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芹小照公案初剖

雪芹小照公案初剖

雪芹小照公案初剖

曹雪芹

雪芹小照,河南省博物館收得之,時為1962年。1963年5月,方行同志發現了它,告訴了北京的人士。隨後,原件送到北京,有關研究者看了,作了一些有查考,有人提出像主是「俞雪芹」,並非曹氏。從此,遂有曹俞之歧論。但是並無一人提出「真偽」之異說。至1978年《文物》第5期忽發一文,硬說此像的繪畫、題記、印章,都是後添上去的,原件本系半頁空白紙,民國間人作的偽,云云。從此,才又發生了「真偽」之爭。今年(1982)10月23日,河南省博物館在上海市召開的全國紅樓夢學術討論會上,正式宣佈:它自己收藏了整整二十年之久的這幅雪芹小照,是「假造」的,並且其調查報告中所表示的「作偽經過」十分曲折離奇,頗為富有「偵探小說」的「故事性」。從該月24日起,以上海《文匯報》為先驅,各地報刊紛紛刊載了這一則新聞消息,說是這件紅學界久懸未決的公案已然「基本」解決——有的乾脆說已經「了結」,並宣傳這是1982年全國紅樓夢討論會所取得的一項最重大的「學術成果」和「突破」。既然事關重要,——它確實關係到我們中華民族引為驕傲的一位特別偉大的文學巨星的風貌、生平、創作經歷等一系列重要問題,——那麼,我們應當好好地對待這件大事,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了。

    河南省博物館的一份調查報告,內容繁富,牽涉到的人物多伙。這些出面「承當」的「當事人」的名單,包括了原畫繪者陸厚信的同鄉或「後裔」陸潤吾;「像主」(據認為是俞瀚)的後裔俞振國,及其母井氏;被釋出獄、「作偽」者郝心佛和朱聘之。這是主要的人物。分析一下,可以看出:俞振國及井氏未參與「作偽」,只是證人。陸潤吾是「作偽」參預人,但已因病不能說話,靠其家人(老伴)「解釋手勢」來「代言」,其「言詞」的法律效力是存在著出入餘地、可靠與否的問題的。朱聘之已去世七年,實際上成了「死無對證」。郝心佛呢,不但健在,而且神智清楚,口齒流利,言談文字,都具有相當的文化水平,——而他又是兩個「勞改犯」出獄後的合謀「作偽」的主要成員之一,尤要者,目前的博物館調查報告的中心內容,多是出自郝心佛之筆之口,由他提供出來的。那麼,郝心佛先生在此公案中的極端重要性,即已十分明顯。因而,我們應當首先集中注意力,研究一下郝先生的說詞(因為這是可以左右案情的主要依據)以及有關情況,就是當務之急了。

    以下是我對他的言詞、情況的初步分析。

(一)「揭謎」的謎

    第一,郝先生有一份手稿交與商丘縣文化館,題曰《揭開曹雪芹畫像之謎》。文中寫道:「余中歲喜收藏,羅致頗富,解放後尚剩存少許,每每售之以自濟」。但是「雪芹小照」卻不是他的收藏之品,而是他的友人朱聘之的,朱不但是收藏者,也是作偽者,包括「構思」、設計、撰文、書字,還有一些苛薄話言,都出於朱君;至於郝先生自己呢,只是一個經手代售人,並且在某些點上還對朱君進行了「勸阻」;而且最初兩次調查,都不吐實,是為了「因守故友之囑」;而且既被「識破」,他才供出一切經過——而這也是出於朱君預見和預囑的!由此可見,事情全應由朱負責,郝先生既未主謀,也未動手(只修改了一句「題記」中的文字),初諱其說,既不負亡友;今道其詳,又足以面對世人。所以,依郝先生自言,他是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在這件奇案上,他最後還是一個立功者呢!

    第二,郝先生的立功供詞中,有一段中心論證,其文如下:

    「據朱雲,此本冊頁得之於本縣俞佾庭之後人,傳說俞佾庭之曾祖名俞瀚,初為尹繼善之幕僚,後任徐州知府,其後裔遷居商丘。此物既出於俞姓,復有尹繼善題詩及張鵬『君是伯牙』(伯牙姓俞)及『玉軸還留宰相詩』(指尹之題詩)句為證,知其確係俞瀚之遺物勿庸置疑矣。」|就從這短短的一段話裡,郝先生所巧妙安排下的這一迷陣的破綻,就逗露端倪了。何以呢?

    這就可以看看下一點:——

    第三,郝先生在兩次調查不曾吐實之後,忽然提供了四首「張鵬題詩」——這四首詩,除了郝先生,誰都沒見過(閱後文自明),也是只有郝先生本人記憶的一份作品。這份作品,正好是為了證明小照的「確係俞瀚之遺物勿庸置疑」而設下的,其內容與郝先生所舉俞瀚生平事跡正相互印證。這,還有何「置疑」之餘地呢?

    可惜,馬腳正顯現在這裡。這都是郝先生所始料不及的。

    現在我們可以看看事情的真相了。

    郝先生自言:「(冊頁)全本約三十來頁,內容皆今體律絕,下署『俞瀚書』,……余謂朱曰:『綜觀全冊之詩及書法,均臻上乘。……」可是這麼些「上乘」的、予郝先生以深刻印象的「律絕」詩,卻未能使郝先生記憶一個單詞斷句,而對於四首格調不高、湊句成篇的「張鵬題詩」,郝先生卻居然一字不遺地記憶下來了!這事態,單是這一點,已經令人稱奇道異了。更怪的是,郝傳的四首絕句,內容要點,很多與史實牴觸難通,卻與郝先生對俞氏的「理解」一致。畢竟何以如此?豈不是不但令人不能「勿庸置疑」、反而疑竇叢生了嗎?

    例如,郝先生認為俞瀚「初為尹繼善之幕僚,後任徐州知府」。這全非史實。然而郝先生自己「記憶」下來的張鵬詩卻為此作了「佐證」。這豈不是咄咄怪事?所謂張詩第三首,「君是伯牙我子期,成連端屬望山師」,這與俞瀚沒有一點符合之處。伯牙姓伯名牙,與俞姓無涉,而郝先生卻單單指出「伯牙姓俞」以為像主乃俞氏之證,這恐怕正是透露了消息,說明郝先生是只有看過民間話本鼓書故事、舞台成本的知識吧?怎麼可以拿來當正經話講呢?成連,乃伯牙學琴時所從老師,尹繼善怎麼會和俞瀚有師生之誼?這大概就是一種拙笨附會,勉強將「東家西賓」當成了「師生」了,——但是,實際上俞瀚連尹氏的「幕僚」也沒做過(對此,宋謀附圖 (連結)同志分析的最是。詳見篇末附說。)驢唇馬嘴,胡拉亂扯。

    同樣,什麼「吳門仙吏漢時梅」,「白公堤上白公來」,也是詩的內容與史實大相逕庭,卻和郝先生的知識合拍,這到底是怎麼一個奧妙?不是值得我們「肉食者鄙」的人們深思一番嗎?

    不寧唯是。郝先生自稱他所目見的原冊頁的情況,也是十分可怪的。前面已然引過,說是他所見的冊頁「全本約三十來頁,內容皆今體律絕,下署『俞瀚書』。」這就越發奇了。

    這要分兩層來說明。一是郝先生自己指出的同住商丘的「俞瀚後人」井氏母子的言詞,與郝先生大相違逆。據親自聽井氏講述「真相」的宋謀附圖 (連結)同志告訴我說:

    「井氏今年七十歲,非常健談。一見面就說畫像不是曹雪芹。……她當新媳婦時就見過這幅畫像,原來是一冊,外面有木夾板,……她說是畫冊的裝訂與郝心佛所說完全不同。他說,畫像在第二頁上,再前面只有一頁空白紙,畫像後面也是空白紙,拖拖拉拉的一長串。但上面一個字也沒有。一面說,一面手比劃,說得非常肯定,反覆強調,除了畫像對面的兩首詩跋外一個字也沒有,一個字也沒有」。

    請讀者諦聽:這就是郝先生說的畫像原藏主的「證詞」,可它與郝之所說竟是如此的懸殊大異!姑勿論井氏「證詞」可靠性如何,至少,郝先生犚?話,是需要另找對證的了!

    那麼好了,讓我講講另外的對證吧。

(甲)方行的話

    方行同志是此幅小照的最早發現者,他當時是上海市文化局負責人。1963年5月間,他到西安開會,路經鄭州,被邀到河南省博物館看一個預展,看後,他問館裡除展出者外,如有值得一看的,希望一併寓目。於是館方拿出了一部冊頁,在其中發現了雪芹小照,他十分注意,就請館方替他拍制照片,直寄上海(因他馬上返滬)。館方應諾,方行同志並囑咐:將這一頁夾上一個紙條作為標誌,又好找,又不致錯拍別頁。他回滬後,果然接到了照片,他立即寫信給王士菁同志,要他將照片和有關情況轉交與我。士菁同志將照片和信件,交到我手,其中寫道:

    「五月間我去西安,道經鄭州,在河南省博物館見有裝裱甚舊的清代人物畫冊頁一部,凡數十人,其中有雪芹肖像(面部,手部均泛黑)和尹繼善詩共二頁,時以行程匆促,其餘各幅均未詳看,究與此幅有無關係不詳。……至於其餘各幅,可能為當時尹幕之人或有關者,如有需要,可向鄭州瞭解。……」

    再請讀者諦聽:方行同志當時所見的是一部頁冊,上面都是人物肖像!

(乙)黃苗子的話

    黃苗子同志是1962—63年期間籌備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紀念展覽會的常川坐駐故宮文華殿籌備處經手徵集文物、辦公的同志之一。他本人是書畫家,並工詩詞,研究中國美術史,見聞廣,水平高。我因而向他請問當年初見此畫像時的真情實況是怎樣的。——我們的相識也就是因這次展覽而起始的。我走訪了他,那時他還在東城朝陽門內芳嘉園(方家園)胡同,他略無遲疑,對我說:

    「那是63年,郭老(沫若同志)索看此畫,河南博物館特意備了公函,正式將原件轉交郭老,郭看後,讓人考查,說是畫像並不是曹雪芹,而是『俞雪芹』。郭老因此就將原件冊頁連帶博物館公函,一起轉交到紀念會籌備處。我當時看了,現在記憶猶新:是一部冊頁,共計八開〔即八個對開頁,每對開是左右兩扇紙〕,畫的全是乾隆時的人像,或坐或立,姿勢不一。畫和題字都好,都是地道的乾隆時候的手筆。」|我又問繪者陸厚信,有人懷疑是否果有其人,苗子答言:

    「陸厚信的名字我見過的,是乾隆時的一位畫手,主要活動地是在揚州。這是我在一本有關繪畫的書裡見到的記載,只是書名字一時記不起,等以後可以查找。」|我還「怕」有人說苗子的記憶「有誤」,或是「單文孤證」,因而又特地去問劉世德同志——

(丙)劉世德的話

    劉同志也是當時在籌備處的人,和苗子在一起。蒙他移駕到舍下,我專誠拜問此事的究竟。他實際就是幫郭沫若同志查《尹文端公詩集》,因而提出像主是「俞雪芹」的人,所以與我觀點不同,但是,這絲毫沒有妨礙事實真理,他答說:

    「 據我所見,確是一部頁冊,而不是一張對開頁。至於這部冊頁一共實有多少開,已經是記不清了。」

    以上兩次採訪,都是1978年夏秋間的事。現在,我再請讀者諦聽:劉世德同志的話,證實了苗子同志的記憶,並無「有誤」,不是什麼「單文孤證」的事情了,——而苗子的毫不猶豫、立刻答出的那些情況,說明他所得的印象的鮮明強烈,而這些情況,又完全證實了方行同志最早見到的這部人物肖像冊頁,就是河南博物館曾經正式交與郭老閱看的那同一部冊頁,雪芹小照,是這部冊頁中的一頁!

    既然如此,這就引出兩個奇怪的問題:——

   〔一〕河南博物館後來堅稱他們從一收購就是「一個單頁」——這次,今年上海市召開了1982年全國紅樓夢學術討論會,在大會上,博物館的代表在10月23日作了一項調查報告,一劼?頭就又聲明:收購時就此一張單頁!

    於此,我要問:這是哪個世界上的離奇故事呢!?博物館有責任對此作出清楚的解釋。

  〔二〕郝心佛先生的那一篇高文,明確寫道是:

    「(冊頁)全體約三十來頁,內容皆今體律絕,下署『俞瀚書』,字徑約六、七分大,筆法漢魏雜糅,自成一格。全本倒數第二頁……為畫像。……此幅畫像之下頁(即全本最末一頁),乃楚門張鵬為此像題辭七言絕句四首,字體極摹董玄宰(按即董其昌——引者),誠摹董之聖手」。

    於此,我就要問:上文所引的這些人的言詞,都於郝先生的說法十分不利;這其間,必然有的是「見鬼」了(不然,如何解釋?!),這真正「見鬼」的,到底是誰呢?

    讀者慧眼靈心,大約已經明白七八了。

(二)「出入」之異

    事情的怪,還怪在很多方面。其中,尤以博物館和「當事人」的各種言詞說法的彼此互異、前後齟齬、自相矛盾,更為令人眼花繚亂。現在姑且略舉大端,請大家分析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

    (1)郝言冊頁倒第二頁是畫像;而井言正第二頁就是畫像。

    (2)郝言冊頁都是俞書「近體律絕」附有張鵬四詩;而井言反覆強調除畫像外「沒有一個字!」

    (3)郝言「余於其前標以題籤〔按指「清代學者曹雪芹先生畫像」一行籤條,貼在對開頁的背面〕;而陸潤吾次子陸代營言「標籤為朱聘之早先所寫,以後才轉入郝心佛之手的」。

    (4)郝言強調畫像頭部絕無描改,即系原樣;而陸代營言其父陸潤吾「可能著色加以修改」。

    (5)俞井氏自言畫像是俞氏祖宗,當新媳婦時即見過的;而史樹青致宋謀附圖 (連結)函札中引及博物館調查結果是「而像則是一個商丘人陸潤吾所偽造。雪芹上款,藏園題籤,皆陸所偽造。陸即雲間人,解放後尚在,此事已由河南博物館調查清楚,陸厚信即陸潤吾之父祖輩,並不是一個畫家。聞河南省博物館將有文章發表,證明鄙見完全正確〔按史以為此畫幅原系白紙一張,所有畫、題、印,皆陸所造〕。

    (6)郝言此像「是郝心佛於1962年以三元代價從破爛攤上收購來的」。(此據宋謀附圖 (連結)1981年11月12日親到河南省博物館訪詢所得於該館之武志遠。我從很早托人向博物館問詢此畫來歷,就是這樣給我答覆的,值得注意。)而郝所撰「揭謎」文章又自稱是「1960」年由朱聘之持畫來,商量作偽出售的。然而博物館今次公開的報告中又言郝、朱二人是1961、1962兩年先後由獄中釋出後,因生活困難,才合謀作偽的。

    (7)河南省博物館的公開報告確稱「藏園題籤」是郝心佛寫的;而郝向宋所說則極力說明題籤是朱聘之所寫,並且當宋謀附圖 (連結)對筆跡質疑時,竭力解釋說朱能寫幾筆不同的字,並且指出某筆就是朱的本色云云。

    (8)河南省博物館於1979、1980、1982年三次調查,三次結論各異,——對前往訪詢的人答詞,也是每次各異。(關於此點,宋謀附圖 (連結)同志將有專文敘列,為省篇幅,不復詳述了。)

    這真可說是一種洋洋大觀,咄咄怪事!我真不知該用何等文詞,才能夠表達這一大堆無法協調的矛盾!同時也有感慨:「考證」是不能「繁瑣」的,否則就有批評,但是我也要發一個問:像這樣的課題,擺在了我們「考證派」的面前,逼我們來把事情弄得清楚點兒,可還不許「繁瑣」,——我們該怎麼辦才好呢?!

    上舉八條,略見梗概,誰都明白,人的記憶,有時確是「欺人」的,由於不同的原因而會記憶失真;但是眾多之人記憶同一個客觀真實,必然有一個基本共劐?之情狀可以顯示出來。現在這麼些「當事」諸君,他們彼此前後之間的言詞,「出入」竟然達到了如此令人駭愕的程度,則誠然是聞所未聞、「歎為觀止」的!這種奇怪現象的背後,隱藏著的,必然有一個什麼奧妙,它到底是個什麼?我想凡在學人,只要不為私見所蔽,總會認真思索一下,嚴肅追尋一番的吧。我以為,思索追尋,是值得的,是大有必要的。

(三)「張鵬」之詩

    據郝先生「記憶」,畫像居冊中「倒第二頁」,而下頁(即末頁)為「楚門張鵬」題詠四首七絕。這裡,就也發生了幾個可異之點,只好不避「繁瑣」之嫌,也加列舉:

    首先就是郝先生的「記憶力」頗具特性:他對「三十來頁」的「均臻上乘」的俞瀚自書「近體律絕」,一個字也不能記憶,唯獨對「張鵬四詩」,記得一字不落,——這本身構成的「鮮明對比」,已經令人感到十分之有趣味了。我在上海時,就對同志們講過我的這個「異感」,而且更令人詫異的是:郝先生也不「記得」張鵬對俞瀚是用的什麼字樣的上款!這確實是一種異常獨特的「記憶特性」。

    然後,我要說一個重要而可能為人忽略的現象,即此所謂張鵬四詩,一點也不像是俞瀚的至友至交為他的「詩冊」(請注意:這是郝先生自己說的)作題跋,卻完全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在「應酬」「塞責」!因為,這四首詩的內容,亦即思想感情,不但毫無任何饜心切理、叩動心弦、感人肺腑的片言隻語,卻完全是一派庸俗的吹捧的官場調頭兒。這種手筆,風格不高,膚泛空洞,我們搞詩詞的,管這叫做「做題」,其本質與「試貼詩」「賦得」體相類。須當指明:這正是在清末民初時期一些「書記官」「秘書員」的「特長」——他們要為上司代筆捉刀!不禁要問:怎麼以鍾子期自比的「楚門張鵬」會和「伯牙」俞瀚竟是如此一種「關係」呢?!

    再次,如上文已經說明的,詩的內容,都沒有超出我們所知於俞氏生平的知識——特別是郝先生自己對俞氏的知識,其中包括著不少與史實全相違逆的東西。如今我將四首絕句逐篇剖析一過,請看一看到底寫了一些什麼?

     第一首,全是「湊句」,無任何真內涵可言,先說世人知其「肝膽」,何必描摹外貌,然而又即說,「偶從圖畫一窺之」,——還是要看外貌了,自相矛盾,這就是湊句做題的典型例子。

    第二首,「萬壑千砦」是用《世說》顧長康「自會稽還」而道其風景的典故,來「扣」紹興。然而,將俞的原籍說成是「舊因」,已是不倫不類;下面「移家冀北」是又「扣」俞氏後居河北易縣了,然而,「又空群」三字,實在更是莫名其妙的「湊韻」了,因為:韓退之的原話說的是「伯樂一過冀北之野,馬群為空」,那麼,俞瀚移家河北之後,是他「被」識者空了「群」呢?還是他「空」了別人的「群」呢?兩者都不可通。俞瀚若自身被「伯樂」賞識拔出風塵了,乃一人之事,何謂「空群」?若他以伯樂自比而空「馬」之群,更不成話說了,他自己都是尋伯樂而不可得的貧士,不遇而亡的!下面,「詩裁書格」四個字點了一下之後,便說什麼「勘正風騷」!俞瀚的詩、字,好在哪裡,「知音」竟不能道出半個中肯的字,而俞氏也根本談不上什麼「勘正」風騷之事,這些不三不四的措詞,十足的湊句法,暴露了作者的「貧乏」。這首,只為「扣」一個俞能作詩而已,別的什麼也沒有——與籍貫、住地連在一起,湊句充篇之跡尤顯。

    第三首,題者與被詠者形成了「伯牙鍾期」的「關係」,可是,第二句就不通了,「成連端屬望山師」,那就是尹繼善是俞瀚「學琴」的老師了!(事見《東府題解》,是一段動人的音樂神話故事)但是,俞瀚是後來金輝薦與尹的——尹也未曾真予任用(詳「附說」),無論從哪一面講(例如包括科名),他們也不會有什麼「師生」之誼。這不是很大的怪事嗎?

    更可駭者,郝先生自己特別指明:「君是伯牙」乃畫像系俞氏之確證。可是,任何正經書(包括詞典)上都沒有「俞伯牙」這個人,而《呂氏春秋》注云:「伯姓,牙名。」只有象《警世通言》的《俞伯牙摔琴謝知音》才說什麼「姓俞,名瑞,字伯牙」!我要說:為何郝先生和「張鵬先生」的歷史知識是如此地「若合符契」呢!這事還不值得我們注意嗎?

    第四首,越發離奇起來,它說了一個「比喻」,一是漢代梅福,梅一度為南昌尉,後棄官,人稱仙去,後見於會稽,又在吳下,自號「吳市門卒」雲。二是「仲若聽鶯」,這指六朝的戴,字仲若,所謂聽鶯,就是人們熟知的「雙柑鬥酒聽黃鸝」的那段佳話了。此人不曾出仕,後居吳門。但是「剡下才」則不知何指?是否「張鵬」將晉朝的戴逵(安道)居剡的事,誤混為戴了?這同樣是很奇怪費解的一句「詩」。末二句,又把俞瀚比做了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白公堤,在蘇州虎丘山下,是白所築。但「白公」當時是做蘇州刺史。俞瀚連一個幕僚西賓也沒做上,怎麼會拉來相「比擬」的呢?真是不倫不類,語無倫次。

    而這樣四首詩,據郝先生一人之記憶,說是乾隆時代的一位頗有詩名的俞瀚的「知音者」所作,並且是專為題詠俞瀚的作品。事情之奇怪,到此實歎觀止矣,因為乾隆時代的詩,我們是見過一些的啊!

(四)如何解釋

    「楚門張鵬」敢以鍾子期自比,能深賞俞瀚詩才的人的作品如何到了上述那樣的地步?百思不得其解。幸好,郝先生將他自作的詩(律絕)拿給人看時,我們才發現了一點消息。原來,正像宋謀附圖 (連結)同志所舉的,郝詩僅錄三首,即有三處犯「孤平」格律病,而恰好「張鵬」詩中也犯此病!「張」詩「君是伯牙我子期」句,「牙」為孤平;而郝詩「燕市卜居雅集頻」和「訪勝北碚遇大賢」兩處恰恰是同樣句法犯了同樣毛病,質言之,毛病都出在一個仄起句的第四字上!尤有趣者:病字上面的那個字,又都是入聲——「伯」、「卜」、「北」,如出一轍!

    這是什麼道理呢?想了一下,忽然大悟。原來河南中州方言,今無入聲,將入聲字念得和平聲完全一樣,而且有時拖得很長。也就是說,商丘的郝先生,在不自覺時,是把「伯」「卜」「北」都念得像「啵」「不(bū)」「背」一樣的!否則,就不可能出現上述的巧合現象。

    我悟到這一點之後,才跟著「悟」到:伯牙本不姓俞,如果是「張鵬」鬧了笑話,為何郝先生不加指摘評論,反而首先大書特書地指明「伯牙姓俞」,並以之來「證明」畫像是「俞氏」「無疑」的呢!?

    解釋得出來了——而且只此一個,這就是:

    原來所謂「張鵬」詩,是郝先生「捉刀」的,因此只有他一人「見過」,並且也只有他一人「記得清楚」,而郝「張」二人的詩風、詩學的水平,也完全一樣的!

(五)誠懇進言

    事情通過上文的剖析、考證,已經真相大白。我奉勸郝先生:你是收得雪芹小照、保全有功的;你把原來想開大家一個玩笑的各種話都撤回去,將事實講出來,為這幅極端寶貴的雪芹肖像所蒙受的埃霧掃除盡了,讓它發出更大的光彩,那麼你仍然是立一大功的。我們會感謝你。

    在此,我也要向河南省博物館進一言:你們應當採取更負責任的態度了。我可以說一句:我們已掌握了確證,證明郝先生所說的什麼「畫像是倒第二頁,畫前都是俞書律吠?,畫後是張鵬跋詩」的這一整套說詞,純屬捏造欺人!這部冊頁的內容真貌,還存在於世間,現在已經越來越清楚了。我將在另一篇文字中詳述一切。

〔附說〕

    俞瀚,根本沒有做過尹繼善的幕府西賓,我自己過去對此認識未清,也做過誤說誤證之事;近在上海市全國紅學大會論文中,見有宋謀附圖 (連結)一篇論文,論及俞瀚並未有曾入尹幕之事,只曾一度當了座上客,打過一次抽豐而已。其說甚確。蓋俞氏之至友袁枚、沈大成兩家之言最有史實價值,二人皆言俞瀚被薦與尹之後,結果是「不遇」「無所謂」,即尹氏未加任用。再一點有力的證明是沈大成說俞與尹相識後是「出入幕府」——這正是對一種尊為「上客」、但非其手下人的用語。出入幕府,即言俞氏以一個寒士布衣,竟然能在兩江督署大衙門往來走動(注意:此「幕府」,用本義,即封疆大吏建牙開府的「幕府」,不指俗稱西席義。)若真是做了幕僚的,絕不能用「出入幕府」來形容。這一點,凡瞭解清史宦場制度的,不會誤解的。再者,尹氏詩集中有大量與幕友倡和的篇章,曹西有、宋寶巖有一時盛會之致,而絕無與俞倡和之痕跡。事情是十分清楚的了。然而還有一個要點應當同時註明:目前已經尋到確切的原冊頁目擊者,弄清楚了一個重要事實,即冊頁中每幅肖像都是有尹繼善題詩的,並非只是雪芹小照有尹詩。該同志並說:因此當時阿英同志才說他疑心這都是尹繼善的幕僚。我要特別提請讀者注意:方行同志給我的第一封信(1963)就指出,說「至於其餘各幅,可能為當時尹幕之人,或有關者」。方行、阿英二同志,一南一北,互不謀面,何以其推斷如此之一致?這就完全說明了問題。而明白了這個事實之後,就會覺察出俞瀚既非幕友之列,自然冊頁中本不會有他的畫像,——這也就是「俞雪芹」說者始終無法解釋俞瀚如何會別號「雪芹」的真正原因。

一九八二‧十二‧九‧燈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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