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在江南的 生活
曹雪芹的童年少年時代,在江南生活了多少年?這個問題關連到雪芹生年的考斷,紅學界在參證探索中有兩種不同見解:一說,他生於清康熙五十四年乙未(1715);雍正六年六月間,雪芹隨祖母等離別金陵老家北去燕市。據此計算,在江南共生活了十四年。一說,他生於雍正二年甲辰(1724)。照上記回北京年份,僅系五歲。關於雪芹生年問題的論辯,迄今未獲一致意見,主要由於未曾發現記載雪芹生年的直接材料1,分別據張宜泉《傷芹溪居士》詩題下注文「年未五旬而卒」,及敦誠《挽曹雪芹》詩首句「四十年華」,而以卒年逆推計算,產生兩種異說。《紅樓夢》的研究,已成為「世界學」,可是這樣一位偉大的作家,迄今連「生年」也難考明,論辯又難統一,未知何時能夠解決。真為之「幾回掩卷哭曹侯」! 張宜泉與敦誠,都是雪芹的朋友,各有交往詩留存。有人說,照社會生活的一般情理,同時代相交較密的友人,對雪芹的確實年齡應該知悉的。豈料雪芹卒後的甲申年2,這兩位友人,各在輓詩中述雪芹存世之年時,卻產生明顯的矛盾。兩種異說,使今人困惑,難以論定。究竟張宜泉與敦誠的異說中,誰人確切,如果單從兩個數字來繼續引論,會愈談愈遠。也有人說,在雪芹逝世之年,其友人論其年歲,尚且分歧,時隔二百餘載,恐「懸案」難解,考芹難矣哉!所以有的研究者另尋蹊徑,找各種旁證史料;其中有從雪芹與宜泉、敦誠兩人交往深切來分疏,亦有助於解決問題。但不宜空言誰親、誰疏,應有例證,才能使人相信。如果多搜尋各種旁證史料或口碑,再結合異說,綜合分析,看看哪一說比較近實,期使雪芹生年問題,有朝一日,獲得初步論定,當屬紅學界之幸事。筆者是採用雪芹誕生於康熙五十四年之說的。曾草《曹雪芹在江南生活之年》短簡3,試從雪芹早年生活的七個方面作一些印證分疏,歸納之語,認為他早年在江南生活了十四年。這一淺見,並非新論,研究者早已提出,並有很多文章同意此說,拙文僅是助證材料而已。文中舉「四十年」之數,認為是「舉成數」,略引兩例以證,這是整個分疏中的小證,非全文主論。至於「官年真年」之材料,祗是說明社會上有此習俗。曹天如可確定為雪芹譜名,那末譜記「官州同」或許與「官年」有些糾葛吧!此事下面要說。在拙文刊出後,陸續又見及一些資料,也看到一些論辯文。覺得上文未曾申說清楚之處,需要補說;一些新見材料可作補證。分述如下:
一、朋友年齡,是否都能確切瞭解。這個問題,似乎不能用今人的友誼關係來推斷古人,宜找封建社會生活中有關材料來觀察。從某些史料看,朋友之間,對於彼此的年歲並非都是深悉確知的。現在舉一個重要事例作證:敦誠的生卒,在《愛新覺羅宗譜》裡有記載:他生於雍正十二年甲寅(1734)三月初一日,卒於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十一月十六日,存年五十八歲。從敦敏所撰《敬亭小傳》的有關年歲紀事,與《宗譜》印證相合。可雲史料明證。似乎不存在什麼問題。照此存世之年,如若新撰《敦誠傳》,或可寫作:「年未六旬而卒」。敦誠卒後,倘如請友朋寫墓誌銘或詩文集序言,撰者如於被傳序者有不瞭解處,請者一定會明確告知的,生卒年月問題,必也明述,這常理易明。寫輓詩與寫詩文集序言情況相似,如果要記及死者年歲,應據瞭解以寫入。可是瞭解不等於深知。事情也頗湊巧,就在敦誠卒後不久,有文字記述他的存年時,偏偏產生了問題。敦誠卒後,他長兄敦敏搜集二弟遺作,囑人匯抄成帙,見於敦敏批語。他的堂弟宜興(字桂圃)助編而付諸棗梨,即今流傳的《四松堂集》五卷刻本。在刻印前,桂圃請當時著名學者、考據學家紀昀寫了一篇序文,刻在卷首。從「紀序」內容看,桂圃時任倉場侍郎,與紀昀有交誼的。「紀序」敘述敦誠的生平種種,也屬信史,文字寫得很懇摯,不是泛泛的酬應文。這些史實,或是桂圃提供給紀昀的,或是紀昀自己早悉的。但「紀序」中提到敦誠的存年時卻說:「又甫得一官,即投閒色養;中年坎坷,哀樂損人,未能一展經綸之才,以發其崇論閎議。且天不假年,甫五旬餘而奄化,未能如放翁、誠齋吟卷積至萬篇,皆天之所限,非人力所能及」1——這裡的「甫五旬餘而奄化」一句,就是敦誠卒後不久,紀昀所知他實際存世之年而筆之於文的。按:「甫」字,《玉篇》釋「始也」。辭書引《周禮·春官小宗伯》「甫𡪣亦如之」作例證。《古漢語常用詞典》釋作「開始,剛剛」,引《漢書·匈奴傳上》「傷痍者甫起」。又《漢語小辭典》釋作「方纔、剛剛」例「年甫十歲」。根據這些對「甫」字的解釋,回看紀昀序文中道敦誠的存年,就可以譯作:他方始五十多一點的年歲,就逝世了。—— 誠想一位已五十八歲,將近六旬的逝者,怎麼能說他五十多一點呢?為什麼紀昀要為敦誠「 減壽」呢?在與雪芹同時的友人用文字敘述故友年歲,會不會不符合實際情況呢?這給我們一點啟示,就是在封建社會裡,於朋友的年齡,並非都能確切瞭解的。用散文體寫的存年,尚且如此,詩句用詞有些不是確數。宗譜、志銘等尚且存在誤記,能說詩句絕無誤記嗎?這個問題,我還請教了研究文字學的老先生,他們對紀昀述敦誠存年這句話,認為照文字直解,應指敦誠存年五十一、二歲;若五十五歲,就不應這樣著筆;如果五十八歲,這句話完全不合了。由此及彼,則敦誠挽雪芹詩中的「四十年華」,不宜看作定論,因為已出現相異材料,這就更需要進一步考察雪芹與宜泉、敦誠交誼親密關係,來作分疏助證。
二、從雪芹與張宜泉、敦誠交友誰密切,來判斷兩說孰是。雪芹存年問題,既有兩說,孰是孰非,論斷為難,有的研究者就想從其他方法來探究,分析交友關係親疏,用以衡量所記可靠程度,也是一種研究方法。徐復觀著文1中說:「( 敦誠與張宜泉)並且同是雪芹的朋友,但對雪芹的年齡,有兩種不同估計,我們便應考查誰與雪芹的交誼最密切,誰的估計便較可靠。」此文結論是:「敦誠是與雪芹友誼較深,所以其言可信。」這個看法,少數研究者持論相同。趙岡先生為此寫了《曹雪芹生年之再商榷》一文2,廣引有關史料,作了較深的剖析,對上項論點進行論辯,全文有八千餘字,由於此文見者較少,現節引文中標題,並酌引片斷文字於下,以見一斑。對弄清雪芹生年問題,或有用處。 1、「一般來說,兩個人的友誼深淺,與兩人所處的環境有關。」文中分別引列雪芹與張宜泉兩人的家世、生平材料,認為「雪芹與張宜泉兩人的身世如此相同,眼前環境又如此相同,能結成知己,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事。」 2、「交友的另一個重要條件是年齡相近。」文中論述:「雪芹卒時,敦誠才虛歲廿九歲。即使按『四十年華』的說法,雪芹也要比敦誠大十來歲。……所以我們可以說,敦誠與雪芹是標準的『忘年交』。有忘年交經驗的人都知道,在這情形下,彼此可以互相來往,詩文唱合,論學問道,但有一件事必須避諱的:那就是不便彼此問年齡。……從表面上看,兩人年紀懸殊已是明顯之事,如果敦誠再認真追問雪芹『老兄貴庚幾何?』豈不令人發窘。因此,儘管敦誠知道雪芹很多事,但他對雪芹年齡所提供的情報,也許不可靠。敦誠使用『四十』 這個整數,可能正表示他對此點不敢肯定。張宜泉說『年未五旬而卒』,則比較確定。在數學上講,從零到四十九,都是小於五十,但在實際應用上,『年未五旬』通常是指四十七至四十九之間,範圍很小。」 3、「從各種線索看,雪芹與敦誠、敦敏二人之交往,主要是文字之交。」 4,「張宜泉有一首《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之詩。張宜泉與雪芹二人到荒郊散步,到煙林廢寺賦詩唱和。二敦與雪芹就未曾相知到這個地步。」這個問題,筆者另有考索 3。 5,「從諸人的詩句中我們還可以找出許多線索,說明彼此友誼的深度。」文中分舉兩敦與張宜泉有關雪芹詩句,作了剖析,證明誰與雪芹交密。答案是張宜泉。文章最後還詳細分疏了敦誠詩句的改動問題。從全文看,雪芹與張宜泉的關係比敦誠為密切,因此,用宜泉詩題注文,定雪芹生於一七一五年。筆者所以要引趙岡先生的論文要點,由於此文分疏雪芹生年的引史論證較其他文章有力,可以解決一些單從概念來定誰親誰疏的問題。因為現在研究文章中仍有人認為雪芹與二敦從小相知,長期交往密切,其熟知程度絕不可能遜於遲至雪芹晚歲才得與之在鄉間始認的塾師張宜泉一類相比。這個論點,存在問題,雪芹與兩敦「從小相知」並無依據;熟知程度,拙稿及趙文均有分析;曹、張相交,也不是晚歲,雪芹也教過書,怎能把塾師看作低人一等的人物呢?
三、陸游《沈園》詩對剖析「四十年華」的關係。筆者在《曹雪芹在江南生活之年》一文中於第一方面為分疏「四十年華」的詩句,是確切紀年,還是僅舉成數?其中曾引陸游《沈園》詩:「夢斷季消四十年」再證陸游生平史料,說明陸游與唐婉遭婚變後,初遇於沈園,距此詩寫作時,已相隔四十五年,故知此「四十年」 是舉成數。由於原始材料較多,未予引述,只寫了一條註解。這個相距時間問題是否確切,可否作為「舉成數」之一例,似宜稍引原始材料,使事實更清楚些。於北山著《陸游年譜》: 1、一一五五年,宋紹興二十五年乙亥,陸游三十一歲。「務觀初娶中表唐氏,伉儷相得而為姑所惡,迫於母命,忍痛仳離。……曾於春日出遊,相遇於沈氏園,務觀賦《釵頭鳳》以寄意,據各家筆記所載,蓋本年事也。」他在譜注中引了不少材料,于氏爬疏論析,才予考定確年。如宋周密《齊東野語》中記放翁相遇唐氏於沈園賦詞,「實紹興乙亥歲也。」又提到《沈園》詩時說:「蓋慶元己未歲也。未久,唐氏死。」 2、一一九九年,慶元五年己未,陸游七十五歲。譜文:「春季,賦《沈園》詩」,注文引見上項年份事。又朱東潤先生選注《陸游選集》,《沈園》兩首的按語說:「慶元五年,陸游七十五歲,家居山陰,作此詩。這兩首詩是追懷他和唐婉在沈園重逢而作。」又《釵頭鳳》詞注及他的另一部著作《陸游研究》也有與上引年譜紀年相同之說明。於、朱兩氏的學術著作,史料性強,考證嚴密,似不容置疑者,是否由於此《沈園》詩之 「四十年」三字是舉成數之一例,影響對敦誠「四十年華」的考訂年歲,看作兩氏考證有「 虛誕」之處吧! 如果採用陳鵠《耆舊續聞》記述材料,則陸游寫《沈園》詩距賦《釵頭鳳》詞,將相隔四十九年,更難否定「舉成數」之例。四、雪芹的譜名問題與生年的關係。曹雪芹的生父是誰?研究者或云「曹」,或說「曹俯」。筆者曾寫過《曹雪芹的父親是曹俯嗎?》短稿1,初作分析,也提出了《遼東曹氏宗譜》十四世列「天祐」一名,下註:「子,官州同」。(《氏族通譜》記:「曹天,現任州同」。)這個「曹天」是否即雪芹的譜名,短文中未詳析,有另稿專考而未刊。程靖宇先生曾考曹天祐即曹沾即曹雪芹的問題。王利器先生為此寫了《馬氏遺腹子·曹天·曹沾》的考證文章,已經發表1。這是一篇近年重考雪芹生年的新作,論點新穎,立論亦頗有力。他結論說:雪芹父為曹,母親馬氏,遺腹生子,生年為一七一五年。如果曹天即曹沾譜名的論點,在紅學界獲得基本同意,而得以成立,雪芹生年問題也可順此解決,則「四十年華」之詩句可明確是「舉成數」,也不需再化楮墨了。五、《紅樓夢》素材來源與曹雪芹早年在江南一帶活動的關係。《紅樓夢》的故事從姑蘇寫起,又寫了金陵舊宅,揚州巡鹽御史等等一系列江南的人物與事物。「辛苦才人用意搜」,這些作品素材,來源何處?是雪芹回到北京,過了十幾年後,聽人講起的呢?還是他早年在江南生活中「親睹親聞」中攝取的?許多論《紅樓夢》創作的文章,認為寫江南素材,有其生活的基礎。不是僅屬聽聞之詞。但這裡卻存在問題。如果照「四十年華」說的推斷,雪芹在江南只生活了四年(虛齡五歲),除去雍正六年曹家已遭抄家不計外,從襁褓到自己行走,只是三載,這樣幼小的孩童,於江南種種,不可能留下深刻印象,能記憶的只能是童年的戲樂而已。如果照這些論斷年歲,《紅樓夢》中的江南素材只能得諸傳聞。與作品實際描寫不相吻合。如果雪芹去北京時十四歲,(實際生活十三年)情形就完全不同了。《紅樓夢》二十五回中描寫一僧一道來看寶玉之病,那和尚接了這塊通靈寶玉後,「長歎一聲道:『青埂峰一別,轉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日的那段好處,可歎你今朝這番經歷。」這段作品中的話,特別點出一個「十三年」 ;當時是「秦淮風月憶繁華」;今朝是「燕市悲歌酒易醺」,以此與上段文字中的「當時」 、「今朝」的含意,也不無巧合。作品開卷處有:「作者自云:因曾經歷一番夢幻之後」,說明作品中存在作者的自己生活經歷,而「十三載」之字眼,在作品中不止一處提,其中寓意,可供思索,這與江南實際生活的十三年,似有存此立照之意。據上項分析,再結合雪芹少年時在江南一帶活動的口碑傳述,也可供參證。這方面材料,筆者在前發之文中已有部分記述,近刊之稿2,又作了增引,這裡不重錄。據悉清人的一本筆記中,抗戰前蘇州的一張報紙上,都有記述雪芹早年游蘇州之事,如能發現,那就有文字之證,當不致再認為口傳不足憑信吧?而且雪芹江南生活之年的問題,也可迎刃而解了。補說以上五點後,簡作歸納:(一)張宜泉詩注中雪芹「年未五旬而卒」的話,是可資取信。筆者結合其他材料考察,或許所記年歲,還有不足。(二)敦誠挽曹詩中的「四十華」,由於瞭解未深,故舉一成數。(三)雪芹譜名曹天之說,如果可以成立,他的生年也可初步論定。
這些拙見,仍歸結為曹雪芹在江南生活了十四年。如若今後能發現直接記載雪芹生年文字,與此全異,我當放棄舊見,遵從新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