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和脂硯齋的關係

曹雪芹和脂硯齋的關係

曹雪芹和脂硯齋的關係

曹雪芹

我喜歡《紅樓夢》,也寫過幾篇文章。檻外談紅,只是湊湊熱鬧,並非什麼專家,頂多算個紅學的票友。因為從頭到尾,我研究《紅樓夢》只屬業餘性質。下面談談我對曹雪芹和脂硯齋關係的一些看法。

         發願給脂硯齋落妝

    過去讀《紅樓夢》均120回本,新中國成立後方有註釋本。如果是老本子,則有護花主人和大某山民等的評語。自從胡適購得《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建立所謂新紅學以後,紅學研究便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胡適認為《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1](P21) 書中的「賈寶玉即是曹雪芹」。[1](P24) 曹雪芹只寫了前80回,「後四十回是高鶚補的」。[1](P34) 最初的鈔本《紅樓夢》都稱《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胡適《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1](P86) 而「脂硯齋即是那位愛吃胭脂的寶玉」,亦即「紅樓夢的主人」、「作者曹雪芹」自己。[1](P85) 新紅學的另一主將俞平伯先生本身是新文學作家,他證成《紅樓夢》後40回為高鶚所續,但不贊成「自敘傳」說。他認為決不能把小說「徑作為作者的傳記行狀看」,[2](P1) 而與新紅學主流漸行漸遠。胡適後來看中當時在燕京大學讀研究院的周汝昌先生,收為關門弟子,將視作珍秘的甲戌本讓他錄副。胡適沒有看走眼,周汝昌先生果真成了「自敘傳」說的傳人。他的畢業論文即以《真本石頭記之脂硯齋評》為題,修補了胡適提出的賈寶玉、脂硯齋、曹雪芹「三位一體」的漏洞,認為脂硯不是賈寶玉,而是史湘雲;不是曹雪芹,是曹雪芹的「新婦」。[3](P121—158) 隨後出版的《紅樓夢新證》,則企圖將「作品的本事考證與作家的傳記考證」「合而為一」,證實《紅樓夢》乃曹雪芹的「寫實自傳體」小說。[4](P22) 周汝昌的新說將胡適的「新紅學」推向新的高峰,也將紅學研究引向一個岔道:

    第一,研究《紅樓夢》不再需要讀120回本,只讀前80回。不僅研究者不能碰後40回,一般讀者也不宜看。誰看就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5](P292)

    第二,《紅樓夢》是「曹雪芹『將真事隱去』的自敘」,[1](P28) 讀紅旨在找出隱去的「真事」。人物形象、小說情節、藝術結構之類均屬次要。後來周汝昌索性將《紅樓夢》的文學研究作為「小說學」而掃地出門。

    第三,要辨別《紅樓夢》所寫的哪些是「假語村言」,哪些「嫡是真事」,要靠脂硯齋評。脂硯齋是大觀園的史湘雲,後來成為曹雪芹的續絃妻,協助雪芹修改和評點《紅樓夢》。

    周汝昌的宏文、巨著發表不久,1954年即爆發批俞平伯《紅樓夢簡論》、《紅樓夢研究》的運動,重點是批胡適。孫玉明先生半個世紀後撰成《紅學:1954》,搜集並釐清許多深層的不為人知的事實,使我們看到這場大批判的台前和幕後,看到一些人的真面和假面。

    我於20世紀70年代中期踏足紅壇,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景況。明清科舉,考四書用朱注;現在研究《紅樓夢》,要用脂批:論紅不稱脂硯齋,「此公缺典真糊塗」。我花很大力氣去掌握脂評,把俞平伯1960年版的「輯評」幾乎翻破了,作了好幾本筆記。不過,「信」與「疑」本是一體兩面,信至微處,疑亦叢生。雖說自己被胡適、周汝昌牽著鼻子,上了所謂「新紅學」的道兒,總還是願意跟事實走。譬如說,脂評所以重要,是由於脂硯齋的特殊身份。但我左看右看,脂硯齋怎麼也不像個女的。既然是男身,如何做曹雪芹的老婆?而且從脂硯齋的評語看,他對曹雪芹頗為隔膜,對《紅樓夢》也不甚了了,誤解、誤評的地方很多。對曹雪芹更不尊重,恣意篡改《紅樓夢》,到後來兩人甚至互不瞅睬。我從懷疑慢慢產生受騙的感覺,於是決心替脂硯落妝,彙集數據弄清他的面目,將他逐出大觀園,不讓他在怡紅院、瀟湘館、蕪蘅院內幃廝混;也不讓他踏入曹雪芹家門,謬稱知己,進行滋擾。題目也想好了:曹雪芹、脂硯齋關係探微。

    正在這時,我的家庭發生重大變故。先父去世,母親需人照顧,1977年冬我移居香港。開頭一兩年有點時間,便陸續將研究《紅樓夢》的心得整理發表。第一篇是《史湘雲結局試探》,批評周汝昌先生對《紅樓夢》的歪曲,清除實證派紅學在我身上的影響。但《探微》卻壓下來了,因為這樣的看法當時頗為駭人,而文章有些地方還考慮不夠成熟。80年代中,我將興趣轉移到《金瓶梅》研究方面上。1984年,鄧慶佑先生向我約稿,我將此文的第一部分「從畸笏叟兩條批語說起」抽出,以《說鳳姐點戲,脂硯執筆》為題交《紅樓夢學刊》。在文章的最後,我呼籲紅學界要重新考慮芹、脂關係。[6](P137)

    二十年過去,歲月如流,耄耋將至。紅學界有些朋友知道我有這樣一篇文章,希望我在老年癡呆症大發前將之整理發表,而我自己也覺得是一樁未了心事。所以不管成熟不成熟,現在略加補充,將之發表,希望同道指教。

       脂硯齋對《紅樓夢》不甚了了,是非好惡亦不同於曹雪芹

    脂評的價值,據胡、周言在於他與曹雪芹二而一,一而二,即使不是參與《紅樓夢》的創作和修訂,也深知「擬書底裡」,完全可用他的評語來解讀《紅樓夢》。但是通讀脂評,我們很難說脂硯對《紅樓夢》及其作者有多深的瞭解。

    小的不談,只談大關目。

    《紅樓夢》第一回回目:「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1,開宗明義提出「甄真」、「賈假」,讓讀者著眼。江南有甄家,北方有賈家,甄家有甄寶玉,賈家有賈寶玉,兩個寶玉「一樣行景」。「真事欲顯,假事將盡」2,賈寶玉唱罷甄寶玉就接著上場。太虛幻境的對聯講得很清楚:「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無非叫讀者不必認真,不能認真,只當故事來看。「甄士隱」就是真事隱,「賈語村」就是假語存。所以第一回之末,甄士隱即隨跛足道人而去,賈雨村上京,搭上榮國府進入正文。但脂硯齋不懂與真事隱相對的賈雨村就是「假語存」,添字解作「假語村言」,以作品的藝術真實,等同作者的經歷和現實生活中的真事,結果在批語中處處坐實,處處說「真」,「真有是事」、「真有是語」、「實屬舊日往事」、「經過見過」。甚至還將自己代入,「批者曾經」、「批書者親見」、「余舊日目睹親聞」。脂硯因為沒有讀懂《紅樓夢》第一回而以假作真,又誤導讀者追蹤躡跡,索「隱」認「真」。胡適、周汝昌的「新紅學」,就是建立在脂硯誤解「賈雨村」命意之上的新索引派紅學。

    又如《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回目脂硯齋也不懂,把「冷子興」解作「即俗語所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這是什麼意思呢?張竹坡本《金瓶梅》第一回回目作「西門慶熱結十兄弟,武二郎冷遇親哥嫂」。[7](P1) 上下聯又簡為「熱結」、「冷遇」。脂硯齋熟讀《金瓶梅》(從他的評語中可見),「真假原從冷熱來」,過去就有人認為《紅樓夢》真、假對舉,是受到《金瓶梅》冷、熱相成的啟發。這也許有一定的關係,但脂硯齋釋「冷子興」是「冷中出熱」,卻是錯的。因為回聯後面的引首詩已經講明:「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冷子興就是冷眼知興衰的意思。正文開始,曹雪芹安排一個明興替、知聚散的古董行商人冷子興介紹榮、寧二府,不過寓難逃興廢、旁觀者清之意,與「冷中出熱」無涉。

    再舉一個例子。庚辰本第十七、第十八回引首詩:「豪華雖足羨,離別卻難堪;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脂硯批云:「好詩,全是諷刺。近之諺雲,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真罵盡無厭貪癡之輩!」又暴露他的淺薄。這首詩究竟講什麼呢?是諷刺別人,還是感歎自己?脂硯完全體會錯了。其實,詩的前兩句是針對下聯「榮國府歸省慶元宵」說的,後兩句是針對上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說的。「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寶玉題對額受到清客們的稱頌,曹雪芹這回書受到他那小圈子的朋友讚許,但很少人知道作者寫這回書如何慘淡經營,付出多少心血。元妃歸省,說不盡富貴榮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但有聚必有散,有興必有衰,而歡樂、愜意的另一面就是痛苦、難堪。這首小詩,抒發了曹雪芹寫這一大回書的感慨,脂硯的解讀完全是瞎子摸象。可見他對《紅樓夢》也不過是字面的瞭解,不比我們高出多少。

    當然,《紅樓夢》博大精深,要求脂硯全面掌握、深刻理解,未免太難為他。但是作為「合作者」(不說什麼伴侶、助手),最低限度是非好惡應與作者基本一致。從評語看卻並非如此。現在紅學研究者把曹雪芹捧得太高,筆者對此有若干保留。但《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其主要傾向是反封建、反傳統,主張個性解放。所以書中對如黛玉、晴雯、芳官等純真、率性的女孩子比較同情,而對世故、矯情、陰柔、媚俗如寶釵、襲人輩頗有微詞。脂硯剛好相反,對前者卻充滿偏見和厭惡,贊寶釵、襲人為「賢女」,「高諸人百倍」。他想不通,大觀園這麼多漂亮的女孩子,寶玉為何「只有一顰兒可對」。他尤其不明白,寶玉娶得寶釵當妻子,麝月做婢妾,卻棄之出家做和尚,簡直是暴殄天物。周汝昌把高鶚罵得一錢不值,但高鶚在其所續的「妄談禪」回,讓寶玉說出「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的剖白,總算對寶玉的戀愛觀有所體認。脂硯連「愛情」兩字怎麼寫都不知道,「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比賈珍、賈璉、薛大傻子好不了多少。

    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晴雯死,芳官、柳五兒逐,寶玉目睹主持這場大清洗、大迫害的是他的慈母王夫人,並且懷疑是天天伴他睡覺的賢襲人暗中告密。他才醒悟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大觀園、怡紅院原來這麼凶險、殘酷。他的天真想法破滅了,撰寫了《芙蓉誄》抒發他莫名的悲憤。雪芹自謂《芙蓉誄》「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字一啼」。但是脂硯卻說:「諸君閱至此,只當一笑話看去,便可醒倦」。通篇只批注字、詞典故,一字不及是非。真是我哭豺狼笑,與雪芹感情全不相通。

    正是由於偏見與淺薄,他的批語的準確性、可信性往往成疑。譬如他的「釵黛合一」論:「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請看黛玉逝世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紅學界也頗有些人相信,筆者認為並不符合曹雪芹的本意。說到黛玉之死,這也是《紅樓夢》一大公案。寶釵是寶玉名義妻子,黛玉是寶玉心上情人。後30回寫黛玉之死,雖不一定如高續那樣煽情,但也一定悱惻感人。王崑崙先生說過:很可惜,曹雪芹寫黛玉之死我們沒能看到,但有幸,看到他寫晴雯之死。[8](P27) 脂硯看過後30回,但對黛玉之死隻字不提,只留下一句「為對境悼顰兒作引」(第七十九回)。這使一些迷信脂評的人推測,黛玉的結局很平淡,幾乎無聲無臭就死了。這當然不是雪芹對黛玉吝惜筆墨,而是脂硯不喜黛玉,盡量不提她。

    還舉一個「不寫之寫」的有趣例子。《紅樓夢》最後的「情榜」,公佈十二釵正、副、又副等冊的芳諱,而每人有二字或數字的考語,等於變相的謚號。黛玉是「情情」,寶玉是「情不情」。脂硯看過後30回,在評語中一再提「情情」、「情不情」,獨不及寶釵考語。對照二玉,寶釵的考語極可能是「不情」。這是「惡謚」,怪不得脂硯諱莫如深。但有一次卻漏了嘴。第十七、十八回批語:「孰謂寶卿無情,只是較阿顰施之特正耳。」誰說寶釵無情?哈哈,原來是曹雪芹的情榜!像這樣一些例子,試問我們怎麼能據脂評來論曹雪芹,來評《紅樓夢》?

       脂硯干擾曹雪芹創作並竄改《紅樓夢》原稿

    不過,好也罷,歹也罷,脂評到底只是脂硯一夥的識見,怎麼評說在他,信不信由你。最惡劣的是,脂硯以自己的愛惡干預曹雪芹的創作,以自己的無知竄改《紅樓夢》原稿。雪芹是作者,脂硯是「合作者」,「一芹一脂」是什麼關係,稍後再說。從批語看,脂硯是評閱者。雪芹將寫好的稿子,積累到一定數量,便給脂硯為首的一夥人傳閱。脂硯等便在上面寫評語,發議論,提意見。如果沒有意見,便清抄成為定稿;如果有意見,便退回雪芹讓他考慮修改。最典型的例子,是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雪芹原作回目叫「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有批語云: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漏(洽),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3

    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余大發慈悲也。歎歎!壬午季春畸笏叟。

    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之先,曾寫過一本《風月寶鑒》。有人認為屬小型《紅樓夢》,恐怕不是。《風月寶鑒》是「鑒戒錄」一類獨立短篇,內容是他在內務府、宗學聽到一些豪門貴族的風月故事。有養小叔子的,爬灰的,盜嫂的,偷尼姑的,肏小官的,兄弟弄大姨小姨的,姣婢誘淫少主的……寓勸誡於暴露,頗受宗學貴族子弟的歡迎。後來曹雪芹寫《紅樓夢》,便把這些風月故事融入其中。賈珍覬覦「擅風情、秉月貌」的兒媳,勾引通姦於天香樓,婢女瑞珠、寶珠把風不嚴,為尤氏撞破,可卿愧羞上吊。這樣的結局,與十二釵正冊之可卿圖判《好事終》曲一致。但是因為文中寫到可卿死後向鳳姐托夢,提醒她要防後,多置祖宗田莊,即使一旦敗落,祭祀亦可永繼,兒孫尚可耕讀。畸笏大為感動,吩咐雪芹將可卿「淫喪」的內容刪去,讓她死得不這麼難看。畸笏多年後還誇自己「大發慈悲」,真是使人哭笑不得。明劉元卿《賢弈編》卷二講過一個笑話:「沈屯子攜友人入市,聽打談者說楊文廣圍困柳州城中,內乏糧餉,外阻援兵,蹙然踴歎不已!」4 畸笏不僅蹙然踴歎,還要番兵立刻解圍,楊文廣打得勝鼓回朝。這是世界文學史上的大笑話!畸笏一發善心,這一回不僅少了公公盜媳的兩千字「史筆」,而秦可卿也就貞淫難辨。現在劉心武先生就利用可卿的這種模糊之處,建立龍門紅學的新品種「秦學」。

    刪「淫喪」是畸笏的賬,雖然有人仍認為脂硯、畸笏同是一個人,但紅學界相信這種怪誕的說法的人已經少之又少。脂硯有自己的賬,廣為人知的例子是反對曹雪芹定名他的小說為《紅樓夢》,堅持用《石頭記》。標題要揭示文章的內容,書名要準確反映原書的中心思想。曹雪芹寫「上三十回」,傾向取名《石頭記》。後來他檢討整個寫作計劃,為突出主題,第二十八回以後他改變了寫法,加強「紅樓——夢」這一主線,削減「石頭——記」、「風月——鑒」兩線,雖然末尾仍由甄寶玉將石頭送回大荒山,與開頭頑石入世的緣起相呼應。但是脂硯卻拗著定要用《石頭記》作書名。在乾隆甲戌重鈔「上三十回」改本時,擅自將書名定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並在第一回「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之後,增入「至脂硯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一行字。5 脂硯堅持己見,企圖以自己的看法來修改曹雪芹的《紅樓夢》,雖然這行字掛不住,卻影響深遠,造成《紅樓夢》二名和兩個版本系統的糾結,成為後世紅學爭論不休的問題。

    脂硯竄改《紅樓夢》最典型的例子,是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賈母為薛寶釵做生日演戲,薛寶釵點了一出《西遊記》,後來又點了一出水滸戲《魯智深醉鬧五台山》。這兩出都是和尚戲,預示她與和尚有緣——未來的夫婿賈寶玉將出家做和尚。第二十二回是一個大關目,繼第五回之後為寶玉、寶釵、黛玉及賈家四艷定終身。但是在寶釵兩出和尚戲之間,卻夾著一段鳳姐點戲的文字,說鳳姐為迎合賈母喜歡諧趣耍笑戲文,在寶釵之後點了一出《劉二當衣》。鳳姐點戲的文字上有評語:「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乎?」又「前批『知者寥寥』,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6 畸笏的批語說出文中鳳姐點戲的三十九字是「脂硯執筆」所加,詳細論證見拙作《說鳳姐點戲,脂硯執筆》。脂硯齋沒有讀懂這半回文字,他的加插完全是佛頭著糞,把曹雪芹藏讖的用意破壞了。但脂硯一夥卻自拉自唱,贊脂硯的竄改「寫得周到,想得奇趣,實是必真有之」;而讓阿鳳先點,是「賈母取樂,非禮筵大典,故如此寫」。這樣糟蹋《紅樓夢》在他們圈子卻是公開的,並且被認為是雅事,多年後一再提起。類似的竄改不止一處。日本伊籐漱平教授指出第十一回鳳姐點戲,也有脂硯「補筆」。第十回至第十三回可卿之喪,多處有修改的痕跡。7 當時曹雪芹還活著,他會有什麼想法呢?

       脂硯齋評本隱去原作者,盡量凸顯自己

    《紅樓夢》究竟是誰寫的,著作權問題像斷不了根的瘧疾,隔一段時間就發作。早入行的參加過論戰,打過群架,明白問題的癥結,算解決了。新入行的不知道。新人多了,覺得著作權還是有問題,又提出來。結果,又把老資料抖出來吵一次。究其原因,《紅樓夢》是一本半匿名的未完成的小說,曹雪芹只承認自己是編者,作者是「石頭」。無序無跋,無署名,無版權頁,真的像石頭上的文字。弘晤說:「《紅樓夢》非傳世小說。」8 許多研究者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所謂「非傳世,即非以整個社會為讀者對象,而是為特定的少數人而寫作的小說。既為小圈子寫作,作者讀者互相認識,也就可以免去作者應向讀者所作的交代。既不是面向社會,也就不要整部書完成後才與讀者見面,而是寫好一部分就讓小圈子傳閱。這完全符合《紅樓夢》的創作和評閱的實際。曹雪芹是作者,寫《紅樓夢》給一班貴族子弟看,他們之間進行了什麼樣的交易,下面再談。有一點應指出,《紅樓夢》的著作權和所有權似乎是分開的。著作權雖屬曹雪芹,但這部稿子的所有權並不屬於他,脫稿後即由脂硯等人擁有。這可以解釋上面提到的種種異常現象,批者可以蠻橫無理地要作者怎麼改、怎麼寫,甚至自己動手竄改增補。批者還擁有作品命名權和詮釋權,佔有原稿並可以作最後的處置。

    《紅樓夢》著作權的混亂,脂硯負有直接的責任。

    第一,脂硯不願對曹雪芹的《紅樓夢》著作權作明確的文字記載。在開頭關係融洽階段,脂硯等在批語中不諱言雪芹是作者。如第一回,雨村中秋對月寓懷「未卜三生願」下,甲辰本有雙行批註:「這是第一首詩。後文多少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亦為傳詩之意。」第二回引首詩「一局輸贏料不真」下,甲戌本夾批:「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但批語不同於正文,是附屬性的。甲辰本為「評注太多,反擾正文」,將之刪去,結果到乾隆五十六年程、高出版120回本《紅樓夢》,就只知「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不知誰是作者。9 而且批語多有訛奪,如甲辰本那條「余謂雪芹撰此書」,甲戌本多一「中」字,作「撰此書中」,戴不凡先生據此解讀為雪芹只撰書中詩詞。[9](P7)

    其實,脂硯完全可以毫不含糊地公開宣佈《紅樓夢》的著作權屬曹雪芹,只是他不願做。脂硯一共四次閱評《紅樓夢》,與雪芹寫作這部書的四個階段相關聯:

    1.雪芹乾隆辛未(1751)起手寫《紅樓夢》,癸酉(1753)完成前28回(脂評中稱「上三十回」),給小圈子傳閱。脂硯一眾從內容到書名提了不少意見。這是「初評」。

    2.雪芹對前28回進行了修改,小說定名《紅樓夢》。脂硯甲戌(1754)抄閱再評,堅持用《石頭記》作書名。以後三評四評,仍沿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表示他反對曹雪芹用《紅樓夢》作書名。

    3.曹雪芹前80回乾隆丙子(1756)脫稿(中又分若干次交稿)。脂硯進行第三次評閱,但此本沒有流傳下來。有研究者認為「立松軒本」與丙子三閱評本有關。[10](P206)

    4.雪芹搬到西山,至戊寅(1758)寫完「後三十回」,脂硯己卯(1759)、庚辰(1760)進行第四次評閱。「後三十回」有些內容如元妃之死、抄家等不宜「問世傳奇」,只把前80回評語作了整理,對上半部已有伏線的情節略加註明,定稿題上「庚辰秋定」、「己卯冬定」、「脂硯齋四閱評過」。

    其實,如果脂硯誠實,應根據成例處理編纂者、評閱者的關係,如:

    《封神演義》,鍾山逸叟許仲琳編輯,竟陵鍾伯敬先生批評;

    《禪真逸史》,清溪道人編次,仙仙心侶評訂;

    《姑妄言》,三韓曹去晶編,古營州林鈍翁評。

    他完全可以明書「曹雪芹編次,脂硯齋評閱」。但連這樣的一行字都不願留給曹雪芹,其居心實不可問。

    第二,脂硯的評釋使《紅樓夢》原作者更隱晦。上面已經講過,《紅樓夢》是一部虛構的小說,既非寫「曹寅家事」,也不是寫「明珠家事」。嘉、道間豫王府的裕瑞已指出:「書中所托諸邸甚多,皆不可考。」[11](P24) 脂硯將假作真,處處坐實,實誤導讀者。在開始階段,脂硯等還守分際,將自己和作者分開,書中的人和事只與作者聯繫,即使聯繫到自己,也要搭上作者,如「此等事作者曾經,批者曾經,實系一寫往事」;「作者與余,實實經過」。但到後來,脂硯等也不管合適不合適,自己搶進小說裡面,對號入座。第十三回鳳姐協理寧國府,總結寧府五大壞習氣,有批者馬上聯繫自己:「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余悲慟,血淚盈面。」(甲戌、靖本眉批)第十七、十八回元春歸省,說寶玉3歲時已得元春手引口傳,批者又哭鼻子說:「批書人領至(過)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姐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庚辰夾批)不知作者批者誰是誰,變成搶椅子遊戲。脂評成為一鍋糊塗粥,其後果如陳慶浩先生所指出的,被引申為:「批書人和作者都是書中人物。《石頭記》是記錄他們的生活,批語是他們看到自己過去的生活產生感慨!」[12](P98) 這樣一來,除了「自傳說」,又產生了「他傳說」、「合傳說」,曹雪芹這位作者,真的如楔子所說,只是一個記錄者和文字編輯?!

    第三,脂硯要確立自己是「紅樓夢的主人」。脂硯的意圖,從他整理完四閱評本,在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回前總批錄存的「佚名」一首七律作壓卷,可以窺知。詩曰:「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幻是真空歷遍,閒風閒月枉吟哦。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汝何。」脂硯有說明,「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失其姓名。惟見其詩意駭警,故錄於斯」。又曰:「凡是書題者不可(少),此為絕調。」我懷疑這首詩是他自己寫的,因為只有他才看過「後三十回」,知道「情不情」的考語誰屬。甲戌本第一回引首詩「浮生若甚苦奔忙」,曹雪芹並沒有直接代入「情癡」。這首壓卷之作,「脂硯先生」公然以「茜紗公子」自居!幸虧當時在敦誠叔侄等友人中,還有另一個叫「紅樓夢」的本子在流傳,永忠、明義的記載使雪芹的著作權得以維持不墜。

     曹雪芹對脂硯齋的疏離和對《紅樓夢》的冷漠

    上面分析了芹、脂關係,主要從脂硯方面進行考察。現在我們從雪芹方面著眼,看看他對脂硯的態度,評估二人關係也許更為全面。

    脂硯與雪芹的合作關係,開始階段應該是比較愉快的。這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如他們欣賞雪芹的大才,高度評價他寫的小說;比較注意守分際,不把評者與作者相混淆。他們之間有感情交流,如第七回退回作者的原稿上寫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以(此)二句批是,假(聊)慰石兄」(甲戌眉批)。但到後來,關係就越來越差。他們資助曹雪芹寫小說,當然就有權話事,既然是非好惡、思想認識不同,也就免不了摩擦衝突。如畸笏指示要刪「淫喪天香樓」,脂硯堅持用「石頭記」作書名,執筆增入「鳳姐點戲」情節,等等;雪芹雖沒有吱聲,但可以想像他的不快。乾隆二十一年丙子,寫完了前80回,他搬到西山。這種「合作」關係便無形中斷。事實上,從己卯、庚辰四閱評本,可以看出雪芹對脂硯的關係已經相當疏遠。

    一、留空不補。第七十五回《賞中秋新詞得佳讖》,榮國府凸碧山莊中秋賞月,寶玉、賈蘭、賈環叔侄各作絕句一首,詠中秋即景。據回目,這三首詩將揭示賈府的結局及他們三人的未來,有作讖的作用。賈政又規定不得用那些「冰」、「玉」、「晶」、「銀」等樣堆砌字眼,有一定的難度。所以雪芹採取留空的辦法,「道是……」將詩空著。庚辰本保留一批條:「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丙子距甲申八年,雪芹始終沒有將三首詩補上。

    二、章回不分。前80回,許多編輯工作都沒有完成,仍屬初稿狀態。許多研究者已指出,《紅樓夢》情節矛盾,時序顛倒,年齡乖訛比比皆是,早期抄本尤甚。楔子說雪芹在悼紅軒「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編成目錄,分出章回」,但有些章回明顯未分。如第十七、十八回合用一個回目,己卯、庚辰本有回前批云:「此回宜分二回方妥。」脂硯分不開,雪芹不幫忙。庚辰本第七十九、八十回也是這樣。可見雪芹交出稿子便了事,似無「售後服務」這一項。

    三、殘缺不理。脂硯等擁有《紅樓夢》小說的原稿,但因為保存不慎而有殘缺散失。如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庚辰本惜春謎以下殘缺,有眉批云:「此後破損,俟再補。」雪芹始終未施援手。回末有評云:「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脂硯的己卯庚辰本「內缺六十四、六十七回」,連回目都沒有。

    芹脂關係互不咬弦,最明顯是後30回的寫作與處理。脂硯一夥雖然欣賞曹雪芹,出錢養他寫小說給他們看。寫些什麼,筆者相信他們事先曾議論過。也許他們對上位者都有某種程度的不滿,卻不希望因文字而賈禍,所以在「凡例」和「楔子」中反覆申明: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不敢干涉朝廷」;「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文中稍涉政事,如第四回「葫蘆案」,脂硯即馬上解釋:「此非石頭記正文」;「非有意譏刺仕途,實亦出人閒文耳」。第二十八回以後,雪芹給他的小說定名《紅樓夢》,並改變了寫法。脂硯堅持用《石頭記》。因為他內心深處,希望小說仍保持上30回的風格,石頭入世、造歷幻緣,徜徉於天外與塵寰之間,記風月繁華之盛,述世態人情之變。總之,避免太貼近政治。《紅樓夢》前80回,大旨如此。

    雪芹到西山之後完成的後30回,已到夢醒階段,大故迭起,巨廈傾頹。「後三十回」有兩大事故,一是元妃之死,二是抄家,而且後者又與前者有關。元妃是怎麼死的,高續後40回說是中風——痰厥。但脂硯在第十七、十八回元妃歸省、賈府演戲,第二出《乞巧》下點出:「《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長生殿》是清初洪昇寫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乞巧》乃其中《密誓》一出。楊貴妃初雖極為唐明皇寵幸,後在馬嵬坡被賜死。元妃被縊死可與第五回十二釵正冊元春的圖判印證:「畫著一張弓,弓上掛一香櫞」。「櫞」諧「春」,掛即懸,諧「元」。香櫞掛在弓上暗示什麼呢?賜死。因為明清統治者誅貴進,往往用弓絞殺之(將弓套於頸上,將弓轉動,弦即絞緊)。《清史稿·吳三桂傳》:「(康熙元年)四月,吳三桂執由榔及其子,以弓弦絞殺之。」[13](P12841) 明諸聖鄰《大唐秦王演義》第五十九回,高祖聽信讒言賜世民死,派裴文靖賚三件法物「弓弦、藥酒、短刀」往河南。秦王自思:「我欲待取弓弦自縊而死,不免帶索拖繩。欲赴短刀,又做無頭之鬼。只是吃藥酒罷。」[4](P495)

    小說中元妃之死很容易使人聯想其不久前一件轟動朝野的大案,乾隆十三年春東巡,回至德州登舟,孝賢皇后暴卒。當時民間傳言孝賢不滿乾隆淫行發生爭吵,乾隆老羞成怒推之落水淹死,一說逼令自縊。從乾隆後來從厚封贈,親撰《述悲賦》哀悼,忌日臨祭等等做作,很可能有愧於心。乾隆二十年乙亥胡中藻文字獄,原因之一是胡寫了一首《孝賢皇后之喪》五言詩,用心赤誠,用字怪險:「其夫我父屬,妻皆母道之。女君君一體,焉得漠然為。」乾隆勃然大怒:「帝后也,而直斥之曰其夫曰妻。喪心病狂一至於此,是豈覆載所可容者乎?」[15](P65) 胡中藻依大逆處斬。雪芹第二年便遷居西山。好像對著乾似的,他寫元妃之死,不僅干涉朝廷,而且直指宮闈。後30回寫「抄家」亦犯大忌。因他上代曾被抄家,以罪人之後寫抄家殘酷,很容易被指對上「怨望」,想反攻倒算。這是要砍腦袋的。脂硯害了怕,馬上將「元妃之死」與「抄家」的文字處理掉。只對前80回作了定稿,後30回就聽任其散失了。

      一芹一脂與《紅樓夢》緣起

    《紅樓夢》成書,與三個人有關:曹雪芹、脂硯齋、高鶚。高鶚不談,脂硯齋還不知道是何許人,只談曹雪芹。曹雪芹較大可能是曹頫\的兒子,不大可能是曹顒的遺腹子。因為他有弟弟,年齡也不合。雪芹的名字有三四個,但朋輩不知他叫「天祐」,也不知道他曾「官州同」。他大概生於康熙六十年(1721),見拙作《紅樓夢成書過程考》。[6](P173,174) 他出生後,朝廷就換了對曹家不懷好意的新主子,開始追討虧欠錢糧計八萬五千餘兩銀子十。曹頫\承諾三年補完:「只知清補錢糧為重,其餘家口妻孥,一切置之度外。」(11) 雪芹小時不餓飯,已是皇恩浩蕩,還能闊到哪裡去?雍正五年抄家,更掃地出門。曹頫\賠不出四百兩欠銀,雪芹看著他父親連年扛枷帶鎖。如果《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後30回的抄家,「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倒有幾分事實根據。周汝昌設想曹家「中興」,其根據是曹家有兩門好親戚:乾隆登位,「福彭當用,管正白旗事,則頫\似得復官內務府」。[16](P545) 真是算命先生吃螃蟹——瞎掰。蔡義江先生新作《紅樓夢是怎樣寫成的》駁之,痛快淋漓。[17](P35—39) 曹頫\騷擾驛站事小,侵帑虧空罪大。他的欠項並未清償,只是寬免。雍正元年諭:所有「虧空錢糧各官,即行革職,著落伊身,勒限追還。若果清完,居官好者,該督撫等奏明」,提請開復(12)。曹頫\因未清完虧欠,不得開復,連累曹雪芹無法參加科舉考試,這點下面再談。周先生想倚福彭勢力,帶攜雪芹過幾天錦衣玉食的貴介公子生活,以免使得他的「自敘傳」說完全鑿空。但他忘記了平郡王納爾蘇、福彭是曹寅的女婿、外孫,曹顒——曹天祐是曹寅一支的「正頭香主」,曹頫\是旁支過繼的。曹寅、曹宣兩兄弟本來就不和,連康熙都知道,但曹顒猝逝,才讓曹頫\過繼,任江寧織造,以養兩代孀寡。曹家祖孫三代任江寧織造五十多年,如同世職。這個世職是在曹頫\手上丟掉的。不是因為曹寅的虧空,而是曹頫\的胡搞——「騷擾驛站」,至連累抄家。破祖敗家,無可原諒。雍正十一年納爾蘇勒索罷職的隋赫德要回三千八百兩銀子,拿出十分之一,即可代曹頫\清還虧欠。但就是不管,讓他枷著。可見怨恨之深。我相信即使曹頫\不歸宗,也不會和曹寅一支住在一起。對曹雪芹則可能好一些。俗語說,有螟蛉子,沒有螟蛉孫。第一代是假的,第二代就是真的。何況曹頫\也不是螟蛉,只是隔從。曹寅艱於子嗣,兩代單傳,多一個孫子也很好。所以曹寅、曹顒遺孀應接受曹雪芹。當然,即使這樣,也還有親疏厚薄,「各肉兒各疼」。平郡王父子大概會照顧曹寅一支,幫曹顒遺腹子納監、捐官,打點前程,當了州同。但曹雪芹只有一條路,入內務府景山官學。

    康熙為培養得力的心腹奴才,二十四年成立景山官學,揀選內務府子弟入讀。學生月給銀一兩,「凡內務府人等,有家貧不能讀書者,聽其入學肄業。應用器物,於各該處支取」。乾隆四年復准:官學「三年一次,奏請委官考試。一等以筆帖式用」。(13) 雪芹18歲以前在景山官學讀書,在這裡不僅學到傳統文化知識,而且也積累了帝室王公上層生活的見聞,作為以後創作《紅樓夢》的素材。雪芹以學優考取筆帖式,出來即在內務府當差。

    對於曹雪芹的出身,有人認為由科舉。熟悉清代典籍掌故的鄧之誠先生謂雪芹為貢生,[18](P96) 高陽說以副貢為正黃旗官學教習,[19](P101) 周汝昌謂「正式考中了秀才」。[20](P104) 蔡義江先生在其新作《紅樓夢是怎樣寫成的》指出,雪芹由於其父犯罪被革職,虧欠未償,被剝奪參加應考的資格。「無材可去補青天」,雪芹一生慚恨、最大憤懣是受到歧視,困於下僚,不能通過科舉獲得功名,展其抱負。[17](P59—66) 這是紅學研究的重大突破,使《紅樓夢》「無材補天」之喻得到正確解釋,對全面瞭解曹雪芹思想有重大意義,應該向蔡先生祝賀。我在這裡補充一點,清朝《欽定禮部則例》:

    文童之祖、父有因遇賊退縮、從軍脫逃,或貽誤軍機、挾詐欺飾,或黷貨營私、貪污敗檢,或侵盜賞賜外藩銀物,情罪均屬重大業經奉旨,其子嗣不准應試出仕。[21](P629)

    既不准應試,就不能以正途出身。民國廿四年出版之187 期《立言畫刊》登載槐隱一篇文章,說雪芹是筆帖式:

    曹雪芹官內務府筆帖式,學問淵博,曾為明相國邸中西賓。因有文無行,遂下逐客之令,後以貧困而死。(14)

    筆帖式是清代低級文官,滿語「巴克什」,為滿洲進身之一途。各衙署均有額設,掌理翻譯滿漢奏章文書。雍乾官學、宗學均授候補筆帖式,「盈千累萬,視為不足重輕矣」[22](P98)。

    雪芹在內務府,具體職務不詳。後來轉到右翼宗學。吳世昌據敦誠詩「司業青錢留客醉」句,謂當教習。但終清之世,官學宗學漢教習,均用貢舉,特別是副貢。《嘯亭雜錄》卷九:官學之制,「滿教習用候補筆帖式,漢教習用舉人考取」。[23](P286) 上面已說過,雪芹無緣科考,他在宗學不是教學人員,而是行政管理人員。如景山官學,360名學員,清、漢書各三房,每房教習三四人; 役者十二人(後增至二十人),備灑掃;驍騎四名,備守衛。府屬司官五人(其中二人為專職),管學務,下有文職人員六名(其中一名為筆帖式),管檔案、咨呈等事。雪芹不見得能當管理層的司官,但以「候補筆帖式」資格,當文員應無問題。幹得好,還有小小前程:「行走三年,如果勤慎,分給各處,遇到領催缺出,即行坐補。」(15) 宗學屬宗人府,雪芹從內務府轉到宗學,是否有平郡王府關係(福彭早年曾任宗人府「右宗正」),不得而知。但他到了宗學以後,才過著比較安定的生活。

    這裡要談談《紅樓夢》的寫作時間。蔡先生的新書有許多觀點我都贊同,但有一點不同意。蔡先生拘泥《紅樓夢》楔子所說「披閱十載,增刪五遍」,認為雪芹在乾隆十九年甲戌已經寫成全書,往上推十年,乾隆九年甲子就開始寫作。按照蔡先生的計算,雪芹生於雍正二年(1724),到乾隆九年(1744)才20歲。「十年」創作,是十八九歲到二十八九歲,「說不定還早一、二年,但不會再遲」。[17](P177) 如果是這樣,曹雪芹不僅是天才,而且還是神仙。創作不僅要有才能,還要有豐富的閱歷,有成熟的思想——對人生整體或局部的觀照與感悟。這些不可能是先驗的,不可能天授。做作家需要物質生活基礎。蔡先生曾正確地指出雪芹及其家庭的惡劣的生活條件。他讀完官學出來要當差,養活自己,還要養活父母和弟妹。蔡先生現在抽離具體的生活條件,設想雪芹十七八歲踏出官學,即著手寫大書,當專業作家,好像他生下來就負有完成創作《紅樓夢》的偉大使命似的。這怎麼可能呢?

    我相信生活對曹雪芹的壓力一直很大,到宗學後,生活才比較穩定,有一些空閒時間。他結交一批宗學的貴族子弟,這些人多是被排擠出權力核心的非主流派的後代。他們臭味相投,聯吟結社,侃大山,發牢騷,談上層雜事秘辛,各家盛衰今昔,更少不了談女人。《風月寶鑒》的材料就是這樣來的。宗學學生七大八小,要分班。大班十七八歲,個別也有二十一二。雪芹在他們之中是大朋友。敦誠詩:「接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24](P2) 流露的正是一種仰視的情愫。他們讚賞他的詩筆文才,佩服他見多識廣,通達世情,也同情他的遭遇。他們喜歡聽他談天,看他的秘本小說《風月寶鑒》。宗學是個無風起浪的是非窩子,到處有朝廷的眼線,他們的活動和言論當然也逃不過皇上的耳目。試看在宗學與雪芹過從較密的小友如敦敏敦誠兄弟、復齋、寅圃,均蹭蹬終生,(16) 可知不會沒有黑名單。福彭死於乾隆十三年,其子慶寧嗣,乾隆十五年死,平郡王府曹佳氏一支遂式微。雪芹在宗學的時間大抵與敦誠相值,可能晚一兩年。乾隆十五年庚午,敦誠17歲,秋天參加兩翼宗學結業試。「三年下第曾憐我」,當時雪芹尚在,但這年冬或第二年春,隨著宗學換屆(教習三年一換),雪芹便丟了差事。他為另謀出路彷徨,而宗學那班貴族子弟又捨不得他離開,於是有人提議出資養他,讓他寫小說給他們看。當時宗學學員每月有三兩銀子,冬有炭,夏有冰,月有糧米,四季衣裳。幾個人每人出一兩,一個月有四五兩,勝過當教習(每月銀二兩)。我們無法從二敦詩文中找出與脂硯等相應的人物,但筆者堅信他們一夥主要是宗學的朋友。過去我們都以為曹雪芹寫《紅樓夢》是多麼莊嚴神聖,驚天地泣鬼神,其實卑微之極,就像現在某位三流作家,為賺幾文稿費養活自己,而天天爬格子一樣。而曹雪芹更可憐,他的寫作還常受到他的米飯班主的干擾。這就是《紅樓夢》的緣起。雪芹曾寫小說換飯吃,友朋中都知道這件事。敦誠乾隆二十二年丁丑在喜峰口《寄懷曹雪芹霑》:「殘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24](P2) 敦誠詩委婉勸他:著書可以療饑,文章有價,寫小說換飯吃並不低下,強如到處黐餐被人瞧不起。

    裕瑞《棗窗閒筆》記載得自「前輩姻戚」的傳聞:雪芹常作戲語,「若有人欲快睹我書,不難,惟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11](P28) 《紅樓夢》作者是裕瑞的偶像,明義、明琳是他的舅舅,與雪芹有交往,他得自「前輩姻戚」的傳聞應可靠。

    脂硯雖可惡,紅學史應有其地位

    畸笏對《紅樓夢》成書並提「一芹一脂」,也證明存在有人出錢、有人出力的合作關係。曹雪芹是作者,這毫無疑問,但脂硯角色是什麼呢?我相信他是那個讀者圈子的發起人,他負責同曹雪芹聯繫。雪芹的書稿寫好一部分,就交給他供小圈子傳閱,搜集意見,反饋給作者。他還按期收集銀兩,供雪芹作生活費。我不相信《紅樓夢》是寫「曹寅家事」,寫平郡王府或「傅恆家事」,小說許多內容是他們過去在宗學敘談過的情況,主題和基本情節可能也議論過。大概「合作」了幾年時間,到乾隆二十一年丙子,寫完80回,雪芹便搬到西山。這個「寫讀組合」也就散伙,脂硯等大概也不再接濟生活費。但是雪芹在極度窮困中仍是把後30回寫完了。這說明他創作《紅樓夢》不僅是為吃飯,他的內心深處,始終存在一個強烈慾望,他要通過這部小說展現自己的才華,以作為對歧視他、瞧不起他的不公義勢力的反抗。可惜脂硯等沒有把雪芹這部分心血保存下來。

    最後談談對脂硯齋的評價。筆者反對佞脂,把脂硯和曹雪芹畫等號,把脂硯內造為《紅樓夢》裡面的史湘雲。但也反對把脂硯虛無化、妖魔化。脂硯對促成《紅樓夢》的誕生,對保存《紅樓夢》大部分原稿有功勞。他能欣賞《紅樓夢》,花錢養曹雪芹寫小說,是一項非常有價值的文化投資,說明他的見識和文化素養。他的文學鑒賞能力頗高。他的批語對我們瞭解《紅樓夢》創作過程和佚稿的內容也有幫助,已成為紅學遺產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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