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懷陳玉剛同志
猝聞玉剛同志辭世的惡耗,幾乎與蘇國榮同志逝世的通知同時傳來。兩位都是我主持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期間的「同僚」(陳任文化藝術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蘇任戲曲研究所所長),有過相當一段時間的工作關係。只不過.玉剛同志80年代末就已離休,而國榮同志雖也在幾年前退休,卻因與我甘苦相依共同主編《中華藝術通史》,他的患病、惡化、病危,無時不在我的眼前;玉剛同志的不幸消息卻是突然襲來,出於意料之外。
我與玉剛同志相識較早.記得還是在1963年被中宣部借調出來,在林默涵同志領導下寫所謂文藝上的反修文章,與幾位同志聚集在頤和園內的雲松巢,閱讀材料,討論提綱,分工執筆,雖鄰近排雲殿東側,白天卻「避巢」不出,只有夜深人靜時.出來觀賞一下昆明湖的月色,不過,也不排除下午接待一下來訪的友人。
初夏的一天,我的工作單位(人民日報)來電話告訴我,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有兩位同志一定要到頤和園來看看我,意在約稿。現在只記得,玉剛同志就是兩位來訪者之一。我們雖不相識,但都是搞編輯工作的,接談甚歡,我又正想把]962、1963兩年間寫的評論文章編輯成集,而且我當時的「業餘」時間也較充裕,等到最後一篇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的《悲劇與輓歌》(《人民日報》1963年10月7日)一發表,就把這本文集修改、整理完畢,寄交陳玉剛同志,文章20篇,約為20萬字。也很快收到了玉剛同志的審稿意見,大意是多數文章都是針對現實,有的放矢,在文藝戰線起過積極作用,只是評論小說《紅巖》的文章有三篇,似有重覆,可選兩篇,並把三篇稿子一起寄回。我覺得這意見很有道理,乾脆就選了自己認為滿意的一篇,其他兩篇刪掉。接著又收到玉剛同志的來信,叮囑早把文集的書名定下來。
如上所說.當時正是《悲劇與輓歌》發表的時候,而且也收輯在這本文集裡,撫今追昔,回憶起恰同學少年那段不平常的日子,不禁萌生感慨,自作多情,有了兩個「決斷」:一為剛生下半年多的小女兒起學名為「李藍」;二為即將出版的文集定名為《兩間集》。那寓意並不為玉剛同志所知,可能因為我此前出版的文集,有三本題名為《弦外集》、《管見集》、《寸心集》,有個連續性,他很欣賞,回信說書名很好。現在看到玉剛同志的生平訃告中,提到他任責編時印數多、有影響的書目中列有「李希凡的《兩間集》」,才知道他一直沒有忘記這個書名。其實,當時書名寄出後就反悔。因為自覺我那點「觸景生情」,實不配用這兩個字來「紀念」,我不過是有感於個人的友情,而魯迅的「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卻是有感於大時代的風雲驟變,那胸懷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語的。所以立即就寫了信給玉剛同志更換書名,只取其中一篇文章的題名《題材.思想.藝術》,但這書名不知為什麼卻沒有給玉剛同志留下什麼印象,以致他記憶中仍是《兩間集》。
在我寫《題材.思想.藝術》「後記」時,又曾接到他一封信,告訴我書的征訂已超過三萬冊,並向我祝賀。在我這也是有點意外。儘管那時一般文藝評論書籍印數都不太少,而我的評論文集,最高印數的《寸心集》(作家出版社出版),不過16000冊,即使比較暢銷的《論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形象》,也是第三次印刷才到32000冊,《題材·思想·藝術》卻第一次印刷就有了31500冊,不只玉剛同志很高興.我也有點喜出望外了。自然,因為此書出版不久,文化革命就開始了.不僅沒有再得到重印,而且不少文章已成為內部批判對象了。
我和玉剛同志在「文革」後又有了接觸,當然是在《紅樓夢學刊》創刊以後。我當時雖也參加了1979年盛況空前的創刊座談會,並忝為《學刊》編委之一,籌備組也請我審閱過一些來稿,我也挑選過幾篇青年作者的稿件,發表在1980年的《學刊》上,但《學刊》的籌備工作我並未參與。當時全力投入籌備工作的,是胡文彬、劉夢溪、周雷等同志,而負責統籌主編的是馮其庸同志。我是1980年才受命兼職《學刊》主編工作的。玉剛同志則是在《學刊》創刊時已是編委成員了。因為當時我與玉剛同志尚無接觸,也沒有參與籌備工作,所以並未在意《學刊》怎樣「落實」到天津出版的。但我想,出版單位既然是百花文藝出版社,玉剛同志又在那裡工作,自是代表出版社參加編委會工作的。能在當時敢於出版紅學研究的專刊,以開拓粉碎「四人幫」以後的出版新局面,不能不說是既有膽識也有眼光,因為《紅樓夢》只不過是一部文學作品,出一個學術專刊究竟能維持多久?何況當時學術研究刊物還不多,以中國藝術研究院(當時為文藝研究院)這樣多門類藝術研究的高級學府,也不過創刊了兩家刊物,一家是綜合性文藝理論研究雙月刊《文藝研究》,一家就是季刊《紅樓夢學刊》。但誰也沒有想到,《紅樓夢學刊》創刊的第一次印刷,就有85000冊,隨即重印超過100000冊,一時揚名海內外。這可以說是《紅樓夢學刊》的全盛時期,編輯部與出版社合作得很融洽,起橋樑作用的自是玉剛同志。到我開始也作主編時,還與其庸同志、夢溪、文彬同志等,應出版社邀請赴天津「百花」作客,接待我們的,就是玉剛同志與當時的出版社社長林吶同志,他們還宴請我們吃了天津有名的「掛爐烤鴨」。不久,其庸同志赴美講學,我主持過一段編委會的工作,也與玉剛同志接觸得更多一些。
1984年,百花文藝出版社社長易人,陳玉剛同志也從天津調來北京,此時各類學術刊物已遍地開花,「紅學」熱雖然沒怎麼衰退,但「獨佔鰲頭」的時代已經結束。《紅樓夢學刊》印數銳減,讓一家地方出版社出版中央部門的刊物,即使不賠不賺,在商品經濟的時代也是強人所難了,《學刊》終於回到了北京。
玉剛同志調北京後先是在中國文聯出版公司任職,雖不再為《學刊》操心,卻和我時有來往。有一次,他來看我,談起他正在翻譯馬克思青年時代的詩作,問我能不能選幾首在《人民日報》作品版發表一下。當時我正在文藝部分工主管作品版和副刊,以為這是一個好建議,因為馬克思雖是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創始人,也自有其感情豐富的一面,特別是青年時代,所以,他的詩也該是廣大讀者學習和瞭解的。我就同袁鷹同志(文藝部主任)商量,是否可選若干首發表。袁鷹同志是詩人,自是欣然贊同,並說索性選一個版,可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馬克思青年時代詩選》即將出版,《人民日報》這一版詩選的「推薦」,無疑也是對於一位堅定信仰馬克思主義的翻譯家的有力支持。
1986年9月,我調到中國藝術研究院主持工作,陳玉剛已先我來到了院屬文化藝術出版社。恰值社領導新老交替之際,玉剛同志是老出版家,老編輯家,雖年齡偏大,但在當時仍是接班的最適當的人選,所以我們還是向文化部陳述原由,把重擔壓在了他的肩上。玉剛同志不愧為黨培養出來的第一代老出版家、老編輯家,他擔任文化藝術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從他任責編的歷史也可看出,他從未出過一本給出版社帶來麻煩的書。儘管玉剛同志趕上了所謂六十歲「一刀切」而離休的1988年,並出現過小小的誤會,我並未在意。因為那是勤奮一生和獻身革命的老同志,一時都會產生的不適應,而且他也很快地表示了歉意。近十年來他也曾先後作為「識途老馬」,兼任過西苑出版社、大眾文藝出版社的總編,繼續為人民出版事業作出貢獻。在這段時間,我也先後收到他的兩次贈書。一本是西苑出版社出版的中南海珍貴的藏畫集;一本是他重新修訂再版的《中國文學簡史》。在去年《紅樓夢學刊》20週年創刊座談會上也曾見過一面,不料還不到一年,《學刊》又失去了一位老編委!然而.70年代末、80年代初《學刊》的「輝煌」,至今仍然深印在編者和讀者的腦際,所以,每每講到那最初的日子,老「學刊」們都會說一句,陳玉剛和百花文藝出版社的初創之功不可泯!
二000年二月二十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