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家政觀
家政即治家之道。家政學是關於治家的學問和理論。其內容主要包括家庭結構、家庭功能、家庭關係、家庭倫理、家庭經濟,家庭管理、家庭教育等。家政理論的研究和應用直接關係到家庭倫理生活、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的質量,當今更加引起人們的重視。關於家政這門學問在我國古已有之。早在三千多年前,中國就出現了有關家政方面的教育。它以「禮教」為核心,貫穿整個封建時代。
研究家政固然可以去讀「四書五經」,諸葛亮的《戒子書》,顏之椎的《顏氏家訓》;亦可去讀朱熹的《童蒙須知》,朱用純的《治家格言》。筆者以為以生動形象和直觀而言,《紅樓夢》算得上一本中國家政大全。《紅樓夢》中所描寫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過往繁榮破敗的歷史,都有著曹家盛衰的影子。而「《紅樓夢》中四大家族的破敗,在當時是具有典型意義的」(《曹雪芹和<紅樓夢>》作者李希凡)曹雪芹自己也借石頭之口聲明「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紅樓夢》第一回)
一、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
家庭的地位和作用是家政研究的首要問題。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中國古代政治家對家國關係的精闢論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禮記·大學》)這些話中的一個重要意思是說治國當從齊家做起。只要齊家得法,自然也能治理好國的意思。古人把這視為學做人的大道理之一,謂之「大學」。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禮記·大學》)古人認為本末如樹,根為本,葉為末。「欲治其國,先齊其家。」在家國關係中,家是位於根本的位置上的。較能說明這一點的,莫過於《紅樓夢》中賈氏宗祠的匾聯了。(第五十二回)匾額「星輝輔弼」,讚譽賈氏祖先輔佐帝王如星辰輝耀一般。正因為如此,「衍聖公孔繼宗」才為之書寫「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的對聯。既歌頌了皇恩,更讚揚了賈氏祖先為皇恩效命的功勳,以至子孫將百代繁衍,祭祀不絕。也正因為如此,皇帝乃親自賜匾御筆書聯「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並告誡賈氏家族「慎終追遠」,要他們謹慎從事,教育子孫,恆保祖德。
然而,皇帝之慮終於成為事實。作者自云「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第一回)可以說,《紅樓夢》一書是一部家庭的衰敗史,是一部以家喻國的警示錄。因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第一回)
齊家的「齊」是整治意。古人將齊家看作治國的根本,是因為「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大學》)意思是人能孝親,就可以事君;能敬兄,就可以事長上;能慈愛下輩,就可以使役眾人。因而「孝悌」「慈愛」的思想貫穿了《紅樓夢》全書。
省親一事,賈璉對鳳姐、趙嬤嬤如是說:「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貴賤上分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見宮中嬪妃入宮多年,拋離父母,「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兒,不能一見,倘因此成疾,亦大傷天和之事。所以啟奏太上皇、皇太后,……准椒房眷屬入宮請侯。於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第十六回。)
賈政笞撻寶玉時的一番話,就更加明白。他對著王夫人冷笑道:「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他又對前來懇求奪勸的眾門客說:「你們問問他幹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勸解!明日釀到他弒父弒君,你們才來勸不成」。他見母親來了,又急又痛,忙跪下含淚說道:「兒子管他,也為的是光宗耀祖」。(第三十三回)賈政是曹雪芹筆下唯一的男性正統人物,榮國府的家政大權掌握在他手中(實際上是掌握在他妻子王夫人手中)。政者,正也。賈政為人端方正直,謙恭厚道。他上述的那些話,充分顯示出他是一個封建禮教的忠實維護者。也可說是曹雪芹自己的心聲。賈政亦因此受到皇上的青睞。「皇上見他人品端方,風聲清肅,雖非科弟出身,卻是書香世代,因特將他點了學差,也無非是選拔真才之意」。(第三十七回)
寶玉是作為封建家庭叛逆形象出現的;然而在孝道這一點上也不例外。第三十七回中有這樣的文字:「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園裡才開的新鮮桂花,不敢自己先玩,親自送與太太,老太太。「老太太見了,喜的無可不可,見人就說:『倒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又有二奶奶在傍邊湊趣兒,誇寶二爺又是怎樣孝順……」
就連作者稱之為「呆霸王」「濫情人」「貪夫」的薛蟠,也會說出「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媽,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氣,妹妹煩惱,連個畜牲不如了!」「口裡說著,眼睛裡掌不住掉下淚來。」(第三十五回)以至脂硯齋持地為此批文稱道「呆兄亦是有情之人。」
還有「那長輩的,想他素日孝順……」的秦可卿(第十三回);「素日孝敬老太太,疼愛下人」的鳳姐(第五十一回);「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的薛姨媽等等,皆是知孝能孝之人。按儒家的觀點,「孝」是所有「教化」的出發點。「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也」。(《孝經》)儒家認為,從一個人對待自己父母的態度,可以推斷他對人、對國家、對社會的態度。只有對自己父母孝順的人,才能對國家忠。故有「求忠臣於孝子之門」之說。
「弟者,所以事長也」是齊家的第二個論據。寶釵說,寶玉雖然不願要人怕他,但「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第二十回)說明有關家道的這些理論是十分深入人心的,連寶玉也不能小視。
至於慈者,《紅樓夢》中莫過於賈母了。正如劉姥姥說的:「我們老太太最是憐老惜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的那些人。」(三十五回)這話從劉姥姥口中說出,固然有不少奉承的成份;但賈母即使在世轉時移、賈府每況愈下的情況下,依然享有崇高的地位,這與她深明大義、治家有方是分不開的。
寫作《大學》的人進一步申說了治國必先齊家的意思:「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故治國,在齊其家。」曹雪芹在「惑奸讒抄撿大觀園」這一回目中借探春的話寫道:「——你們別忙,自然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這段話表面上看是代表了大觀園內女兒們對抄撿一事的申訴和不滿,實則包含了深刻的內涵。與其說是探春敏感地預覺這一醜事的嚴重含義,為這大家族未來的災禍擔心;毋寧說是曹雪芹自己對家事國事思考的心聲。清代自雍正帝登極始,皇室內訌,政海因此波濤迭起。江南三個織造先後被撤職。雍正六年初,曹雪芹「嗣父」曹頫\在元霄佳節之中被罷職抄家。時曹雪芹年已十三、四歲。這場「大驚大險」的巨變對他的影響是極大的。這一回與緊接著的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明白無誤地暗示了賈府衰敗的主要原因來自內部。除了七十五回的夜宴時間安排在中秋而不在元霄佳節這一點創作上為逃避文字獄略施的小技外,沒有理由懷疑這不是曹雪芹在指「嗣父」被抄之事。另據最新研究,《紅樓夢》的原作者是曹淵。曹雪芹是曹淵的豐潤本家幼弟,是《紅樓夢》的再創者。(楊向奎《關於「紅樓夢」作者研究的新進展》1994年3月9日《中國文化報》)由於襲職織造人選問題,曹寅(雪芹祖父)和曹宣兄弟不和,曹淵受到曹宣排斥。又由於種種原因曹頫\繼承曹寅,曹頫\死後又由曹頫\繼任。作為《紅樓夢》原作者的曹淵同樣對這種人生夢幻,世態炎涼、家族中「自殺自滅」的感受深切。即使由他來抒發出前述的議論也是合乎情理的。不論是原作的曹淵還再創者的曹雪芹,他們確實「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紅樓夢》甲戎本第一回眉批)
在寧榮二府中,貪戾的又何止一人。這裡不妨仍引探春之語:「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鳥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七十五回)在其他回目中類似的語句甚多。如「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七十二回)「沒縫兒的雞蛋還要下蛆。」(七十四回)「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六十五回)「牆倒眾人推」。(第五十五回)等等。《紅樓夢》既然要寫出崩潰的必然,「召禍之實病」,就必定會花大量篇幅和筆墨寫盡家族內部形形色色的矛盾。對外四大家族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對內,家政大權的爭奪也在無時不刻在家庭內部展開。第五十五回寫鳳姐病後,李紈、探春、寶釵三人理家。鑒於他們似乎更謹慎嚴格,故召來「剛剛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的報怨。又如榮府蓋省親別墅大興土木,賈璉的乳母趙嬤嬤來為兒子求事,賈蓉則要求賈璉安排賈薔;甚至連賈璉夫婦為安排一件管理和尚道士的差使也竟然產生矛盾……這樣的家庭,何來的「仁」?何來的「讓」?何來的「齊」?
齊家的目標,筆者揣度曹雪芹追求的是「榮」「寧」「安」「平」「靜」。理由是曹雪芹把故事安排在「榮」「寧」二府,恐不是信筆所為。正如賈府的「賈」和「甄土隱」不是信筆所至而有所寓意一樣。「榮」者從正面看是繁茂、盛多意。家庭繁盛,誰不希冀?若依跛足道人反看「風月寶鑒」呢?則榮的反面是辱也。曹雪芹的嗣父曹頫\被罷官抄家,在那時是奇恥大辱之事。如此理解應是符合邏輯的。又如第十一回「方纔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都持名帖送壽禮來。」這四郡王的命名恐也不是信手掂來。「安」是安定、安全意,「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易·系辭下》)「平」是治理有序的意思,亦有安定和豐碩之意。「寧」是平安意。「首出庶物,萬國咸寧。」(《易·乾》)而「靜」則強調其雅了。如此串解的「佐證」之一有「這『女兒』兩個字極尊極清淨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第五回)以「瑞獸珍禽」喻賈珍賈瑞這兩個「禽獸的人」(第十一回)。佐證之二見襲人語:「要這樣起來,連平安也不能了」。(第三十四回)佐證之三,張道士先呵呵笑道:「無量壽佛!老祖宗一向福壽康寧,眾位奶奶納福!」所獻的敬賀之禮也是「只見也有金璜,也有玉塊,或有『事事如意』,或有『歲歲平安』……」(第二十五回)佐證之四:誰想賈母見寶釵來了,喜他穩重和平。(第二十一回)佐證之五: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第五十三回)連賀禮菜餚都要冠以吉祥字樣,何況府名。筆者以為,「安」「平」「寧」「靜」不也是現代理想家庭的極致境界麼?
二、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園
如何才能實現「榮」「寧」「安」「平」「靜」的治家理想呢?曹雪芹認為,像榮府這樣從上到下也有三百餘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亂麻一般」的家,是需有個「頭緒」和「綱領」的。(第六回)
這個頭緒和綱領便是「禮」。禮指禮教,中國古代按名位而定的禮儀等級制度和行為規範;是用來規定人際關係的親疏,判斷嫌疑、區別異同,明辯是非的準則。孔子在《論語》中曾說過「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的話;強調「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要求人們「克己復禮」。認為「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曹雪芹全面接受並用《紅樓夢》闡釋了儒家的這一思想。也即是劉姥姥的那句話:「……怪道說,『禮出大家』。」(第四十回)培茗也說:「……第二,禮也盡了。」「就是家去聽戲喝酒,也並不是爺有意,原是陪著父母盡個孝道兒」故寶玉才說了「所以拿這個大題目來勸我。」(第四十三回)還有賈母不止一次稱道王熙鳳「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第七十一回)等等,都在說明作者十分在意這個治家的「大題目」。
孟子說:「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園」。(《孟子·離婁》)諸葛亮說:「治國之政,其猶治家,治家者務立其本,本立則末正矣。」「故本者,經常之法,規矩之要」。(《諸葛亮集·文集·治國》)規矩的本意是工具,後引伸為規範。據說在武梁祠漢代石刻上。女媧伏羲手中拿著的,就一個是規,一個是矩。由此可見在中國歷史上,人們是如何重視規矩的。在《紅樓夢》中,探春自覺「並不敢犯法違禮」。而且一再強調「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欽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曲……」(第五十五回)寶釵也說「皆因看的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蹈距,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第五十六回)還有其他人說的「這正是大家子的規矩」。(第五十四回)「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盡知的。」(第五十七回)「越大越沒規矩」「寶釵等知他家規矩」。「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兒……」「難道『親不隔疏、後不僭先』也不知道?」(第二十回)「你也不用到我這邊來立規矩」。(第二十五回)「單你們,有一百個也不成體統。」(第五十六回)等等。統觀上述的「規矩」、「分寸」、「體統」不外兩類意思。一是處理家務的制度、慣例;更多指的是家庭中處理人際關係的準則,也即是「禮」。
儘管賈、史、王、薛四家是那樣虛偽,一方面口口聲聲講規矩,講分寸、講體統、講正經;一方面「操克奪之權」「暴殞輕生」(賈政語。第三十三回)。「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焦大語。第七回)「除了那兩個石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柳湘蓮語。第六十六回)但作者還是寫了幾個「極尊貴」「極清淨」的「小才微善」的異樣女子。在這些女子身上是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和追求的。儘管封建禮教中的糟粕應予剔除,但其中有關處理家庭成員關係和處理家務的許多基本原則,如能賦予符合時代要求的內容,仍是有借鑒價值的。以父子關係而論,《紅樓夢》中對賈政的描寫令人玩味。賈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梁輕薄之流。」(第三回)首先這個名字就很有意思。「政」通「正」。正直,公正意。指人的行為正派。古籍中有「子瑕,佞臣也,夫子因之,非正也」。(《鹽鐵論·論儒》)而「存周」的「周」未嘗不是指儒家經典「周禮」。把「存周」理解為保留繼承周禮不也合乎邏輯嗎?聯繫到他是曹雪芹塑造的極少正統人物之一,第三回的上述評語把他和賈祠中祭祀的「勳業有光,功名無間」的榮寧二公——榮國公賈源、寧國公賈演並列,說他「大有祖父遺風」,是順理成章的。
公正地說,賈政對於寶玉還是充滿親情的。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賈政的用意一是讓寶玉展露才華,以博得眾人稱讚,二是賈政深知賈妃寵弟,有讓賈妃高興之意,三是當寶玉出奇制勝,眾清客「哄然叫妙」時,賈政是深為陶醉喜悅的。先是笑道:「不當過獎他。」繼而「拈鬚點頭不語」。繼而「今日任你狂為亂道……」繼而一聲斷喝:「無知的畜牲!……方才任你胡說,也不過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忽而點頭道「畜生,畜生!」忽而氣的喝命:「衩出去!」忽而又笑道「豈有此理!」……那種親子之情在這喜笑怒罵中流露得淋漓盡致,溢於言表。至於寶玉被鞭笞一節,一般人均認為賈政過於殘酷暴戾,其實並不盡然。按照「禮」的行為準則,「不學禮,無以立」。「養不教,父之過」。寶玉鄙棄封建禮教,鄙棄仕途經濟,自然是為賈府的規矩所不容的,更何況他與戲子琪官「相與甚厚」,又同情被逼跳井的金釧兒,做出這些所謂「無法無天的事」,自然令賈政大失所望。賈政希望他無時不「慷慨揮灑」,怎能容忍如此「萎萎瑣瑣」並「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廢學業,逼淫母婢」的非禮行為。加之其中由於賈環出於嫡庶間的嫉恨而挑撥,多有不實之詞的情節賈政並未明察,其憤怒至極是很自然的。此固有賈政自己作為封建衛道者行為的必然,不願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名;然家教中嚴格遵守一定的規矩法度,也不可否認是促使他鞭笞寶玉的原因之一。非如此就不是曹雪芹想塑造的代表正統的賈政了。其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賈政在事後確實有悔恨之情。他在聞訊來的賈母面前「直挺挺跪著,叩頭謝罪」。流淚說道:「都是兒子一時情急,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這不也流露出深深的愛子之心麼?
賈政對女兒元春同樣有深深的舔犢之情。這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是難能可貴的。這也不完全是因為元春身為王妃之故。在「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這一回目中元妃向其父說道:「田舍之家,鹽布帛,得遂天倫之樂;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賈政深切理解賈妃遠離父母家人,「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的心情,但又囿於君臣之義,只有違心地安慰女兒而已。他含淚啟道:「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更祈自加珍愛,惟勤慎恭以侍上,庶不負上眷顧隆恩也。」一面是「父子有親」一面是「君臣有義」;一面是父女關係,一面是君臣關係,曹雪芹用一個「含淚」,一個「啟」字,把賈政萬分矛盾而又不能不依「禮」行事的心理表現得入木三分,力透紙背,令人心酸感動。
賈政身為人子,在賈母面前也是盡盡孝道的,並非時時都那麼道貌岸然。在制燈謎一節中,「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賈政來了,眾人拘束,賈母「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知意,卻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與兒子半點?」賈母笑了,要賈政猜謎,言猜不著要罰的。賈政猜了,也念一燈謎與賈母猜,又將謎底「悄悄說與寶玉」讓寶玉告訴賈母有意讓她猜中,於是送上早已備好的新巧賀彩,結果賈母「心中甚喜」。在這一節中祖孫三代其情也殷殷,其樂也融融,不正是一幅榮盛祥和寧靜平安的大家庭風俗畫嗎?
至於「母慈」,筆者以為寶玉之姊賈妃不可不提。「那寶玉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元妃口傳教授了幾本書,識了數千字在腹中。雖為姊弟,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兄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憂。」眷念之心,刻刻不忘。及至省親之時,得知園中所有亭台軒館皆系寶玉所題,高興地稱道:「果然進益了。」按照規矩寶玉系「無職外男,不敢擅入」見自己的已是王妃的親姐姐。元妃也就特地命他近前,「撫其頭頸笑道:『比先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其長姊對於幼弟獨愛憐之之情,由此可見一斑。
禮教所規定的與家庭生活有關的規範是多方面的。除了處理家庭倫理關係的準則外,對自己要求克己復禮。事親要求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教子要求不學禮無以立「,事師要行束滫——送見師之禮,不能與師並行以免失弟子之禮,不能「率爾」以免失應對之禮。穿衣要講究「色」「時」「式」「事」,如弔唁時「不以羔裘玄冠」。食求淡泊、清潔、節制、謹慎、養氣(「食不語」)。居求簡樸、清潔、整齊(「席不正不坐」)。行在車中「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談話則雅言《詩》《書》,罕言「利」,不語「怪、力、亂、神」,等等。這些方面的例子在《紅樓夢》中舉不勝舉。至於家務管理中領東西要對牌、辦事要回,禮單要上「檔子」(檔案),開支有「定則」「定例」等等,更是一絲不苟的。曹雪芹借賈母之口說:「不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第五十六回)因為若「無子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和暫權執事者竊弄威福」起來。(第五十八回)
三、「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
古人云:「政以得賢為本」「為政之本在於任賢」。家政也是政,家庭管理也是管理,也不可缺少人、財、物、時間、信息等管理要素。其中人之要素又是至關重要的。因為人既是管理的主體(管理者),又是管理的客體(被管理者)。「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論語》「公治長第五」)是孔子回答孟武伯的話。其意是說冉求這個人有當縣長的才能;也可以到有車子百輛的卿相大夫之家做個總管,他是完全能勝任的。本文擬以此指喻曹雪芹精心描繪的幾位善治家政的女性,想必是可以的。因為「賢」者,有道德有才能之謂也,《荀子·王制》中就有「尚賢使能」一說。「賢」又有勞苦意。用《詩經·小雅·北山》的「我從事獨賢」來比照《紅樓夢》中幾位治家女姓,亦無不可。
王熙鳳是曹雪芹刻意塑造的《紅樓夢》第二主角(第一主角是賈寶玉——見吳汝昌《從易經到紅樓夢》)。說她是一個精明幹練的當家人在所有研讀《紅樓夢》的學者中恐怕沒有持異議的。而協理寧國府又是她出色的治家才能的一次集中展示。其實,對王熙鳳褒揚的文字比比皆是。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這一回裡,作者就借冷子興之口談賈赦之子賈璉「也是不喜政務的」,「誰知自娶了這位奶奶後,倒上下無人不稱頌他的夫人」「——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競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第二回)
王熙鳳的才能無可置疑和令人愛慕。雖然「機關算盡」「生前心已碎」「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一場歡喜忽非辛」(《紅樓夢曲·聰明累》);但如果因此認為王熙鳳是因聰明過頭,費盡心機謀算策劃而送掉自己性命,似不公允。生活在那樣的時代,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上有壽高、福深、威重的賈母;有極有成算和威勢的王夫人以及公公賈赦、婆婆邢夫人以及賈政、趙姨娘、周姨娘、薛姨媽等需要孝順侍侯(婆婆邢夫人就常與她為難);中有平輩的夫婿弟妹要應對周旋(與賈璉的夫妻關係又日趨惡化);下有數以百計的管家僕人要指派安排(治下的管家奶奶和奴僕們經常乘機生事),王熙鳳能應付到書中描寫的這個程度已屬不易。連她自己也說是「騎上了老虎」,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進退維谷,四面受敵。作為背負「三從四德」桎梏的封建時代婦女能贏得家中絕大多數人的稱道是應給予較高評價的。既如此,對於她表現出來的時代的局限和性格的弱點,又怎麼能用完人的標準去苛求呢?
至於「毒設相思局」「弄小巧用借劍殺人」等情節如果從新審視,又何嘗不可以認為是王熙鳳為了保護自身安全、名份和地位的一種自衛。因為如果不是「機關算盡」「少說有一萬個心眼」「從小玩笑時就有殺伐決斷」,王熙鳳怎麼可能在這兩三百口人的大家庭中立足,更不用說總攬家務了。
曹氏通過王熙鳳關於寧府風俗的概括:「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諉;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第十三回)表明了他對家庭管理種種弊端的針砭。癥結俱明,解決起來就得心應手了。
第二個「脂粉隊裡的英雄」應是探春。曹氏是滿懷贊嘗的心情來描寫這個「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的齊家裡手的。由於生於末世,大廈將傾,「運終數盡」,在這樣的情況下管家可以想像要比平日更加困難得多。在「欺幼主刁奴蓄險心」這一回裡,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吳新登的媳婦拿定主意要「試他(探春等二人)有何主見。」由於探春處理這事有理有節,吳新登家的終於明白,探春是不可小視的,對希望探春殉情拉扯的趙姨娘,探春也不殉私情。「叫我怎麼拉扯?……哪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個好人用人拉扯呢?」這些話何等的理直氣壯。探春還說過「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得依著,偏我改了不成?」「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去了,立出一番事業來」「從哪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等等話語;以及採取的種種興利除弊的措施,如「使之以權、動之以利」(李紈語)「興利節用為綱」(寶釵語),在任用人事上「辛於始者殆於終,善其辭者嗜其利等等,都充分顯示了探春的治家之道(這實際上是曹氏自己的家政觀),至今仍有現實的啟示意義。
著墨不多,卻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秦可卿亦是曹雪芹十分欣嘗的善持家政的裙釵之一。秦氏一出場曹就寫下這樣的褒語:賈母素知秦氏是極妥當的人,——因她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婦中第一個得意之人。(第五回)如果說王熙鳳和探春的齊家才能主要表現於家務瑣事的決斷處置;哪麼通過秦可卿給鳳姐托夢則從根本上表達了作者對治家之道的深層思考。曹氏認為:榮辱自古週而復始,任你百年望族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永保無虞」,因而須「早為後慮」。用秦可卿的話說便是「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若依我定見,趕今日富貴將祖瑩附迫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線糧,祭禮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第十三回)人們可能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作為最晚輩的重孫媳婦會給年長一輩的又很精明的王熙鳳托夢?可卿又根據什麼樣的出身和閱歷在死前給鳳姐傳授甚至帶有某些政治經驗色彩的治家之道?比較合乎邏輯的解釋只能是因為可卿較長時間生活在「造釁開端實在寧」的寧府。王熙鳳歸納的寧府風俗(弊端)秦氏瞭若指掌,或者因為人微言輕,或者因為處境尷尬,不便插手過問罷了。當然在唯物主義者看來,托夢是無稽之談,根本不可能的。
值得一提的還有王熙鳳的陪房丫頭,賈璉侍妾平兒。從回目「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中一個「俏」字,可以看出曹雪芹對其也是十分喜愛的。平兒聰慧、幹練、心地善良。以她如此身處奴隸地位,卻又不能不應命去處理種種複雜冗繁的家務和人際關係,而又能應付自如,處置得體,充分說明她的價值所在。平兒這個角色是不可或缺的,她也因此令人另眼相看。用李紈的話說便是:「……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麼?」李氏還說:「可惜這麼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做奶奶太太看?」(第三十九回)
平兒最突出的恐怕還數公關才能。鳳姐有病了,探春代理家政,平兒陪侍。探春改革弊端,平兒支持探春改革,還說了一番早就該改而竟未改的道理。既不傷害探春,又保全鳳姐的面子,以致於寶釵想「瞧瞧你的(指平兒)牙齒舌頭是什麼作的……他(亦指平兒)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不和也變和了。」(第五十六回)平兒還常說這樣的話:「『得饒人處且饒人』,得將就的就省些事罷」。(第五十九回)「『大事化小,小事化沒事』,方是興旺之家」。(第六十二回)當然平兒也不是一味的迴避矛盾。她十分清楚:「要是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亂折騰起來」是「不成道理」的(同上)。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這是曹雪芹對婦女人才的感歎。(轉引自周汝昌《從易經到紅樓夢》《學習與探索》』94年3期)儘管曹氏稱他所寫的幾個「異樣婦子」都是「小才微善」,然而我們不難看出,曹雪芹對這些「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的脂粉英豪是傾其讚辭之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