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譯紅樓時間之謎(九)
第九章 賈政、元妃和賈寶玉原型人物辨(上)
9.1 「原型」概念辨析
本文前面各章反覆提到了「原型」的概念,由於論述重點不在此,故未對此概念作明確的定義。本章則先正其名,再展開論述。
「原型」作為文學批評的概念有兩個來源,一是來自於劍橋大學人類學家弗雷澤的著作《金枝》,一是來自於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提出的精神分析術語。弗雷澤在《金枝》中探討了神話和儀式的基本模式,認為這些基本模式反覆出現於極不相同的各種文化的傳說和儀式中。榮格則用「原型」這一術語指「原始意象」,即人類的祖先在生活中反覆經歷過的各種經驗的「心理積澱物」。榮格認為,這些東西由人類的「集體無意識」所繼承,表現在文學作品中,以及神話、宗教、夢幻和個人的怪念頭中。
在文學批評中,「原型」通常是指可以在大量的各種不同的文學作品中,以及神話、夢幻、儀式化了的社會行為方式中發現的敘述構思、人物類型或者意象。這些不同的現象中的共同點,據認為是反映了一套普遍的、原始的基本模式,它們在文學作品中的充分體現能夠激起讀者強烈的反響。
本文所用的「原型」概念不同於上述有明確內涵和外延的術語。本文所用的「原型」是指文學作品中人物和情節的現實來源,是作家對其進行藝術加工改造的現實對象。例如魯迅在《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一文中談到了他對現實人物和事件進行藝術加工改造的方法:
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採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1]
由此可以看出,魯迅小說中人物或情節的「原型」往往不止一個,而是由多個「原型」改造加工而來。
《紅樓夢》第一回寫到,石頭對空空道人說:「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第4頁)從這一段文字可以看出,小說是作者(「石頭」的原型人物)根據親身經歷創作的,所敘人物事件都有跡可循,有案可察。
對於石頭的說法,甲戌本有眉批:
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致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敷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不復少。余亦於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註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誤謬。[2]
這一段脂批是對作者改造加工人物和情節原型的藝術手法的總結。前文已經論述過,小說中元妃的生日「正月初一」是從「正月初二」改制而來,「四月二十六日未時交芒種」是從1706年丙戌年「四月二十六日申時交芒種」改制而來,老太妃的喪事是從康熙嫡母的喪事改制而來,即小說中的時序和重大事件都有其現實「原型」。本章則將深入討論小說中的人物,尤其是賈政、元妃和賈寶玉的「原型」。
9.2 「獨他家接駕四次」的曹寅
小說第十六回寫到,王熙鳳和趙嬤嬤說起了「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趙嬤嬤說:「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第217頁)甲戌本對此有側批:「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頭語看。」[3]
小說中「甄家」和「賈家」的關係,其實就是「真」和「假」的關係。作者寫「甄家」,是為了能夠巧妙地透露「賈家」真實的情況,「甄應嘉」接駕四次,就是在說「賈政」接駕四次。紅學研究者和眾多讀者早已熟知,「接駕四次」的「甄家」指的就是康熙皇帝六次南巡接駕四次的曹寅家,因此「賈政」的原型人物就是曹寅。
曹寅是何許人?本章擬結合《曹雪芹家世新考》(增訂本)[4]和《紅樓夢論源》[5]等專著對曹寅做概要介紹。
9.2.1 曹寅生平概略
曹寅,字子清,號荔軒、楝亭、雪樵、鵲玉亭、柳山居士、棉花道人、紫雪軒、紫雪庵主、西堂掃花行者,晚年又有盹翁、柳山聱叟等別號。清世祖順治十五年九月初七(1658年戊戌年10月3日星期四辛丑日)生於北京;康熙五十一年七月二十三日(1712年壬辰年8月24日星期三甲辰日),曹寅因積勞成疾,患瘧疾於揚州去世。
少年曹寅的啟蒙老師是其父江寧織造曹璽特地為之聘請的明代遺民馬鑾(相伯),曹寅在馬相伯的嚴格教育下,才智很早就得到發展,有「神童」之譽。小說第二回中冷子興說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第28頁),這是符合少年曹寅的實際情況的。13歲前後,曹寅可能成為了康熙的伴讀,數年的伴讀生涯使康熙建立了對曹寅的充分信任。
青年時代的曹寅文武雙全、博學多能而又風姿英絕,二十多歲時被提拔為御前二等侍衛兼正白旗旗鼓佐領。清代初期,御前侍衛和佐領都是十分榮耀的職務,鑲黃、正黃、正白三旗乃皇帝自將之軍,曹寅能任此要職,顯然是康熙對這位文武全才的伴讀特加關照的結果。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甲子年)六月,曹寅的父親、時任江寧織造的曹璽在任上病逝。「是年冬,天子東巡抵江寧,特遣致祭;又奉旨以長子寅協理江寧織造事務」[6]。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庚午年)四月,曹寅被康熙提拔為蘇州織造;三十一年(1692年壬申年)十一月,調江寧織造。其所遺蘇州織造一缺,由其內兄李煦(時為暢春園總管)接替。
清代內務府地位特殊,織造品級不高,卻是「欽差」官員,凡織造到任,地方督撫必須親自迎接跪請「聖安」。曹寅和李煦均是康熙的親信,有「密折奏聞」之權,負有監視江南官場、密報南方政治動態及籠絡漢族上層知識分子的重任。
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癸未年),曹寅與李煦奉旨十年輪管兩淮鹽課。林黛玉的父親、賈寶玉的姑父、「欽點巡鹽御史」林如海,其原型人物就是李煦。次年七月,欽點曹寅巡視淮鹺,十月就任兩淮巡鹽御史。四十四年五月,曹寅奉旨總理揚州書局,負責校刊《全唐詩》,次年九月刊畢試印,「進呈御覽」。康熙皇帝於四十六年四月親撰序文,五十年三月正式出版。五十一年三月,曹寅又奉旨刊刻《佩文韻府》,且親至揚州天寧寺料理刻工。七月,曹寅在揚州患了瘧疾,請李煦轉奏求賜「聖藥」。康熙聞奏後,賜驛馬星夜馳奔揚州,送「金雞拿」為曹寅治病,並限九日到揚州。這種恩寵厚待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
曹寅死後,當時的江西巡撫署兩江總督郎廷極上奏稱:「江寧地區士民」「紛紛在奴才公館環繞具呈、稱頌曹寅善政多端,吁懇題請以曹寅之子曹顒仍為織造」;康熙則以「曹寅在織造任上,該地之人都說他名聲好,且自督撫以至百姓,也都奏請以其子補缺。曹寅在彼地居住年久,並已建置房產,現在亦難遷移」為理由,一反織造必須從內務府司員中簡派的慣例,特命僅有監生資格的曹顒繼任江寧織造[7]。
曹寅一生兩任織造,四視淮鹽,任內連續四次承辦康熙南巡接駕大典,其實際工作範圍遠遠超過了其職務規定,所受到的信任與器重也超出地方督撫。曹寅在江南的二十三年,乃是曹家「烈火烹油、鮮花簇繡」的鼎盛時代。
程乙本第三十七回寫到,賈政「自元妃歸省之後,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見他人品端方,風聲清肅,雖非科第出身,卻是書香世代,因特將他點了學差,也無非是選拔真才之意。」[8] 第八十五回寫到,北靜王對寶玉說:「昨兒巡撫吳大人來陛見,說起令尊翁前任學政時,秉公辦事,凡屬生童,俱心服之至。」(第1218頁)第九十六回寫道:「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將賈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帶領引見。皇上念賈政勤儉謹慎,即放了江西糧道。」(第1352頁)由這些情節可以看出,賈政為人為官正直、清廉、謹慎、勤勉,這也是符合曹寅的實際情況的。有人說「賈政」就是「假正經」的諧音,這恐怕是沒有根據的誤解。
9.2.2 曹寅與江南名士的交遊
朱淡文在其著作中指出,種種歷史文獻證實,曹寅與明遺民及江南上層知識分子之詩酒流連決不能僅以文人積習視之,亦決非曹寅個人之禮賢下士所能涵蓋。此乃康熙皇帝籠絡南方士子、磨滅其反清意識的政治決策,曹寅等人則為具體實施之臣僚而已。[9]
康熙十七年正月,聖祖皇帝下詔於明春舉行博學鴻儒科考試。曹寅當時二十三歲,在京任鑾儀衛治儀正,曾參與考試接待事宜,與各省著名學者傅山、顧景星、邵長蘅、李因篤、汪琬、陳維崧、施閏章、閻若璩、尤侗、朱彝尊、姜宸英、毛奇齡、毛際可等人都建立了較深的感情和友誼,其中大多數人在曹寅任織造之後仍與其保持密切聯繫。
康熙二十三年五月,曹璽去世,曹寅南下奔喪,在江寧逗留一年,與一些遺民有密切交往。由於曹寅風流儒雅,文才華瞻,又是明遺民顧景星之甥,因而在南北兩地都受到推崇,很快為遺民和漢族上層知識分子認同。
曹寅任織造之後,與江南人士的交遊更加廣泛。有人統計,與曹寅有詩文交往者約二百人,其中有當時極有影響的知名人士。由於曹寅在江南二十多年認真執行康熙皇帝的既定政策,曹寅成為主持東南風雅、眾望所歸的人物,在江南地區享有極高的聲譽。
從小說文本來看,賈政與江南名士的交遊也相當頻繁和密切。第七十八回寫到,賈政「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第1125頁),可見賈政年輕時相當活躍,與文人墨客的詩酒流連不在少數。
賈政襲官之後,門下養了一大幫清客相公,閒時吟詩作賦,吃酒下棋。從這些清客相公的名字來看,小說作者常常以諧音的方式譏諷這些人的道德人品;但從小說其他的情節來看,這些清客相公往往具有某一方面的特殊才能,堪當「名士」之譽。例如,大觀園的總設計師、建築師和園藝師是「老明公」山子野,「凡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等事」,全由山子野規劃設計(第220頁);單聘仁和卜固修兩人精於戲曲,賈蓉「下姑蘇請聘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第218頁),必須要帶著這兩位一同前往;「詹子亮(詹光)的工細樓台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第587頁);王爾調「最善大棋」(第1211頁);嵇好古精於撫琴(第1239頁)。賈政能夠將這些人籠絡到身邊,與曹寅「主持東南風雅、眾望所歸」的特點是相類似的。
9.2.3 曹寅的巨額虧空
康熙皇帝的後四次南巡均在曹寅任內,南巡給曹家帶來了四次接駕的「富貴風流」,但也因此造成了曹寅的巨額虧空,種下了曹家由盛轉衰、最終被抄家的禍根。
據有關文獻記載,曹寅接駕相當奢華糜費,而接駕的支出絕大部分是一筆爛賬,無法向戶部報銷,只能在鹽課銀中挪移以挖肉補瘡。在瞬息繁華的「虛熱鬧」之後,留下的是一片足以令曹家陷身沒頂的茫茫債海。
素與曹寅不和的江南總督噶禮準備公開參奏「曹寅李煦虧欠兩淮鹽課銀三百萬兩」,康熙袒護曹李,出面阻止,一方面又提醒兩人設法補完虧空。但這個巨大的漏洞無法補全,以至於新任運使李陳常拒絕交接。
除南巡接駕的花費之外,曹寅大量虧空的原因還有不少,例如為應付朝廷顯貴的貪婪索要,不得不成千上萬地「打點」、「饋送」;為聯絡爭取江南地區文士的花銷,日積月累也相當可觀;日常生活講究排場,追求風雅,奢華糜費;蓄養家伶,佞佛好道。
賈府的經濟困境也是令人觸目驚心,一方面是日常生活鋪張奢華,另一方面則要靠王熙鳳偷偷典當財物和放高利貸艱難維持著一個龐大的空架子。元妃省親顯然是隱射康熙南巡以江寧織造署為行宮的史實,而接待元妃省親的花費正是對賈府原已疲弱不堪的經濟狀況一次沉重的打擊。第五十三回賈珍、賈蓉和烏莊頭的一段對話透露了賈府的艱難狀況及其原因:
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倒可已,沒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我受用些就費些,我受些委曲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裡,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裡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
烏進孝笑道:「那府裡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呢?」賈珍聽了,笑向賈蓉等道:「你們聽聽,他說的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裡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我們不成?他心裡縱有這心,他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按節,不過是些綵緞、古董、玩意兒。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多兩銀子,夠什麼?這二年,那一年不賠出幾千兩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客老實人:『外明不知裡暗的事』,『黃柏木作了磐槌子,外頭體面裡頭苦。』」賈蓉又說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二嬸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第742頁)
接待省親是賈府經濟的沉重負擔,而上文所列曹寅巨額虧空的幾個重要原因,都是導致賈府財政狀況每下愈況的因素,並在作品中得到了生動形象的描繪和反映。
9.3 兄弟不睦的曹寅和曹宣
上文對賈政的原型人物曹寅作了概略介紹,並將兩人進行了比較,列舉了兩人在生平、交遊、個性和經濟狀況等方面的很多共性。本節將對曹寅的家世作概略介紹,並與賈政的家世作比較。有關曹寅家世的資料,也主要來源於《曹雪芹家世新考》(增訂本)和《紅樓夢論源》等專著。
9.3.1 「從死人堆裡背出來」的曹璽
小說第二回中冷子興談到了賈府的家世(第27~28頁),他說,「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後,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賈敬的兒子「名喚賈珍」,賈珍的兒子「名叫賈蓉」。「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長子賈赦襲著官」,賈政被皇上額外賜了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
從冷子興的描述看來,賈府的世系表與曹寅的家世是非常接近的。曹寅的父親曹璽也是兄弟兩人,曹璽居長,胞弟曹爾正(又名鼎)。曹璽,一名爾玉,字完璧,生年不詳,朱淡文認為他大約生於明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六月病逝於江寧。曹璽「少好學,沉深有大志」[10],「讀書洞徹古今,負經濟才,兼藝能,射必貫札」[11]。朱淡文認為,清軍入關時,曹璽已二十餘歲,應親身參加了進擊李自成大順政權和南明弘光政權的戰爭[12]。根據史料記載,順治六年(1649年)二月,曹璽隨睿親王多爾袞出征山西大同,戡平姜瓖叛亂有功,「世祖章皇帝拔入內廷二等侍衛,管鑾儀事,升內工部。康熙二年,特簡督理江寧織造」[13]。
根據《曹氏宗譜》的記載,曹璽的弟弟曹爾正生年也不詳,「原任佐領,誥封武義都尉,生子宜」[14];根據《八旗通志》的記載,曹爾正也有戰功,雍正十三年九月誥命追封曹爾正為「資政大夫」,誥命文書稱:「臣子靖共之誼,勇戰即為敬官;朝廷敷錫之恩,作忠乃以教孝。」[15] 從「敬官」和「敷錫」兩個詞來看,小說中「賈敷」和「賈敬」的名字應來自於此誥命文書。
曹璽兄弟二人俱有戰功,這一點在小說中也有反映。第七回寫到,寧國府裡的老僕焦大喝醉了酒,當街大罵,尤氏向王熙鳳介紹了焦大的身份:「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出來了,才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第118頁)第一百零五回寫賈府被抄,焦大從寧國府逃進榮國府,向賈政哭訴抄家的慘狀,他說:「我活了八九十歲,只有跟著太爺捆人的,那裡有倒叫人捆起來的!」(第1464頁)根據本文對年代的推定,這一回是1723年,若以焦大當時85歲來推算,則焦大生於1638年,他「從小」跟隨出兵的「太爺們」只可能是曹璽兄弟。
不過,尤氏和焦大所說的「太爺」是賈代化,曹璽不是賈代化的原型人物,而只可能是其弟賈代善的原型人物。這就是說,小說作者不僅將曹璽、曹爾正的親兄弟關係改編成了堂兄弟關係,還顛倒了兩人的輩分,混淆了兩人的事跡。由於曹璽才是真正的「太爺」,因此曹璽才有過「從死人堆裡背出來」的經歷。這一次經歷,也許就是發生在曹璽隨多爾袞平息姜瓖叛亂期間。
9.3.2 曾為康熙保母的曹璽之妻孫氏
據朱淡文考證,曹璽之妻孫氏生於清太宗天聰六年(1632年),死於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初,則孫氏存年七十四歲。順治十一年(1654年)三月十八日玄燁誕生時,孫氏已二十三歲,這個年齡按規定是不能當乳母的,因此她很有可能是十五歲左右被選入宮中任女官,後來又被挑選去擔任玄燁的保母,教導其飲食、言語、行步和禮節等;康熙即位後,孫氏出宮,此時已三十歲,嫁給了曹璽作續絃夫人[16]。
由於孫氏當過康熙幼時的保母,康熙第三次南巡駐蹕江寧織造署時曾接見孫氏,並高興地說:「此吾家老人也。」隨後又賜「萱瑞堂」匾額。當時著名的官僚兼文人馮景和毛際可都羨為異數。由於孫氏身份特殊,她在曹家的地位十分尊崇,而孫氏又享高年,故她對曹家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孫氏的生平很容易令人聯想到小說中的賈母。本文第七章討論了賈母的年齡問題,作了兩個推論:如果以第三十九回所寫的賈母的年齡為準,那麼到第七十一回時她應該是「七旬之慶」,第一百一十回去世時「享年七十三歲」;也就是說,第三十九回時賈母年齡為67歲,故其生於1652年。如果以第七十一回和第一百一十回所寫的年齡為準,那麼第三十九回時賈母年齡應為77歲,故生於1642年。按第一個推論,賈母「享年七十三歲」,這個存年數與孫氏幾乎是一致的。按第二個推論,賈母是23歲時才嫁給了賈代善,這麼大的年齡才出嫁,一種原因可能是「王公貴族嫌她根基淺薄,不肯求配」,一種原因可能是賈母也入宮當過女官,年齡很大時才出宮結婚。從後一種原因來看,作者顯然是以孫氏為賈母的原型人物。
9.3.3 庶長子與嫡子的不和
上文談到,小說作者不僅將曹璽、曹爾正的親兄弟關係改編成了堂兄弟關係,還顛倒了兩人的輩分,混淆了兩人的事跡。在處理曹寅、曹宣兩人同父異母的兄弟關係時,則將庶長子與嫡子的關係變成了賈政、賈赦兩人親兄弟的關係,同時還顛倒了輩分。
曹璽有二子:長子曹寅,生於順治十五年(1658年),其生母乃明遺民顧景星之妹顧氏,為曹璽的婢妾[17];次子曹宣,生於康熙元年(1662年),為孫氏所生。為避康熙帝玄燁諱(玄、宣同音),曹宣後改名曹荃。曹寅是庶出,卻繼承了父親的職位;曹宣是嫡子,地位卻大大低於乃兄,這就自然造成了曹寅與孫氏、曹宣之間關係的不融洽。關於這一點,朱淡文之《紅樓夢論源》有詳細的分析。
小說並沒有寫到賈政和賈赦之間的衝突,但是兩兄弟的不和卻是很明顯的。兩兄弟雖然住在一個大院子裡,但平日裡基本上沒有什麼來往,逢年過節聚在一起也沒有什麼話可說。第七十五回寫到,賈府中秋開夜宴,賈赦說了一個譏諷「偏心」的笑話,令賈母很不受用。母親「偏心」可能是兄弟倆不和的重要原因,但是另一方面,賈政和賈赦兩人在個性、交遊、道德修為和審美情趣等方面大相逕庭,完全不是一類人。
9.4 小結
將曹寅與賈政的家世做橫向比較,可以發現很多共同點。小說作者將曹寅的生平、交遊、個性和經濟狀況進行了藝術加工,創造了賈政這個小說人物形象;曹寅、曹宣兩兄弟的不和在作品中也得到藝術的反映。賈母這個人物形象來自於康熙的保母、曹寅的嫡母孫氏。
將曹寅的家世與前文推定的賈家人物譜系相比較,也可以發現很多不同點。例如,曹璽大約生於1619年(曾保泉先生認為約出生於1629年較為合理[18]),而賈代善最晚出生於1639年;孫氏生於1632年,而賈母生於1642年;曹寅生於1658年,而賈政大約生於1669年;曹宣生於1662年,而賈赦生於1666年。各組人物年齡相差10歲左右,但是從輩分上來說,他們都是相互對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