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與工筆重彩畫
《紅樓夢》裡直接描寫繪畫過程的情節並不多，而像第四十二回不厭其詳地描述「惜春畫大觀園」繪畫準備過程的尤其難得。這段描述十分重要，也十分寶貴，因為它為我們留下了曹雪芹那個時代有關工筆重彩畫繪畫材料方面的感性資料，這段描寫從側面說明曹雪芹本人對工筆重彩繪畫材料熟悉的程度。我們通過對《紅樓夢》及曹雪芹本人生平有關資料的研究分析，認為，曹雪芹不僅擅畫寫意畫(「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魂碣時!」１)，在工筆重彩畫方面也是行家裡手。我們研究中發現曹雪芹具備了作為工筆重彩畫家必備的材料意識，色彩修養，繪製技巧等方面的素養。下面就分別從這三個方面具體地探討曹雪芹與工筆重彩畫的聯繫。
1、《紅樓夢》中涉及到的重彩畫材料
我們知道，中國寫意畫主要講究的是筆墨，用筆墨來表現畫家思想情感與審美追求，它所需要的繪畫材料相對於工筆重彩畫來說並不多，正如《紅樓夢》第四十二回惜春所說：「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寫字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籐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支著色筆就完了。」(這段話就是在談寫意畫的材料準備，且同回寶釵也曾說過：「藕、r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大觀園中即便有人會畫，也不過是幾筆寫意，所需材料很是簡單)而工筆重彩畫主要是靠色彩來表現畫家繪畫意圖的，且色彩表現離不開大量的繪畫材料，這些繪畫材料雖繁雜但必需，正如寶釵所談：「我教你一個法子。⋯⋯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燒過了，一經了火是要炸的。」曹雪芹在這段描述中所涉及到的工筆重彩畫的材料大致可分為如下幾種：(一)顏料：１礦物質類，如南赭、石黃、石青、石綠、蛤粉、箭頭朱。２植物質類，如管黃(即籐黃)、廣花(即花青)、胭脂。３金屬類，如大赤飛金，青金。(二)膠礬：廣勻膠(又叫黃明膠，產於廣東、廣西，是用牛馬皮筋骨角製成的，黃色透明，成方條狀，無臭味)、淨礬。(三)畫筆：頭號排筆、二號排筆、三號排筆(系礬絹礬紙用)，大染、中染、小染(系烘染所用)，鬚眉，開面，柳條(系勾線用)。(四)繪畫底子：重絹。(五)輔助工具：細絹籮、粗絹籮，擔筆，大小乳缽，大粗碗，粗碟、粗白碟，風爐，大小沙鍋，新瓷罐，新水桶，長白布口袋，浮炭，柳木炭，三屜木箱，實地紗，生氯醬，粉油大案，氈子等。曹雪芹在這裡表現出的工筆重彩畫的材料意識，從中國美術史的角度來看也是十分難得的。因為，曹雪芹那個時代繪畫的主流是水墨寫意畫，當時很多著名畫家十分鄙視工筆重彩畫，如和曹雪芹同時代，歷經康、雍、乾三朝的「揚州八怪」之一的金冬心就說過：「暈朱調鉛，壯夫不為」。２再如曾進入清官廷做過內廷供奉、跟隨蔣廷錫學畫花卉，後來又投拜沈逸存專學重彩畫的李鱔也「心惡時流庸俗」３信筆畫起徐文長、陳白陽、八大山人那一派的寫意畫來。現在看來，在當時的畫壇有較大成就且至今仍有一定社會影響的工筆重彩畫家已寥若晨星，而當時就有影響且至今仍聲名顯赫的寫意畫家卻有很多，如清初「四王」之王時敏、王鑒、王翠、王原祁；與「四王」合稱清初六家的惲壽平、吳歷等；金陵八家如龔賢、樊圻、高岑、鄒艏、吳宏、葉欣、胡糙、謝蓀等；以及後世稱為「四僧」的石濤、弘仁、髡殘、八大山人等；還有「揚州八怪」諸畫家。足見當時畫壇之時風所尚，頗鍾寫意而鄙工筆重彩。而曹雪芹作為非專業畫家，竟有如此詳盡的工筆重彩的材料知識與很強的材料意識，令我們今El專業畫家深感驚歎。現在來看，工筆也好、寫意也好，都是中國繪畫的傳統與形式，其本身並無優劣之分，關鍵在於如何表現。如表現得好，工筆也罷、寫意也罷同樣可以達到很高的藝術境界。從這個意義上講，曹雪芹自己雖通寫意但也不棄工筆，其藝術胸襟之寬博可見一斑。
2、曹雪芹的色彩修養
色彩是工筆重彩畫的主要繪畫語言。色彩修養的水平是決定工筆重彩畫家創作水平的重要因素。曹雪芹在整部《紅樓夢》裡所表現出的對顏色詞的精確而大量的運用，已充分顯示出曹雪芹極高的色彩修養。范干良在《曹雪芹筆下的顏色詞》一文中說：「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會發現，整部《紅樓夢》真是紅鮮綠艷、五彩繽紛。這種藝術效果除了一部分是由精彩的色彩描寫造成外，在一定程度上還得歸功於作者對顏色詞的精確而大量的運用。有人認為《紅樓夢》是文學作品中運用顏色詞最多的，這當是切合實際的。我們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顏色詞運用情況進行了初步統計，發現共使用顏色詞155種。這些顏色詞在作品中出現近1000次(人名地名中的顏色詞按色種每種計一次)。」４ 這些顏色詞按色相類別可分為如下幾類：(一)紅色系列：紅、紅色、紅暈、紅紅的，大紅、朱紅、銀紅、猩紅，桃紅、絳紅、水紅、嫣紅、飛紅、通紅，石榴紅、杏子紅、海棠紅，赤、大赤，朱，箭頭朱，絳，紫絳，猩、猩猩，丹，茜，赭石，南赭，玫瑰，胭脂，胭，荔色，藕合色，密合色，霽，霞，酡。(二)黃色系列：黃，黃澄澄，黃黃的，金黃、嬌黃，籐黃，石黃、管黃、鵝黃、蔥黃、柳黃，金，大赤飛金、青金，松花、松花色、鵝，虎皮。(三)綠色系列：綠，豆綠、油綠、水綠、蔥綠、柳綠、松綠，青綠、碧綠、閃綠，祖母綠，碧，碧彩、碧瀏，碧熒熒、金碧、淺碧，翠，冷翠、金翠、蒼翠、翡翠、翠翠青青，秋香色。(四)青色系列：青，倉，碧青、碧清，紅青、青定青、蓮青、鐵青、石青，鬼臉青、雨過天青。(五)紫色系列：紫，青紫、紅紫、金紫、奼紫、玫瑰紫，茄色。(六)黑色系列：黑，黑鬟鬟、黑魃魃，沉黑、漆黑，魃黑，墨，黛，緇。(七)白色系列：白，白蠟、白淨、白花花、白漫漫、白芒芒、白汪汪，月白、雪白、蒼白、素白、潔白，皓、縞、栗、霜、素、潔、皤、粉，銀，靠色、銀霜、雪色、瑩潔，皚皚。(八)灰色系列：烏、灰、灰色、灰鼠，銀鼠、玉色，黑灰素彩，皂等。５以上描述說明《紅樓夢》中顏色詞色相之多，反映了曹雪芹色彩修養的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方面還在於曹雪芹十分精到的色彩運用能力。試以第三十五回為例，寶玉央求鶯兒替他打幾根絡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的?』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鶯兒道：『蔥綠柳黃是我最愛的。』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這一小段對話就涉及到兩種色彩結構，一種是對比色，大紅與黑或石青，松花配桃紅；另一種是同類色，蔥綠柳黃。此段對話還向讀者展現了四幅不同配色風格的色彩圖案，第一幅是大紅配黑，這種色彩搭配在傳統工筆重彩畫中最為常見，所以色彩效果也最為莊重典雅；第二幅是大紅配石青，此二色均為正色，色彩搭配一冷一暖，對比強烈，更顯艷麗；第三幅是松花配桃紅，也屬冷暖色的搭配，但從色彩純度上看松花、桃紅，較之大紅、石青色純度偏低，所以方顯「嬌艷」；第四幅是蔥綠柳黃的色彩搭配，略有冷暖，對比較弱，是比較諧調，色相都偏綠的同類色，色彩效果和諧清雅。我們再來看曹雪芹描寫人物時的色彩運用。第六回寫王熙鳳「只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雕漆痰盒。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此段描寫，從色彩表現上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對環境色彩的處理，從門外的大紅撒花軟簾到室內大紅氈條、鎖子錦靠背、金心綠閃緞大坐褥、雕漆痰盒等物件的色彩運用上看，大紅、金黃為主色、輔以綠色，由此構成高貴富麗的環境色彩。環境色彩的處理是從側面描寫王熙鳳。作者緊接著從正面以重彩著力渲染王熙鳳，如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其中桃紅、石青、大紅等色的色純度較高和灰鼠、銀鼠等灰色的組合對比更顯純色的濃艷，再加上對王熙鳳著裝的毛質(貂鼠)、珠質(攢珠)、絲質(緞)、皮質(皮裙)等不同的材料質感的刻畫。使王熙鳳更顯「粉光脂艷」。第三回寫寶玉，「頭上戴著束花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換了冠帶後，「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曹雪芹對寶玉換冠帶前後變化的描述頗見其用墨著色的匠心。對寶玉換冠帶前的著色手法是濃墨重彩，如紫金、大紅、五彩、石青、黑白(青緞粉底)加之對飾物，圖案的精細刻畫如重彩畫中的泥金鉤銀，使畫面色彩濃重富麗而更具活力。從而襯托出寶玉面部色彩「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曹雪芹對寶玉換冠帶後的著色手法變為濃墨淡彩，除鞋是大紅色(面積較小)外，銀紅撒花半舊襖，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其色彩純度均較低，所以稱淡彩；而對寶玉頭上的短髮、小辮、大辮卻以「黑亮如漆」的濃墨加以表現，其意在進一步烘托出寶玉的面部表情色彩「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再如第二十一回寫湘雲，「那史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第六十八回寫王熙鳳，「只見上頭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 ⋯ 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第七十八回說寶玉，「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這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以上三段的描寫，從繪畫色彩處理手法來看，均強調了色彩間的明度對比，如用「青絲」襯出「雪白的膀子」；用「青緞」襯出「素白銀器」「月白緞襖」「白綾素裙」方顯出「俏麗」與「清素」來；再如用松花色、石青、靛青等重色來襯托「雪白的臉」。這裡的色彩運用基本是明度對比最強烈的黑白對比，並通過黑白對比襯托出人物主體，為讀者展現出鮮明真切的可視形象。曹雪芹還善於運用色彩的象徵性來表現不同人物的地位，身份、性格等，如用「桃紅撤花、石青刻絲灰鼠、大紅洋縐銀鼠」等色彩描寫王熙鳳的高貴身份。與之對照，描寫鴛鴦時則用「半新藕合色、青緞、水綠」等色來反映其上等丫環的身份。
以上幾方面分析可見，曹雪芹具有駕馭色彩語言的非凡功力和深厚的色彩素養。
3、《紅樓夢》中涉及的工筆重彩畫技法
《紅樓夢》談到工筆重彩畫技法的情節主要集中在第四十二回，但已把工筆重彩畫繪製過程的幾個主要方面都談到了。如從立意佈局到起稿，「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再如，勾染、撕發，「衣折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臉撕發倒是小事。」；「這些樓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用界尺勾線)。他還涉及到的技法有：皴搜(皴染)，漪 (指烘染)、泥金泥銀、礬絹、化膠、出膠等。曹雪芹甚至還涉及到石色的製作方法(如淘澄飛跌)和繪畫用的粗碟、沙鍋、新瓷罐等防炸方法(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由此可見，曹雪芹對工筆重彩畫繪製過程的技法瞭如指掌。
曹雪芹深厚的色彩修養及豐富的關於工筆重彩畫材料、技法等方面的知識與其家學傳統和家世背景有著直接的聯繫。「曹荃善畫、曹寅通畫論，曹璽精鑒賞。曹雪芹的祖輩對繪畫都是有相當的素養的。」６曹雪芹的繪畫素養一方面淵源於學家，另一方面還在於他本人勤於在畫學上不斷地深研此道之精要，並有所創造。現在我們雖沒見過曹雪芹的重彩畫作品，但從其《紅樓夢》情節描寫中我們卻能看到很多重彩畫的意境、形象、結構和色彩。如《紅樓夢》每個人物的出場都像一幅畢真畢肖的工筆重彩人物畫。
由此看來，曹雪芹本人在其《紅樓夢》的創作中，很多地方就是在用畫家的眼光及繪畫的表現手法，通過語言傳達其心中畫意的。
縱觀整部《紅樓夢》，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它就是一幅宏大的工筆重彩畫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