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空」和「情」

曹雪芹的「空」和「情」

曹雪芹的「空」和「情」

曹雪芹

 多年以來,想懂得一點圍繞著這個問題(即我寫下的這個題目)的一些意見上的異同得失,但因自己對哲學是完全的外行,弄不清楚。可又日益感到這個問題應當弄清楚,否則在《紅樓夢》的理解上終竟是一層障礙。如今姑且談一點零星看法,就正於讀者。

《紅樓夢》開卷就寫,「石頭」自己之所「記」是多虧一位「空空道人」抄錄回來才得問世傳奇的,而那位「道人」從此就——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有的讀者、研者,把我加上了「重點」的那四句話,十六個字,都看作是浮詞套語,輕輕讀過。而主張《紅樓夢》主題思想是「色空」的人,又把它拿來當作為自己主張的依據:你看,曹雪芹說得何等明白,他的小說,思想內容不就是色空觀念嗎?

是否事情就如此簡單呢?

內蒙古大學的林方直同志,在編著《紅樓夢評注》(有一九七五年排印本,未正式發表)時,對此有所解釋,蒙他同意,現在引錄於此:

佛教認為,一切事物的現象只有他各自的因和緣,而沒有實在的自體,名「空」。佛經以有質礙,可變壞之法,名「色」。即是把屬於物質領域的稱為「色」,精神領域的稱為「心」。佛教讓人們厭惡物質世界,硬說物質利慾情感發動是罪惡的根源,只有遁入空空無有的精神世界才能超脫,靈魂才能得救,這種宗教主義,跟孔丘的「克己復禮」、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是一路貨色,因為宗教唯心論跟哲學的唯心論都是為封建統治階級服務的,都是奴役勞動人民的精神武器。曹雪芹世界觀的基本點正跟這種哲學的、宗教的反動唯心論對立,具體說,他反對精神上的「空」,贊成物質上的「色」,亦即反對「心」,贊成「情」,亦即反對「周禮」和「天理」,贊成個性和「人欲」。出自於這個思想基礎,他敢於捉弄那位空空道人。空空道人本來是主張「色空」的,很超脫,而曹雪芹讓他到物質世界來一番沾染,到情感的漩渦來一番洗禮,結果他見了色,生了情,變成了「情僧」,還把《石頭記》改成《情僧錄》。既然其人其書已成為「情僧」、《情僧錄》,那麼最後一句「自色悟空」,對《紅樓夢》來說大半是畫外之音了。

然而新舊紅學家們卻硬說《紅樓夢》的主旨是表現「色空」,把《紅樓夢》曲解成宗教「色空」觀念的演化,曲解成反動的唯心論的圖譜,書中遁入空門的人物不少,但主要並非由於「色空」觀念的驅使,如甄士隱贊同《好了歌》並為作注,隨即出家,這裡流露了「色空」觀念,但是曹雪芹遠遠沒有停留在這層消極意義上,而是旨在通過甄士隱在激烈的階級鬥爭中迅速破產的命運,高度集中而概括地勾畫出地主階級在封建末世的階級鬥爭中急遞變化,揭示了四大家族、封建社會必然衰跌的命運。如賈寶玉二十年來走過的道路,是在階級鬥爭中逐步與封建階級貴族家庭分裂的過程,這是作者展示封建末世的歷史畫卷,寫成一部政治歷史小說的一個重要環節;賈寶玉走過的道路,並不是在「色空」觀念上逐漸解悟的過程,若是這樣理解,就把小說的政治主題抹殺了。如果作者非常熱衷於「色空」的話,他滿可以把「空門」寫成芳官、紫鵑,柳湘蓮等人理想人生的奮鬥目標,但事實恰恰相反,芳官等悲劇人物是被統治者用屠刀趕進了「空門」,或者被騙進牢坑,踏上社會悲劇的新起點。

這是我所見到的第一個對此問題正面而深入的論述,一見之下,十分醒心動目。如不糾纏某些細節,可說我所有過的想法簡直「所見略同」,或者說「基本一致」。

在此,真是覺得有一系列的問題值得這樣繼續探討。而過去「紅學專家」們在這一方面(和很多其它的方面一樣)所遺留下來的空白,實在應該多有象《評注》這樣的論著為之填補。

曹雪芹在一部大書的開端,藉著一位「空空」道人寫下的那十六個字,由「因空」起,到「悟空」止,不啻是一部書的總「提要」。再加上諸本雖刪、《甲戍本》尚存的那第一回中四百餘字的僧道與石頭的「長談」,其中就特別提出了「……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此處並有朱批云:「四句乃一部之總綱。」)那末,又有什麼理由硬辯,說曹雪芹撰作《紅樓夢》,不是為了宣揚「色空」呢?

然而,《戚序本》在開卷第一回回末,便有一段總評,其文云:

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勢跳躍,情裡生情。借幻說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筆,而情裡偏成癡幻。——試問君家識得否?色空空色兩無干。

請看,小說的作者,似乎開宗明義,用假語提出了一部書的「提要」、「總綱」,跟著就被批者(關於此人,略參《新證‧附錄編》、《戚蓼生與戚本》)「揭了底」,他毫不遲疑地一口道破:讀者諸君你明白不明白?「色空」「空色」這些套語,都與雪芹原旨了無干涉!

林方直同志從那十六個大字中,認準了「情」字才是要害。可謂一箭中的,洵為具眼。道理何在?如果空空道人真是由「空」到「空」,那他為何又特特改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在這裡,曹雪芹豈非早已逗漏消息?而我要提請讀者注意的是:你再看看上引的這一條總評,是不是恰恰也在逐句點明給我們:一部《紅樓夢》,正是借「空」為名,遣「情」是實。什麼「色空觀念」,豈非「癡人說夢」。

其實,曹雪芹自己說得本來清楚:

……但書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自護己短,則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茆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於我之襟懷筆墨者……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

「開闢鴻濛,誰為情種?……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寞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在此,處處可見,他所表明的處境是風塵潦倒,貧困淒涼,心情是悲傷、寂寞,胸懷難遣,無可奈何。所有這一切,哪裡又有絲毫心托空門、情歸悟境的影子?在此情境之下的曹雪芹,為何「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卻是為了宣揚一個「色空觀念」?這豈不是老大的一個笑話?

論到這裡,或也會有人說,那種作者「自表」,並不足以說明什麼問題,關鍵在於他把許多人物角色送入了空門,這才是問題的實質。這一點,其實《評注》已經作了回答。柳湘蓮「一冷入空門」之後,是否從茲「了結」?恐怕曹雪芹後文自有筆墨繼續傳寫。「斬情歸水月」的芳官,是因此得到超升樂國還是落入牢獄?曹雪芹也並未含糊其辭,他當時就告知讀者: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信,聽得放出來的戲班少女要出家,「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好作活使喚,」只這一筆,無須附圖 (連結)染,他已然把封建社會毀滅婦女的特種監牢尼姑廟的真相與芳官等的命運鉤勒得十分清楚,難道曹雪芹寫這些是為了宣傳「色空觀念」?他寫饅頭庵的智能兒,不是早也說過「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

於此,或許又會有人說,曹雪芹對具體的某些尼姊?廟的揭露批判,並不等於他思想上的反對色空。那麼,可以拿《譯注》未舉之惜春一例來看看。惜春後來出了家,這在第七回就安下了伏筆暗示:「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紅學家們也無異詞。出家以後又怎麼樣了?就無人知道,因原稿已佚。在《紅樓夢曲》十二支中,曹雪芹給她安排的是一支《虛花悟》,說的是她「看破」了好景不長,榮華難保,因而要去覓那「清淡天和」;生關死劫,人莫能逃,因此樂聞於「西方寶樹」,果結「長生」——不是悲歎,而是讚美,這在十二支中是獨一無二之特例。確實這似乎可以成為曹雪芹具有萬境歸空思想的「證據」。但,佛家講的是「無生」,本不是「長生」,可謂文不對題。他在《飛鳥各投林》裡又說「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看來,聯繫「長生果」而言,惜春當為諸少女中唯一一個非短夭折,這只不過是說她托跡於方外,故得倖免。至於這個「歸宿」,是否真正可羨而當求,那就可以再看看「冊子」的判詞,它是怎麼說的?——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她這個處境並不「可羨」,是可憐的。《戚序本》脂批說她「緇衣乞食,寧不悲夫!」亦即此意。這正如曲子《世難容》說妙玉:「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意闌。」也不曾「可羨」,是可歎的。所以實際是,在曹雪芹看來,這種空門,真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很多人把這誤解為諷刺妙玉的話)她們都隸屬於空門的對面——薄命司。

我常常想:在曹雪芹來說,處於二百年前的歷史條件下,他不曾真的相信過「空」(顯然,他思索過它)是人生、社會的「解脫」「出路」,然而這又並不妨礙他有時候也來「揮舞」一下這種類乎「空」的東西,作為一種假語村言式的利器來反對那個社會,「空」非樂之之意,實是恨之之言。他還無法尋到一個改變那種「天傾西北,地陷東南」的世界的辦法,所以他只得與它決裂——「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到是有點痛快、愜懷的味道。只要我們不被形而上學害得半身不遂,用歷史的辯證法的理解去看待曹雪芹運用「空」名以表實意的這種特殊現象,是完全能夠理解、並可以驅迷解惑的。

佛家說,世界由「四大」(風火水土)合成,這種「合成」是有「因緣」條件、暫時的,因此是「無常」的,被「合成」的一切「色相」,本來無有,實為空境。曹雪芹這樣認為嗎?他在第四十一回讓史湘雲作了一次討論:

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多少……

要探尋曹雪芹的宇宙觀,這是極關要緊的地方。在《戚序本》第四回回前,有一首引人矚目的七言律詩,題曰:

陰陽交結變無倫,幻境生時即是真。秋月春花誰不見,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點勞牽掛,可意偏長遇喜嗔。我愛世緣隨分定,至誠相感作癡人。

我在《新證》中對《戚本》韻語評批曾表示過部分看法。再強調一下:像這種詩,是不能用「試帖」家的標準去衡量、拿冬烘的眼光去看待的,除了雪芹、脂硯一流局內極少數人,當時的文人讀者斷斷乎寫不出。首句正就是史湘雲的議論的複述,交結,即「順逆、多少」,變無倫,即「千變萬化」,變態無方,——天地萬象皆由此而成。變而生出的萬有世界,人謂是「幻」,我道是真。這是與「色空」針鋒相對的認識論。何等直截,何等鮮明!「我愛世緣」,世緣又是與佛法針鋒相對的,何等直截,何等鮮明!說《紅樓夢》是宣揚「色空」「出世」的,不強?怎樣理會這些問題?

幻即是真。這是《紅樓夢》的基本思想。幻的異稱有時也用「假」「夢」「虛」「無」等字。寫幻,正所以寫真。幻是手段、技法,也是煙幕、掩護。在曹雪芹,為環境所迫,如不用「幻」,即難表真,寫幻正是為了寫真。「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並非是庸俗的文字戲法,或妄人的詭辯之道。

上面引過一次了——「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勢跳躍,情裡生情。借幻說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筆,而情裡偏成癡幻。……」你看,這還要他說得怎麼「再明白些」呢?

這一段駢儷批語中,「幻」字用了五次,而「情」字也用了五次。可知「情」是「幻」的親密伴侶,矛盾著,又統一著。很分明的,七律、駢儷兩篇批語,是樸素的唯物論,樸素的辯證法。

再看看,曹雪芹自表云:一部書「大旨談情」。第五回大書「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開闢鴻濛,誰為情種?」這些話又如何理解?

我在《新證》中曾說:

在曹雪芹的用語中,情字本是涉及看待世界事物,即人生觀的問題。(32頁)

出家與「情榜」的關係。情榜事在出家以後,因為有一條脂批慨歎寶玉雖然懸崖撒手,到底「跳不出情榜」去。這不但關係著情節次序,也可略見曹雪芹對「情」和「不情」的矛盾處理方法,而還是情戰勝過無情的,因為如若不然,即出了家一切放下,全書便可戛然而止,何用還掛記「情」榜?「情」指看待事物人生的態度,好比人生觀,不是狹義俗文。」(892頁)

這種見解,畢竟對不對?正如「紅學」中無數問題一樣,都有待研討。我的意思並不隱諱,即是不贊成把曹雪芹的「情」只作為「情場懺悔」或「愛情悲劇」的那種「情」去理會。曹雪芹絕不是只為了那樣一個「情」而去「研淚為墨,滴血成字」地以撰作一部《石頭記》的。

這個「情」,在我國文學史上是個最易滋生誤解的字眼,鬧出很多笑話,自漢、魏、六朝,「問題」就已發生。例如陸機《文賦》首先提出的「緣情」「體物」,千百年來被所謂文人學士們硬加歪曲,以為「詩緣情而綺靡」是說作詩要用「艷辭」而去寫「情詩」(曾撰「緣情綺靡」解,刊於《文史哲》,可參看)。陶潛的《閒情賦》也早被人譏為「白壁微瑕」。——其實,陶潛也並不是首創,他是從應學來的。應,很少人注意了,而曹雪芹借林黛玉教香菱作詩時卻特別列舉了他,應是建安七子之一,但詩篇傳世者已極寥寥。據我想,曹雪芹重視他,就是因為他寫過一篇《正情賦》。這是陶潛的真正的師法淵源。陸、陶皆晉人,而應是漢魏的先輩。他寫一個「情」,假借于思慕敬仰一位「淑美」之人,「承窈窕之芳美,情踴躍乎若人。」可是「傷往禽之無偶,悼流光之不歸;愍伏辰之方逝,哀吾願之多違;步便旋以求思,情剽而傷悲!」這種沉痛的情懷寄寓,顯然不是什麼才子佳人,鴛鴦蝴蝶之類的「愛情」「艷史」。從文體上說,自然與《離騷》的「香草美人」有關,從思想上說,則不再同於「孤臣孽子」的「忠君」「事父」範圍,而是涉及到了探索人生觀上的問題。

再換一個角度看。《庚辰》、《蒙府》、《戚序》等鈔本第三十二回回前,批者引了湯顯祖的一首七言絕句,並加說明:「前明顯祖湯先生有懷人詩一截〔絕〕,讀之堪合此回,故錄之以待知音。」——詩云:無抃\?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麼?解到多情情不盡,月中無影水無波。

此詩載在《玉茗堂詩》卷九,題為《江中見月懷達公》。達公是廬山歸宗寺僧真可。這種詩實際是一種「詩偈」體,是禪宗的「文學」風格。(參看《新證》17頁。讓我附帶說一說:曹雪芹連他自己「無材可去補蒼天……」的七絕,也只稱為是「一首偈」。《蒙》、《戚》本中獨有的韻語批,也特采此種體格。但也有只憑「試帖詩」的眼光去看這些詩偈,根本不懂它的歷史情況的,就竟說這是「妄人」所加的,完全「不通」的「東西」。這大概是不知道象大名鼎鼎的湯顯祖一流人就很愛寫這一類的「東西」,從宋以來多得很。)湯先生的這首詩,是說些甚底呢?讓我們「翻譯」成白話,就是說:「無情(出家、悟道、斬斷情緣的)『無』到了『盡』處(極限)卻轉化成了多情。多情到了無可再多時就又到了『盡』處(另一極限)了嗎?懂得了多情多到極限時是何境界,那就是月亮也無有了光影,大江也無有了水流。」這表面上像是說情到盡處則「色相皆空」了,其實,他的真意思卻是:如月無影,江亦無水,情方得盡——除非沒有了宇宙、世界,不然情是無盡的。這正是海枯石爛情方斷絕的意思。

不要忘記,這是作《牡丹亭》的湯顯祖因「江中見月」而想起真可所寫的詩。照我看,這位真可大約也是一位「情僧」,否則他不會和「湯先生」交遊倡和。更不要忘記,《石頭記》評者說這首詩「堪合此回」,是哪一回?——

「訴肺腑心迷話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讀者一看這十四個字就一清二楚,這裡哪有什麼說「悟」談「空」的影子?假若還不放心這樣解釋,就請再看看這回回後的、與「湯先生」相為呼應的又一首「詩偈」:

世上無情空大地,人間少愛景何窮!其中世界其中了,含笑同歸造化功。

這是「繼續」湯詩、對它下註腳的意思,說:「人世間若是沒有了『情』,那就只剩下一片荒漠(可謂大荒),景致全無。所以,在這個人間世界,就應論這個人間情,為情而生而死,是心甘的,樂為的,是不以為恨的。」須知這正是針對那些「天國」「樂園」「西方極樂世界」而發的人生觀見解。其另一首詩則又說:

有情原比無情苦,生死相關總在心。也是前緣天作合,何妨黛玉淚淋淋。

這種思想——亦即「我愛世緣隨分定,至誠相感作癡人。」——是心甘情願的,有苦也不辭的,是既針對「空」又針對「理」而發的人生觀議論。

曹雪芹講這個「情」,又常用「幻」字來陪伴——掩護。比如,那個最「多情」的專門「散佈相思」的仙姑,卻偏偏給他取個「警幻」的名字。秦可卿的冊子判詞上,也說「情天情海幻情身」。到各種韻散評語裡,例子更是多得不勝枚舉,比如我提到過多次的——

……總是幻情無了處,銀燈挑盡淚漫漫。

又如,

幻情濃處故多嗔,豈獨顰兒愛妒人。……

君子愛人以道,不能減牽戀之情;小人圖謀以霸,何可逃侮慢之辱。幻景幻情,又造出一番曉妝新樣。(第九回)

新樣幻情慾收拾,可卿從此世無緣。……(第十回)

將可卿之病將死,作幻情一劫,又將賈瑞之遇唐突,作幻情一變。……

皆其佳例。這個「幻情」,又當如何解釋呢?——原來:

借可卿之死,又寫出情之變態,上下大小,男女老少,無非情感而生情。且又藉鳳姐之夢,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貼切之情。所謂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所感之象,所動之萌,深淺誠偽,隨種必報。——所謂「幻」者此也,「情」者亦此也。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見。(《戚序本》回後評)

《易‧系辭》:「寂然䊸?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疏》:「有感必應,萬事皆通;故,謂事故,言通天下萬事也。」這本是指神智能明瞭事物之情狀,批者借來以解釋《石頭記》之所謂「情」,而「隨種必報」又是借用了佛家的詞語。看來,《石頭記》的作者與批者在他們那時候要想表達自己獨特的哲學思想,還無有合適的新的詞語,只好從已有的各式哲學用語中去尋找、借用。實不得已,因此就創出「幻情」一詞。在他們意中,「幻」和「情」是相等的,而「幻」非「空」「無」義,本是隨人隨事而呈變化之意,這又是用以反對「天下變,道亦不變」的「天理」的一個「武器」。所以,曹雪芹正是利用了「幻」字本身的俗義來寫他自己的思想。我們不妨列表以明之:——曹雪芹如此巧妙地擺出前一串的「假語」,實際為了表現後一串的「真事」。所謂「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說的正是真事既不得不加掩蓋,則只能從「夢幻」這些假名假象中去辨認真情實事(石頭「靈性已通」,即具有了思想感情。參看《新證》14頁)。「自從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惹是非。」那時世俗文士受宗教之影響,大抵承襲其詞語意義,以人間世界為夢幻空無,雪芹則順水推舟,卻掉轉過來,即用夢幻以指真實情境,這一點是否弄清楚,對理解《紅樓夢》關係至為巨大。

「滿紙荒唐言」——即「幻」「夢」「假」語。

「一把辛酸淚」——即真實情境。

以假掩真,實即用假存真,在曹雪芹的創作構思上,就是運用著他自己這個「獨特的辯證法」。

不清楚這一點,看到《蒙府本》首回側批「何非夢幻?何不通靈?作者脫〔托〕言,原當有自。……」這樣的話,就完全莫名其妙,也埋沒了作者批者的不得已的苦心密意。

那麼,所謂「情」,到底何所實指呢?上文已曾粗涉,問題「麻煩」些。但在文學上,「抒情詩」一詞是不會誤解為「情詞艷賦」的。曹雪芹說了些「風月情濃」「兒女真情」,已有兩種「情」了。再看批語:

請看作者寫勢利之情,亦必因激動;寫兒女之情,偏生含蓄不吐,可謂細針密縫。……(《戚序本》第十五回)

以百回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誠是大觀,世態人情,盡盤旋於其間,而一絲不亂。……(第二回)

於此「情」之內容已約略可見,並非只是「愛情主題」,所謂「請君著眼護官符,把筆悲傷說世途。」末回「警幻情榜」上,寶玉的「考語」是「情不情」,脂批對此有註解。再如:「又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為,若好還罷了,……」雙行夾批:

不知「好」字是如何講?答曰:在「何等行為」四字上看,便知玉兄每情不情,況有情者乎?

這莫非是「你不愛我,我偏愛你」之意嗎?那是笑話。請再看《戚序本》第十二回回後總評:

儒家正心,道者煉心,釋輩戒心。可見此心無有不到,無不能入者。獨畏其入於邪而不反,故用心〔正〕、煉、戒以縛之。請看賈瑞一起念,及至於死,專誠不二,雖經兩次警教,毫無翻悔,可謂癡子,可為愚情。相乃可思,不能相而獨欲思,豈逃傾頹?作者以此作一新樣情種,以助解者生笑,以為癡者設一棒喝耳。|這種批語,初讀時,像是封建的宗教的「警世悟人」的反動說教,令人很覺反感;不過當你再看《紅樓夢》正文,連「警幻仙姑」這個特別欣賞推許寶玉的「多情」者,不也正是以一個「指迷」式的「說教者」的外表出現的嗎?要講「說教者」,曹雪芹本人該是頭一名,他的《西江月》「……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當如何解?如果真把這類「假芯?」信為小說的本旨,那麼清代衛道者何以還要氣急敗壞地斥罵《紅樓夢》的「邪說詖行之尤?」這正是作者批者的不得不爾的一種煙幕。讀上一條批,應著眼於兩點:一是連賈瑞那樣一個人物,批者只評之為「愚」,並不一味笑罵揶揄,語意上倒是對「不二」「不悔」頗有賞之的一面。一是強調那個「心」的無有不到,無不能入的特殊力量,並從這裡可以明白,「情」除了也指感情而外,更指思想意志的作用和力量。

表面上也像「說教者」的警幻,特別讚賞寶玉的,不是別的,卻是「我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一定會使許多道學先生、君子正人嚇得掩耳疾走。它畢竟是什麼意義?是不是一種很「糟糕」的「下流」的念頭?

「意淫」之提出,是作為什麼的對立面呢?須看警幻明明白白,說出的道理:寶玉有兩條路可以選擇:要麼是「意淫」到底,要麼是「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走前一條路,成就只能「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獨為我閨閣增光」;走後一條路,才能避免「於世道中」的「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二者是不可調和的。

這就十分清楚,意淫者,絕不是專指「兒女」「風月」上的事,它是和「世道」針鋒相對的「迂闊怪詭」的「邪說詖行」。意淫,是曹雪芹用以反對封建體系的一個精神武器,哲學思想。

「意淫」,「情不情」,「傳情入色」,「通靈」,說的一回事。

意是神智,思想。淫是它的功能效力。淫是浸淫本義,浸潤推廣,由此及彼。如要舉方便易解之例,我看可舉第五十八回一段:

(病後)寶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湘雲等),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到「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只管傷心,對杏流淚歎息。正悲歎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一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跟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裡來與杏花一會了?……

這就是意淫的一例。再如第四十四回一段: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而思及賈璉唯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如今還遭塗毒,想來此人薄命,似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盡力落了幾點痛淚。復起身,又見方纔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干,便拿頭了,疊好,見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猶有淚漬,又拿至臉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

這是意淫的又一例。(試看這是何等精彩文字!本文不遑細說)

由這看來,意淫,其現象是「多愁善抄?」——所謂「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第三回),其「方法」是「層層推進,尋根究底」——即所謂「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使可解釋這段悲傷」(第二十八回),其實質是「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魯迅語)

意淫是寶玉的最獨特的特色,是他的「中心問題」,那麼《紅樓夢》初出寶玉這個人物時所說「後人」「批寶玉極恰」的那《西江月》,必然應當就是意淫的好註腳,看它是怎麼說的?——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總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

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這個「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意淫大師」,不是別的,就是和封建世務、八股文章相對立的那種「偏僻乖張」的思想行為。這和警幻所指明的「於世道中」的「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豈不正是「常山之蛇,擊首尾應,擊尾首應……」?意淫(即曹雪芹心目中所指的「情」)的真正含義,難道還不清楚嗎?

曹雪芹在書中寫下了「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一句驚倒世人的話,脂硯齋即於句下批曰:「不見下文,使人一驚!多大膽量,敢如此作文!」真是不假。——那「下文」又是什麼呢?當寶玉聞言趕緊剖白時,警幻便說:「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然後這才點出「意淫」——脂硯在此卻說:「二字新雅!」這實在有趣得很。要知二百年前需要「多大膽量,敢如此作文」,可以拿目前拙文為例,我就還不敢將此文標題為「意淫解」,生怕這樣寫了標題,沒人敢予發表。一笑。

閒言少敘。意淫——「自從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惹是非!」此之謂也。

曹雪芹自稱的「大旨談情」者,大旨如此。

畢竟還是魯迅先生,看他在《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章,是怎樣題的?正是「清代人情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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