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作者究竟是誰?
《紅樓夢》的作者是誰?是曹雪芹;可又不時有人提出質疑。《北方論叢》一九七九年第一期發表的戴不凡同志的《揭開〈紅樓夢〉作者之謎》,就是一篇具有代表性的質疑文章。「謎」底是:「曹雪芹是在石兄《風月寶鑒》舊稿基礎上巧手新裁改作成書的」。
認為曹雪芹只是《紅樓夢》的改寫者而不是原作者,這說法雖則並非始於戴不凡同志,是歷史上的一種意見;然而戴不凡同志從多方面作了考證、論述,提出了有關的新見,這對於我們進一步研究《紅樓夢》的作者問題是有啟發的。這一問題又是個沒有真正解決而又值得探討的問題。因為從胡適於一九二一年發表了《紅樓夢考證》,認定《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以後,很少再有異議,也就沒有人再去作過專題研究予以進一步證實;但胡適的這一論斷卻是避開歷史上的不同意見而僅憑所需的一條材料作出的。所以,戴不凡同志重新提出《紅樓夢》的作者問題來進行討論,我認為是有意義的。不待說,這類學術上的問題,通過各抒己見,互相爭鳴,更容易得出比較正確的結論。因此,我不揣譾陋,也把自己的看法寫出來,以就正於戴不凡同志和廣大的《紅樓夢》愛好者。
一、乾隆年間的看法
戴不凡同志說:「認為《紅樓夢》是曹雪芹一手創作的祖師爺,就是『新紅學』的祖師爺胡適。」可是,我所接觸的材料卻不是這樣,早在乾隆年間,就有不少人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袁枚的《隨園詩話》卷二中有一條材料說:
康熙間,曹練亭(練當作楝)為江寧織造,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人問:「公何好學?」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借此遮目耳。」素與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及陳獲罪,乃密疏薦陳。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
袁枚是乾隆進士,曾任江寧等地知縣,與曹雪芹同時代人,他說「雪芹撰《紅樓夢》一書」,總不會是無中生有。倘說袁枚把曹楝亭(曹寅)與曹雪芹的祖孫關係說成父子關係,顯見兩家並不是世交,因此他說「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可靠性有值得懷疑之處,那就不妨再看一首永忠的詩。此詩見於他的《延芬室稿》稿本,第十五冊。題目就是:《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姓曹)》。詩上有弘@1眉批曰:「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詩云: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顰顰寶玉兩情癡,兒女閨房語笑私。三寸柔毫能寫盡,欲呼才鬼一中之。
都來眼底復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混沌一時七竅鑿,爭教天不賦窮愁。
倘若曹雪芹不是《紅樓夢》的作者,永忠讀《紅樓夢》後何以作詩吊曹雪芹?詩裡說曹雪芹是「傳神文筆」、「用意搜」、「能寫盡」、「爭教天不賦窮愁」,口氣也都不是指改寫而是指創作。墨香是曹雪芹的好友敦誠的幼叔,弘旰是乾隆的堂兄弟、永忠的堂叔父,永忠就是那被雍正謀奪了儲位權的胤禔之孫,曹府又是在康熙諸王子的奪嫡鬥爭中因受牽連而被抄家的。墨香借給永忠《紅樓夢》,弘旰在永忠的詩上加眉批。因此永忠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實際上也就反映了墨香、弘旰的共同看法。此詩寫於乾隆三十三年,曹雪芹死後第四、五年。諒來他們總不是串通起來造謠生事吧!倘說這仍只是一種分析和推測,詩裡並沒有《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的字樣,因而不足為據,只能作為旁證,那就不妨再看明義的《題紅樓夢》小序: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見《綠煙瑣窗集》抄本)
明義是永忠的從兄永珊的外甥,與永忠、墨香、敦誠、敦敏均有交往。墨香是明義的堂姐夫。與曹雪芹關係較密的明琳可能是明義的堂兄弟。因此,明義說「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該不是向壁虛構吧!而我以為假若把明義的這篇序和上面引的永忠的詩相並觀,就更可以看出永忠心目中的《紅樓夢》作者確實是曹雪芹。
此外,沈赤然在他的《五硯齋詩鈔》中有四篇題《紅》七律,詩題也是「曹雪芹《紅樓夢》題詞四首」。許兆桂在給女作家吳蘭征的《絳蘅秋》所作的序言裡也確言:《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為故尚衣(按指曹寅為織造)後」。西清在《樺葉述聞》中說得就更明確:「《紅樓夢》始出,家置一編,皆曰此曹雪芹書,而雪芹何許人,不盡知也。雪芹名沾,漢軍也。」這些材料,都可說明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因此,還不能說這是胡適的發明。
那麼,乾隆年間有沒有人認為曹雪芹只是《紅樓夢》的改作者呢?有。這就是戴不凡同志所引用的裕瑞的看法。裕瑞在這個問題上,看法是相矛盾的。他一會兒說:
聞舊有《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托。以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跡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部改至五次,愈出愈奇。……聞其所謂寶玉者,尚系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棗窗閒筆》)
這顯然是說曹雪芹只是這部小說的改作者,可在同一部書裡,一會兒又說:
《紅樓夢》一書,曹雪芹雖有志於作百二十回,書未告成即逝矣。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書,及八十回書後之目錄,率大同小異者,蓋因雪芹改《風月寶鑒》數次,始成此書,抄家各於其所改前後第幾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諸稿未能劃一耳。
殊不知雪芹原因托寫其家事,感慨不勝,嘔心始成此書,原非局外旁觀人也。若局外人徒以他人甘苦洗己塊壘,泛泛之言,必不懇切逼真,如其書者。
這又顯然是說《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而且只能是曹雪芹。《紅樓夢》的作者究竟是誰,裕瑞自己也不甚了了,因而戴不凡同志說《棗窗閒筆》裡的「記載可征」,足資證明曹雪芹只是《紅樓夢》「這部小說的改作者」,還是有值得推敲的地方。或許戴不凡同志會說:要充分重視裕瑞的「聞」,因為此人「去雪芹生平未遠,很可能和曹家有點親戚關係」,焉知這不是「小道消息!」在此,我們只想指出一個事實:裕瑞和曹家的關係較之明義和曹家的關係是隔了一層。明義約生於乾隆五年左右,曹雪芹死時他已二十三歲上下,而裕瑞生於乾隆三十六年,曹雪芹死後八、九年他才生。明義姓富察,是承恩公富文之侄、都統富清之子;而根據《玉牒宗室譜》稿本,得知裕瑞之母是「富察氏承恩公富文之女」、都統富清之侄女,二人是舅甥關係。《棗窗閒筆》裡說:「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裕瑞這裡所說的與曹雪芹「交好」的「前輩姻戚」,顯然是指明義家族。順帶說一句,這就又增加了明義所說的「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云云的可靠性。總之倘若明義等人從曹家得來的材料是第一手材料,那麼,傳到裕瑞那裡已成為第二手材料。哪一手材料可靠些,是很清楚的。
實際上只要對裕瑞的「聞舊有《風月寶鑒》一書 ?云云略加研究,便知他所標榜的這種「聞」與程偉元的《紅樓夢序》中一段話是差別不大:此書「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因此,關鍵問題還在於如何理解《紅樓夢》第一回裡的下面一段話:
(空空道人)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怎樣正確理解這段話呢?這就有必要先看一看甲戌本的兩條重要眉批。一條是批在「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上: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另一條是批在「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上:
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後(則)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蔽)了去,方是巨眼。
照戴不凡同志的看法,書裡「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云云,乃是「棠村為舊稿《風月寶鑒》寫的序」。脂批「故仍因之」是「故仍用之」之誤,「用之」就是「把已故的棠溪(應為棠村)」寫的這段舊序「用」在這裡。而從這段舊序,可以看出「小說的寫作過程原來明分兩個階段:先是那個被稱為『石兄』、自稱為『石頭』的作者業已『編集在此』的一部『自敘』性質的小說,由後來易名為『情僧』的空空道人抄錄回來問世傳奇,他『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同時又被人題以《紅樓夢》、《風月寶鑒》等等不同書名。到了第二階段才是曹雪芹在石兄舊稿基礎上『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改寫成為《金陵十二釵》,即今天我們所說的《紅樓夢》。」這看法,我難以理解。若說這段話是「棠村寫的《風月寶鑒》舊序」,「序」上豈能道出此書以後的修改情況?假若果真如此,那麼,這篇「棠村寫的《風月寶鑒》舊序」究竟是「序言」呢,還是個預卜此書未來命運的「預言」?
照戴不凡同志的看法,脂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云云,這裡的「有」,指「藏有」,不是「著有」;雪芹「藏」的這部「石兄」的「舊稿《風月寶鑒》原為一部黃色小說。」雪芹的功績是在一個「改」字上。這看法,我也難以理解。假若果真如此,那麼,棠村是弟,雪芹是兄且是此書的收藏者,何以讓棠村作序而雪芹自己不作?「石兄」的「舊稿《風月寶鑒》」和空空道人「改《石頭記》為《情僧錄》」的那「舊稿」《石頭記》是什麼關係?「第一階段」,那「作者群」把「舊稿《石頭記》一改而為《情僧錄》,再改而為《紅樓夢》,三改而為《風月寶鑒》(新稿?),這樣改來改去,是否也改動了內容;而雪芹是此書的收藏者,何以倒不參加這個「作者群」?「第二階段」,雪芹一動手,又何以要把那個「作者群」統統拒之於「悼紅軒」之外,獨自一人「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金陵十二釵》與「舊稿」《石頭記》在思想傾向上有無不同,倘若沒有,雪芹的手「巧」在哪裡;倘若有,脂硯齋把《金陵十二釵》又改題為《石頭記》,「石兄」、「作者群」、曹雪芹何以皆大歡喜;脂硯齋又何以如此地薄曹雪芹而厚「石兄」?
照戴不凡同志的看法,脂批「若雲雪芹披閱增刪」云云,所謂「後文如此處者不少 ?,「那是說後面還有不少章節是雪芹自撰,但是其它部分則是根據他人舊稿增刪改寫的。」因為「如果書前所列的『作者群』全是雪芹自布的『疑陣』,小說是由雪芹一手創作而成,那麼,脂齋在這裡就毋須說什麼『然則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他還要特地點明『後文如此處者不少』,就變成完全多餘的廢話了。」這看法,我又難以理解。假若果然如此,那麼,曹雪芹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中的「增」,這「增」可以不可以稱為「自撰」?「根據他人舊稿增刪改寫」部分中的「增」,這「增」可以不可以稱為「自撰」?「增」和「自撰」的界說是什麼?倘說「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中的「大增」可以稱為「自撰」,那雪芹是直言不諱的,脂硯齋還要加這條批豈不是饒舌?倘說以不動「石兄舊稿」的筋骨為前提的「小增」筆墨謂之「增」,這種「據石兄舊稿增刪改寫的」部分能改變其「黃色小說」性質嗎?倘說上述的「自撰」部分與「增刪改寫」部分的合璧,便產生了如此偉大的古典小說,這實在叫人無法置信。
照我的淺見,上引「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云云,乃是小說家言。這在我國的小說中尤其屢見不鮮。《兒女英雄傳評話》首回就曾自敘該書有過幾個不同的書名,而魯迅先生評云:「多立異名,搖曳見態,亦仍為《紅樓夢》家數也。」(《中國小說史略》)凡讀過魯迅先生《狂人日記》的人,都知道這篇小說有篇小序。假若誰依據那序中所述以為這篇「日記」真系某君昆仲於病中所寫,魯迅只是這篇「日記」的修改者,我想,和者一定甚寡。
照我的淺見,上引「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云云,乃是說雪芹曾著有《風月寶鑒》之書,這部書的序言是他的弟弟棠村做的。現在棠村已死,由於「睹新懷舊」,所以仍用《風月寶鑒》這個書名。甲戌本「凡例」說:
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又如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
這就告訴我們:四個題名是從不同角度起的,指的是同一部書;並不反映什麼「小說的寫作過程原來明分兩個階段」。無疑,「凡例」裡所說的《風月寶鑒》,指的就是《紅樓夢》,並不是棠村序本《風月寶鑒》。然而,我們卻由此可以看出棠村序本《風月寶鑒》與《紅樓夢》的關係:二者只有規模的不同,藝術性高低的差別,思想傾向是一致的;後者的創作可能曾以前者作基礎,但前者的原有情節入後者當是融入而不是雜陳。
照我的淺見,上引「若雲雪芹披閱增刪」云云,「又系誰撰」是針對「披閱增刪」而言的。意思是說:假若說你曹雪芹只是個修改者,那麼,這麼長的一篇《楔子》又是誰寫的呀?弦外之音自明:你曹雪芹不只是此書的修改者,而且是此書的撰寫者。「後文如此處者不少」,絕不是指什麼「後面還有不少章節是雪芹自撰」,而是說後面像這裡的「畫家煙雲模糊」筆墨還有很多。何以見得,後面凡遇此等筆墨,脂批便不是寫著「欲瞞看官」,就是寫著「幾被瞞過」,或者寫著「亦作者欲瞞看官,又被批書人看去(出),呵呵」。足可證明。
寫到這,我想補充說一點: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僅憑我今?前面所引的袁枚的一段話,便斷言《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理由確實不充分。然而,就他的這一論斷本身來說,還是對的。判斷某個觀點是否正確,不應依據它是出自誰口,而應看它有沒有道理,符合不符合客觀事實。似不應把胡適說的話一概斥之為「胡說」,似不應把「胡適」派說成「胡(適)說」派。
二、脂硯齋們的說法
乾隆年間文人們的看法雖則已可證明《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但最具權威性的意見還是脂批,戴不凡同志說:《紅樓夢》的作者不是曹雪芹,「這可以從朱墨燦然的一系列脂批中得到有力證明。」而我感到脂批中反映出的情況,並不是這樣。
列寧說:「如果從事實的全部總和、從事實的聯繫去掌握事實,那末,事實不僅是『勝於雄辯的東西』,而且是證據確鑿的東西。如果不是從全部總和、不是從聯繫中去掌握事實,而是片斷的和隨便挑出來的,那末事實就只能是一種兒戲,或者甚至連兒戲也不如。」(《統計學和社會學》)我很同意戴不凡同志的意見:從大量的脂批材料裡去考察《紅樓夢》的作者究竟是誰時,我們也應記取列寧的這一教導。
(一)「石兄」與作者的關係
戴不凡同志認為:「《風月寶鑒》舊稿作者石兄非曹雪芹自己」。而我覺得脂批中的「石兄」這一稱謂,經常是被用於或指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或指通靈玉,或指賈寶玉,或指作者;但有時又明指它不是賈寶玉,不是作者。而脂批裡所說的作者,指的就是曹雪芹,則確鑿無疑。
(甲)「石兄」用指頑石:
第一回,「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詩上,甲戌本有眉批云: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余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
第十七回,「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一段,庚辰本有眉批說:
如此繁華盛極花團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語截住,是何筆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絕。是閱歷來諸小說中有如此章法乎。
同一回,「諸公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待蠢物」三字下,庚辰本和有正本,均有雙行夾批云:
石兄自謙,妙。可代答雲,豈敢。
又第六回,「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細細言來。」「待蠢物」三字下,甲戌本有雙行夾批云:
妙謙,是石頭口角。
(乙)「石兄」又用指通靈玉:
第三回,「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甲戌本有夾批云:
試問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蕭然坦臥何如?
第八回,寫寶玉從頂上摘下通靈玉,遞與寶釵手內,「寶釵托於掌上」。甲戌本有雙行夾批云:
試問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嘯之聲何如?
同一回,「襲人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帶時便冰不著脖子」,甲戌本有雙行夾批云:
試問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風明月如何?
(丙)「石兄」也用指賈寶玉:
第七回,寫到寶玉聽見焦大罵賈府時,「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句上,甲戌本有眉批說: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以上二句批是假聊慰石兄。
第八回,寫「寶玉在心甜意洽之時,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甲戌本有雙行夾批說:
試問石兄,比當日青埂峰猿啼虎嘯之聲何如?
第二十回,寫賈寶玉給麝月篦頭,「二人在鏡內相視」。庚辰本有夾批說:
此系石兄得意處。
第二十一回,襲人不理寶玉,反說寶玉在生她氣。寶玉說:「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庚辰本有夾批說:
幣?是委屈了石兄。
第二十二回,賈寶玉賭咒。「湘雲道:大正月裡,少信嘴胡說。」庚辰本有夾批說:
回護石兄。
(丁)「石兄」還用指作者:
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一段。庚辰本眉批說:
開生面,立新場,是書不止《紅樓夢》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讀去非阿顰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章法行文,愧殺古今小說家也。畸笏。
第二十回,寫到黛玉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欲以溫言勸慰時,「不料自己未開口」句,庚辰本有夾批云:
石頭慣用如此筆仗。
同一回,寫到賈寶玉天明醒來,「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庚辰本有雙行夾批說:
神極之筆,試思襲人不來同臥亦不成文字,來同臥更不成文字,卻雲和衣衾上,正是來同臥不來同臥之間,何神奇文妙絕矣。好襲人,真好。石頭記得真真好。述者錯(述)不錯真好。批者批得出。
又第三回,寫王夫人當著賈母要王熙鳳拿匹緞子給林黛玉做衣裳,王熙鳳接口說:「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甲戌本有眉批說:
余知此緞,阿鳳並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語機變欺人處耳。若信彼果拿出預備,不獨被阿鳳瞞過,亦且被石頭瞞過了。
正因為「石兄」這一稱謂既被用以指頑石,也被用以指通靈玉,又被用以指賈寶玉,也被用以指作者,在這四者之間無定指,所以在一定情況下用它指這四者之中的其一時,就有可能與其他幾者顯出區別。下列幾條脂批便是如此。這類脂批就我所見,雖則只有三條,但對於我們正確理解「石兄」與作者關係問題,仍有它自己的價值。
第五回,「誰為情種」句,甲戌本有夾批云:
非作者為誰?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頭耳。
又同一回,警幻仙姑說《紅樓夢十二支曲》,「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對「若非個中人」一語,甲戌本有夾批說:
三字要緊,不知誰是個中人。寶玉即個中人乎?然則石頭亦個中人乎?作者亦繫個中人乎?觀者亦個中人乎?
又第二十回,寶玉道:「我也是為的是你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句下,庚辰本有雙行夾批說:
此二語不獨觀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頭亦不解,不過述寶林二人之語耳。石頭既未必解,寶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隨口說出耳。若觀者必欲要解,須自揣自身是寶林之流,則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寶林之流,則不必求解矣。萬不可記此二句不解,錯謗寶林及石頭、作者等人。
顯而易見,這三條脂批中的「石頭」,均指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前一條批中它與作者並稱,後二條批中它與作者、賈寶玉並稱。賈寶玉、石頭、作者,三者區分得很清楚。
「石兄」問題在脂批中出現了如此複雜的現象,這有沒有可能是由於出自不同的批者之手造成的呢?我覺得與這關係不大。因為這些批,都比較早,即便不是出於同一人之手,也是出於那些「個中人」之手。
那麼,怎樣解釋這一複雜現象呢?我覺得這裡面還是有跡可循的。「石兄」既可以用它指頑石,又可以用它指通靈玉,也可以用它指賈寶玉,還可以用它指作者,這說明他們彼此在本質上並無區別,具有相同的共性。然而,「石兄」一作為四者中的某者代稱,便不可與其它三者混為一談,這又說明他們具有個體上的差別,是不同的個體。我覺得這符合《紅樓夢》的有關情況。
首先,書裡寫賈寶玉是神瑛侍者轉世,通靈玉是頑石下凡。瑛,是假玉真石。神瑛與靈性已通的頑石,也就無質的區別。「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賈寶玉與通靈玉的關係,不僅是形影難離,而且後者還是前者的命根子。這裡,四者拔?形體的不同,然無本質上的差異。頭腦冬烘的高鶚之流把神瑛侍者改為警幻仙姑授於頑石之「名」,從而使神瑛侍者和頑石合二為一,從而使賈寶玉和通靈玉成為頑石下凡後的分身,實在是畫蛇添足。
其次,書裡給於頑石或通靈玉的作用有二,一是作賈府衰敗過程的見證者,二是作賈府衰敗過程的實錄者。頑石記的是「身前身後事」,作者寫的也是「身前身後事」:這是一致的。作者何以能寫出自己出生以前的事?前面我們所引的一條脂批說得很清楚。作者創作《紅樓夢》時,不僅有「批者」,而且有「述者」。注意:「述者」二字!它說明作者創作《紅樓夢》是根據「身前身後事」,不是根據他人的什麼「舊稿」。「石頭」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云云,全是假托。然而唯其有這麼個假托,作者和「頑石」也就顯出了區別,不能等同起來。
最後,賈寶玉是作者的理想人物,在他身上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就這個意義上說,他們是具有相同的思想感情,在賈寶玉身上有作者的影子。然而,這個人物又是個成功的典型形象。並且這個典型形象,又不是根據某一模特兒,而是根據好幾個模特兒加工塑造的,其中有作者自己,也有他的親友等等同時代人,所以又不能在作者和賈寶玉之間加等號。這有脂批可證。第十八回,庚辰本有條夾批說:「不肖子弟來看形容。余初見之,不覺怒焉,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余哉。」而第十九回,庚辰本有條雙行夾批說得就更為真切:「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作者的「個中人」都認為賈寶玉這個形象是個「熟悉的陌生人」,可見其不是按照某一個模特兒塑造出來的。但一則由於胡適「自傳」說的影響,二則由於脂硯齋之輩常好在書中當個角色,時至今天仍有人醉心於研究賈寶玉究竟是當時現實生活中的誰某,豈不謬哉。
問題是清楚的,胡適認為石頭=賈寶玉=曹雪芹,固然不對,而戴不凡同志認為石頭是《風月寶鑒》的撰寫者,與脂批中所說的「作者」無涉,也未免失之於片面和武斷。倘若一定要我以簡單的公式來表示賈寶玉、石頭、作者的關係,那我將寫成:「賈寶玉≒石頭≒作者」。而這裡所說的作者,是指脂批裡提到無數次的「作者」,亦即曹雪芹。前面我們引的一條脂批,即「若雲雪芹披閱增刪」那條,便把「作者」和曹雪芹視為同一人。這類脂批並不少,茲不贅舉。儘管曹雪芹在開卷的《楔子》裡那麼說,但脂硯齋們仍一口一聲稱他是作者,就在於《紅樓夢》這部書是誰做的,他們「心裡有數」!然而,只因戚本第二十三回的總評裡有句云:「以撞心之言與石頭講道,悲夫!」戴不凡同志便據以反問道:「如果小說確是雪芹一手創作而成,難道他自己竟會寫下『撞心之言』與他自己『石頭』講道?!」結論是:「如果不是《風月寶鑒》舊稿作者另有其人,那是非常難以解釋的。」假若有人這樣反問戴不凡同志:「倘若《紅樓夢》的原作者是『石兄』,難道他自己竟會寫下『撞心之言』與他自己——『石頭』講道?!」那將怎麼回答呢?再說,一面強調「石頭是石頭」,「作者是作者」,脂批中所一再提到的這「作者」二字是指曹雪芹而不是指石頭,一面又強調《紅樓夢》的作者不是曹雪芹,曹雪芹只是《紅樓夢》的改寫者,這也實在自相矛盾。倘說脂批中所說的「作者」二字意即「改寫者」,那麼,打開字典又有哪一部是作這麼解釋?由此可見?弄清「石兄」這一稱謂在脂批中的應用範圍,這對研究《紅樓夢》的作者問題是重要的。比如,只要把「以撞心之言與石頭講道」一語中的「石頭」,理解為是指賈寶玉說的,那這一條脂批還有什麼「非常難以解釋的」呢?
(二)作者著書時的年令
凡是否認或懷疑《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的同志,心裡總有一個疑問:倘若曹雪芹真是《紅樓夢》的作者,推算起來他開始著此書的時候只有三十歲左右;年紀那麼輕,能寫出這麼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作品嗎?我們考察了一下脂批,而得出的結論則是:不論此書的作者為誰,他寫作此書時的年令均應是青壯年時期。
戴不凡同志否認《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實際上也是從這個年令問題上開始落筆的。文章一開頭,他就擺出了一個「小例子」。凡是研究過脂批的同志都知道,實際上這是打出了一發重型炮彈。因為它是脂批中最難解釋的脂批之一。而這一條脂批對於判斷《紅樓夢》是否真是曹雪芹所作又至關重要。這就是第十三回,寫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尋思府裡存在五大弊時,庚辰本有一條眉批:
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
此批難解處有三點:一是緣何引起批者「大哭」;二是「三十年前」,作狀語還是作定語;三是批於何年。要是就此批論此批,至少可以有三種解釋。(1)「三十年前」的作書人,現在已經死了!(2)「三十年前」,作書人還沒有出世呢!(3)「三十年前」,作書人生活在什麼地方!戴不凡同志堅持第一種解釋,並說「至少可以舉出五條理由證明這是畸笏乾隆壬午(1762)所批」。三種解釋,哪種正確?我覺得倘若把這一條脂批放進有關脂批裡去考察,問題就比較容易看清楚。否則,我說三種解釋都可以。
又此回之始,寫秦可卿托夢於鳳姐,說到「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庚辰本有眉批云:
樹倒猢猻散之語,余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
又此回之末,王熙鳳尋思寧國府中五大弊病,甲戌本也有一條眉批云: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今(令)余想(悲)慟,血淚盈( 腮)(「腮」字原本缺)
第二十四回,醉金剛一段後,庚辰本有眉批云:
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不少,惜書上不便歷歷注上芳諱,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
第四十一回,妙玉泡茶一段,脂靖本有批語云:
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上引五條批語,前三條沒記年分和署名,但在同一回,內在聯繫又緊密,顯然是同一年批的,並且是出於同一批者之手。施瑮《隋村先生遺集》卷六《病中雜賦》有「廾年樹倒西堂(曹寅的齋室)閒」的詩句,注云:曹楝亭公(寅)時拈佛語,對坐客云:『樹倒猢猻散』。今憶斯言,車輪腹轉。」可知「樹倒猢猻散」之語,是曹寅生前常說的話。但由於曹府的政治經濟狀況是江河日下,所以曹寅死後他的繼業者也可能常說這句話。第二條批語說:「屈指三十五年矣」,可知這「三十五年」不是約數。「三十年」也不大可能是約數。「屈指」計年一般都是從發生某件大事之年算起,而曹府末世的大事共有三件,一是曹寅之死,二是政敵雍正上台,三是曹府被抄。因此,這三條批語的年分問題也就出現了三種情況:
「樹倒猢猻散」之語本是曹寅生前常說的話,曹寅死於康熙51年壬辰(1712)。從這一年往後推三十五年,是乾隆12年丁卯(1747)。倘若前三條脂批是批於這一年,往前推三十年為康熙56年丁酉(1717),亦即是曹雪芹的生年。雍正五年年底(1727),曹頫\在䊺?受審,陰曆十二月二十四日,雍正下令抄曹府,曹府實際被抄時當在雍正六年初(1728),此年曹雪芹是十一歲。死年若按「壬午」說(1762)為四十五歲,若按「癸末」說為四十六歲,與張宜泉所說「年未五旬而卒」大致不差。第五條脂批批於丁丑年(1757),上推二十年為丁巳年(1737),曹雪芹此年是二十歲。曹頫\於雍正13年乙卯(1735)起用為內務府員外郎。所以,丁巳年正當曹府所謂的「中興」之際,有「謝園送茶」事是不無可能,這倒說明曹雪芹把他到北京後的生活也寫進了《紅樓夢》。問題是,丁卯年有無寫出脂批的可能?回答應該是肯定的。1丁卯年曹雪芹是三十歲,距甲戌年為七年;甲戌年已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丁卯年已可能草成初稿或初稿的一部分。2從第二和第三條脂批的感情和語氣來看,酷似初讀《紅樓夢》。3從這兩條批語的內容來說,著眼點是在「五弊」上;此回回末總批又記有批者當年因感服秦可卿「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而命曹雪芹刪去天香樓一節,因此前三條批語寫在批者命雪芹刪去天香樓事那年的可能性也就很大。要是此說能成立,那麼「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言外之意當是沒有生;書中寫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時所尋思的「五弊」,是取材於「述者」之口。那麼,第四條脂批中所說的「三十年」與第二、三條脂批中所說的「三十年」就只是巧合。「三十年來」云云,就是屬於批者在說個人的事。
康熙死年是癸卯年(1723),雍正上台會使曹府憂心忡忡,時有「樹倒猢猻散」之虞。從此年往後推三十五年為乾隆22年丁丑(1757)。由第五條脂批知這一年畸笏叟曾批過《紅樓夢》,而若從此年往前推三十年為雍正5年丁未(1727)。這一年,三月李煦獲罪下獄,十二月雍正下令抄曹府。所以前三條脂批批於丁丑年的可能性也很大。倘若此說能成立,那麼,所謂「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言外之意當理解為不在「滿徑蓬蒿老不華」的北京西郊,而在南京的「溫柔富貴鄉」裡。那麼,第四條脂批中所說的「三十年」與第二、三條批中所說的「三十年」也只是巧合。「三十年來」云云,也只是批者在說個人的事。
雍正5年丁未(1727)十二月二十四日,雍正下令抄曹府。此時李煦已下獄,「樹倒猢猻散」之感當油然而生。從這一年往後推三十五年為乾隆27年壬午(1762),與第四條脂批的年分相同。所以,前三條脂批批於這一年,也不是沒有可能。倘若此說能成立,第二、三、四這三條脂批中的「三十年」,似當理解為曹雪芹與畸笏叟到北京後所度的歲月,亦即他們有可能是雍正10年壬子(1732)從南京到北京來的,那時曹雪芹是十五歲。因此,所謂「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當理解為仍在南京而不在北京。
倘不發現新的材料,我們認為上述三種可能性都有。然而以第一種可能性為最大,第二種次之,第三種又次之。因為第三條脂批分明是屬第一次讀此書時所寫的批語。倘若說畸笏叟於丁丑年那次讀《紅樓夢》是出甲戌本後第一次讀,當時寫下了這三條批,這還可以說得過去;而說他壬午年讀《紅樓夢》是第一次讀,就說不過去了。再說,曹府實際被抄時當在雍正六年,往後推三十五年已入癸未年。因此,從雍正五年算起,這本身似有點勉強。
戴不凡同志既認為第一條脂批是寫於壬午年而又理解為「作書人已死」,這難以令人信服。首先,如上所說,此批寫於壬午年,可能性不大。其次,與書裡情節連起來看,引起批者「失聲大哭」的是「五件」弊病,不是什麼與作者有關的掌故,哭的是家政腐敗,不可收拾,並由此而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際,不是哭什麼作者已死。脂戚本此段有雙行夾批云:「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當,豈獨家庭,國家天下治之不難。」便是明證。最後,戴不凡同志把第一條脂批定於壬午年所寫,把「三十年前」理解為「作書人」的定語,從而上推三十年為壬子年,結論是:「按雪芹生於乙未(1715)說,壬子他才十七歲」,「若按雪芹生於甲辰(1724)說,壬子這年他才八歲」,說他「撰此《石頭記》一書,豈非神話」!戴不凡同志又堅信此書第一回裡的「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云云,是「由脂齋特地為之保留下來的雪芹弟弟棠村寫的《風月寶鑒》舊序」,並認為「雪芹只有一個早死的弟弟棠村」。誠然,說十七歲或八歲時的曹雪芹寫出了《紅樓夢》,固然是神話。假定棠村比雪芹小三歲,說十四歲或五歲的棠村給《風月寶鑒》舊稿寫了篇能預卜此書未來的序,也未免有點是海外奇談。倘言石兄《風月寶鑒》寫在先,棠村序言寫在後,所以棠村寫序可能是在死前幾年。然而,戴不凡同志不是說此序是為石兄「舊稿《風月寶鑒》」寫的「舊序」嗎?「舊稿」上的「舊序」當是寫在空空道人「改《石頭記》為《情僧錄》以前」的那一「稿」上的「序」,其年代之久遠自可知矣!
然則,說曹雪芹撰寫《紅樓夢》是始於三十歲左右,還能不能從脂批中找出旁證呢?能。第二十二回,寫只因賈政在座,「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庚辰本有雙行夾批說:
非世家公子斷寫不及此。想近時之家,縱其兒女哭笑索飲,長者反以為樂,其無禮不法何如是耶。
此處稱作者為「世家公子」,可見他沒作過官,可見他歲數不會超過青壯年時期。又第二十六回,寫賈寶玉在瀟湘館正向林黛玉賠禮,忽見襲人進來說賈政叫。「寶玉聽了,不覺打了個雷一般。」庚辰本有夾批云:
不止玉兄一驚,即阿顰也不免一嚇。作者只顧寫來收拾二玉之文,忘卻顰兒也。想作者亦似寶玉《西廂》之句,忘情而出也,呵呵!
這裡所謂「《西廂》之句」,是指寶玉去看黛玉,於窗外忽聽得黛玉「細細的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進室後忘情而出說紫娟:「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拾得壘被鋪床?』」批者用此來與作者開玩笑,可見是以為這是雅趣,而倘若作者已逾青壯年時期,行將半百,那赫然寫下這種批語,就不是什麼雅趣,叫人肉麻了;而從兩性關係上令人肉麻的庸俗批語在脂批裡是從未一見的。
(三)作詩的人就是作書的人
前幾年就有一種說法,認為《紅樓夢》的作者不是曹雪芹,但書裡的詩是他作的。戴不凡同志發展了這一見解,認為書中的詩有的是曹雪芹做的,有的是「石兄」做的,至於「何者為石兄舊作,何者為雪芹新作」,脂硯齋「心裡有數」。而我們從脂批中得出的結論卻又相反:在《紅樓夢》的創作過程中,作詩的人也就是作書的人;戴不凡同志小舉為「石兄」的詩,脂批指明是曹雪芹的詩。
《紅樓夢》裡的詩,在曹雪芹生前無他人所作,這於脂批中有明示。第七十五回,庚辰本回前總批說: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
乾隆二十一年是丙子年(1756),離曹雪芹之死,按「壬午」說是六年,按「癸未」說是七年。缺幾首《中秋詩》,等曹雪芹補寫,等了六、七年,一直等到死,不知由於什麼原因,曹雪芹沒有去補寫,當時的文人們也沒有代勞,時至今日還仍付闕如。又第二十二回,庚辰本回末總批說:
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補」字據脂靖本添)
丁亥年(1767)離壬午年為五幊?,離癸未年為四年。脂硯齋和畸笏叟都比曹雪芹死得晚,第二十二回後半回由於「破失」而缺黛玉的燈迷詩,雪芹生前沒有補成,死後脂硯齋和畸笏叟誰也沒有代擬一首,所以目前的甲戌本、庚辰本、脂戚本等均付闕如,直到夢覺本才有人給補上。由此可見,庚辰本等正文裡的詩均是曹雪芹所作。
然而,戴不凡同志卻認為《紅樓夢》裡的詩有「石兄舊作」。其理由是:「第一回『慣養嬌生笑你癡』一絕是整部小說中出現的第一首詩」;可是脂硯齋卻到「雨村中秋詩『未卜三生願』這首五律旁才下批云:『這是第一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頑石偈》是「整部小說中最先出現的、第一首標出作書『本旨』的韻文」;可是脂硯齋到「『滿紙荒唐言』詩下才批注云:此是第一首標題詩」。其結論是:「問題至為清楚:蓋『無材可以補蒼天』、『慣養嬌生笑你癡』者,石兄舊稿《風月寶鑒》中的詩也;『未卜三生願』、『滿紙荒唐言』,這才是雪芹新稿中的「第一首(標題)詩」。
然而,事實又是怎樣呢?蓋《紅樓夢》裡的詩,有廣義上的詩和狹義上的詩。從廣義上說,書裡的所有韻文都可稱之為詩;從狹義上說,其中只有具有抒情狀物作用的篇章才可稱之為詩。脂硯齋論詩不是從廣義上而是從狹義上論的,他沒有把《金陵十二釵判詞》看作為詩便是明證。「慣養嬌生笑你癡」貌似絕句,實乃「隱語」。而賈雨村所「口占」的是「五言一律」,具有狀物抒情作用,能使「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正因為如此,所以脂硯齋不是說前者,而是說後者:「這是第一首詩」。此其一。《紅樓夢》第一回開捲至「又題曰《金陵十二釵》」,實際上是一篇「楔子」,正文應從「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開始。論在全書中的作用,「無材可去補蒼天」一首,可能要比「滿紙荒唐言」一首更為重要。然而,前者是在「楔子」中間,後者是在「楔子」與正文的轉承處。假若把「楔子」拿掉,「滿紙荒唐言」一首便緊接於第一回的標題之後。因此,脂硯齋說:「此是第一首標題詩」。正像我們也可以說「一局輸贏料不真」詩:「此是第二首標題詩。」這有什麼可奇怪的?此其二。「無材可去補蒼天」這首「偈」,是緊接「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云云數語而出。「無材補天,幻形入世」句,甲戌本有夾批說:「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頑石偈》第二句:「枉入紅塵若許年」,甲戌本也有夾批說:「慚愧之言,嗚咽如聞」。可見寫這首《頑石偈》的人,就是「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這條批語中所說的「作者」。脂批裡所說的「作者」,都是指曹雪芹:這一點,戴不凡同志是承認的。「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著有《脂批考》的戴不凡同志是知道這條批語的。然而卻偏要把這首《頑石偈》說成不是曹雪芹的,這不是太忍心了嗎?此其三。前面說過,戴不凡同志認為第一回中的「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云云,是棠村為「石兄舊稿《風月寶鑒》所作的舊序」;而從他的引文中又知道他是把「滿紙荒唐言」一詩,視為這篇「舊序」的有機組成部分。既然如此,那麼,「滿紙荒唐言」這首詩,毫無疑義地當是出於棠村之手了。可現在戴不凡同志又認為它是那位「石兄舊作」,而且「問題至為清楚!」這叫我相信哪一個結論好呢?倘說:「石兄就是棠村」!那麼,如前所說,小小年紀的棠村,豈不成了空前絕後的神童?而就在這首詩上,甲戌本明明有眉批說:「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未成,芹為淚盡而逝。」戴不凡同志居然給忽略了,這豈不令人奇怪!此其四。問題至為清楚:戴不凡同志認為《紅樓夢》裡的詩,既有「石兄舊作」,又有「雪芹新作」。這,我感到缺乏根據。
那麼,能不能說《紅樓夢》裡的「詩」是曹雪芹一手寫的,而「文」是曹雪芹據他人舊稿改的?我認為不能這麼說。誠然,第二回,「一局輸贏料不真」詩,「詩雲」下,甲戌本有批云:
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自謂評書,非關評詩也。
然而,難道能說這條脂批是言曹雪芹的「才情」是在寫「詩」上,不在寫「書」上嗎?難道能由此得出結論,說作詩者是一人,作書者是另一人嗎?否!批者只是說:曹雪芹善於寫詩,《紅樓夢》裡的詩寫得很好,但我的目的是要評這部書,而不是要為裡面的詩寫「詩論」。因為批者是就「一局輸贏料不真」詩所下的批語,所以說是「此等才情」。盛讚曹雪芹有作「詩」的「才情」,絕不意味著否定曹雪芹有作「書」的「才情」。而恰恰相反,脂批裡是認為這兩種「才情」在曹雪芹身上是統一的。謂予不信,就讓我們先看一看前面已涉及的第一回中的那條脂批吧,現全錄於此:
這是第一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有)傳詩之意。(「為」疑是原抄「有」字草書之形誤)
問題是清楚的,批者認為曹雪芹撰寫《紅樓夢》,當中也有「傳詩」的意思。然而,戴不凡同志為了否定曹雪芹是《紅樓夢》的撰寫者,對這條脂批作了如下的校訂:
這是第一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中〔當漏:詩詞〕亦為傳詩之意。
這麼一校訂,我覺得甚為不詞。「當漏:詩詞」嗎?未必。寫「詩詞」當然是要「傳」,倘不是與「撰」相對而言,又何必要加個「亦」字。況且,當時詩詞在文壇上的地位,要比小說高得多。曹雪芹完全可以使自己的詩詞直接「傳」,又何必寫入他人著的小說中去「傳」?倘說這條脂批,原來就有點不詞,誰都可以校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那就讓我們再看一條語義極明的脂批。這就是第二十二回,賈寶玉詞《寄生草》下,庚辰本的雙行夾批:
看此一曲,試思作者當日發願不作此書,卻立意要作傳奇,則又不知有如何詞曲矣。
「看此一曲,試思作者當日發願不作此書,卻立意要作傳奇」,就是「看此一曲,試思作者當日發願不作《紅樓夢》,卻立意要作傳奇」!難道這還需申說嗎?然則作「此一曲」(詩)的人,當然也就是作「此書」的人了。誰呢?曹雪芹!質之戴不凡同志,以為如何?
三、如何理解書中的「矛盾現象」
戴不凡同志在他的文章「內證」部分列舉了《紅樓夢》裡的種種「矛盾現象」。我覺得這些「矛盾現象」是存在的,不少同志也曾經指出過這一點。然而,如何理解這些「矛盾現象」,以往的研究則不夠。戴不凡同志現今作了一番探討,是有意義的。其意義已超越《紅樓夢》作者問題的研究範圍,涉及到如何看待《紅樓夢》的藝術成就以及我國古典文藝的藝術傳統問題。全面地談論這一問題,非我水平所能及,也不是本文的任務。現在僅就戴不凡同志如下的結論提一點自己的想法。戴不凡同志說:《紅樓夢》中「某些顯而易見的矛盾,非常清楚地向我們顯示:雪芹確是根據他人(石兄)舊稿重新改寫成這部偉大小說的。」他這裡所說的「某些顯而易見的矛盾」,就是文章中列舉的四個「內證」。
「內證之一:大量吳語詞彙。」《紅樓夢》裡的京語詞彙,是人們所易見的,也曾有人作過專門研究。《紅樓夢》裡的吳語詞彙,則比較難察,儘管也有人指出過,但對它研究不夠。戴不凡同志列舉了種種事實(雖則某些詞彙還可研究),說明《紅樓夢》裡除了「純粹京語」以外,還存在著大量「吳語詞彙」,這對研究《紅樓夢》的語言特點是有裨益的。問題是:怎樣解釋《紅樓夢》中這種「純粹京語和道地吳語」並存的現象?戴不凡同志的回答是:「看來只能是這樣理解:它的舊稿原是個難改吳儂口音的人寫的(他還能說南京話和揚州話);而改(新)稿則是一位精通北京方言的人的作品。後者是在別人舊稿基礎上改寫的。在改寫過程中,由於創作中可以理解的種種原因,故書中語言未能統一,致出現南腔北調的情況。」我不敢苟同這種看法。我認為《紅樓夢》熔「純粹京語和道地吳語」於一爐,這說明它在語言運用上堪稱是「北京話和南方話」的合璧。對於這一點,脂硯齋曾反覆說過三次:「此書中若干人說話語氣及動用前照(按:疑誤)飲食諸賴(類),皆東西南北(按:指方言)互相兼用。」(第三十九回)戴不凡同志說:書裡「同一家子的父子、兄弟、夫妻甚至於同一個人在同一場合對同一個人的稱呼,都是南腔北調毫無定准的」。我認為這便是屬於脂硯齋所說的「東西南北(方言)互相兼用」,但脂硯齋從未說過這是由於出自不同的人之筆所造成。而戴不凡同志卻對脂硯齋就書中用語的複雜問題「三次為之聲明」很反感,說「不過是多餘的嘵舌」,真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再說,一部書中,甚至一篇短篇小說裡,出現南北語兼用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的;而且越出自語言巨匠之手,越是如此。我們知道,魯迅的短篇小說是以北京話為基礎的普通話寫的,但裡面就有不少紹興的方言土語。假若據此而認為《吶喊》和《徨》是魯迅根據一個難改越地鄉音的人寫的舊稿改的,我們總不會同意吧!曹雪芹在南京度過了他的童年,隨其家族北上時,已留有「秦淮風月憶繁華」的記憶;到北京以後,由於其家族操慣了南方話,所以他在家裡操吳語,到外面操京語,因而既通吳語又通京語,寫作時付之於筆端,便出現了「東西南北互相兼用」的情況:這樣解釋,我想,總不是一無道理吧。
「內證之二:雪芹將賈府從南京『搬家』到北京」。從地名上說,《紅樓夢》裡的地名除了曹府在被抄前所生活和活動的地方,如南京、蘇州、揚州、鎮江等用其真名以外,其他地名都用假,如雨村的本貫「胡州」猶言「胡謅也」,封肅的本貫「大如州」猶言「大概如此之風俗也。」這一點,明瞭作者創作情況的脂硯齋輩說得很清楚。而即便是實有其地的「長安」,甲戌本《凡例》也說:「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蓋天子之邦,亦當以『中』為尊,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從取材上說,《紅樓夢》裡既寫了曹府在南方時的生活,如前面所說的寧府「五弊」,也寫了曹府到北京後一度「中興」時的生活,如前面所說「謝園送茶」。從藝術手法上說,把賈府的地址寫得似南似北,除了作者是在搞「煙雲模糊法」以外,寫雪、寫竹、寫桂、寫菊也是出於溶詩情畫意於故事情節的藝術需要。況且地名在我國古代小說家們的筆下,歷來不是隨 拉來,就是出於虛設,總是真真假假的;取材於歷史故事的《水滸》中的「梁山泊」今尚難考,又何況是那提煉於現實生活的賈府。因此,《紅樓夢》裡南方景物和北方景物並存的現象,我認為是出於作者「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這一總的藝術構思,不是由於「舊稿作者心目中的賈府原在南京」而「曹雪芹將賈府從南京『搬家』到北京」所致。假若一定要說「賈府究竟位於何處」,這在作者心目裡「總是有個『底』的」;那麼,我看這個「底」是在於南京曹家門前的槐和北京曹家門前的柳——「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
「內證之三:時序倒流」。從考證方面來看,我承認《紅樓夢》裡有「時序倒流」的現象。從藝術欣賞方面來看,除了個別的細節以外,我不承認《紅樓夢》裡有「時序倒流」的現象。這可以從兩方面說。一方面,在我國古典小說中,比較注重的是「遺形取神」,「神似」重於「形似」,對於時空觀念方面的東西往往比較漠視,只要做到達意就行;另一方面,在情和景的關係上,景為情用,情外一般無獨立存在價值的景。與此相聯,我國古代其他文藝樣式中「情」和「景」的關係,也是「景」因「情」設,「情」由「景」生,情景交融。所以王維的《雪裡芭蕉》能成為名畫,儘管雪和芭蕉在自然界是不能交映生輝;所以,謝榛說「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四溟詩話》)雪芹「其人工詩善畫」(張宜泉《題芹溪居士》),在寫作《紅樓夢》時又經常好以詩的意境和畫的意境融入於故事情節,遂成為此書的一大藝術特色。後世的一些紅學家們以書中的景的交換來判斷歲月的流逝,並用以算月計年,蓋為曹雪芹始料所不及。而用這種方法去評述《紅樓夢》,一不小心,我以為會如魯迅所說,墮入「挑剔破綻的泥塘」。而若果如戴不凡同志所說,造成《紅樓夢》裡「時序倒流」的一重要原因,是由於曹雪芹在修改石兄的《風月寶鑒》時「成『片』剪裁挪移舊稿」,那麼,這「層見疊出」、「成『片』剪裁挪移」的「舊稿」,並且是「剪裁」於「一部黃色小說」中的「成片舊稿」,能於曹雪芹所新添的情節相諧和嗎?能「化腐朽為神奇,把那部名為警世實則宣淫的舊稿《風月寶鑒》,……使它起了質的變化,成為不朽的《紅樓夢》」嗎?我真懷疑。
「內證之四:『大寶玉』和『小寶玉』」。從年令上說,我不同意戴不凡同志的看法,不認為書中存在什麼一個「大寶玉」和一個「小寶玉」。然而,從神態和某些行動上來說,我覺得《紅樓夢》裡有一個「小寶玉」。從思想和某些言論來說,我覺得《紅樓夢》裡有一個「大寶玉」。「小寶玉」和「大寶玉」的對立統一,就是那位地主階級的叛逆者賈寶玉。當我說「小寶玉」,我指的是賈寶玉他只十多歲,又生活在溫柔富貴鄉里,衣服都要別人穿,「不通世務」,在神態和行動上常帶幾分稚氣。當我說「大寶玉」,我指的是賈寶玉他思想上早熟,能想到大人想不到的問題,能說出大人說不出來的話,比他爸爸看問題要深刻幾十倍。這樣一個成功的藝術形象,看來也只有「世家公子」曹雪芹能塑造出來。它使我想起了有點像郭沫若同志的《少年時代》中的那個早熟的少年「我」。總不能說,這部作品裡存在著一個「大我」和一個「小我」,並由此而認為這部作品是他人舊作,經郭老改寫的吧!電影《哈姆雷特》的主人公要為父王報仇了,在情場上也有所愛者了,可也曾象賈寶玉那樣倚在母親懷裡,讓「母親摩娑托弄他」。總不能說,由於出自兩個編導者之手,因而銀幕上出了一個「大哈姆雷特」,一個「小哈姆雷特」吧!再說,《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的歲數,由於作者一時疏,忽曾出現過矛盾處,也總不能由此而得出結論說托爾斯泰不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原作者吧!再說,曹雪芹把石兄舊稿裡的「大寶玉」改為「小寶玉」又有什麼意義呢?難道只要改小其歲數就能把一個「情擊?不是那麼高尚、性格相當頑劣」的紈褲子弟改成地主階級的叛逆者嗎?而曹雪芹在動筆修改石兄舊稿之時居然連書中人物年令都沒有「作些個通盤考慮」,「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弄得賈寶玉「時大時小」,與其他人物的歲數「接不上茬」;說他是「巧手新裁」,這實在是太客氣了,應該叫「亂掄板斧」。
《紅樓夢》第一回說:「石頭」上所記的「一段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閒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這是脂硯齋曾明確指出的曹雪芹所撰的「楔子」中的幾句話。書裡京語和吳語互相兼用,南方景物和北方景物交相輝映,地址寫得似南似北,與這裡所說的「地輿邦國」無考完全相符。書裡的人物衣著漢官威儀和清朝服飾時此時彼,至於官制,更是列朝雜陳,(倘說「時序倒流」,這該是最大的「時序倒流」,倘說年令「時大時小」,這該是最驚人的「時大時小」),也與這裡所說的「朝代年紀」無考吻合。這就更可以說明《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因為這符合他根據當時的歷史條件和自己的文藝觀所作的藝術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