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曹雪芹的書篋及其他
一 二百年來關於曹雪芹的手跡和遺物的一次重大發現
最近,北京發現了曹雪芹的遺篋及其手跡,還有他的「繼婦」在他逝世後寫的悼亡詩。
這是二百年來關於這位馳名世界的偉大作家的遺物的第一次重大發現。它的發現,打破了整整兩個世紀的沉寂,人們終於看到了這位巨人生前的遺物。手澤猶存,墨痕尚在,睹其遺物,想見其為人,人們的心潮久久不能平靜。
這次發現的是一對木製的書篋,書篋左右寬七○·五厘米,上下高約五十一厘米,前後深約二十三厘米。書篋的主人姓張,是一位工人,據說他的上祖為張宜泉,是雪芹生前的至友,著有《春柳堂詩稿》。這一對書篋可能是雪芹謝世後,或在他的夫人謝世後,由張宜泉保存下來的1。兩個書篋的門上,都刻有蘭花,左右相對。右邊一幅蘭花下有一拳石,蘭花上端行書題刻:
題芹溪處士句
並蒂花呈瑞,
同心友誼真;
一拳頑石下,
時得露華新。|左邊的一幅上端題刻:
乾隆二十五年歲在庚辰上巳|在右下角題刻:
拙筆寫蘭|在以上兩段題字的中間上端,另有正楷兩行題刻:
清香沁詩脾,
花國第一芳。|字跡端秀,字體比以上兩段題字都要小得多。兩幅蘭花實是左右相對的,右邊有「芹溪」名字的一幅應是上幅,左邊署年的應是下幅。
以上是書篋外面所能見到的情況。
這書篋門上的兩幅蘭花,肯定不會是張宜泉所作。我們還記得,一九七一年,在香山正白旗舒姓家復壁上留下來的題字中,其下端也有一幅蘭花,同時也有「拙筆學書」、「學題拙筆」的題字。那末,這兩處的畫蘭和兩處的「拙筆××」,是否可能就是一個人呢?這就增加了我們不少想像和考證的資料。
書篋裡面的情況是,在左邊書篋篋門的後壁,糊著厚厚的紙,藏主無意中揭開這層厚紙的時候,見到紙上有「儀禮義疏」(2)、「春柳堂藏書」等字,而在揭去紙後,發現在篋門的背面右邊用端莊凝重的章草寫著:
為芳卿編織紋樣所擬歌訣稿本
為芳卿所繪彩圖稿本
芳卿自繪編錦紋樣草圖稿本之一
芳卿自繪編錦紋樣草圖稿本之二
芳卿自繪織錦紋樣草圖稿本|看來這五個「稿本」的目錄,前兩種很明顯是曹雪芹「為芳卿」「所擬」和「所繪」,應是曹雪芹關於工藝美術方面的著作。後面三種,是「芳卿」自己的著作,這個書篋裡面原來就是存放著這些「稿本」(以及別的著作)的,因此在篋門的後壁寫著這些「稿本」的目錄。這個「芳卿」是誰?看來就是曹雪芹在「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上巳」以後續娶的夫人,「芳卿」也可能是她的名字的全稱,也可能「芳」字是她的名字中的一個字,「卿」字是雪芹對她的愛稱,如《石頭記》脂硯齋批語稱林黛玉為「顰卿」,稱「襲人」為「襲卿」一樣。總之這個「芳」字是曹雪芹夫人的名字中的一個字,這是可以肯定的。這樣我們不僅得到了曹雪芹的墨跡手書,而且還知道了這位雪芹續配夫人的名字,這對於研究曹雪芹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啊!
在這五行字的左邊,則是用挺秀的行書淡墨寫著一首七言悼亡詩。全詩如下:
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諑 羊重克傷,
(喪明子夏又逝傷,地坼天崩人未亡)
睹物思情理陳篋,停君待殮鬻嫁裳。
(才非班女書難續,義重冒)
織錦意深睥蘇女,續書才淺愧班娘。
誰識戲語終成讖,窀穸何處葬劉郎。
現在的第二行和第四行是寫後鉤掉的,它原是此詩的第一行和第二行,因鉤去後把改句寫在右邊,故現在看來成為第二行和第四行了,看原件鉤改的痕跡十分清楚,現在的圖片上也還能表現出來。
以上所述,就是此次及?現的全部情況。
二 曹雪芹的墨跡及其夫人的悼詩是可信的
這次發現,我認為具有極為重大的意義。從右邊書篋上「芹溪」的上款和「並蒂花呈瑞,同心友誼真」等詩句來看,看來是「芹溪」的友人送給「芹溪」續婚的賀禮,其時間是「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上巳。」那末,曹雪芹續婚的時間,肯定是在乾隆二十五年的上巳,也就是三月三日以後,或許是在三月中或末。這樣,我們就可以具體地知道,曹雪芹是在完成了「己卯冬月定本」以後,在開始「庚辰秋月定本」以前續婚的,「庚辰秋定本」,是他續婚以後的「定本」。
這一對書篋具有特殊的紀念意義。為什麼?這不僅因為他的夫人的悼亡詩裡說了「睹物思情理陳篋」,而且更因為曹雪芹的好友敦誠在挽曹雪芹的詩裡說過:「開篋猶存冰雪文」。敦誠「開」的「篋」,很可能就是曹雪芹的夫人「理」的「篋」(雪芹晚歲貧困之極,不可能還有更多箱篋。)那末,這個「冰雪文」是指什麼呢?我認為也很可能是指這部不朽巨著《石頭記》的原稿,當然這兩個書篋裡還有他夫人「自繪」的「編錦紋樣草圖稿本」以及雪芹為她擬的「歌訣」之類的稿子,這是不成問題的。過去說「買櫝還珠」,對於曹雪芹的字字珠璣的《石頭記》來說,恰好相反,是買珠還櫝,《紅樓夢》早已風行天下,風行了兩個世紀了,但它的「櫝」卻一直沒有聽說過,現在則是珠櫝並存了,這是一件多麼幸運,多麼有意義的事啊!
左邊篋門後壁右上端的「為芳卿編織紋樣所擬歌訣稿本」等五行章草,是曹雪芹的親筆。這位偉大作家的墨跡,二百年來還是第一次發現。這一發現,證實了《廢藝齋集稿》中《南鷂北鳶考工志》雙鉤的半頁《自序》,其原稿確是曹雪芹的親筆,而且此雙鉤本的鉤摹者,確是摹得相當逼真的;再從此幅首行「訣語稿本」等語來看,也可證實《廢藝齋集稿》確是不偽,確是曹雪芹的一部重要遺著。
左邊篋門後壁左下端的一首七言詩,是在雪芹逝後,他的夫人在「理陳篋」時「睹物思情」因而寫下的一首悼亡詩,這首詩對於考證曹雪芹的生平,特別是他的卒年以及他逝世時的情景和他的《石頭記》的寫作情況,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詩的第一句,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說曹雪芹與她續婚時,已經在落魄困頓之中,過著「舉家食粥」的生活,但是這位「芳卿」在貧困之中,仍與雪芹結合,甘願相從於危難之中而無怨恨,他們是真正的糟糠夫妻,所以說「不怨糟糠」。這開頭四個字就寫出了這位「芳卿」對曹雪芹的深厚感情。下面「怨杜康」三字,是說曹雪芹因飲酒過多而死,這與敦誠、敦敏、張宜泉等人的詩裡多次提到的曹雪芹善飲的情節是一致的,「怨杜康」三個字,更加證實了曹雪芹確是因飲酒過多致病而死。
第二句也有兩點重要內容:一是關於「玄羊」。所謂「玄羊」,換句話說就是「癸未」。玄武是北方之神,用以代北。《史記·天官書》:「北方水,太陰之精,至冬日壬癸。」所以又說:北方壬癸水。這樣,這裡的「玄」字就成了「癸」字的代稱。羊,在十二干支裡未年屬羊,所以「羊」又是「未」的代稱。合起來「玄羊」就同於「癸未」。這樣,就確證了曹雪芹是死於乾隆癸未年的除夕,即乾隆二十八年,公元一七六四年二月一日。關於曹雪芹的卒年,過去一直有「壬午」「癸未」之爭,現在這個爭論或許可以結束了。二是「重克傷」的問題。重,讀平聲,就是重複,就是一而再。「克傷」就是死亡。「重克傷」就是遭到了兩次死亡。在封建社會裡流行的迷信說法中,有所謂「流年不利」的說法,意即按照封建迷信的觀點,這個年頭對這個人的前途命運很不利,甚至可能死亡;還有所謂「夫克妻」或「妻剋夫」或「克子」的說法,意謂婦女如果是剋夫克子的「命」,那末婚後的一定時期,就會「克傷」她的夫和子,這裡的「重克傷」,就是這個意思。全句的意思就是說癸未年對曹雪芹的流年不利,由於她的命與他相剋,至發生這樣的既剋夫又克子的悲劇。敦誠挽雪芹的詩在「腸回故垅孤兒泣」句下注云:「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這裡也是說在這一年裡,先是曹雪芹的兒子死,接著就是曹雪芹的死。所以這「重克傷」句,與敦誠的輓詩符合。看原跡,這兩句的最初的句子是:
喪明子夏又逝傷,地坼天崩人未亡。
上句就是「重克傷」的意思(3),下句是他的夫人說自己遭到了「地坼天崩」一樣的大禍,自己成了「未亡人」。這最初的兩句,感情也是很真切的,但我們更歡迎她的改句,因為它為我們解決了曹雪芹的卒年問題。
三、四兩句不難理解,但前一句可以使你想像到這首詩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寫出來的,而且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詩也寫在了這個箱子的門板背面,雪芹的墨跡的旁邊的下端,這才是「睹物思情」的具體內容,這個「物」,不僅僅是這個「陳篋」,而且更重要的還有這個「陳篋」上的曹雪芹為自己所題的墨跡,這個「情」,不僅僅是往日的夫妻的感情,而且還有雪芹為自己親題書目的「情」。後一句則可見雪芹逝後身世之蕭條,百代才人,淒涼光景,如在目前。
五、六兩句,上句說自己對雪芹的感情深於蘇蕙對她的丈夫的感情,這是講感情之「深」;下句是說自己愧無「班娘」之「才」,不能續完雪芹的書,這是說自己才華之「淺」。這裡為我們透露了雪芹逝世時,《石頭記》確未寫完。然而究竟是怎樣的沒有寫完呢?是八十回以後根本沒有寫,還是八十回後基本上寫完了,連末回都已寫出來了,只是有些回還有殘缺短少,還有待續補完整,有些回還有待「定本」呢?我的理解是屬於後者,否則很難理解脂硯、畸笏的批能那末具體地提到八十回後的情節,例如「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獄神廟慰寶玉」,「警幻情榜」等等。在這句旁邊鉤去的一句半,上句實即現在的下句,「義重冒」三字則句未寫成,很難懸揣。
七、八兩句,上句是說「戲語成讖(4) ,意想不到;下句是說「窀穸何處」,無地可埋。曹雪芹貧困到不僅生無立錐之地,而且死無埋骨之土,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古典作家中,這樣的身世下場的偉大作家,恐怕也不是很多的。
總起來說,這八句詩(實際是十一句半),深刻地表達了這位「芳卿」對雪芹的無限真摯,無比傷痛的感情,為我們明確了雪芹的卒年,證實了書未寫完,證實了伊子先殤,證實了雪芹因飲酒過多致病而死,證實了雪芹逝後的蕭條身世。總之,這首詩是「芳卿」對於曹雪芹的感情結晶,是研究曹雪芹的十分重要的資料。決不能因為它的不合律而輕視它,甚至定它為「偽作」。
三 釋懷疑論
對於這一對書箱,有一種議論,認為它不大可能是真的。當然,對於一件歷史文物,首先要確證它的歷史真實性,如果是偽作,是贗品,就無絲毫價值之可言。那末,對於這一對署有「芹溪」上款的書箱,同樣也必須首先確證它的歷史真實性。這一對書箱有可能是作偽嗎?我認為不可能,其理由如下:
一、經專門研究明清木器傢俱的專家鑒定,這一對木箱本身,確是乾隆時物,箱面上的刻蘭和題字,也是乾隆時的風格,不是後來刻的。我認為上面這一點,是討論這兩個署名「芹溪」的箱劭?的真偽問題的基礎。這就是說偽造者如果要偽造這樣一對曹雪芹的箱子,他首先要具備這樣一對真正的乾隆時的木箱。乾隆時的木箱雖然不能說找不到,但要找也不是很容易的事,首先你要懂得乾隆時的木箱(普通木箱)的樣子是怎樣的,否則即使有一對舊木箱,你也無從知其是否是乾隆時的式樣。特別是這一對木箱,它不是那種紫檀、花梨之類的雕刻精緻的貴重木箱,那種木箱還比較容易保存下來,也比較容易識別。現在的這一對木箱,是一對極普通的民用木箱,木料是普通的松木,而且其中的一個已經有點朽了,它沒有任何裝飾性的東西可資識別,因此即使偶然得到這樣一對箱子,你如果不是行家,你也不會認識它是乾隆木箱,所以這樣的一個先決條件就不是很容易解決的。
二、箱子的門上,左右都刻有蘭花和題字,據鑒定,這些字畫和它的刻法也是乾隆時的風格。具體點說,箱面上的蘭花和石頭,很明顯是鄭板橋的畫法,鄭板橋生於康熙三十二年,卒於乾隆三十年,他擅蘭竹,為揚州八怪之一。箱面上的題字其書法也是乾隆時的風格,這我們到下面再詳論。這樣作偽者不僅要會書和畫,而且更重要的還要懂得乾隆時期的書畫風格和刻法,如果不深懂這一點,即使會畫兩筆和刻兩下,也不易得出乾隆時的風格來,這一點也不能不承認是一個頗難解決的問題。
三、假如說前面兩個條件都具備了,也就是說這些很難解決的客觀條件都已解決,已經具有作偽的物質基礎和技術基礎了,那末,應該如何來作偽呢?也就是說應該怎樣作偽才能作得像呢?才可以以假亂真呢?現在左邊箱面的右下角,行書寫刻著「拙筆寫蘭」四個字,這是很引人注目的四個字,因為在一九七一年,在香山正白旗舒姓的一間屋子的復壁上,曾發現過一批題壁詩,有兩首題壁詩的末尾,也分別寫有「拙筆學書」和「學題拙筆」。這兩首「無題」詩(因為它沒有題目)的內容是這樣的:
富貴途人骨肉親,貧賤骨肉亦途人;
試看季子貂裘敝,舉目親人盡不親。(5)
歲在丙寅清和月下旬,偶錄於
抗風軒之南幾。拙筆學書。
蒙挑外差實可怕,惟有住班為難大;
往返程途走奔馳,風吹雨灑自嘖嗟。
借的衣服難合體,人都穿單我穿夾;
赴宅畫稿猶可歎,途勞受氣向誰發?
學題拙筆
牆上另有一副對聯,被寫成扇面狀,聯語是:
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
疏親慢友,因財而散世間多。
真不錯。
這「真不錯」三個字,看得出來是因為湊成扇面狀而加上去的,不屬於聯句。據香山一帶民間傳說,上面這副對聯,是曹雪芹的友人鄂比贈送給曹雪芹的,但這副對聯,只存在於民間的口頭傳說中,從未見過書面的記載,這次卻第一次發現在復壁上,因之人們曾認為這些題壁詩主人或直接或間接與曹雪芹有關,或離曹雪芹的時代較近,對曹雪芹在西郊著書的事有所聞知,但當時也有人認為這些題壁詩的時代很晚,到不了曹雪芹的時代,因此否定了它與曹雪芹可能存在某種關係的可能性,也因此,這些復壁上的文字和這所房子,一直未被紅學界的人認為與曹雪芹有關,因之近年來大家也就慢慢地忘記它了。總之,對這個「拙筆」先生或這滿牆的題詩,以及這所房子,至今未被紅學界認為與曹雪芹有什麼關係(6) 。既然這個「拙筆學書」已然被否定了與曹雪芹存在關係的可能性,那末,造假者要偽造曹雪芹的遺物的時候卻偏偏願意在偽造物上自己先打上一個大問號,刻上「拙筆寫蘭」四個字,這樣豈不是以假造假,而不是以假冒真了嗎?世間難道真有這樣的笨蛋偽造者嗎?何況假如這「拙筆寫蘭」等字真是一九七一年以後偽造上去的,那末,這樣的偽刻,是經不起鑒定家的眼光的,這一點是可以毫無疑問的。
有的同志或許想,它不一定是一九七一年以後才偽造的,也許早在若干年以前,連同舒姓復壁題詩上的「拙筆」和木箱上的「拙筆」一概都是那時作偽的產物,不過先後於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七年被人「發現」而已。據我所知,確實有的同志是存在著這樣的疑問的。那末,我們不妨來分析一下,假定它是偽造品,那末,這種偽造可能出現在什麼時候呢?我們知道,一九二一年十一月,胡適寫成《紅樓夢考證》(改定稿),首先確切考證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在這以前,《紅樓夢》的作者問題,雖然從曹雪芹同時代人永忠、明義、袁枚等人到稍後的裕瑞等也都認為是曹雪芹。但都未確考,尤其是以上的記載,概未涉及曹雪芹的卒年問題,因此作偽的上限,最早不能早於胡適考出曹雪芹之前,即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之前。這以後,胡適在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寫出的《紅樓夢考證》裡,第一次提出了「我們可以斷定曹雪芹死於乾隆三十年左右(約一七六五)」的說法。乾隆三十年是乙酉,可以稱之為「乙酉說」。到一九二二年,胡適在《跋紅樓夢考證》這篇文章裡又提出了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九年「甲申說」,到一九二八年二月,胡適改變原說,提出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說」。此後,二十年間曹雪芹的卒年,一直是胡適的這個觀點,一九三○年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對曹雪芹的卒年也採用胡適的說法,定為「壬午說」。到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周汝昌同志據敦敏《懋齋詩鈔》提出雪芹卒於乾隆二十八年「癸未說」,很快,隔了幾個月,一九四八年春,胡適即放棄自己的「壬午說」,改從周汝昌的「癸未說」。這已經離全國解放只有幾個月了。解放以後,「壬午說」和「癸未說」一直未得統一,到一九六一年五月,胡適又發表文章,重新申明回到原先的「壬午說」,不贊成「癸未說」。直至現在,「壬午說」和「癸未說」一直未得到一致的意見。
瞭解了上面這一情況,那末,假定作偽者要偽造這批假古董的話究竟哪一段時間可能性最大呢?一九二一年以前可以不論,因為在這以前《紅樓夢》的作者問題並未被人引起特殊的注意,人們更不曾注意到他的卒年,就是甲戌本上壬午的脂批,那時也還未被發現,故在此以前一直沒有人注意到曹雪芹的卒年問題,一九七一年以後也可以不論,因為一九七一年以後的偽造品是不可能混入耳目的。因此,如果說從一九二一年以後算起,那末最大的可能性是在胡適考出《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以及他的卒年以後到全國解放以前。在這一段時間裡,胡適在《紅樓夢》研究上可以說是權威性的人物,而他的「壬午說」從一九二八年春到一九四八年春,這二十年間,真正是只此一家,並無歧異。作為一個古董商偽造假古董,當然要依附權威的見解,否則就不可信。據此,則如果在這段時間裡偽造這批假古董,他們對曹雪芹的卒年,只能從胡適的說法:一、一九二一年提出的「乙酉說」,二、一九二二年提出的「甲申說」,三、一九二八年提出一直到一九四八年才放棄的「壬午說」,不可能由他們事先研究出一個「癸未說」出來,因為連魯迅都是用的「壬午說」。然而,這木箱上的詩卻是「乩諑玄羊重克傷」,居然是「癸未說」而不是「壬午說」,也不是「乙酉說」和「甲申說」。由此看來解放以前偽造的可能性已經不能成立了。那末,假定它是解放以後偽造的呢?無奈《廢藝齋集稿》早在日本侵華期間就已經出現於世,而且是經過日本人的手的,此人對風箏譜尚存記憶,日本報紙已發表消息,而這個箱子上的墨筆書目的筆跡,又與《廢藝齋集稿》的雙鉤自序為同一筆跡,這樣要把假定的偽造時間拉到解放以後又無法自圓其說。在這樣的左右矛盾之下,這個偽造說哪裡還找得到立足之地呢?
另外,我們應該充分注意到這兩首題壁詩的思想內容,它的文字雖然不算好,甚至有些句子還似通非通,但它的內容卻不是無病呻吟而是對當時的封建社會充滿著憤激不滿之情,可以說這個人的思想,與曹雪芹的思想在不滿當時的現實上有共同之處。《石頭記》第六回己卯本回前詩云:「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在本回劉姥姥初見鳳姐,鳳姐:「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麼還不請進來。」句旁,王府本批云:「還不請進來五字,寫盡天下代(待)窮親戚的態度。」以上所引,與「富貴途人骨肉親」這首詩的內容多麼相似。在復壁上的這兩首詩,署名為「拙筆學書」「學題拙筆」,詩的思想內容,與《石頭記》脂批有共通之處,而這兩個木箱上的「拙筆寫蘭」,又是與「芹溪」的上款連在一起的。那麼這兩處的「拙筆」,難道不正好是互為證明,確證了它們自己的歷史真實性,難道反倒是互相否定,否定了它們的歷史真實性嗎?
四、左邊箱門背面右手五行書目題字的真實性的問題。有的同志認為這五行題字不會是曹雪芹的手跡。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曹雪芹的墨跡,因此對這五行題字抱謹慎的態度,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完全應該的。但是事實總是事實,抱謹慎的態度,其目的是為了準確地分清真假而不是不要分清真假,因此這五行字究竟是真是假,還得分清,不能含糊。我認為它是真的曹雪芹的墨跡,而決不是假的曹雪芹的墨跡。這是彌足珍貴,不可多得的到目前為止唯一的曹雪芹的真跡,我們決不能把真的當作假的。曹雪芹早就說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還有處有還無。」把假的當作真的和把真的當作假的,這兩種情況都是同樣的錯誤,沒有哪一種錯誤比哪一種錯誤好一些的問題,因為這兩種錯誤都是違反客觀真實。由於這個原因,所以這五行墨跡究竟是否是曹雪芹的真跡必須加以認真討論研究,我認為它是真的曹雪芹的墨跡,其理由如下:
1.這五行墨跡,書法的用筆起落波挑完全同於《廢藝齋集稿》中《南鷂北鳶考工志》曹雪芹《自序》的筆跡,拿這五行題字與已發表的《自序》的一頁雙鉤本對照,可以看出,其中如:語、之、為、所、自等字,寫法完全相同1。從這五行墨跡的書法來看,是章草與歐字的結合,它的結體是歐字,而且是近於小歐而不像大歐,但是從它的筆劃的起落和波挑來看,則是帶有章草的筆意的。那末,可不可能作偽者依據《自序》雙鉤的筆跡來摹寫這五行字呢?我認為絕不可能。很明顯的事實是雙鉤本的字體章草的面貌多,它一看就可以看出主要是章草,而這五行題字的主要面貌是楷書,結體端莊挺勁,只是在波挑方面使你看出它帶有章草的筆法,如果作偽者以為《自序》雙鉤本是曹雪芹的書法的真面貌,那麼他為了作偽作得像曹雪芹的筆跡,就要極力追求與《自序》雙鉤本一樣,而不會在整體上給你感到《自序》是章草,而這五行字是楷書帶有章草的筆法。只有是一個人寫的,他才可以根本不考慮像不像的問題,因為對於他根本不存在這個問題,他可以有時寫得草一點,甚至完全出之以章草面貌,有時可以端莊凝重一些,用楷書來寫,但因為他的書法原是章草的底子,所以他的楷書裡必然帊?有章草的筆法,這種情況,對於熟悉書法的人來說,是毫不奇怪的,而對於有意作偽的人來說,是必須避免的,因為這樣做容易使人感到不像。
2.這五行題籤,與《南鷂北鳶考工志》中的十六篇風箏歌訣的題籤,其句法格局,有的是一樣的,有的是同一類型。
3.這五行題籤並沒有落款,沒有任何一條書名下面,或者在最後一條的書名下面總署一個款,叫做「芹溪」或者「雪芹」或者「夢阮」等等,既然要冒充曹雪芹的真跡,為什麼在這關鍵的問題上不落個款,表明「雪芹」的字樣,這樣不是更像真的了嗎?按舊時一般題書籤都是可以落款的,這五行字雖與正式放在書上的籤條有所不同,但作偽者完全可以想一個方式,在這五行題籤的末了加上「芹溪記」三個字,也不能說它完全不可以,完全不合款式,但是它竟然沒有落款,可見寫這五行字的人,初無絲毫作偽之意。難道說這孤零零的五行字就能被人看成曹雪芹的真跡了嗎?用這樣的方法來偽造曹雪芹的真跡是根本不行的,這是誰都一看就明白的,因為任何作偽,都必須把被偽的對象突出起來,這樣才能達到他作偽的目的。現在書寫這五行字的人並未表明是誰寫的,認為它是曹雪芹自己寫的,這是現在考證研究的結果,書寫者並未示意你非得出這個結論不可,怎麼能硬說書寫者有意作偽呢?如果我們今天說這五行字不是曹雪芹寫的,不管這個說法是否符合客觀真實,它這樣說從邏輯上來講是可以成立的,但說這五行字的書寫者是作偽,這就根本不合邏輯。書寫者並未向我們表明或示意這是曹雪芹寫的,說它是曹雪芹寫的是現代人考證的結果,充其量你只能說這個考證的結論不對,怎麼能說書寫者是有意作偽呢?書寫者連有關曹雪芹的名字線索都未留下一點點來,那末他何偽之有?說他作偽,豈不有點太不近情理?
4.還有的人認為這五行字的墨色不分濃淡,無蘸墨初書和逐漸墨枯的痕跡,墨色太均勻。這個問題,第一,事實並非如此,這五行字的濃淡還是很明顯的,尤其是第五行,墨色較前幾行濃得多。第二要充分考慮這是端楷正書,不是行草,雖帶有章草的筆意,但書者是以正楷的筆法來寫的,所以運筆的速度比行草要慢得多,再加它是寫在木板上的端楷,這與寫在紙上或絹上的行草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第三,尤其不能不注意到它畢竟隔了二百多年了,它並未一直被珍藏,它的墨色減退這是必然的,特別是在此次發現過程中,因這些字原被幾層厚紙糊著,因為糊著的紙濕破後才露出板上的字來,結果藏主又用水浸濕了紙用棉花團擦去原用漿糊粘糊在上面的紙,經過這一番皴擦,這些字的墨色就減去不少,成了現在這種情況。至於說為什麼不把書的標題寫在紙上以及不寫在正中而寫在右上端的這類問題,我認為更不能算作問題。寫在木板上而不寫在紙上,這只能說明這個箱子的主人珍視這些稿本,把這些稿本固定地放在這個箱子裡了,所以不寫在紙上。寫在右上端的問題,一是舊時直行書寫習慣總是從右上端寫起往左移動的,原先也許他還不止只寫這五行,還留著準備寫別的目錄,但未寫下去,並非預先為芳卿留下寫悼亡詩的餘地,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
關於這五行題籤我認為它是真的曹雪芹的筆跡,理由已如上述。
五、左邊箱門背面左手下端七言悼亡詩的真實性的問題。這首悼亡詩,我確信他是曹雪芹夫人的墨跡,它同樣是彌足珍貴,不可多得的。這首詩,決不如曹雪芹的《琵琶行傳奇》七律的另六句那樣可以擬作。其理由如下:第一詩的稱謂語氣,完全合於曹雪芹夫人的身份。詩的第一句「不怨糟糠怨杜康」,這「糟糠」兩字只能用在「夫妻」關係上,這就確定了作詩人和被悼念者的關係是夫妻關係。第二句的原句是「地坼天崩人未亡」,封建時代婦女稱丈夫為「所天」,雪芹夫人是否也有此封建意識,未敢遽論,因之,我們還不能立即以此句來斷定作詩人是女性,但下面說:「人未亡」,則也就是「未亡人」的意思,這就進一步肯定了兩者的夫妻關係,但第四句「嫁裳」,第五、六兩句的「蘇女」、「班娘」,以及末句稱死者為「劉郎」,這些對自己和對亡者的稱謂,都確切無疑地表明作詩人是女性,是妻子悼念丈夫,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一點可以首先肯定下來。第二,這首詩所反映的生活情況,逼真地符合曹雪芹的生平事實,詩中提到這位丈夫的死亡是因「杜康」,因之又稱他為「劉郎」,即晉代名士喜歡飲酒的劉伶,這說明死者是因飲酒過多致病而死的。死者在死亡前先殤了兒子,所以說「重克傷」,說「喪明子夏」。死者是一位作者,死時所寫的書還未寫完,而他的夫人又「才非班女」「續書才淺」無法為他續完。死者身後蕭條,無親友可依靠,連死後的埋葬和成殮都成了問題。死者去世的時間是癸未年。死者遺物中有「陳篋」,「篋」中藏有「物」即遺稿。以上各個方面綜合起來,無一條不切合曹雪芹的身世情況,這就是說,這首詩的生活內容具有高度的真實性。特別應該注意的是,這首詩在反映曹雪芹的生活和身後蕭條景況的時候,不是根據現有的資料概念化地一般的描寫,這首詩具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和難以想像的生活細節,如「睹物思情理陳篋」,「理陳篋」這一細節在任何有關曹雪芹的歷史資料裡都未提到,如是偽作,作者何以憑空想像?我認為這首詩的這一句,恰好是此詩寫作的原因。雖然詩的第一句是「喪明子夏又逝傷」,後改為「不怨糟糠怨杜康」,但詩人寫詩的衝動,感情無法抑制因而隨即提筆寫詩,卻是由第三句表明出來的。也就是說他看到了篋中之物——雪芹的遺稿,看到了篋上的手跡,——為她端端正正寫的這五個稿本的目錄,因之一時感情無法抑制,隨手提筆題在雪芹手跡之旁的下端,她是針對這五行雪芹的手跡而題的,所以這第三句恰好使我們看到這位沉浸在痛苦中的雪芹夫人寫這首詩的思緒的起點。再如「停君待殮鬻嫁裳」這樣的淒涼情景,這樣的真實細節,如非真實生活,身處其境,隔了兩百年的人,如何想像得出來呢?再如「織錦意深」句,並非泛泛用典,而是這位夫人自己確能織錦的,這有曹雪芹的五行親筆題籤可證,又如「誰識戲語終成讖」句,這夫妻之間的戲語究何所指,我們雖然不得而詳,但他們之間有此戲語是肯定的。以上這些真實的生活細節,豈是二百年後的作偽者所能想像?所能懸擬?第三,詩中用到了「玄羊」。「玄羊」即「癸未」已如上述。確實,曹雪芹死於「壬午」還是死於「癸未」是有爭論的,但要今天的人用「玄羊」來代替「癸未」的紀年,把它寫入詩裡,這簡直是不大可能。如果是作偽,那末這個作偽者又必須是熟知曹雪芹的卒年的爭論情況而且自己是站在主張癸未年卒的一派一邊的,而且還要懂得「玄羊」這種比較冷僻的干支代稱,我認為這樣的作偽的條件實在太難了。第四,這首詩無題目,無署名。如果是作偽,為了騙人,那末,他首先要為這首詩立一個聳人聽聞的題目,如「哭雪芹」之類,下面還應該署下款,如「未亡人××」之類,這樣人們看了才會感到這是曹雪芹夫人悼念曹雪芹的詩,才會充分重視它,從而使偽造者得到好處。現在這首詩前面無題目?後面無署名,其所以說它是曹雪芹夫人悼念曹雪芹的詩,完全是考證者們從它的內容推究出來的。因此,按正常的邏輯,假如說這首詩所悼念的對象確實根本不是曹雪芹,而是另外一個人,如果是這樣,那末,你也只能說原先推究出來把它看作是曹雪芹夫人悼念曹雪芹的詩的結論,是完全錯了,是不可靠的,而不能說原來寫這首詩的人是有意冒充雪芹夫人悼念雪芹的偽作,因為這首詩的書寫者根本沒有留名,也沒有題目,這樣「無名氏」的作品,怎麼能說是「偽作」呢?說它是「偽作」那末究竟是誰偽誰呢?不加分析地認定這首詩是「偽作」,這難道是一種唯物的科學的評斷嗎?第五,這首詩從它的七言八句的形式來看,好像是首七律,但實際上它是根本不合律的。首句「不怨糟糠怨杜康」是仄仄平平仄仄平,押的是七陽韻,仄起。按仄起的七律,則第二句應該是平平仄仄仄平平,但現在第二句「乩諑玄羊重克傷」卻是仄仄平平平仄平,根本不合仄起七律的格律,下面各句按仄起七律的格律來復按,都是不合律的。如果這首詩是作偽,那末,作偽者為了求得亂真的效果,就不可能根本不管七律的平仄規律,他必須盡量符合它的規定格律,以取得人們的信任,現在這首詩在格律上是一片混亂,這樣的作偽豈不被人一看就破嗎?這首詩的生活內容的高度真實性和格律上的不合律,恰好說明了作者只是寫她的真實的生活,抒發她的真情實感,而不是在「做詩」,她也並不懂得詩的格律,而且她也無意去求得勉強合律。這種情況只能說明這首詩根本不是什麼偽造,而是雪芹夫人睹物思情的長歌當哭,直遣悲懷。第六,這首詩的第二句「玄羊」的「玄」字,是缺末筆寫作「□」的避諱的寫法。這是康、雍、乾時代避康熙的名字「玄燁」的普通的寫法。在現存的乾隆抄本《石頭記》如己卯本、庚辰本裡,這種「玄」字缺末筆寫作「□ 」字的例子不勝枚舉。當然如果孤立地來看這個字,那末,缺末筆是完全可以作偽少寫一筆的,但看問題應該全面地與其他各方面的有關情況聯繫起來看,因此把這個避諱的「玄」字放在上述各種條件之下來統一考察,那末,它只能成為乾隆時書寫的有力的歷史證據,而不能成為作偽的贓證。
因此,從以上各點來看,我認為這五行題字和這首詩,前者確是曹雪芹的遺墨,後者確是曹雪芹夫人悼念曹雪芹的詩,這兩處的墨跡都是彌足珍貴的難得的歷史文物,是這位偉大作家留下來的唯一的手跡和遺物,決不能等閒視之,更不能憑空地懷疑它是偽作。不充分考慮有關這些墨跡的上述這些具體內容和具體情況,而匆忙地斷定它是作偽,這是不慎重的,也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六、關於箱門上的「題芹溪處士句」(包括全詩及署年)及下款「拙筆寫蘭」的問題。刻在右邊箱門上的上款是「題芹溪處士句」。這個上款,從字面上看題字的是一個人,而被題的詩句應是另一個人所作,即「芹溪處士」所作。如果是這樣,那末這首詩也就是曹雪芹的另一首詩了。但細味這首詩,又覺得不像雪芹所作。曹雪芹的詩作得不是很多的,所以張宜泉說:「君詩曾未等閒吟」,但是他的詩卻別具風調,因此敦誠說「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樊籬」,「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現在看箱面上的這首詩,確是一首極普通的賀人新婚的詩,因此談不上什麼「奇氣」或「詩膽」,所以它不可能是曹雪芹的詩,何況如果是曹雪芹於此時續婚,則更無自己寫這樣的詩以自賀並讓朋友們刻在書箱上的道理。如此說來,那末這首詩應是他的朋友們賀他新婚的詩,這於情理上來說也比較可通,這個「題芹溪……」的「題」字,在詩題裡有兩種用法,一是「寫」的意思,如唐詩宮人韓氏的《題紅葉》,杜牧的《醉後題僧院》、《題桃花夫人廟》等都是;另一種是「贈」的意思,也就是《題贈×××》,如杜牧有《題永崇西平王宅太慰訴院六韻》,杜甫的《題張氏隱居》,於鵠的《題鄰居》等都是。曹雪芹的好友張宜泉的《題芹溪居士》這個詩題,更接近這對書箱上的這個詩題,還有敦敏的《題芹圃畫石》這個「題」字更包括了「寫」和「贈」兩層意思,所以這裡的《題芹溪處士句》也就是題贈給芹溪處士的詩,有點類似杜牧的《題永崇西平王宅……六韻》的句法。由於箱面上有下款「拙筆寫蘭」,我傾向於這首詩可能是這位「畫蘭」的「拙筆」先生題的,這當然是一種推測,而不是論證。
這裡我還要大膽地提出一個問題來,我發現這一對箱子箱面上的題字,其書法的風格,酷象庚辰本上的硃筆批語,尤其是某些硃筆的行書批語,不僅是總的書風非常相似,而且是單個字的寫法,其結體及起筆落筆的筆觸也可以說極為一致。箱面上的行書共四十二字,我從庚辰本脂評硃筆的行書中查出了二十三字,計有下面這些字:題、句、並、花、同、呈、心、頑、石、下、時、得、露、華、新、寫、二、十、五、年、在、上、巳。如第260頁的二個「題」字,第295頁的「寫」字,第321頁眉批上的「句」字,第324頁眉批上的「得」字,第335頁第一行的「寫」字,第338頁硃筆第三行的「頑石」兩字,第343頁眉批的「露」字,第349頁硃筆第四行的「同」字,第360頁上端的「得」字,第381頁上端的「華」字,第424頁硃筆第二行的兩個「新」字,第429頁上的「句」「在」「時」字,第440頁上端的「花」字,第443頁第一行的「露」字,第448頁上端的「題」字,第470頁硃筆末行的「得」字等等,等等,都極相似,這裡無法一一列舉,總之,上述這種情況,它說明:一、這箱面上的四十二個行書字其風格確是與乾隆時的脂評抄者的風格是極為一致的,所以我們說這箱面行書字是乾隆時的風格是有充分的根據的;二、它也有可能兩者就是一個人的筆跡。我的這種判斷自然只是一種主觀的設想而不是科學的結論,因此,我並不是把它當作我的確切的論斷提供給讀者,而是作為一種線索、一種不成熟的想法提供給讀者們作參考。
七、關於左邊箱門上的題句:「清香沁詩脾,花國第一芳」的問題,從詩句看,很顯然是讚美箱面上的蘭花的,但實際上這是雙關的詩句,蘭花也是象徵著被賀的女方的,因此這兩句詩實際上是對雪芹續婚夫人的讚美,其中的「第一芳」除讚美之意外,還寓有女方名字中的一個「芳」字,也就是雪芹手書書目中「芳卿」的「芳」字。其字跡則不像是畫蘭者的筆跡,而像是另一人的筆跡,這究竟是誰?在沒有佐證的情況下就很難懸揣了。順便提到這箱面上的蘭花和題字的刻手,水平是相當高的,在這樣一對松木箱上刻蘭花和刻行書,而能如此傳神,連行書筆鋒的游絲都能保持,這也是很難得的。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這個「拙筆寫蘭」的問題,「拙筆」兩字是否是名字或別號,看來很怪,很不像別號或名字,我最初也一直沒有把它當別號或名字來看,但現在看來,連續三處出現這兩個字,而且是把它放在下款的位置上的,那末在沒有任何別的資料來否定它以前,也就只能把它作為別號來看了。
再有這個「拙筆寫蘭」是刻在左邊箱門的殺?下角的,按照書畫橫幅的習慣,這個位置不該是落下款的地方,如果作為右面箱門上的一幅畫延伸過來的,那倒可以這樣解釋,但在它的左上方又有署年,因此又不能把它看作是右邊一幅畫的延伸。我設想,有兩種可能,一種就是右面那幅畫的延伸,另一種可能或許原來是寫在左邊箱門上蘭花的左下角的,這個地方正是應該落款的地方,或許因為畫的紙長,箱門橫裡不夠長,刻不下,因而被移到右邊的空白處了。當然,對上面這兩個疑點的解釋,只是一種分析,並不一定符合實際,我也並不以為這樣解釋就算解決了問題。但是,我認為無論如何,上面這樣的問題,是動搖不了這兩個書箱和裡面題字及詩句的歷史真實性和它的重大價值的。
四、余論
與這一對木箱密切相關的是一九七三年發表的曹雪芹的佚著《廢藝齋集稿》和一九七一年發現的香山正白旗三十八號舒姓家復壁上的題詩。
關於《廢藝齋集稿》的真偽問題,我同意文雷同志的意見和茅盾同志的意見2,我認為這同樣是一件曹雪芹的重要的歷史文物,它的真實性是無可懷疑的。據日本方面的報導,一九四三年曾在北京華北美術學院教雕塑的日本教師高見嘉十,也就是向日本商人金田氏借得《廢藝齋集稿》交當時的學生孔祥澤描摹的那個人,日本投降後,回國住在富山縣上新川郡大澤野町,一九七六年五月十五日去世,年八十歲。當日本有關方面注意到這個問題對他進行調查時,他已經去世了,日本報紙還刊登了他的照片。但是在他去世前半年,即一九七五年十月,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松枝茂夫教授,曾就《廢藝齋集稿》的事訪問過他,他回答說:「我記得曾讓他(按:指中國學生即此稿的抄存者孔祥澤)臨摹風箏圖,並由我加以修改,此外我就不清楚了3至於那個原藏《廢藝齋集稿》的金田氏,日本投降後,一直下落不明。我認為高見嘉十其人的確實存在和他確還記得摹寫《廢藝齋集稿》中的風箏譜一事的這個事實,起碼說明描摹者所講的這部稿子的來龍去脈是可信的,不是憑空捏造。原來說《廢藝齋集稿》裡的《南鷂北鳶考工志》《自序》的原件是曹雪芹的親筆墨跡,其雙鉤本基本上保持了曹雪芹書法的風格和面貌。我們一向相信這個看法是有根據的,是可靠的。但當時只是孤證,這一說法的說服力常常因為只有孤證而顯得單薄。現在由於這一對曹雪芹藏稿木箱的出現,特別是上面保存了五行曹雪芹的墨跡,可以與雙鉤本對證,這樣它們就互為證據從而確定了曹雪芹墨跡的真實性和他的書法的風格面貌,也進一步確定了《廢藝齋集稿》的真實性和它在曹雪芹研究中的重要地位。
至於正白旗舒姓家復壁上題壁詩的抄者,特別是那副傳說中的對子和署有年月及「拙筆學書」「學題拙筆」等下款的詩,過去一向處於被懷疑和被否定的地位,認為它與曹雪芹無絲毫關係,現在也由於這一對曹雪芹的藏稿木箱的出現,由於木箱的箱面上也署有「拙筆寫蘭」的下款,而它的上款卻正是「芹溪」,因而這兩者之間,也同樣互為證據,原來被懷疑和否定了的這兩首題壁詩(一詩一對)和它的書寫者,現在看來仍有重新研究的必要。復壁上的「拙筆」和箱面上的「拙筆」我認為只能是一個人,而絕不可能是兩個人的偶合4。在「富貴途人骨肉親」這首詩的後面,署年是「歲在丙寅清和月下旬,偶錄於抗風軒之南幾」。這個「丙寅」,過去被認為是嘉慶十一年(一八○六)而不是乾隆十一年(一七四六),現在由於這對木箱上寫明「乾隆二十五年歲在庚辰上巳」,因之這個「丙寅」必然是乾隆十一年而不及?能是嘉慶十一年,而這個「拙筆」也大致可以肯定是曹雪芹的朋友之一。這樣,這一對藏稿木箱,就成為《廢藝齋集稿》和復壁題詩之間的一座橋樑,它的一端因為兩者的筆跡相同而與《廢藝齋集稿》發生了緊密的聯繫,它的另一端因為具有「拙筆」這個奇特的名稱而與復壁題詩發生了緊密的聯繫,由於這三者的這種不可分割的關係,因而它們相互之間也就互相成了各自的有力證據而不可否定了。當然,《廢藝齋集稿》是曹雪芹的佚著,這一對木箱是曹雪芹用來存放不朽巨著《石頭記》的珍貴文物,特別是因為箱門背面還保存著曹雪芹的親筆和他夫人悼念他的親筆題詩,從而使得這件文物放射著特殊的光彩。而復壁題詩的主人究竟是誰,是否就是這位「拙筆」,而他是否就是曹雪芹的朋友,這所住房究竟是誰的住房,除了可以設想抄詩者可能與曹雪芹有某些關係或時代較近外,其他的問題,還有待於進一步的調查研究。
當著《廢藝齋集稿》和復壁題詩各自孤立地出現的時候,用下棋的術語來說,它們兩者都是孤立的「死棋」,但是當第三個因素——這兩個木箱出現以後,它們立即就連成一片,成為了「活棋」了。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告訴我們,認識一個事物,往往需要多次的反覆,多次的實踐,而決不可能一次實踐就認識完成,就把握住事物的本質。那末,對於這位偉大作家曹雪芹的有關文物的認識,同樣也還需要反覆的調查,反覆的認識,我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調查研究和發掘工作的深入,我們在這方面的認識,將會更加豐富,更加全面,更加完整,從而取得更大的成績。
一九七八年二月六日夜十一時半,舊歷丁巳除夕,
曹雪芹逝世二百十四年週年日,寫畢於寬堂。
一九七九年八月八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