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與輓歌 ——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
「無材可去補蒼天」
《紅樓夢》前八十回的作者曹雪芹逝世二百年了。在他生前,《紅樓夢》的
部分手稿已開始傳鈔、流傳,他死後不久,就出現了「好事者每傳鈔一部,置廟
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程《序》)
的盛況。十八世紀末——清乾隆末年,即距離曹雪芹逝世不過三十年左右,高鶚、
程偉元的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已經刊行問世,風靡全國。所謂「開談不講《
紅樓夢》,雖讀詩書也枉然」,所謂「士大夫有習之者,稱為『紅學』」,都說
明瞭在清朝中葉以後,《紅樓夢》的流傳之廣,影響之大。這部小說的藝術成就,
是有口皆碑的,可以說它把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推上了最高峰。
但是,這樣一位富有才華的偉大作家,在十八世紀的舊中國,卻不能見容於
現實。他的一生——從曹氏家族的繁華末世,到「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
常賒」的淪落、貧困的興衰變化,固然為他寫出《紅樓夢》這樣的偉大傑作準備
了物質的和思想的基礎,而這種身世遭遇,也無情地毀滅了他的罕見的天才,在
他貧困的晚年,《紅樓夢》終於成了未完成的傑作(《紅樓夢》大概有八十回左
右,是曹雪芹的原著,其餘四十回,一般認為是高鶚所續)。這位對近古文學史
有卓越貢獻的作家,實際上是在貧困和悲憤中「淚盡而逝」的!
曹雪芹的先輩有幾代都做過江南織造的官吏,織造雖然不是什麼大官,但卻
掌握著封建王朝的經濟大權,是一個只有皇帝親信才能得到的肥缺。從曹寅(雪
芹的祖父)、李煦(曹寅的妻兄)、曹顒、曹俯(雪芹的父、叔輩)
給康熙的奏折以及康熙的批語裡,可以看出世襲織造六七十年之久的曹氏家族,
和這位皇帝的特殊的親密的關係。江南織造曾給曹家帶來了赫赫百年的榮華富貴,
《紅樓夢》中所描寫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過往的繁榮,興衰的歷史,都
有著曹家盛衰的影子。
雪芹生於這一家族的末世,對往日的風月繁華之盛,雖有不無懷戀的感情,
但對於那腐爛的貴族階級,罪惡的封建制度,雪芹又進行了廣泛地揭露,猛烈地
抨擊。關於曹雪芹個人的歷史資料,目前我們知道得還不多。但是,從敦誠、敦
敏的贈詩中,也還是可以稍微看到一點他的性格風貌。所謂「接籬倒著容君傲」
,所謂「傲骨如君世已奇」,都說明了他在淪落、貧困中卻不甘屈服的性格。我
們雖然不相信新紅學派的「自傳」說,卻也無須否認,《紅樓夢》的男主人公賈
寶玉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有著曹雪芹性格的影子。《紅樓夢》開章第一回以石
頭的「夢幻」作為楔子,借頑石的無材補天做了深情的自我嘲諷。賈寶玉出場時
的那兩首「西江月」(第三回)像是說盡了貶詞,卻實際上是唱的讚美詩。能夠
寫出《紅樓夢》的悲劇的天才,在卑污、奸惡、虛偽的貴族世界裡,自然是「無
材」去補綴那封建制度的「蒼天」,而只能拆穿它的荒淫無恥的真相。無材補天
的悲憤,概括了《紅樓夢》的主題。對封建制度的「蒼天」,充滿著憤怒、詛咒
和仇恨的情緒,對被毀滅了的叛逆者,卻唱出了熱情的頌歌。在封建社會裡,做
一塊不同流俗的頑石,雖然造成了曹雪芹一生坎坷遭遇的悲劇,卻體現了作家的
孤傲不屈的精神。「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就是二百年前的曹雪芹不能
被人理解的遺恨。
封建統治階級的必然滅亡的宣判書
處於《紅樓夢》結構中心的,雖然是封建叛逆者的愛情和性格的悲劇,是封
建禮教摧殘下的青年婦女一代的悲劇。但是,曹雪芹並沒有把他的故事局限在婚
姻悲劇的狹小範圍內,而是把它展開在廣闊的社會生活的矛盾裡。愛情和性格的
悲劇衝突,不是個別小人「撥亂其間」所造成的,而是社會矛盾、階級鬥爭的必
然產物。儘管曹雪芹曾一再剖白過他對社會現實的態度:
「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
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
「開卷即云『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
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
「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乃至君仁臣良父
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
《紅樓夢》寫於清代王朝的乾隆盛世,這是清代帝國最強大的時期。由於這
個朝代的殘酷的文字獄,曹雪芹在自己的小說裡,確實是有意地對他那時代的黑
暗政治,不做直接的描寫。但是,作者一生的興衰際遇,畢竟和政治風雲的變化
關係太大了,而《紅樓夢》又取材於這樣一個由盛到衰的貴族家庭,要真實地反
映生活的矛盾和鬥爭,就無法避免對政治生活的描寫,所以儘管作者反覆剖白他
的態度,他的筆卻仍然難以抑止地對當時黑暗的政治現象做畫龍點睛般的揭露和
譴責。
像第四回寫清朝貴族統治的所謂「護官符」:「凡做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
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大鄉紳的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
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做『護
官符』」。
雖然是含蓄的描寫,卻深刻地勾劃出了這個「昌明隆盛之邦」的殘酷黑暗政
治的本質面貌,揭示出建立在這樣社會基礎上的政權,已經走上了不可避免的滅
亡的道路。《紅樓夢》對封建制度的批判,自然並不限於這一方面,它實際上是
對封建制度進行了一次總解剖。和曹雪芹的「假」表白相反,他的筆鋒深深地插
入了封建制度的心臟,解剖了它的毒瘤與膿瘡,暴露了它的黑暗與罪惡,展示了
它的必然走向崩潰的歷史命運。
珠光寶氣的榮寧二府,是清代王朝貴族社會的典型寫照。這個「鐘鳴鼎食之
家,詩書簪纓之族」的圍牆,彷彿是很高的,卻掩蓋不住反射在這個家庭裡的形
形色色的社會矛盾。圍牆外的洪流在衝擊著它,圍牆內的湖泊也時常要掀起不平
靜的波濤。
變幻莫測的一代王朝的政局,不時地給這個家族的統治者帶來風險的警報。
曾經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在確實的消息沒
有傳出來以前,皇帝的陛見,成了籠罩著家族命運的烏雲——「賈政等不知是何
兆頭,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賈母等閤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直到喜信傳來,
「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但是,那「盛筵必散」的「異兆悲音」
,卻仍然不斷地襲擊著人們的心頭。南京的甄家被抄家了,這不過是賈家被抄的
預兆。在曹雪芹的八十回的《紅樓夢》裡,雖然沒有寫到榮寧二府的結局,卻預
示了這種最終的政治命運,反映出清代雍正、乾隆兩朝不同政治集團的貴族家庭
所面臨的險惡風暴。
就是在榮府圍牆裡的家庭生活,也明明暗暗地浸透著貴族派系的矛盾。對外,
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是「一榮俱榮,一枯俱枯」;對內,家政大權和嫡庶繼承權的
爭奪,也在每個家族的內部派系中間展開著。賈史王薛四家族經常是相互婚配的。
榮國府的老太君賈母是史家的,賈政的夫人、賈璉的妻子(熙鳳)是王家的,薛
蟠的母親又是賈政夫人的姊妹。這樣相互婚配的結果,就造成了家族內部的派系
勢力。曹雪芹筆下的榮國府的家政大權掌管在賈政的手裡,實際上是掌管在王夫
人的手裡,可是,賈赦的兒子賈璉、兒媳熙鳳,卻又由於是賈政的內親——熙鳳
是王夫人的侄女,來到榮府管事。而王氏家族在榮國府不僅攫取了家政大權,排
擠了其他派系的勢力,為了鞏固她們的「妻黨」地位,在榮府「繼業」人賈寶玉
的婚姻問題上,也深謀遠慮地製造著「金玉良緣」。她們的飛揚跋扈招來了暗地
裡的嫉妒和仇恨,為了替賈環謀奪傢俬和繼承權,趙姨娘和馬道婆用「魘魔法」
陷害鳳姐和寶玉,就是其中的一例。
在日常的家事中,這種明爭暗鬥,更加比比皆是。一個職位出缺了,大家都
來爭奪。賈元春才選鳳藻宮,是「天大的喜事」,為了省親的誇耀,榮府要大興
土木,於是,賈璉的奶母趙嬤嬤來為她的兒子要事兒做,賈蓉求賈璉安排賈薔;
一件管理和尚、道士的事兒,也產生了矛盾:鳳姐要安排賈芹,賈璉要安排賈芸,
封建制度的潰瘍——貪贓納賄,在家務管理中,也成了合法的存在,……主子間
的派系勢力、派系矛盾,也伸展到奴僕中間去。賴大家、林之孝家、周瑞家、王
善保家(不少是太太的陪房),依靠著不同的主子樹立了不同的派系,而小奴僕
又依附於大奴僕……層層相依,層層相制,「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
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這在封建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司空見慣的互相
仇恨、猜忌、欺詐、陷害等等矛盾和衝突,以多麼生動而複雜的形式,出現在曹
雪芹筆下的榮國府裡啊!它們不僅在貴族成員們的身上打下了烙印,同時也強烈
地影響了大小奴僕們。賈府中上自管家下至低微的丫頭小子,都被捲入這明爭暗
斗的漩渦中而不能自拔。正是在這種複雜而真實的生活環境裡,曹雪芹創造了各
種各樣的鮮明的性格,特別是創造了王熙鳳這樣一個封建統治者的深刻典型。這
樣的社會,這樣的家族,這樣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每時每刻都在開展著這樣的
混戰,怎能不把它引向崩潰的結局呢?
更何況經濟上的豪華、奢侈、揮霍無度,已經為它的死亡種下了不可救藥的
病毒。榮府的三百多口的小王國,實際上是清代盛世整個貴族階級的縮影。他們
整日間忙忙碌碌,爾虞我詐的中心內容,都只是為了自己的享樂。他們吃的是珍
貴的食品,用的是豪華的裝飾。平時揮霍無度已經如此驚人,遇到婚喪大事,就
更以高度奢華糜費展開競賽。榮府為了元妃的省親,修蓋了豪華的大觀園,寧府
為了秦可卿之死,「盡其所有」大辦喪事。而這末世的豪華,比較起四大家族盛
世時期在江南接駕的盛況已經差得多了。
這「功名奕世,富貴傳流」的「鐘鳴鼎食之家」的膏粱錦繡的生活,看來是
多麼迷人!但是,在它的背後,卻浸透著被搾乾了的農民的血汗。看看烏進孝繳
租的那張單子,就可以瞭解,貴族地主階級是用怎樣殘酷的手段壓搾農民了。可
是,他們的貪慾是永遠滿足不了的,見了烏進孝的賬單,賈珍立刻表示不滿地說:
「這夠做什麼的」!雖然搾盡了農民的血汗,也已經供應不上貴族們日益增多的
揮霍,於是,他們只好再加上典當、變賣、借貸,來維持這末世的繁華。然而,
畢竟是末世的繁華了!那破落、頹敗的前景無法掩飾地暴露出來。古董商冷子興
說得好:「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
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
了。」「運終數盡」的悲哀,不時地在襲擊著那些「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主子,
管家的鳳姐說:「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彎子」、「咱們一日難似一日,
外面還是這樣講究」;曾經一度管事的探春,在抄檢大觀園的時候,也說出了她
悲哀的預感:「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
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
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秦可卿臨終托夢給鳳姐的「盛
筵必散」的籌劃和警告,不過是壓迫著這個貴族家庭的現實的陰影。
當然,使作者感到悲哀的,並不是少數有「才智」的統治者們覺察了這種頹
敗的趨勢,而是他們的大多數依然故我地加速著這種趨勢。看看那些貴族「爺兒」
們的形象吧!
賈政是他們中間的唯一的正統人物,但他只有一副靈魂空虛的假道學面孔。
除了庸俗的八股科舉的立身處世哲學,一無所能。他唯一能施展威力的,是用僵
死的道統扼殺賈寶玉的個性。但是,像賈政這樣的正統人物,在這「詩書簪纓之
族」,也還只是一個孤獨的存在;更多的是一些「人形的動物」,賈赦、賈珍、
賈璉、賈蓉以及圍繞在他們周圍的外戚們薛蟠、邢大舅、王仁,完全過著荒淫無
恥的生活。眠花宿柳、偷雞摸狗、聚賭鬥毆,無所不為,特別是性生活的糜爛,
無異於禽獸。封建倫理的道統形式,在他們的手裡已經撕得破碎不堪;焦大用兩
句話概括了這個家族倫理關係的混亂:「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爬灰的爬灰,
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而柳湘蓮只用一句話:「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
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就活畫出這個貴族家庭的潰爛的道德面貌。
用如此深刻的藝術批判的筆觸,在日常生活的畫面裡,真實地、細緻地描繪
出封建貴族階級內部的複雜矛盾鬥爭以及形形色色的腐爛的生活形象和精神面貌,
在我國文學史上,《紅樓夢》是唯一的作品,曹雪芹是唯一的作家。《紅樓夢》
的社會歷史價值在這裡,曹雪芹的批判現實主義藝術才能的主要表現,也在這裡。
自然,它的典型概括的意義,卻遠不止是一個貴族家庭的寫照。外表煊赫內裡潰爛的
榮寧二府,只不過是清代雍乾盛世統治階級的象徵。它用藝術形
象啟示給人們的,是這裝潢得非常漂亮的「昌明隆盛之邦」,實際上是滋生著各
種毒菌的腐爛的機體,愈是那「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就愈是埋藏著
最骯髒、最見不得人的事物。不管它怎樣修飾、裝潢,也都無法掩蓋它的腐朽不
堪,也都挽救不了它的即將崩潰的歷史命運。所以我們說,《紅樓夢》是清朝封
建統治階級,也是整個封建貴族制度必將滅亡的宣判書。
大觀園中的悲劇
封建制度、封建統治階級的一切毒瘤與爛瘡,在《紅樓夢》中,雖然受到了
如此廣泛的揭露、深刻的批判,但是,《紅樓夢》並不是毒瘤與爛瘡的陳列櫥窗,
在這裡,真與假、善與惡、美與醜,形成了強烈的對照。曹雪芹是生活中進步、
光明的事物的熱情的歌者,而且恰恰是借助那「一線光明」的進步事物的悲劇反
抗,照亮了整個黑暗王國的齷齪面貌。
如上所說,處於《紅樓夢》結構中心的,是封建叛逆者的愛情和性格的悲劇,
是封建禮教摧殘下的青年婦女一代的悲劇。《紅樓夢》的廣闊的生活畫面,就是
沿著這中心的悲劇線索而展開的。如果說,形形色色的貴族階級生活的爛瘡,表
現了貴族地主階級自我毀滅的徵兆,那麼,那中心的悲劇,卻展示了即使是封建
統治階級藉以支持它統治的真正的法制、道德、觀念,也是日益暴露出它的不合
理性,日益引起叛逆者的反抗,也同樣要引導出封建制度必然崩潰的結局。
生活如此腐爛、道德如此淪喪的「昌明隆盛之邦」、「詩書簪纓之族」,它
的法制和禮教的外衣,對貴族紈褲子弟,本來已經完全喪失了約束力。但是,建
封統治階級仍然掩耳盜鈴,把嚴格的等級制度、徒有其表的封建秩序和一切虛偽
的正統觀念的形式,看做傳宗接代維持統治的法寶。貴族「爺兒」們對它們可以
視有如無,在實際生活中玩盡各種花招撕毀它,而任何思想上懷疑它們的「神聖
存在」,卻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曹雪芹不僅用辛辣的筆觸揭露了封建制度的這種虛偽的外衣,而且通過青年
叛逆者的生活遭遇,深刻地表現了那窒息靈魂和個性的封建教條,在人的正常生
活裡,是怎樣地難以忍受。
和封建貴族階級的「人形動物」相對照,曹雪芹創造了兩個青年叛逆者——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形象;描繪了大觀園中被封建禮教扼殺的不同階極不同性
格的青年少女的悲劇命運。
交織在這複雜的悲劇衝突中心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和性格的悲劇。
在《紅樓夢》裡,這兩個人物的愛情和性格,是他們生存的畸形環境中的複雜矛
盾所滋育的成果。賈寶玉的形象,在這裡更具有特殊的意義。
毫無疑問,賈寶玉是一個貴族階級的少爺,他像他所出身的這個貴族家庭的
一切成員一樣,是在「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裡,過著剝削階級的優裕
的生活。這種生活不可能不在他的性格裡留下深深的烙印。他的精神面貌固然和
賈璉、賈蓉等「人形動物」,有著本質的差別,但也還是滲透著那一階級的貴族
公子、富貴閒人的情調。這雖是賈寶玉生活環境的真實和性格的真實,卻由於同
樣出身於貴族公子的曹雪芹,對於這一方面缺乏批判的認識和描寫,因而,作者
的濃重的渲染,也就不能不帶有消極的影響。封建時代的舊紅學家和至今仍有一
部分這樣的讀者,他們很少去體會賈寶玉的叛逆精神,卻非常羨慕他的脂香粉氣
的「溫柔富貴之鄉」的生活,這固然是這一部分讀者本身的不健康的欣賞趣味,
但也反映出了賈寶玉的性格以及創造這一性格的作家的反封建的局限性。
不過,和整個貴族階級的形象相對立,賈寶玉的性格卻充滿了叛逆精神。它
是當時啟蒙的民主主義思潮,在叛逆的貴族青年一代中的反映,又是貴族階級內
部重重矛盾的合理產物。賈寶玉自幼就生活在父親賈政的暴力管制和祖母的嬌養、
籠愛的矛盾中。在賈政看來,賈寶玉必須被訓練成一個貴族階級的忠臣孝子,才
不辜負皇恩祖德。而在賈母的心目中,這愛孫乃是膝下解悶的「玩物」。她要把
他嬌養在內幃,以逃脫賈政的管教。這兩種教養的方式,雖然時常產生矛盾。而
忠實於封建倫理觀念的賈政,卻是處於被動的地位,不得不經常在被迫的情況下,
放鬆了對他兒子的管教。賈寶玉的性格就是在這種特殊的環境裡得到了接觸民主
思想和反封建「邪統」的機會,發展了叛逆性格。
混跡在內幃,雖然使得賈寶玉的性格浸淫了脂粉的香氣,而內幃少女們的比
較潔白、單純的生活,特別是出身於下層的丫頭們的優美的靈魂和身受的踐踏與
摧殘,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叛逆精神。男性貴族的腐爛和醜惡,未婚少女
和丫頭們的優美靈魂和不幸遭遇,在他的思想感情上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得出了
完全違反「男尊女卑」的結論:「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
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也正是由於這種不滿封建禮教摧殘
婦女的啟蒙的感受,使得這個貴族公子,在—定程度上擺脫了階級的偏見,把他
的同情傾注在那些受封建勢力壓迫的青年婦女的身上。他和大觀園中丫頭們的關
系,雖然也烙印著貴族公子的思想和生活的痕跡,卻表現了他對等級制度的抗議。
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也使賈寶玉在一定範圍裡得到了自由發展個性的機會。
他厭惡封建貴族的繁文縟禮,厭惡禮教,厭惡他自己未來的封建官僚的前途,反
對科舉制度。他無心於讀死書,不專心八股文的修養,而且批評封建的仕途經濟
學問,是說「混賬話」,批評熱心於功名利祿的人是「沽名釣謄之徒」,「國賊
祿鬼之流」,說那是受了「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
之害。對封建的文化教育,也提出了深刻的懷疑,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
人自己不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除四書,杜撰的太多,偏
是我在杜撰不成」,基至把「文死諫,武死戰」的「君子殺身以成仁」的最高封
建道德,也說成是毫無意義的「胡鬧」!
由於時代和階級的限制,賈寶玉的啟蒙的民主主義思想,並沒有完全突破封
建貴族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特別是貴族公子的生活的烙印,使他在強大的封建勢
力面前,對出路的探索,往往墜入悲觀主義的思想泥淖。但是,他對封建主義的
精神道德,敢於提出如此大膽的懷疑和否定,輕蔑和憎恨,在當時已經是難能可
貴的了!
賈寶玉這樣的「行為偏僻性乖張」,在這個貴族家庭裡,不能不是大逆不道,
不能不產生尖銳的矛盾,不能不構成悲劇的衝突。第三十三回,賈政痛打寶玉時
的決絕的言詞:「明日釀到他試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不如趁今日一發
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正表明了封建統治者對他的叛逆精神的預感。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不過是他們的叛逆的思想和性格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他們的愛情也滲透著他們和封建制度的悲劇衝突。在這樣腐爛的貴族家庭裡,性
關係的混亂,已經達到了最卑劣的程度,男性貴族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偷雞摸狗,
荒淫無恥,其間根本談不上任何愛情關係的存在,但這一切卻可以得到統治者公
開地默許和庇護,第四十四回王熙鳳向賈母訴說賈璉胡作非為的時候,賈母反而
「笑道: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
…」,甚至連「爬灰的爬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也都沒有受到過明顯的反對,
可是,青年男女間自己做出的愛情選擇,卻是要遭到絕對的禁止和摧殘。同是這
位賈母在五十四回對忘了父母、忘了書禮「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佳人的長篇
議論,完全可以看做是對寶黛愛情提出的警告。男的可以隨意玩弄女性,可以占
有三妻四妾,女的卻不能有任何自主的愛情;貴族公子可以任意地蹂躪下層婦女,
而在真正的婚姻問題上,卻只能由父母去決定,不能有自己的選擇,這就是千百
年來的封建的婚姻制度。大觀園中的婦女不過都在重複那千百年來共有的命運。
年輕的女兒們,有哪一個得到了自己的幸福呢?才選鳳藻宮的賈元春,雖然給賈
家帶採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而她自己卻悶死在深宮之中了。軟弱的
迎春,婚後受到了狠毒殘暴的折磨:「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才志精明」
的探春,在作者的心目中;是怎樣一個能有所作為的婦女啊!最後也逃不過遠嫁
受苦。嚮往榮華富貴的尤二姐,被暗害而死,勇敢的尤三姐也沒有逃出現實的魔
掌而被迫自殺。主子尚且如此,女奴們的遇遭就更加悲慘了。金釧被逼投井而死、
晴雯、司棋被逐屈枉而死;被賈赦看中了的鴛鴦,也不可能有更好的結果。出身
愈貧賤、結局就愈慘。這腐爛而殘忍的生活,不能不給少女們帶來絕望的考慮,
於是,惜春、勞官、藕官、蕊官都出了家。這就是大觀園中年輕婦女的悲慘的結
局,誰也沒有逃脫被禮教吃掉的命運。
幾千年來,只有少數人試圖掌握過自己的命運,做過悲劇的反抗。寶黛的愛
情,就是這樣觸犯了封建階級的禮教大防。兩小無猜,培育了他們的愛情的幼苗,
累經磨折,又加深了他們的相互瞭解,大觀園女兒國的花前月下,「西廂記妙詞
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勞心」,那情調雖然也沾染著宿命的悲觀的色彩,卻畢竟
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封建勢力的精神壓迫,迸發出愛惰的火花。
《紅樓夢》中的寶黛愛情的悲劇,多方面地滲透著反封建主義的思想內容。
如前所說,曹雪芹把寶黛愛情的悲劇。展開在廣闊的社會生活背景裡。而寶黛的
愛情悲劇本身,也不僅表現出了他們對封建禮教的反抗,而且顯示了正是由於共
同的叛逆的理想,才把他們引向了生死不渝的愛情。
曹雪芹是通過寶玉、黛玉、寶釵的典型性格和它們中間的複雜的愛情關係,
來揭示這個悲劇的社會意義的。他們中間的「三角」關係,並不簡單是愛情的矛
盾,而更重要的是兩種思想、兩種生活道路的衝突。
在這裡,我們沒有篇幅來探討黛玉和寶釵的複雜的性格內容。才貌雙全、互
相匹敵的薛林雙絕,最初確實在賈寶玉的愛情選擇上形成過矛盾,但寶玉在感情
上終於選擇了黛玉,以至於一直影響到將來的悲劇結局——寶玉不得不由於「都
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而出走,那不只是表現了愛情的破滅,而且是
顯示了兩種思想,兩種生活道路衝突的必然結果。
生活在苦風淒雨中的林黛玉,比之賈寶玉,經受著更為沉重的封建禮教的精
神壓迫。孤苦的身世,傲世的心靈和多愁多病的身體,又融合著極其敏感的詩人
的氣質,確實使得這個貴族少女的感情有著過多的纖細的哀愁,形成了她的性格
的悲涼、陰沉的一面。但是,這樣的性格特點,恰恰是反映了封建的人間關係和
封建禮教加在她身上的悲劇的壓力。那以花自喻的悲哀:「一年三百六十日,風
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道出了她內心的痛苦。而
她又不是一個「安分隨時」的性格,她渴望自由,渴望美好的愛情,敢於衝破禮
教的牢籠做大膽的傾訴,卻不肯在齷齪的環境裡做虛偽的周旋,所謂「質本潔來
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這使她和賈寶玉有了共同的蔑視「世俗」的叛逆理
想——用賈寶玉的話說,那就是她「自幼不會曾過勸他去立身揚名」的「混賬話」
,奠定了他們的生死與共的愛情基礎,但也形成了她的不合乎封建閨範的性格。
這就注定了她的愛情的悲劇命運。
薛寶釵的性格,恰恰和林黛玉相反,她也同樣愛著賈寶玉,但卻很少有真實
感情的流露。她把愛情的希望寄托在周密心機的活動中。她「藏愚守拙」,「隨
分從時」、像王熙鳳所說的:「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依靠著這種「會做人」的周旋,在榮國府那樣複雜的環境裡,和周圍的上下老幼,
無不相處得八面玲瓏,盡得人心,使「金玉良緣」成了「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
雲」的水到渠成的必然結果。但是,像這樣一個封建主義的忠實信徒,一言—行,
一舉一動,都努力奉守著封建禮教、封建秩序的規範,以「女子無才便是德」自
居,她的「溫柔敦厚」、「莊重典雅」,她的「怒於中而不形於外」、「心如城
府之嚴」,雖然可以攫取榮府中寶二奶奶的地位,卻怎麼能得到那逆子之心呢!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在曹雪芹前八十回的《紅
樓夢》裡,我們雖然沒有看到這衝突的結局,而賈寶玉對她的「立身揚名」、「
仕途經濟」的規勸,已經表示了十分憎惡的態度。所以最後和賈寶玉成為夫婦的
薛寶釵,也不可能得到愛情的幸福。封建勢力無情地摧毀了寶黛的愛情,但也沒
有給它的忠實信徒帶來更好的命運。賈寶玉終於為了黛玉的毀滅,為了生活理想
的毀滅,不妥協地出走了。這位封建禮教王國中的「冷」美人——薛寶釵得到了
什麼呢?封建主義的叛逆者和封建主義的奉守者同歸於盡!這是大觀園中的悲劇
的高峰。「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在被封建禮教毀滅的無數少女
的婚姻和愛情的悲劇中,簇擁出了寶黛釵的愛情悲劇的複雜衝突,曹雪芹唱出了
要求個性解放、婚姻自由的叛逆之歌,使他對封建禮教的憤怒譴責,對封建貴族
腐爛生活的無情揭露,更加深沉、更加有力了!
然而,《紅樓夢》畢竟描寫的是大觀園中的悲劇,它雖然受到了新的思想的
衝擊,但又畢竟是在花團錦繡的綺羅風光中培植起來的。那些脆弱的愛情的萌芽,
是對封建禮教的叛逆,卻並沒有離開貴族生活的環境。當大觀園風和日暖的時候,
它們滋生出來,而變天的烏雲一出現,那柔情似水的幻夢,就不堪一擊啦!封建
貴族的主子們,一個「抄檢大觀園」的行動,就使得這女兒國的滿園春色「花開
易見落難尋」了!即使那一對叛逆者——寶玉黛玉——的愛情,雖然有動人的內
容,表現了要求個性解放的強烈願望,但它也依然是在侯門繡戶中產生的,帶著
先天的脆弱。優裕的貴族生活,使他們無力擺脫寄生的依賴性。剝削階級的「富
貴閒人」的惰性,也給他們的叛逆性的愛情,注入了過分纏綿、纖細的嬌花弱柳
的氣質。這一切,雖然是時代的階級的局限性,但由於它是那樣濃重地滲透在藝
術形象的感情世界裡,對今天的讀者,就不能不散播著消極的影響,這是我們必
須加以批判認識的。
《紅樓夢》藝術形象中的兩根宿命的弦
在二百年前,一位出身於沒落貴族的作家,能夠在這樣大的程度上突破封建
主義的世界觀,對封建制度、封建統治階級的生活、封建的倫理道德,進行了如
此深刻而全面的解剖;以預言者的天才,形象地宣告了它們的必將崩潰的不可挽
救的命運,而且寫出了貴族青年一代的不幸的遭遇和叛逆者的動人的悲劇。可以
看出,曹雪芹對他所出身的貴族階級的醜惡,以及被這個醜惡的階級扼殺、摧毀
的美好的事物,是有著鮮明的愛憎感情的。在中國文學史上,能夠用如此錯綜復
雜的藝術形象的世界揭示了封建制度的潰瘍,能夠用如此動人的筆觸,廣泛而深
刻地描繪了封建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而且以他特有的藝術力量做出了現實主義
的批判,可以毫不誇大地說,曹雪芹達到了批判現實主義空前未有的高度;也可
以毫不誇大地說,這個歷史時期的啟蒙的民主主義思想,在這個雖然是沒落貴族
出身的作家的創作思想裡,得到了集中的、鮮明的體現。
但是,曹雪芹畢竟是二百年前的作家,畢竟是沒落貴族出身的作家,他的時
代、他的階級都不能不在他的世界觀裡留下難以磨滅的烙印和陰影。當然沒有任
何人會期望二百年前的曹雪芹具有今天的思想,但是,正確肯定《紅樓夢》的成
就,同時認真地剔除這部作品和這位作家的思想中的糟粕,以便於我們能從無產
階級的立場上閱讀和接受這遺產的精華,卻是必要的。
概括地說,在《紅樓夢》藝術形象的中心,顫動著兩根宿命的弦,一根是對
於貴族社會勢將崩潰的輓歌情緒,一根是對於新生的東西的幻滅的悲哀。它們是
那樣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人物性格的命運裡,又是那樣相互矛盾地滲透著曹雪芹的
世界觀和人生觀,使悲觀主義的色彩相當濃重地渲染了《紅樓夢》藝術形象的境
界,這即使是在過去的時代,也產生過消極的影響。
從第一根宿命的弦來看,那輓歌的情緒浸淫著作家的批判的藝術,它表現了
和《紅樓夢》所揭示的生活世界存在著一定的矛盾。也就是說,曹雪芹雖然相當
深刻地批判了封建制度、封建貴族階級的腐朽生活,但是,對於整個貴族階極和
貴族家庭的破滅,作者在感情上又有著明顯的眷戀和惋惜,這或者表現為對生活
破滅的宿命的歸結上,或者顫動在「恨鐵不成鋼」的哀音裡。從《紅樓夢》藝術
形象的客觀效果來看,榮寧二府的潰敗,是貴族階級的腐爛以及這個階級自相矛
盾自相殘殺的結果,是封建階級崩潰的徵兆,而在曹雪芹的主觀解釋裡,這一切
卻無非是宿命的循環。奏可卿魂托鳳姐的絕命詞:所謂「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所謂「登高必跌重」,「盛筵必散」,所謂「否極泰來,榮辱自古週而復始,豈
人力能可常保的」,警幻預示結局的《紅樓夢》第十四支曲《飛鳥各投林》,第
一回甄士隱的《好了歌注》,對於貴族防極興衰現象的註解,實際上是烙印了曹
雪芹自己思想的陰影。
對貴族階級腐爛生活的無情的揭露,又交織著對於「豪華盛世」的哀悼,也
表現在作者對有統治才能的人物的讚賞的描寫上。還《紅樓夢》中,曹雪芹對於
男性貴族統治者,幾乎都採取了猛烈抨擊的態度,獨獨對兩個有統治才能的女性,
發出了深沉的惋借。一個是王熙鳳。一個是探春。這兩個人物都是小說中創造得
非常成功的典型性格。曹雪芹對於她們性格中的貴族統治者的殘酷的本質,像寫
王熙鳳的受賄、王熙鳳虐殺尤二姐,寫探春的對待親母趙姨娘的態度,不能說完
全沒有否定的批判的描寫,特別是玉熙鳳,她的狠毒貪慾的性格,在曹雪芹的筆
下,被刻劃得淋漓盡致。可是,儘管如此,同樣經過一番貴族生活興衰際遇的曹
雪芹,在憤怒譴責男性貴族的無能和腐敗的感情裡,卻滲透著對這兩位有「統治
才能」的女性的由衷的讚賞。在警幻的十二金釵正冊的題詩裡——「才自精明志
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探春)「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王熙鳳),就顯示出了那種深情惋惜的哀感,而且為了表現她們能夠挽救厄運的
才能,作者還特別辟出三個回目來(第十三回、五十五回、五十六回)細緻地描
繪了她們的「理家」。這都反映了這位偉大的作家雖然對腐爛的貴族階級有著強
烈的憎恨,而在感情的深處,卻還是斬不斷和它的千絲萬縷的聯繫。
第二根宿命的弦,是貫串在《紅樓夢》中的悲劇人物的命運裡。在絕望反抗
中所產生的虛無的觀念是這根弦的主調。曹雪芹如此費心思地製造大荒山還淚宿
債的「神話」為寶黛的叛逆性格蒙上宿命的雲紗,費了如許筆墨借「幻境指迷」
唱那些愛情的虛無縹緲的衰音:所謂「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爾兒女,
何必覓閒愁。」所謂「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都表現了曹雪芹的
悲觀主義的人生觀的暗影。
當然,更主要的是,曹雪芹把這根宿命的弦伸展到人物性格的生命裡去。大
荒山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一段宿椽,變成了封建逆子寶玉和黛玉的現實的悲劇
命運。被統治階級虐殺的一代青年婦女,早在太虛幻境裡就有了注定每個人命運
的底冊,而且現實生活中每個人的詩詞、謎語、酒令、志趣、愛好,以至於部分
人物的名字,都暗合著她們不可避免的命運,渲染著虛無命定的色彩。
這種宿命的悲觀的思想感情的渲染,不能不影響到《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的
藝術,儘管小說情節發展的自然進程,在很大程度上,衝破了這些粘附在藝術形
象上的僵硬的宿命論的外殼,極其廣泛地揭露了現實生活中的矛盾和衝突,顯示
出藝術形象的社會生命,但是,它畢竟不能完全排除掉作家有意識的主觀解釋,
從而,影晌到《紅樓夢》整個悲劇情節的推進,悲劇情節裡的每個節奏的調度,
往往脫離開現實生活的內容,現實生活的進程,而被作家的那種人工圖解的哀調
所左右。
毫無疑問,粘附在《紅樓夢》真實生活形象上的這些消極的方面,也不能不
影響到它對約建制度、封建禮教批判的深度。我所談到的這兩根宿命的弦,在生
活的真實裡,本來是毫無聯繫的,甚至可以說是對立的存在,可是,在小說的情
節裡,它們卻在曹雪芹的宿命的解釋上,糾結成一體了。腐爛的貴族的潰敗,青
年一代被虐殺的命運,都被描成同一的宿命的歸結:
為官的家業彫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
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
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飛鳥各投林))
一切矛盾,一切衝突,在這裡都化解成「前生注定」、「在劫難逃」,誰壓
迫誰,誰殺害了誰,在這裡沒有了是非,不過「一切皆空」而已!這種宿命論的
觀點,和《紅樓夢》裡尖銳譴責過的生活的醜惡形象,熱烈歌頌過的美好理想,
是怎樣的不相融洽啊!但它們卻統一在這位偉大作家的思想藝術裡,而且通過它
的富有特色的筆觸,成為《紅樓夢》整個藝術形象的組成部分,往往使讀者受到
不自覺的感染,特別是不能全面理解那個時代生活的青年讀者,更不容易在色彩
絢爛的藝術形象裡辨認和剔除這些糟粕的毒害。因而,在把《紅樓夢》變為人民
藝術財富的工作中,我們必須嚴肅地細緻地分析這些封建糟粕的內容,以幫助青
年讀者認識《紅樓夢》的真正價值和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