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家世及有關問題的討論信札
向奎前輩老學長：
新春大吉大利! 送上小書一本，其中(第四集)寫到了您。請抽空閱閱，請賜我評議教正，務乞不以套言視我誠悃之懷。專此，並頌
研祺
周汝昌拜上
庚午上元後
汝昌學長鄉兄：
大著「紅樓夢的歷程」收到，收到即看，還沒看畢，但大體輪廓已知，我非常贊成您對曹雪芹的評價，他天才而非常仔細，在任何方面都有正反兩面，真真假假，比如那塊通靈寶玉，您找到它的原型即曹光祖所謂「花斑石」，而此石出於「浭水之北山之轉」。在紅樓 中，那寶玉是青埂峰下的石頭。我常常想這「青埂峰」的原型是什麼，在哪兒?讀到大著及原先您寫的文章(即為曹譜寫的文章，此書尚未印出，我想不會退稿，將來會出來，現在出書太難了)都說寶玉的原型是豐潤浭水之北山之轉的花斑石，但青埂峰並無著落，我是豐潤人，浭水是我經常游泳洗澡的地方，但沒有「埂山」，仔細看您的著作後，我忽然想到，埂峰，即「浭水之峰」，「浭水之峰」似不詞，但「埂峰」只能是「寓言」，因為在字書中「埂」是「坑」，是下陷的坑，下陷的坑，如何以「名」山?沒有陷入地下的山峰，原來「埂」即「浭」，只是以「土」換「水」而已。寶玉就是河灘中水沖涮的花斑石，石不能出自河中，故易「浭水」為「埂峰」，「青埂」之青字是形容，而「青埂」二字急言之，反切亦讀「浭」字。曹雪芹天才而細緻，「真事隱假語存」，真事是浭水旁石，假語是青峰山石，本無青埂峰，只有浭河水也。大著不朽，為曹雪芹第一知己，是建立「曹學」的大手筆。我本想在曹譜出後，在豐潤建一「曹雪芹學會」請兄等領導，但曹譜未出，此事尚難言也。
敬禮
弟楊向奎
90、2、24
向老史席：
得賜札具見興致之高，小冊《歷程》之榮幸也!得一知音已足，何必多乎哉。為論「埂」 「浭」一義極有思致，可謂創獲，可喜可喜!豐邑之五色石，看來昔日求者甚多，已成地方之累，故曹光祖慨歎之。竊思此必明清時陳跡，至於今日，大約此石早已絕跡於浭水之北，即知者亦未必有人矣。但盼您如有偶然之機緣，請向鄉親一詢，聽聽作何說法，乃極寶貴之鄉土掌故，不可不留一痕跡，蓋過此以往，更難望有人能道其梗概了。請您在意，隨時訪之。敬頌｜時綏汝再拜庚午中春｜汝昌鄉學長：大札敬悉。豐潤之五採石得兄鑒賞，定為寶玉，化石為寶，可以補天，雪芹公無憾矣。近來我越來越覺得埂之為埂，化「水」為「土」，五行變化之妙，亦足見雪芹公真真假假藝術手段之高。埂即為水坑，以水坑名峰，本來奇怪，但二百年來被他瞞過，「假寶玉」原來是「真水磨石」。我多年未回豐潤，今後有暇當回去訪問此一「寶玉」下落。
敬禮
弟楊向奎
90、2、27
汝昌學兄： 浭水發源於豐潤縣東北，源頭當有山，我比較生殊。在縣城左右，浭水在城北很近，不過二三里，曹家花園四松別墅即在附近，豐潤城附近無山，山在廿里外。如果出於浭 水附近山中，當在源頭。前年初議刊印曹家家譜時，李爾重兄看到吾兄大文，以為青埂峰可能在熱河，他說出一個地方山峰，我因為相距太遠不同意他的說法。我只希望曹譜印出來，持向豐潤，與他們合作，修理曹家故居，並成立曹雪芹學會，請老兄去，當面共找此一「寶玉」來源。
敬禮
弟向奎
90、3、2
向老：
拙句一首拜呈，亦紅壇之佳話也。豐潤無山，而曹光祖又不致向壁虛造，此必有因，此謎當解。且云「山之轉」，詞亦甚奇而具體，非漫漶之可比。人工巧切真冰片，則當時求之以為飾品矣，何以後來竟無一知者言之。曹譜倘將來終能印出，則諸事可逐一籌劃圖謀之。此請
大安
周汝昌拜上
90、3、5
夜書呈楊向老七律誰能家世考曹君，大勇真堪張一軍。 浭水有情通敝邑，松茨無恨賴雄文。相期五色通靈玉，共揭千秋隱秘聞。治史如公麟鳳僅，可憐盲說枉紛紛。庚午二月初九作汝昌拜草｜汝昌鄉長吾兄：大作七律，拜讀過，非常好。我喜歡喜劇，所以希望再造木石姻緣。今依原韻奉和，只是久不作此，韻律荒殊，未免見笑於大雅。大荒山下有奇文，賴有周公辨假真。癡癡癩癩通靈玉，隱隱約約絳珠魂。金陵十二有雪寶，石上三生無帶顰。安得我兄如椽筆，再造紅樓天下聞。
敬禮
弟向奎
90、3、8
向老：沒想到這回能引起您如此的興致，連詩都立即和成了，無愧斫輪老手。異日都將成為「紅史資料」(文獻)，十分有味。小書中有幾處錯字，如「殞落」，排成「殆落」，蓋因我習慣寫成「殆」，上邊是個 「三角」之故。當今一般文化水平之低落，歷所未見也!俟曹譜付梓有望，再敘。
大安
周汝昌再拜
90、3、10
再有一事附陳：您的令友李先生(曹譜藏者)應當認識故里現存曹姓後人。您將來方便時，記住向他們詢問：曹氏人之臉型(大多數之遺傳共同點)是屬於何種(方、圓、長、短、肥、瘦、地閣方圓、尖削……)?此一點對驗證雪芹小像大有佐助之用(此畫像世有爭議甚烈)。曹氏老根，在河北省，計有兩處：一靈壽，一豐潤。數年前我到靈壽，調查「臉型」，初步證實，曹姓面型與畫像全然一致!此極重要之「科學方法」也。但豐邑始終無緣一赴，久想也在那裡作同樣「調研」，則互證力量尤為重要矣! 此亦非小節細故。乞於方便時，助我作此「考證」。若有收穫，則大喜! 不必再勞您回信，太煩了。
又即 90、3、10
向老：已上一函，謝和詩。原不擬再絮絮打攪清神矣，但不能自已。又贅一札，但您不必勞神復札了，因為太煩! 我仍在思索，產五色石之山是為何山?憶四十餘年前讀蘇州尤侗詩文集中之松茨詩稿序，曾言豐邑「山水濔秀，陳宮一峰，介於盤龍大房之間……」，疑陳宮山即產石之地也，但無以證實之。今日偶檢《日下舊聞考》，果見記載：陳宮山「東臨還鄉河，西接黃土嶺，山南有峰，其色蒼翠……」請看，此即尤公所言之「陳宮一峰」，而以色翠著稱，與浭 水皆在縣北八十里。則此非青埂峰而何哉? 擬撰一文。續於前「跋」文之後。難道天下有如此「奇巧」之事乎? 浭水源起「崖兒口」，崖字亦有著落也。豐潤境山名甚多，最近者二里，漸遠者二十里，四十里，八十里。大約陳宮山最有名焉。又有靈泉，疑即芹書之「靈河」。匆匆夜書。
敬禮
周汝昌拜上
90、3、12
汝昌鄉兄：
兩接來函承囑不必作答，但有關豐潤山水情況，今就所知者謹簡答如下：浭水俗名還鄉河，因宋浭宗北狩過此，見浭水自東北往西南流，他卻被掠北走，所以有感，後人有詩，其中有：浭水自還鄉」句，遂名還鄉河。此水自豐潤東北發源，簡圖如下附圖 (連結)
浭水出源後而流經豐潤城北二三里處，不是八十里，源頭可能有幾十里，但下流過豐潤城北二三里，有小橋，我曾在橋上小坐(十年前)，橋東沿河幾百米即曹家墓地，當時有人指給我看，松茨別墅亦在附近。我曾以為五彩石產自北山而沖涮玉河，萬千年後變作水磨石，如果始終在山，很難晶瑩光潔，一如福州之田黃，出自山而埋於地下者。 浭水入薊運河，西岸即寶坻縣乃曹寅莊田所在。制墨采松皆在此，與曹鋡父子交往，而曹寅之飲浭酒亦甚方便，因豐潤、寶坻過去乃鄰縣。又曹家血肉面型事，現豐潤曹家有幾千人，鄰村(我是楊莊人)曹坨子即曹家正宗，鄭八莊子有曹氏宗祠，我外婆即曹坨子人，我本來以為我外婆亦曹姓，但事過七十年，現只我一人見過外婆，別人未見過，也不知她貴姓，我也模糊了，不敢斷定。但曹坨子、鄭八莊曹姓人我見過很多，面型不一，很難斷定。甚盼何日共游豐潤，以決疑。
敬禮
弟向奎
90、3、13
汝昌學兄：
近接北師大趙光賢教授(玉田人，與豐潤近鄰)信，談紅樓中之玉田米(有的版本誤為「御田」)即玉田縣小泉村，豐潤曹家莊園所產米，亦即莊頭烏氏所進奉者，如此則玉田米即曹家莊園米也。(附原信節錄) 又前繪浭水圖，依現在地圖畫法，方向有誤，應為： 浭水自東向西，向北灣曲，跨入玉田南流入薊運河處，又是豐潤，在豐台鎮入薊運河，至天津入海，入薊西側即寶坻。附圖 (連結) 弟向奎 90、3 趙光賢教授信摘錄曹家莊田在玉田縣東北十八里之小泉村，小山下有泉水終年不斷，山下有稻田數十畝，產一種米上有紅線，莊頭烏氏所進「玉田米」即是產於小泉者，弟年幼在家曾從市上買到，熟出飯來，是粉紅色，先母謂即紅樓夢上所說玉田米，(今本誤為「御田米」，戚本不誤)如為御田米則是皇家之米矣。可能寶坻亦有曹家莊田，小泉在玉田縣，距豐潤甚近，與「玉田米 」之說合，可供參考。汝昌教授本年三月末給向奎一信談其大作《紅樓夢的歷程》，有某青年導演讀之，為之傾心，自云「入迷」，遂欲拍成電影，與國人見面。今檢原信未得，僅列覆信於後。｜汝昌鄉兄：大札敬悉，雪芹世家因老兄之引導，近來愈覺明朗。我以為寧國府(只有石獅子乾淨的府)是指豐潤曹家，他們曾在代北平姜瓖（與多爾袞等 )而有僕立功，(焦大原型)玉田米，又為烏進孝送於寧國賈珍者。寧國一系實與豐潤曹相關，我以為雪芹出於豐潤曹過繼給曹寅一系，所以寧榮兩系，雖遠實近，而在《紅樓》中，寧榮兩家亦如此，論宗族關係已漸疏，但因過繼，又變近。「歷程」大作，欲拍電影，大好事，有些鏡頭最好去豐潤拍。能幫大忙者為李爾重兄，他的話會有用，縣志、族譜、地圖都可辦到。教授的話沒人理，吾兄當知此中情況。我可以請李兄幫忙，可惜他在湖北太遠。豐潤本豐饒地區，但近來文風不振，讀《紅樓》者少，知曹雪芹者更少。我嘗想，如果雪芹是寶玉原型，那樣文采風流的人物，豐潤可以出來?不過曹鼎望家的確文采風流，是雪芹本色。
敬禮
向奎
90、3、29
【跋尾】
我與楊向奎教授是大同鄉，同屬七十二沽間人。他是我的鄉丈。雖同在北京多年，初不相識。後於全國政協大會上，方得拜晤。每相遇，話題常轉到曹雪芹之家世上，楊老是歷史學專家，而不以拙說為謬，以為昌言大書雪芹籍貫應為河北豐潤者，以拙著《紅樓夢新證》為獨張一幟。過蒙推許，雖慚亦榮也。推斷雪芹家世，其事至難。以言籍貫，則清初漢人歸附滿州包衣旗，以政治關係，諱言原籍，多以「遼東人」、「滿州人」(此不指族別)、「奉天人」泛報泛書，以避耳目，而泯「 異姓」(當時不敢言異族，只言「異姓」)之嫌。但昧於清史者不知也。曹家為豐潤人，自明永樂初為始。其後一支歸旗於關外，而族譜修清初順治間，故不明敘，而但云「至遼東一支，闕而未備」，正所以諱之之辭耳。乃有人不識此義，以為浭陽譜中不載曹世選—— 振彥——璽——寅一支，而遼東譜「載」之，遂出而舉遼東而反豐潤，以為創見殊功。又不知遼東譜強拉祖宗，借重名人，乃一偽造之本，其詳細余已備論於拙著《曹雪芹小傳》等書中，如識卑而見淺，必以為明載者為「有據」，不收者為「無涉」，此所以治之為不易言也。余注意曹氏籍隸豐潤，自讀尤侗之《艮齋》諸文為始，而尤氏與曹家有交，詩文相涉，此事實由楊老發現，而語之胡適先生。胡先生又與我言之。一段因緣，他人亦未之能詳者。今年春，拙著《紅樓夢的歷程》問世，其第四集中寫及楊老近來傑作《曹雪芹世家》(載《文史哲》1988年第六期)。余奉一本與楊老請正。楊老見我考及豐潤舊產五色「花斑石」 ，即「通靈寶玉」之所由來也，遂復引起興致，函札往來，勝義間出——由五色石，而引出楊老之「埂峰」新解，又引出我以此峰「原型」本在豐潤，即陳宮山之一峰獨秀，知名遐邇者，其色特為蒼翠，無不吻合。楊老隨又示以趙光賢教授之論「玉田米」，以為皆足為「豐潤說」作一旁證。因謂吾二人近期之書札，頗有其新體裁新內涵，不妨公開，以資學者研考。因將諸札匯錄共若干通(或可稱之為《論紅書簡》乎)，付學報發表。拙札皆忙中疾草，文義往往不備。乘此機會，補錄資料數條，以為考索之助，諒不為贅。周汝昌記於庚午清明佳節之燈下 ‧資料‧ 豐潤縣《名勝志》：陳宮山在縣北七十里。《豐潤縣志》：陳宮山紫回數十里，東臨還鄉河(浭水也——引者)，西接黃土嶺。山南有峰，其色蒼翠，又名華山。有靈泉井…… 《方輿紀要》：朝月山在縣東八十里，兩峰對起，狀如偃月。山陰(按：即山北)為石坑( 按：坑、埂，古為一字之異體)岡。《方輿紀要》：浭水在縣北八十里，一名還鄉河，或謂之雲浭水。源自遷安縣，歷崖兒口，西南流，經縣境，入玉田縣境，合於黎河。《燕山叢錄》：浭水源出崖兒口，經豐潤、玉田，由運河入海。凡水皆自西而東，此水獨西，故俗謂之還鄉河。汝昌按：崖兒口山，在縣東北連綿而中斷，浭水自巖口村入豐潤縣境。以上皆引自《日下舊聞考》卷一四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