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與曹雪芹

袁枚與曹雪芹

袁枚與曹雪芹

曹雪芹

袁枚字子才,號簡齋,浙江錢塘人。生於康熙五十五年三月二日(西曆1716年3月25日),卒於嘉慶二年十一月十七日(西曆1798年1月3日)。乾隆四年進士,曾任溧水、江浦、沭陽、江寧等縣的知縣。袁枚任江寧知縣時,用三百金購得前江寧織造隋赫德家在小倉山的廢園,精心修葺,置亭台池沼,改名曰隨園。之後,袁枚辭去官職,到隨園閒居。年未四十,即「絕意仕宦,盡其才以為文辭歌詩」,「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隨園投詩文」,「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知貴重之」1。在乾隆時期,袁枚是最負盛名的詩人,世稱隨園先生。

研究紅學的人都知道富察明義寫有《題紅樓夢》詩,但不一定注意到明義同袁枚的交誼。過去吳恩裕先生著文介紹明義時,沒有說明這個問題。吳恩裕先生敘述明義一生到過的地方,也沒有提及江南。實際上,明義到過江南,還到過隨園。

明義,字我齋(「我」與「義」意義上的關聯見董仲舒《春秋繁露》卷八:「以仁安人,以義正我。……故曰:仁者,人也;義者,我也。」),生於乾隆八年左右,在乾隆朝做上駟院侍衛,一生沒有擔任過要職。由於做上駟院侍衛,明義跟隨皇帝到過塞外和南北許多地方。乾隆四十九年,明義隨皇帝南巡到江南,他特地去隨園拜訪袁枚,不巧袁枚外出遠遊,沒有見到。袁枚的《小倉山房詩集》卷三十有《明我齋參領扈蹕南來見訪不值將園中松竹梅蘭分題四詩而去余歸後欽遲不已寄五言一章》,是袁枚回家後寄給明義的詩。從現有資料來看,明義與袁枚始終沒有見過面,只有文字的交往。正由於明義和袁枚文字的交往,袁枚才得以知道曹雪芹和《紅樓夢》。

現在還不清楚明義與袁枚的文字之交開始於什麼時候。《隨園續同人集‧寄懷類》收有明義的《以詩代書寄隨園主人》:

幾回欲訪蓬壺島,只恐仙風吹卻還。

何處更尋樓百尺,憑高凝望小倉山。

若無江令一枝筆,那有陳王八斗才。

昨自郵筒頒二卷,已傳衣缽過江來。2

這好像是他們文字交往的初期所寫。乾隆四十六年,袁枚六十六歲,曾有《答明我齋參領》一信,全文如下:

秋間似村世兄處寄到和詩二章,即景情生,言從心發,押時字韻感期望之深,押經字韻見相思之切;至於廿年轉職、六十生兒,正如吟詩者因遲見妙,司馬長卿之三年一賦終勝於枚皋之援筆立就也。枚生平不喜佛法,而獨於「因緣」二字信之最真,以為足補聖賢語錄之所未及,身歷名場垂五十年,事事可證。即如枚與君家亦大奇矣!二十七歲時翰林散館在光明殿考試,蒙文忠公一見傾心,賞其爽俊,嗣後每到宮門必加獎許;後乞養山居,猶托尹相國聘為記室,枚以母老路遙,辭謝而止。三十五年王師征緬,家弟樹作宰南陽,辦理軍需,忽接欽差六百里羽檄,合署驚惶,不知何事,啟封乃絕句一章云:「雙丁二陸傳名久,今日相逢在路途,借問南陽賢令尹,風流得似子才無?」一時士大夫傳為佳話。此即令兄諱仁者之流風遺韻也。近年來又以白下程、朱二友假館華堂,得與執事時通芳訊。一門之內,重疊恩知,或未見而相思,或乍逢而矜寵,倘非陸法和所謂前生有香火因緣者何能如是。枚犬馬之齒六十有六矣,人間萬事盡付煙雲,惟於感恩知己四字,一息尚存,每欽欽其在抱。未知今生得仰見賢人丰采否,言之黯然。3

乾隆四十九年,袁枚的《明我齋參領扈蹕南來見訪不值將園中松竹梅蘭分題四詩而去余歸後欽遲不已寄五言一章》寫道:

我與我齋公,相知廿載寬。南北雖乖分,吟箋常往還。終是兩人詩,不是兩人面。兩人心淒然,今生可得見?欣聞鑾輿巡,知君必扈行。遍觀從臣單,竟無君姓名。因之走東粵,不復候里巷。豈知君竟來,敲門失所望。4

乾隆五十五年,袁枚已七十五歲,曾作自輓詩,請友人唱和。明義寫有《和簡齋先生自輓詩》:

泡影猶存未返真,難辭二豎偶相侵。

忽然見彈思鴞炙,達士無端起躁心。5

袁枚晚年,明義一直同他保持著聯繫。在《小倉山房尺牘》卷八收有《上福敬齋公相》一信,福敬齋即福康安,傅恆之子,明義從弟。袁枚在信中說:

令兄我齋先生寄示閣下所撰雙忠祠碑記,讀之知襄烈公鎮衛藏時殉難立功至今奕奕有生氣。……枚不自揣,亦想作一木之銜。其奈公府高華,何物不備,書生表敬,出手尤難。喜文字之相知,覺一芹之可獻,特恭制龍賓十二、毛穎八床,交令兄我齋先生寄上。

乾隆六十年,袁枚寫《八十自壽》七律十首,明義依韻和了十首。其第九首、第十首是:

半生俯首與低眉,宦味酸鹹我自知。

野鶴絕無干祿夢,好花寧有出牆枝。

退身學圃何妨早,得道昇天不厭遲。

五福畢臻三樂備,總緣身際太平時。

隨園舊址即紅樓,粉膩脂香夢未休。

定有禽魚知主客,豈無花木記春秋。

西園雅集傳名士,南國新詞詠莫愁。

艷煞秦淮三月水,幾時衫履得陪游。(新出《紅樓夢》一書或指隨園故址)6

後來袁枚編《隨園八十壽言》,選明義的和《八十自壽》詩七首。

明義多次將自己的詩作寄給袁枚,向袁枚請教。除袁枚編的《續同人集》和《八十壽言》收有明義的詩作以外,《隨園詩話》中提及明義的也有多處。《隨園詩話》是袁枚的重要著作,包括正集十六卷,補遺十卷。書中有關於詩法的討論,而多數篇幅是評述當時人的詩作。《隨園詩話》卷五第四十九條云:

明將軍瑞殉節緬甸,賜謚忠烈,工於吟詩。……弟明義,字我齋,詩尤嫻雅。其《醉後聽歌》云:「官柳蕭蕭石路平,歡場回首隔重城。可憐驕馬情如我,步步徘徊不肯行。」「涼風吹面酒初醒,馬上敲詩鞭未停。寄語金吾城慢閉,夢魂還要再來聽。」又,《偶成》云:「東風不解瞞人度,才入竹來便有聲。」《早起》云:「平明鐘鼓嚴寒夜,不負香衾有幾人?」7

卷七第十條又云:

《南史》言:「阮孝緒之門閥,諸葛璩之學術,使其好仕,何官不可為?乃各安於隱退,豈非性之所近,不可強歟?」近今吾見二人焉:一為尹文端公之六公子似村,一為傅文忠公從子我齋。似村舉秀才,終日閉戶吟詩。我齋雖官參領,司馬政,而意思蕭散,不希榮利;有人從都中來,誦其《環溪別墅》詩云:「將官當隱稱畸吏,未老先衰號半翁。」又曰:「不是門前騎馬過,幾忘身現作何官。」8

袁枚所引《醉後聽歌》兩首,現存《綠煙瑣窗集詩選》9,原為五首七言絕句構成的組詩,題為《聽歌醉後作》,意思是在歌場聽歌醉飲後所作,袁枚誤記為《醉後聽歌》。《偶成》的兩句詩與《綠煙瑣窗集詩選》中組詩《閨詞》(二十九首)的「輕風不解瞞人度,才入竹時聲已來」十兩句相近。《早起》的兩句詩與《綠煙瑣窗集詩選》中《和慶六似村韻》的「平明鐘鼓嚴寒際,不負香衾更幾人」紒紜矠兩句相近。至於《環溪別墅》詩,因是在明義得到環溪別墅以後所作,自然不可能見於現存的抄本《綠煙瑣窗集詩選》。《綠煙瑣窗集》是明義早年的詩集。

縱觀《隨園詩話》,有一點須予以注意,那就是袁枚行文不夠嚴謹,所敘史實及詩文詞句錯訛甚多。昭槤的《嘯亭續錄》中早已指出:

隨園先生天姿超邁,筆法精粹,古文尤為卓作,予深佩之。惟考訂實非所長,其《詩話》、《隨筆》中,錯誤不一而足。……其尤紕繆者,如《詩話》載舒文襄公奏慶雲語。按文襄舅氏,以諫阻征緬,謫貶伊犁,庚寅歲朝,謫居絕域,焉能敷陳殿廷。記同時人之事,乃舛錯至此,何也?紒紝矠

我們可以隨手從《隨園詩話》拈出許多錯誤。如卷一第三十條記:「壬辰,在梁瑤峰方伯署中,晤篁村。方知姓陶,名元藻,會稽諸生也。」這是說,他袁枚認識陶篁村是在壬辰年(乾隆三十七年)。可是,《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二的《篁村題壁記》卻說:「今己丑歲矣,八月十一日,飲江寧梁方伯所,客有蕭山陶君者,蒼髮淵雅,傾衿談甚樂,不知即篁村也。次日來,又次日詩來,署名曰元藻,終不知即篁村也。弟子陳古漁闖然入,睇其小印曰:『嚄,陶篁村在此耶!』余聞之,如結解,如迷釋,如天上物墮,適適然起舞。」這是說,他認識篁村的時間是在己丑歲(乾隆三十四年)。《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二有《喜晤陶篁村》詩,也是編在己丑年。袁枚把自己經歷的並撰有詩文的事情記錯了三年。再如他自己的隨園,他在《隨園記》和《隨園詩話補遺》卷一等處說「舊為康熙間織造隋公之園」,並說隋赫德構建隋園之後的三十年他到江寧任知縣。事實是,隋赫德系雍正年間的江寧織造,袁枚到江寧任知縣的時間距離隋赫德擔任江寧織造的時間只有十多年。又如袁枚常引以為榮的明仁於出征途中寄給他從弟袁樹的詩,雖然只有四句,而在《隨園詩話》卷七和《答明我齋參領》信中兩處所引,竟有三句存在異文。這些,充分表現了袁枚這位才子的漫不經心。《隨園詩話》關於曹雪芹的點滴記載,也同樣存在著不準確之處。

明義大約在乾隆三十四年或更早幾年作《題紅樓夢》詩。這是包括二十首七言絕句的組詩。詩前有小引: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11)

袁枚讀到了明義的《題紅樓夢》詩。《隨園詩話》卷二第二十二條記載:

康熙間,曹練亭為江寧織造,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人問:「公何好學?」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與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及陳獲罪,乃密疏薦陳。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明我齋讀而羨之。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我齋題云:「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強言今日較差些。」「威儀棣棣若山河,應把風流奪綺羅。不似小家拘束態,笑時偏少默時多。」 (12)

袁枚這一段話,我們是根據乾隆五十七年(壬子)刊行的隨園自刻本《隨園詩話》抄錄的。我們也見到另一種封裡印有「隨園藏版」的《隨園詩話》,文字與此完全相同。袁枚在這裡所引明我齋的兩首詩,見於《題紅樓夢》詩(個別字有差異)。「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摘抄自《題紅樓夢》的小引。「練亭」即楝亭。根據《隨園詩話》內有寫作時間可考的條文來推測,袁枚這一段話約寫於乾隆四十五年。其時《紅樓夢》還沒有印本,袁枚沒有讀過《紅樓夢》,他是從明義的《題紅樓夢》詩的小引中知道曹雪芹和《紅樓夢》的,並知曹雪芹「先人為江寧織府」。袁枚想當然地以為曹雪芹為曹寅(楝亭)之子,又以為「紅樓」中的女子是「校書」(妓女)。

《隨園詩話》卷十六第十七條又記云:

丁未八月,余答客之便,見秦淮壁上題云:「一溪煙水露華凝,別院笙歌轉玉繩。為待夜涼新月上,曲欄深處撤銀燈。」「飛盞香含豆蔻梢,冰桃雪藕綠荷包。榜人能唱湘江浪,畫槳臨風當板敲。」「早潮退後晚潮催,潮去潮來日幾回。潮去不能將妾去,潮來可肯送郎來?」三首,深得竹枝風趣。尾署「翠雲道人」,訪之,乃織造成公之子嘯崖所作,名延福。有才如此,可與雪芹公子前後輝映。雪芹者,曹練亭織造之嗣君也,相隔已百年矣。 (13)

這一段話,我們也是根據乾隆五十七年(壬子)刊行的隨園自刻本《隨園詩話》抄錄的。另一種封裡印有「隨園藏版」的《隨園詩話》,文字也完全相同,而且「榜」字同樣錯成「搒」。袁枚和曹雪芹出生的年份相近。《隨園詩話》的這一條大約寫於乾隆五十二年或五十三年,離曹雪芹去世僅二十多年,袁枚卻說「相隔已百年矣」。如果從乾隆五十二年(1787)向上推一百年,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其時曹寅還沒有到江南任織造,曹顒、曹頫\都沒有出生,更不用說曹雪芹了。袁枚對於曹寅一家真是太不瞭解。當然,《隨園詩話》裡畢竟有曹雪芹的名字,並有「雪芹撰《紅樓夢》一部」這麼重要的信息。在清代,有些人就是通過《隨園詩話》確認曹雪芹著《紅樓夢》的。胡適撰《紅樓夢考證》時,也主要以袁枚這句話為依據來確定《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的。

清代還流行另一類《隨園詩話》,其卷二有關《紅樓夢》的條文是這樣:

康熙間,曹練亭為江寧織造,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人問:「公何好學?」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與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及陳獲罪,乃密疏薦陳。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當時紅樓中有女校書某尤艷,雪芹贈云:「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強言今日較差些。」「威儀棣棣若山河,應把風流奪綺羅。不似小家拘束態,笑時偏少默時多。」 (140

「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當時紅樓中有女校書某尤艷,雪芹贈雲」幾句,是這一類《隨園詩話》所特有的。據我們所見,這一類《隨園詩話》也有較早的刻本,但封裡沒有「隨園藏板」的字樣,應該不是隨園的刻本,而是旁人翻刻的,類似於現今的「盜版」。隨園自刻的《隨園詩話》,最早的本子於乾隆五十五年(庚戌)面世,第二年就有幾個地方「盜版」。《小倉山房詩集》卷三十三(乾隆五十六年詩)有詩《余所梓尺牘、詩話被三省翻板近聞倉山全集亦有翻者戲作一首》:

自梓詩文信未真,麻沙翻板各家新。

左思悔作《三都賦》,枉是便宜賣紙人。(15)

《隨園詩話補遺》卷三也記載:

余刻《詩話》、《尺牘》二種,被人翻板,以一時風行,賣者得價故也。近聞又有翻刻《隨園全集》者。劉霞裳在九江寄懷云:「年來詩價春潮長,一日春深一日高。」余戲答云:「左思悔作《三都賦》,枉是便宜賣紙人。」(16)

《隨園詩話》翻刻本如此之多,不知何地何人作了這樣的增改:「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當時紅樓中有女校書某尤艷,雪芹贈雲。」由於各地的翻刻袁枚沒有插手,這當然不可能是袁枚增改的。袁枚也決不會作這樣的增改,袁枚的詩文、隨筆、尺牘中沒有說過「大觀園即隨園」或「隨園原屬曹家」之類的話。即使袁枚想拿明義的話來炫耀自家的隨園,他也不會把老朋友的《題紅樓夢》詩無端改成「雪芹贈雲」。我們認為,出現在《隨園詩話》翻刻本中的「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當時紅樓中有女校書某尤艷,雪芹贈雲」幾句,肯定是翻刻者增改的。值得注意的是,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裡面出現:「故曹雪芹贈紅樓女校書詩有『威儀棣棣若山河』之句。」「袁簡齋云『大觀園即余之隨園』,此老善於欺人,愚未深信。」紒綷矠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寫於乾隆五十九年和六十年。這樣看來,乾隆末年的《隨園詩話》翻刻本已經有了「大觀園即余之隨園」、「雪芹贈雲」等語。

《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是作者特意創造的與世俗社會相對立的藝術世界。雖然曹雪芹在寫作時融入了他見過的南北各園林的印象,也包括他家中園林留給他的印象;但是,大觀園並不是「老老實實」對現實某園林的摹寫,其規模、氣派和情韻詩意非現實中某一私家園林所能比擬,曹雪芹家裡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建造這樣規模、氣派的園林。明義說「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肯定是不恰當的。不過,明義這句話,包含有隨園故址原屬曹家的意思。後來愛新覺羅‧裕瑞說的更為明確:

聞袁簡齋家隨園,前屬隋家者,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約在康熙年間。書中所稱大觀園,蓋假托此園耳。其先人曾為江寧織造,頗裕,又與平郡王府姻戚往來。(17)

我們知道,曹頫\被抄家時,曹家在江南的房屋並家人住房十三處共四百八十三間,地八處共十九頃零六十七畝,都賞給了隋赫德。紒紮矠因此,明義和裕瑞說隨園故址原曾屬於曹家,可能是事實。

關於《隨園詩話》,還有一事應當提及。近世學者冒廣生在滿洲某侍郎家發現《批本隨園詩話》一部,因詞句「不甚通順」,又「滿紙別字」,冒廣生乃為「刪潤」,於民國五年由中國圖書公司和記印行。冒廣生推測批者是曾任閩浙總督的伍拉納之子。鄧之誠、張爾田曾加批語若干條於書眉,鄧之誠疑批者為伍拉納次子仲山,但不能論定。後來,吳恩裕獲得可信材料,知此批者為伍拉納長子舒坤(1772—1845),字夢亭。紒紦矠按《清史稿》卷三百三十九有「覺羅伍拉納」傳。清代愛新覺羅的子孫,顯祖塔克世的直系子孫(即努爾哈赤及其諸弟的子孫)稱宗室,塔克世的伯叔兄弟之後裔謂之覺羅。伍拉納是愛新覺羅姓中的覺羅。

中國圖書公司和記印行的《批本隨園詩話》,其《隨園詩話》正文為翻刻本文字,卷二關於《紅樓夢》的一條有「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雪芹贈雲」等語。舒坤對於這一條批曰:

乾隆五十五、六年間,見有鈔本《紅樓夢》一書。或雲指明珠家,或雲指傅恆家。書中內有皇后,外有王妃,則指忠勇公家為近是。 (18)

「書中內有皇后,外有王妃」之說不確切,但這條批語告訴我們,在乾隆五十五、六年間,即程偉元於乾隆五十六年(1791)冬用木活字排印《紅樓夢》(程甲本)之前,也就是《紅樓夢》只有抄本流行的時期,社會上已經「或雲指明珠家,或雲指傅恆家」。如果加上明義的「隨園說」,那就可以認為,在《紅樓夢》只有抄本流行的時候,關於《紅樓夢》的本事已經有了「明珠家事說」、「傅恆家事說」和「隨園說」三種。

「忠勇公」,即明義的叔父傅恆。傅恆死後謚文忠。庚辰本《石頭記》第十六回,趙嬤嬤說「阿彌陀佛,……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旁有一朱批:

文忠公之嬤。

這是說趙嬤嬤是文忠公之嬤,也有指賈府為傅恆家的意思。為了幫助讀者瞭解舒坤的批語,這裡不妨對明義的家世作點介紹。

富察明義是滿洲鑲黃旗人,出身於家世烜赫的滿洲貴族。自六世祖旺吉努追隨努爾哈赤以後,其家世代顯貴。曾祖米思翰,在康熙朝任戶部尚書,列議政大臣。祖父李榮保任察哈爾總管,伯祖馬齊是康熙、雍正朝大學士。李榮保之女為乾隆帝的孝賢純皇后,李榮保之子傅清、傅恆、富文(亦作傅文)等皆為清廷重臣。明義即傅清之子。李榮保以下三代的主要人物如下表:

傅清(駐藏都統,追封一等伯)—— 明仁(益庵)

明義(我齋)

李榮保—— 富文(承恩公)———————— 明瑞(字筠亭,承恩毅勇公)

奎林(襲公爵,理藩院尚書)

傅恆(忠勇公,謚文忠,贈郡王銜)—— 福靈安(多羅額駙)

福隆安(和碩額駙,妻和嘉公主)

福康安(封貝子、贈郡王銜)

明義的父親傅清,於乾隆十四年任駐藏大臣,授都統銜。乾隆十五年,傅清與另一駐藏大臣拉布敦定計將西藏叛亂頭目珠爾默特那木札勒誘至駐藏大臣署殺死,珠爾默特那木札勒黨羽圍攻駐藏大臣署,傅清在身受重傷的情況下自剄而死,拉布敦跳樓與叛眾格鬥被殺。消息傳到北京,乾隆皇帝大為震悼,追封傅清一等伯,謚襄烈,子孫以一等子爵世襲。為紀念傅清和拉布敦,北京和拉薩兩地按照乾隆皇帝的諭旨建造了雙忠祠。

明義的叔父傅恆,是大學士、軍機大臣,在平定金川和準噶爾部叛亂勢力的戰爭中立有大功,封一等忠勇公。卒時不到五十歲,謚文忠。嘉慶年間傅恆與四子福康安均贈郡王銜。這在清代異姓功臣中是罕有的殊榮。清代皇帝對異姓功臣是不封王爵的。異姓封王的只是極其個別的特殊人物,如開國之初將孔有德封定南王,耿仲明封靖南王,尚可喜封平南王,吳三桂封平西王,孫可望封義王。後來孔有德殉難,無嗣爵除;耿、尚、吳以叛逆革爵,孫可望家襲三次降襲公爵。此外,崇德年間曾追封揚古利為武勳王,康熙年間曾追封黃芳度為郡王,再就是嘉慶年間追封傅恆及福康安為郡王。有清一代,異姓封王的僅此九人(藩王除外),而傅恆一家就佔了兩人。

孝賢純皇后為傅清之妹,傅恆之姊,也就是明義的親姑母。她於雍正五年成為皇子弘歷的嫡福晉。弘歷即位後,於乾隆二年立為皇后。乾隆十三年隨駕東巡,病逝於德州舟中。乾隆皇帝大為哀慟,親制輓詩,詩中有「聖慈深憶孝,宮壺盡稱賢」之句,因即以「孝賢」二字為謚。《嘯亭雜錄》的作者認為,乾隆帝「於文忠父子恩寵異常,實念後之德也」(19) 。

舒坤說《紅樓夢》寫的是傅恆家。不言而喻,說傅恆家,幾乎就可以理解為明義家。這也很有趣,明義說《紅樓夢》的故事發生在隨園故址即曹家,社會上卻傳說《紅樓夢》寫的是他富察氏家。富察氏家的氣勢同榮國府、寧國府才真是相近呢!當然,正像我們多次說過的,曹雪芹是根據他「親自經歷」、「親睹親聞」和對社會人生的深入思考與豐富感受來寫小說的。這其中尤其重要的是他對自己家庭往事的回憶、哀傷,同時也取材於他廣泛閱歷中的所見所聞,而且經過了想像、虛構和藝術的創造。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