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主觀思想與《紅樓夢》的客觀意蘊

曹雪芹的主觀思想與《紅樓夢》的客觀意蘊

曹雪芹的主觀思想與《紅樓夢》的客觀意蘊

曹雪芹

任何科學研究都應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這是學界一致的共識,但實際做起

來卻不盡然。就「紅學」研究中對曹雪芹和《紅樓夢》的評價來講,論者往往不

夠客觀,或失之偏頗,或超越實際,所論有時不能令人信服。筆者不揣淺薄,亦

想就有關問題略陳陋見,以便與諸同好商討。

                                                      一

    曹雪芹是站在他那個時代前列的進步文學家,《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發

展的藝術高峰,這是毫無疑義的。問題是:曹雪芹的進步思想究竟達到了什麼程

度,如何恰當地認識和評價《紅樓夢》中的積極內容及消極因素,對這部作品所

表現的思想主題該作何種闡釋?對此不能不辨清楚。

    馬克思指出:「把某個作家實際上提供的東西和只是他自己認為提供的東西

區分開來是十分必要的。」〔1〕要正確評價曹雪芹和《紅樓夢》,不能不區分

作家「他自己認為提供的東西」和他「實際上提供的東西」,這就是要搞清楚曹

雪芹的主觀思想及《紅樓夢》的客觀意蘊,因為作品的思想,是作品中所描寫的

客觀現實所存在的思想和作家思想的總和。

    誠然,曹雪芹並沒有給我們留下可以研究他的思想的專門性文字材料,甚至

連他的生平事跡材料也極少。但他的《紅樓夢》(準確地說是八十回的《石頭記

》)中卻包含著較豐富的思想資料。例如他的寫作意圖、創作原則、悲劇意識,

以及他關於小說、詩歌、繪畫、建築等方面的許多見解等等。有的很有價值,其

中對文藝美學方面的論述,最為寶貴,在中國古代文藝思想史上亦應大書一筆。

此外,通過對書中的一些人物形象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曹氏思想之端倪。這裡

僅就其悲劇意識和思想矛盾作一述評。

    悲劇意識。

    筆者認為,《紅樓夢》所表現的是人生的悲劇、悲劇的人生這一主題〔2〕

。還須指出的是:在作者的主觀思想中,有一種清醒的、強烈的悲劇意識。這種

意識無時無刻不在制約著他的寫作,這是曹雪芹所以能夠打破中國古典小說、戲

曲常常以大團圓作結的傳統模式,完成《紅樓夢》這部「徹頭徹尾的大悲劇」(

王國維語)的主要原因之一。還應看到,曹雪芹的悲劇意識的內涵是豐富而具有

多種層次的。下面分述之:

    一是作者自己「無材補天」的深重悲哀。在《石頭記》中,作者不止一次地

流露出這一悲劇意識。脂硯齋等人對此也多有批注。如第一回,寫女媧煉石補天

時剩下一塊未用,便棄在青埂峰下。此石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

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後被一僧一道攜到「花柳繁華地」、「溫

柔富貴鄉」中經歷一番,而有了《石頭記》一段故事,又被空空道人抄錄問世。

一般認為,這塊「不堪入選」的石頭即是作者自況。在上述敘事文字中,「無材

補天,幻形入世」句旁,甲戌本有側批云:「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在上段

文字之後又有一首詩,句云:「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首句有側

批是「書之本旨」;後句側批是「慚愧之言,嗚咽如聞」(均見甲戌本)。而在

小說的具體描寫中,作者也通過寶玉喻己少年時「於國於家無望」的種種形跡。

可以推想,作者的這種愧恨和悲哀之情隨著年齡愈大而愈強烈,竟至成為他寫作

《紅樓夢》的內驅力之一。

    二是對癡男怨女愛情悲劇的深切痛惜。兒女之情是《紅樓夢》重點描寫的內

容之一。小說開頭寫賈寶玉夢中來到「太虛幻境」時,第一個去處便是叫「孽海

情天」的地方,有一幅對聯大書道:「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

可憐風月債難償」。「堪歎」、「可憐」四字透露了作者深深悲涼的心境。在曹

雪芹筆下,眾多兒女的愛情或婚姻大多以悲劇而告終。這裡既有寶玉、黛玉這對

青年在長期相處、互為知己基礎上所主張的「木石前盟」純潔愛情的破滅,也有

寶釵和寶玉根據「金玉良緣」的安排而結合,又因後者「了卻塵緣」、棄家為僧

、最終使寶釵獨守空房的不幸婚姻;還有司棋為潘又安,尤二姐為柳湘蓮的悲壯

殉情等等。這些描寫無不摧人淚下,令人惋惜!

    還應看到:在作者筆下,寶玉與黛玉愛情的夭折是命中注定,而寶玉與寶釵

的「行大禮」,既是封建家長的意旨,也是命運的安排。在曹雪芹看來,寶、黛

二人,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一個是「枉自嗟呀」,一個是「

空勞牽掛」,黛玉是為寶玉「還淚」的絳珠仙子來到人世,她「淚盡」而死,與

寶玉有緣相會而無緣結合,其後寶玉方與寶釵完婚。這一點在小說的第一回和第

五回中暗示得很清楚。而《紅樓夢》後四十回中寫在黛玉活著的時候,寶玉就和

寶釵完婚,則是續作者高鶚的安排。他這樣處理,雖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但就

揭露封建家長的狠毒、陰險,並以大喜反襯大悲,造成強烈對比的藝術效果來講

,確有其高明之處。

    三是對紅顏薄命女子不幸遭遇的沉痛悲悼。這一點是曹雪芹最為感傷和刻意

表現的內容,可以說他的「一把辛酸淚」很大程度上是為這些女孩子流的。因為

「為閨閣立傳」是曹雪芹寫《石頭記》的主要目的之一;「千紅一窟(哭),萬

艷同杯(悲)」是他對眾多女性悲慘命運的概括。在小說中,這些閨中人無不歸

屬於「薄命司」,在第五回中的人物判詞和《紅樓夢》曲中,揭示了她們的不幸

遭遇和悲劇結局。無論是身為貴妃的賈元春、才幹過人的賈探春、「脂粉隊裡的

英雄」王熙鳳、教子成名的李紈、清高自潔的妙玉、德容兼美的秦可卿等貴族婦

女,還是「風流靈巧」的晴雯、倍受老祖宗信任的鴛鴦、花容月貌的尤二姐、純

真可愛的香菱,以及金釧、齡官、芳官等出身低賤的下層婦女,一個個「香消玉

殞」、命運悲慘。作者正是飽蘸血和淚,為她們譜寫了一首首輓詩,一曲曲悲歌

。曹雪芹寫造成這一幕幕婦女命運悲劇的原因,雖然有時流於唯心論的宿命論,

但主要還是著眼於社會因素方面,如寫有的是「生於末世運偏消」,有的是「機

關算盡太聰明」,有的是「造釁開端實在寧」,有的是「壽夭多因譭謗生」,有

的是「不得其夫」,受折磨而死,有的是在封建主子迫害下,芳魂消耗……這樣

寫,比其它小說中把女主人公的不幸遭遇純粹歸結為命裡注定或個人性格所致,

更具有社會意義,也見其現實主義描寫的深刻性。這是曹雪芹的討人之處。但我

們又不能否認,作者對整個人生的看法(包括他的悲劇觀)卻是未能擺脫唯心主

義的桎梏(這點後文詳談,此不贅)。這是尚未掌握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論和

歷史唯物論思想武器之前的封建時代文學家所難以避免的。

    四是對貴族家庭由盛而衰的深切惋惜。不少論者都指出:《紅樓夢》的主題

是賈府(或賈、王、史、薛四家)的衰敗。這一說法筆者雖不贊同,但這確實是

曹雪芹著意表現的內容之一。還應指出:八十回的《石頭記》中雖未最後完成賈

府之敗的描寫,但曹雪芹的主觀思想上卻對此有著明確而完整的認識。

    首先,作者在小說開頭用「末世」等字眼概括了賈府的特徵,並通過小說中

人物之口「演說」了賈府經濟狀況的入不敷出和「子孫一代不如一代」,使讀者

對這個赫赫揚揚、已歷百載的「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的現狀及未來有

了一個初步的瞭解和總體的把握。進而在以後的具體描寫中,對賈府中潛伏的上

述危機通過日常生活畫面進行細緻生動的展現,同時又在有關章節中揭示了導致

賈府敗落的另兩種重要原因,即由內部爭奪激烈而出現的「自殺自滅」和因賈府

部分人在外作惡太多而被抄家,最後一敗塗地。此外,作者寫賈府這個貴族世家

的衰落還通過秦可卿給鳳組托夢等方式作側面烘托,又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樹倒猢猻散」,「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忽喇喇似大廈傾」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等來暗示和比喻,極其貼切、鮮明,給人留下了深

刻的印象。

    毋庸置疑,作者對賈府敗落的描寫,也是揮灑著「辛酸淚」的。可以說,賈

府的由盛而衰,正是作者家庭演變的藝術寫照。不少論者說,曹雪芹通過貴族家

庭的盛衰變遷,揭示了清朝乃至整個封建社會走向衰亡的不可挽回的歷史發展趨

勢云云。筆者認為,如果從作品的客觀思想意義上講,此說不無道理。但應當看

到,在作者主觀上,他只是寫賈家(至多包括史、王、薛三家)的敗落,而並非

指清王朝或封建社會之衰亡。這從小說本身及大量脂批中可以得到證明。如《紅

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

先時的光景」,「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云云。第五回作者

在人物《判詞》中多次用了「末世」的字眼,如寫王熙鳳是「凡鳥偏從末世來」

,寫賈探春是「生於末世運偏消」等。這裡的「末世」均指賈家處於頹敗之際。

除榮府外,作者在介紹賈雨村身世時也用了「末世」一語,如說:「這賈雨村原

系湖州人氏,原系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

,只剩得他一身一口……」。而熟知《石頭記》寫作過程的脂硯齋等人也一再在

批語中點明「末世」當指賈府。例如:

    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甲戌本第二回)

    記清此句,可知書中的榮府,已是末世了。(甲戌本第二回)

    第三代。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甲戌本第二回)

    又補出當日寧、榮在世之時,所謂此是末世之時也。(庚辰本第十八回)

    通過脂批,《紅樓夢》所寫「末世」之指,當明白無誤。這有助於我們瞭解曹氏

之悲劇意識。

    五是對整個人生空幻的無限感傷。這是曹雪芹悲劇意識的重要內容和總體體

現,它反映了曹氏對宇宙、對社會、對人生的哲理思考,具體表現為《紅樓夢》

中所流露的濃厚的「色空」觀念。這方面的說教和描寫在小說中多處存在,而在

前五回中表現得最為集中。如《好了歌》、《好了歌》解,以及《紅樓夢曲》之

尾曲「飛鳥各投林」,其中否定了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姣妻孝子等世俗社會所

追求的一切東西,並認為人生如夢,變幻無常,「分離聚合皆前定」。如果覺得

這些還不足以說明問題的話,那麼再看下列材料:

    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磨)

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甲戌本第一回)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樂極生悲,榮辱自古週而復始。(第十

三回)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第一回)

    而在甲戌本《石頭記》的「凡例」之後,有一首籠罩全書大意的標題詩,其中前

四句云:「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

唐。」而在小說的具體描寫中,作者也忠實地貫徹了他的「人生如夢,萬境歸空

」的這一唯心主義的悲劇命題。如「飛鳥各投林」曲中的「為官的家業凋零,富

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

盡,……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生命」均可在小說中得到驗證;脂硯齋

等人也在甲戌本《石頭記》甄土隱所作《好了歌》解之旁,逐句加批,一一指明

甄解所言何人何事,均予以坐實。曹雪芹的「色空」思想還表現在賈寶玉形象的

塑造上。第一回,作者交代那塊「無材補天」的「頑石」被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

攜入紅塵,到「詩禮簪纓之族」備享人間風月繁華之後,仍被送回大荒山、無稽

崖、青埂峰下。上面記載著它「歷經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故事,其經歷過程

被作者概括為「因空見色,由色入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其最終結局是大

徹大悟,了卻塵緣,皈依正果。而賈寶玉正是這「頑石」的化身。這樣的處理,

不僅使這個人物帶有一種神話色彩(作為小說家言,這點本無可厚非),而且給

這個現實性很強的藝術典型蒙上了一層唯心主義的宗教陰影,這就在一定程度上

削弱了這個人物形象應具有的社會意義和全書的思想主題。因為寶玉出家似乎不

是他不滿種種封建約束和周圍環境(包括家庭和社會)的污濁之所為,而是感受

到人生無常,好景易逝而看破紅塵的消極厭世之舉。另有論者指出:「夢幻思想

還表現在它所描寫的大觀園所有主人公的命運上……她們在八十回前和以後可以

預見的結局,無非也是春夢一場」〔3〕。筆者以為所言極是,此不贅述。需要

補充的是,《石頭記》最終以「夢」命名,也是「人生如夢」這一思想的體現。

但是,承認這一點,並不意味著「色空」觀念就是《紅樓夢》的思想主題。

    事實證明,《紅樓夢》中的確存在著明顯的「色空」思想,而這一點從脂硯

齋到俞平伯不少紅學家都曾指出過。卻也有一些論者對此諱莫如深,矢口否認之

,筆者認為,我們指出曹雪芹主觀思想的複雜性、局限性,並不影響他是一位偉

大的文學家;同樣,指出《紅樓夢》中有「色空」觀念,也不影響它是一部文學

史上的小說傑作。因為就《紅樓夢》及其作者來說,畢竟是民主性的進步傾向居

主導地位,而其中的糟粕和局限則是封建時代任何一個作家所不可避免的。列寧

曾指出:「判斷歷史的功績,不是根據歷史活動家沒有提供現代所要求的東西,

而是根據他們比他們的前輩提供了新的東西」〔4〕。對曹雪芹的歷史評價也應

堅持這一原則。這樣,我們就會發現,他的《紅樓夢》是思想上和藝術上均獨樹

一幟的「曠世奇書」。既然如此,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敢或不願指出其缺憾和敗

筆呢?筆者認為,曹雪芹的成功和《紅樓夢》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得力於他深

厚的生活積累和文學修養,得力於他所嚴格遵循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和寫實筆法

。這點後文再談。

    思想矛盾。

    如前所述,曹雪芹作為封建社會的文學家,由於所處時代和階級的局限,他

的思想是複雜的、矛盾的。這種複雜性、矛盾性表現在許多方面。這裡僅從其倫

理觀的角度略述一二:

    有些同志在文章中說:《紅樓夢》的作者用「曲筆」的方式影射和批判了封

皇竽權;通過賈寶玉的藝術形象批判了「文死諫,武死戰」的忠君思想,全面徹

底地批判了封建禮教和「學而優則仕」的人生道路,以及男尊女卑思想、尊卑有

序、貴賤有別的等級觀念等等。這些說法似乎有其合理之處,然細究起來,仍有

欠妥之處。因為他們未能看到曹雪芹思想中的矛盾性及《紅樓夢》描寫中的消極

因素,在評價上有溢美之嫌。

    《紅樓夢》究竟是批判皇權還是歌頌皇權?符合作品實際的答案恐怕是後者

。我們這裡且不說封建社會的人們能否超越他們的時代而否定或批判皇權,僅就

小說本身來看看具體描寫吧。打開《紅樓夢》,「頌聖」的文字雖不多,但也有

好幾處。如第一回寫僧人攜那美玉(即「無材補天」的頑石)欲去那「昌明隆盛

之邦」安居樂業,書中所指自然是封建王朝了;第二回補敘賈雨村革職過程這樣

寫道:「(雨村)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

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龍顏大怒,即批革職」,如此可見皇帝之公正賢明;

同回介紹林如海時又寫道:「原來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經五世起,

初時只封襲三世,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

,又可看當今皇恩之浩蕩;第十六回,當賈璉告訴鳳姐省親之事「有八分准了」

時,鳳姐笑道:「可見當今的隆恩,歷來聽書看戲古時從未有的。」接著賈璉又

講出一番關於省親緣由的話來。不妨抄錄於後:

    賈璉道:「如今當今貼體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

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

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兒

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兒女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

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啟

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安看視。於是太上皇、皇

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旨意說:『椒房

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制,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

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外,不妨啟請

內廷、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踴

躍感戴!」

    如此長篇「頌聖」之文在以往小說亦屬罕見。其中頌揚兩代皇帝「至孝純仁」、

體貼人情,無以復加。有的同志則根據元春省親時與賈母、王夫人相見,「忍悲

強笑」說了句「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就認為這是「對皇室的不滿

和批判」,此種說法是否不夠客觀?我的理解是:所謂「不得見人」,是說她見

不到家裡的親人,或者是很少見到皇上。總之,是元春說她在宮中精神上的孤單

、寂寞。她見到賈母、王夫人時的「嗚咽對泣」,是親人久別重逢時悲喜交集感

情的自然流露。從上述種種「頌聖」文字,批判皇權之說,又何以立足!

    至於寶玉批駁「文死諫,武死戰」等語,表面看是反對忠君,但事實上剛好

相反。因為寶玉接著還有一句話卻被人忽略了,即「這些人死了,置君父於何地

?」顯然,作者借寶玉之口否定的只是那種沽名釣譽式的愚忠。在他心目中認為

:為了君父,為了社稷,那樣去死是不值得的。實質上這正是不折不扣的忠君思

想。

    還有寶玉的所謂「離經叛道」,無論從廣度和深度上都很有限。其思想行為

雖具有一定的「異端」色彩,卻仍達不到封建「叛逆」的程度(賈政打寶玉時,

罵其為『逆子』,說其明日釀到『弒父弒君』,是嚴父責子之語,只是說寶玉不

走正道,終日遊蕩,發展下去很危險)。例如:寶玉罵讀書仕進的人是「祿蠹」

、「國賊」,不願與之來往,且厭惡讀書,與一般紈@1子弟的游手好閒、不

務正業沒有質的多大區別;他不以生長在豪門望族為榮,甚至說:「富貴二字真

正把人荼毒了」,可他又一天也離不開貴族家庭,過著寄生生活,並對這個家庭

的破滅感到惋惜;他追求與林黛玉互為知己的純真愛情,卻又缺少反傳統的勇氣

,不能不等待封建家長的旨意;他主張男女平等,甚至女尊男卑,卻又對男子納

妾表示認可;他常常與優伶戲子、丫鬟奴僕打成一片,不擺「主子」架子,甚至

甘心在女孩子面前「伏低做小」,但有時卻也大耍公子哥兒的脾氣;他喊出「和

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可他又參禪證佛,嚮往萬境歸空的極樂世界;……。如

果我們拿賈寶玉與《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相比,就會發現,在離經叛道方面,

後者的言行更加激進,走得更遠。從賈寶玉性格的複雜性,我們不正可以看到曹

雪芹的思想矛盾嗎?有些同誌喜歡以寶玉挨打的情節來作為「封建衛道者」與封

建「叛逆者」尖銳衝突的「論據」,那麼我們來具體分析一下小說是如何描寫寶

玉挨打的,在作者心目中,寶玉究竟該不該打呢?書中寫寶玉被打的直接原因是

賈政聽了忠順王府來人及賈環的話,知道寶玉「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

荒疏學業,淫辱母婢」之事,便要使用家法教訓了。此時的寶玉,並不為自己辯

解什麼,或認為自己不該打,只是一個怕,趕忙找人給賈母、王夫人通風報信;

打了一陣後,眾門客上前勸阻。賈政氣急敗壞,說道:「你們問問他幹的勾當可

饒不可饒!……」眾人則無話可說。王夫人聞訊趕來,這樣勸說:「寶玉雖然該

打,老爺也要自重」,「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份上……」而賈母

走來制止,也只是罵賈政打寶玉打重了,如說:「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

就禁得起?!「也並不認為賈政不該打兒子。總之,在眾人看來,賈政教訓寶玉

還是應該的,不過不該下狠心往死裡打。即使是當事人寶玉也沒有對自己挨打持

半點異議,因為老子打兒子是天經地義的,況且他做下了該挨打的事。《紅樓夢

》中描寫父子關係的地方還有多處,這些都反映了「父為子綱」的內容;還有「

君為臣綱」的教義,在小說中也有明顯的表現。元春省親回到賈府,賈母、賈政

、王夫人等均嚴格遵循禮教,先向元春跪拜,行君臣之禮;而後元春行家庭之禮

,拜見祖母及父親等人,一絲不亂。要瞭解封建社會的儀禮,《紅樓夢》可說是

很好的教材。「夫為妻綱」亦如此。無論是邢夫人對賈赦、尤氏對賈珍的「夫唱

婦隨」,或是李紈對賈珠的「從一而終」,還是香菱對薛蟠的「舉案齊眉」等都

表現了這一點。還有重嫡輕庶的封建宗法關係,在書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例

如賈探春只認王夫人為母親,王子騰為舅父,而十分賤視生母趙姨娘。王熙鳳則

時常欺壓和打擊趙姨娘,這固然是因為趙氏行為不端,但也與其處於「妾」的地

位有關。這自然引起趙姨娘的不滿。即使是「庶出」的賈探春在人們心目中也難

免矮人三分。如鳳姐曾在盛讚探春才幹的同時,又說:「只可惜她未生在太太(

指王夫人)肚裡。」正因為探春是「庶出」,所以她對此非常敏感,處處要維護

自身的尊嚴,在抄撿大觀園中,當王善保家的「越眾上前」,掀她的衣襟時,她

毫不客氣地堅決反擊。還有寶玉與賈環在家庭中地位的懸殊,以及作者對二人的

褒貶態度也是顯而易見的。可以看出,作者對上述描寫是予以肯定的。這些均足

以說明曹雪芹主觀思想上的局限性。

    但我們還應當指出,曹雪芹嚴峻的現實主義創作態度和寫實筆法,卻常常使

其超越自我,往往能突破自身的局限,使「形象大於思想」,創作出具有豐富而

深刻客觀意蘊和社會意義的作品。

                                                        二

    那麼,《紅樓夢》的深刻客觀意蘊和重大社會意義表現在哪些方面,我們又

應當如何看待全書的思想主題呢?這是又一個必須認真研討的問題。

    如前所述,曹雪芹在總體上對人生、對社會持有消極悲觀的認識和看法。在

小說中,對人間的離合悲歡、盛衰存亡的悲劇作出唯心主義的闡釋。但是在具體

的藝術描寫中,卻能夠以嚴謹審慎的態度和一絲不苟的寫實之筆,對封建社會,

對人情世態,作了真實而細緻的刻畫。正是他的這種忠於生活,敢於如實描寫的

精神,使他的作品處處閃耀著現實主義的光輝,蘊含著深厚的客觀意義,成為一

部具有較高思想和認識價值的不朽之作。

    曹雪芹忠於生活,敢於如實描寫的精神及《紅樓夢》深刻的思想認識價值主

要表現在:

    其一,書中描寫了賈府這個貴族家庭生活上的窮奢極欲,揮霍浪費和經濟上

的日漸枯竭,入不敷出,在客觀上揭示了所謂「康乾盛世」外表下潛伏的貴族階

級的奢侈、腐敗和經濟危機。賈府是一個三代世襲的公侯之家,家底不可謂不厚

;朝廷俸祿、地租剝削加上兼放高利貸,收入不可謂不豐,然因其「生齒日繁」

,「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

,所以到後來竟是「舊庫的銀子早已虛空,不但用盡,外頭還有虧空」,「東省

的地畝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這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樣:「貴族和王公都

感到,儘管他們搾盡了臣民的膏血,他們的收入還是彌補不了他們日益龐大的支

出。」在《紅樓夢》中,作者用了大量筆墨對賈府的日常飲食、服飾、陳設等方

面的豪華奢侈,以及婚喪喜慶的排場勢派作了細緻入微地描繪。從這些描寫可以

看出清王朝統治階級的荒淫、腐敗,從而認識到他們的走向沒落是咎由自取,是

歷史的必然。引人注目的是,作者還特地寫了探春理家這一重要情節。它告訴讀

者:這種經濟上日益陷入窘境的趨勢,不僅精明強幹的王熙鳳無能為力,就在她

借病退居「二線」後,見識和才幹過人的賈探春等採取一系列開源節流的「改革

」措施,也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這種描寫,其意義無疑是十分深刻的。

    其二,書中描寫了賈府家庭關係中的重重矛盾,以及部分「主子」勾結官府

、欺壓良善的不法行為,從一個側面揭示了封建宗法關係的罪惡本質和當時的社

會矛盾。封建社會中人與人的關係說到底是一種宗法關係,而由統治階級所規定

的「三綱」、「五常」則把這種宗法關係理論化、系統化和合法化了。曹雪芹筆

下的賈府,正是時刻籠罩著封建宗法關係陰影的貴族世家。作者既真實地描寫這

個詩書簪纓之族人們之間的「溫情」,同時也入木三分地刻畫了在這種脈脈溫情

面紗下的內部矛盾。如為爭奪家政管理權而發生的房族之爭(賈赦、邢夫人與賈

政、王夫人之間);為家業繼承權而展開的嫡庶之爭(王夫人與趙姨娘之間);

作者還從生活實際出發,既寫了賈府的「富而好禮」,善待下人,也寫了主子與

丫鬟奴僕之間的壓迫和反壓迫的尖銳衝突。此外,作者的筆鋒還伸向賈府以外,

寫王熙鳳、賈赦、賈璉、薛蟠等人勾結地方官吏,為非作歹,謀財、奪物、害命

的種種劣跡。這些描寫正是當時各種社會矛盾的形象反映,因而具有重要的思想

和認識價值。從此種意義上,我們雖不能說曹雪芹是一位脫離舊傳統、舊意識的

民主主義思想家和有著明確目的的反封建鬥士,但他無疑是對封建社會有著深刻

認識,並且敢於正視現實,反映現實的進步文學家。

    其三,書中描寫了賈府男性大小主子們精神的空虛,道德的墮落以及才幹上

的平庸無能,為封建末世貴族子弟的沒落作了真實的寫照。在作者筆下,除賈寶

玉雖「行為怪僻」、「不喜務正」,但聰明俊秀,文才亦佳;其父賈政廉潔方正

,「有祖父遺風」;賈蘭少而好學之外,賈府其餘諸人皆為行屍走肉、「偷雞戲

狗」之類。如寫寧國府的賈敬,一心好道,夢想成仙;賈珍則只知「一味高樂」

,甚至姦淫兒媳;賈蓉亦一如其父,一幅紈褲子弟嘴臉;榮國府的賈赦,雖

承世職,卻寡廉鮮恥,幹盡壞事;其子賈璉,亦是一個「專在女人身上做功夫」

的無恥之徒;至於賈環,則人物猥瑣,心胸狹隘,行為不端,如此等等,把個鐘

鼎之家、詩書之族的兒孫「一代不如一代」的「末世」景況暴露得淋漓盡致。後

繼無人成為賈府所潛伏的嚴重危機,「牝雞司晨」則是這個貴族家庭趨於衰敗的

突出標誌。曹雪芹主觀上雖是在寫賈府的由盛而衰,但在客觀上卻揭示了清王朝

貴族階級子弟荒淫糜爛的生活和頹廢、消極的精神狀態,其社會意義是顯而易見

的。

    由上述三點可以看出,《紅樓夢》所蘊含的客觀意義是遠遠超出作者主觀思

想之上的。那麼這種「形象大於思想」、「客觀高於主觀」的原因是什麼呢?筆

者以為主要有三點:

    第一,作者主觀思想上既有消極、唯心、保守的一面,又有積極、唯物、進

步的一面。在小說創作中,「矛盾著的雙方」必然要表現出來,而後者常常成為

「矛盾的主要方面」而發揮作用,從而使作品更多地表現出進步的傾向。

    第二,《紅樓夢》的成就還得力於作者對現實生活的深切體驗和對封建社會

人情世態的敏銳洞察力。眾所周知,《紅樓夢》是曹雪芹根據自身經歷和「親睹

親聞」的人物、事件為素材寫成的,世態的炎涼,家庭的變故,自身的遭遇,使

他對社會、對人生有著異乎尋常的體察和感受,使他的筆飽蘸著血和淚,真實地

再現人間百態,揭示生活的本質。

    第三,曹雪芹的成功還由於他嚴格遵循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忠於生活,如

實描寫。在小說第一回中,他公開聲稱:「(《石頭記》)其間離合悲歡,興衰

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說明他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

目進行寫作的(當然忠於生活並不就是對生活的實錄,作為文學作品,必有藝術

的概括、剪裁和虛構)。魯迅先生曾指出:《紅樓夢》「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

悉所經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也說明了《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特色。

    綜上所述,曹雪芹是中國文學史上一位思想進步而又有一定歷史局限的偉大

文學家;《紅樓夢》是一部真實反映社會、人生的文學巨著,我們在認識其思想

主題時,既要結合作者的主觀思想,也要看到作品客觀描寫中所體現的重大意義

,從而作出正確、科學的評價。因為,主題是作者主觀思想和作品客觀意蘊的總

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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