶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不僅背人一哭以謝作者。」真不近情理之奇文,真不近情理之妙評。茫茫大地,千古知己,豈非寶玉、顰卿二人。伯牙子期亦是;太白子美亦是;納蘭後主亦是;而雪芹脂硯亦是。脂硯之背人一哭, 是幸有雪芹識之。吾掩卷之放聲一哭,尤傷世間竟無人識的。「芳華易凋,良木易摧。」阮籍無路可歎,墨子歧路言悲。於知心解意處求一知己,難矣!
脂批又云:「寶玉之情癡於黛玉,刻刻求黛玉知其癡情,是其癡到極處,是其情到極處。」是其癡果於癡乎,是其情果於情乎?至末回見得情榜,方解。寶玉者,癡不癡、情不情者也。寶玉之情,人情也,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矣。哥哥心中有妹妹,寶玉心中豈一黛玉能擬之哉!繁華光影裡獨自嘗的蕭索之味,此情才謂之情,此情才謂之不情。吾為黛玉不能解為憾,更為天下眾女子不能解為之一歎。 生於情而止於誤,乃黛玉一生眼淚之原由。待黛玉魂歸,情至極處則無情。再則諸芳流散,公府末途,獄神廟淚眼相向;既而無以為家,擊鐸乞食,懸崖撒手,白茫茫厚地高天,是謂情,是謂不情。
我想紅樓之結局,應襲於《林蘭香》之結局。紅樓之賈家應於林蘭香之耿家一般無二,同為世代功勳之後,由盛而衰,由驕傲而潦倒,由綺膩而悲涼,竟是一般夢境。前者視女兒珍貴之致,後者崇尚女兒之致。前者食盡鳥飛,徒留白地。後者一場大火,同歸於盡。吾嘗讀《林蘭香》至耿家五院荒涼,遺物為一場大火焚燒淨盡,不留任何痕跡。其逸聞野事,卻又僅憑盲詞瞎話,鐵板歌喉做有限傳揚,不久便又很快消歇,泯滅亦不復為人所知。便深以為窺全玉為憾,余為二書作者慧眼婆心之放聲一哭,又為近世自凋自殘之女兒一恨。 一者「氣運造化,誰為之主,處治斯人至於此者,恐天地亦不自知也。然則人本無也,忽然而有。既有矣,忽然而無論其事,不過忽然一大帳簿。誦其詩,讀其書,今人為之泣,今人為之歌者,亦皆忽然之事耳。」然作者慘淡經營,空有人人總皆梨園中人,彈詞中人,夢幻中人也之歎。曹雪芹則在開卷中自云「今風塵碌碌……」等數句,則託言寫意之旨,獨寄興於情耳。所謂世事榮枯,轉瞬興亡,亦在於紅消香斷,鶯老花殘之間。眾生成敗顯晦之必有其緣,時運離合悲歡之必有其故,常言造化弄人,蓋人人自欺於人耳。
自命之高感憤之深,是為雪芹之作手。世人皆以寶玉謂曹公性情,我竊謂黛玉為曹公之影子。崖前頑石,窮盡眾生幻象,權由黛玉一生眼淚點化之功。眾生沉淪於迷途,又豈能以一紅樓能醒之乎?「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實為黛玉之寫照,也亦為曹公之寫照。
有語云:「俠士勿輕結,美人勿輕孟,恐其輕為我死也。」然求友易,求知己尤難,歷盡紅粉而求一知己亦難上見難。知己紅粉,雖生死不易其心,雖貧苦不易其情,雖展轉不易其性。天下有一知己,可以不恨。 知己者,可遇而不可求者也。人生苦暮,過隙須臾。即遇之,何必再失矣!所以良友亦深結,知己宜深盟。縱為其肝腦塗地亦可也。
知己分襟,慘於離別,別離後更無知己可比。紅粉作契,苦於相思,相思時惟有神交作是。情之所鍾,皆可以死,不獨有癡情也;愛之所眷,奈何為苦,豈應無癡人乎?
人生不可不留三副眼淚,一哭天下大事不可為,再哭文章不遇識者, 三哭從來淪落不偶佳人,此三副眼淚方是英雄血淚,非尋常兒女,執手涕泣相比也。 由此可知曹公善哭,石頭一部囊括天下眼淚,囊括前生後世之眼淚。
有云「絕好看的戲場,姊妹變臉;最可笑的世事,朋友結盟。嗚呼! 世情盡如此呀。作什麼假,認什麼真,什麼來由,作腔作套,為天下笑。 看破了都是扯淡。」此一語古今絕倒,亦有云「絕好看的戲場,姊妹變臉;最可笑的世事,朋友結盟。嗚呼! 世情盡如此呀。作什麼假,認什麼真,什麼來由,作腔作套,為天下笑。 看破了都是扯淡。」此一語古今絕倒,亦可為《好了歌》作此一解。
寥落者,遇濃艷而轉悲;豪華者,當淒清而益侈。當境之感,最觸真情。可為紅樓之一大寫意。前者獨寶玉欣然而會,後者蓋眾人寥寥之音。
「我知人人都是要死的。」所謂王元美的大八字。此八字歷來屈死多少英雄豪傑,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風流,屈死多少紅顏碧玉。將軍空興白髮之歎,美人徒留春幕之情。紅樓之真正意旨,豈脂硯芹溪憑空掬盡清淚可釋可析?既不能釋,又不能析,姑容在下借紅樓點滴, 為知己者作最深沉的一番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