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李厚基先生
星移斗轉,屈指算來,厚基先生離開我們已是第四個年頭了。96年暑期,天氣溽熱。與此同時,大洋彼岸的亞特蘭大奧運會也正熱火朝天地進行,這給消暑的人們提供了難得的話題。一向喜歡體育活動的厚基先生經常眉飛色舞地向消夏的人們轉述比賽的盛況。但他沒有料到,這種夜以繼日的興奮狀態,對一個腦血栓後遺症的患者來說是極其不利的。7月31日上午10點,他在院中散步時突然摔倒,昏迷了二十天以後,竟溘然長逝了。
厚基先生1931年出生於浙江寧波,那裡自古是小說戲曲的繁盛地域。他在童年時代就經常出入遍佈街頭巷末的書場,沉緬於民間說書藝人的舌辯伎藝,飽受了傳統文化的薰陶。他的中學階段是在天津度過的。1951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後又讀研究生,方向是中國文學史。先後受業於游國恩、林庚、吳組緗等名家門下,潛心攻讀,打下了堅實的文學基礎。對中國古代小說,尤其是《紅樓夢》,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不止一次地提及當年北大擺擂台,由何其芳和吳組緗兩位先生分別按自己的觀點講授《紅樓夢》,大唱「對台戲」的盛況,然後不無動容地慨歎:「那真是文學藝術的春天啊!」57年研究生畢業時趕上了那場災難性的運動,他因心直口快受了些株連,被分配到保定地區任教。那裡的政治氣候和工作環境都不適宜搞科研,但自幼養成的倔強性格決定了他是不甘寂寞的,教學之餘,繼續研讀自己所喜歡的《紅樓夢》,並參與了關於電影《達吉和他的父親》那場全國性的大討論。
62年他從保定來到天津師院中文系,當時我是大二的學生,正是如饑似渴地想用知識充實自己的年齡。初春的一天,我們幾個同學逃課去中國大戲院聽一位著名紅學家的學術報告。當天下午系裡又邀其來校與部分師生座談。會上,一位頭戴哥薩克帽大眼濃眉的青年老師一連提出了幾個問題,對這位紅學家在報告中為抬高《紅樓夢》而貶低《水滸》的說法大不以為然,認為這是兩部各有千秋的古典小說名著,弄得這位紅學權威也語塞詞窮。我們暗暗佩服這位年輕教師的膽略與學識,後來才知道他就是剛剛調入的李厚基先生。值得慶幸的是,不久他就給我們開課了,先講「中國文學史」,繼而又開了「中國小說史」。他的課既有濃厚的理論色彩,又不乏深入細緻的藝術分析,令我們耳目一新,很快地就成了學生們崇拜的偶像。當時的政治氣候時寒時暖,極「左」之風越演越烈。中國小說史課講到中途,由於系裡某些領導擔心把學生引向「白專」道路,竟被勒令停止了。我們幾個古典小說的愛好者只好轉入「地下」,在每個週末偷偷地到他家登門造訪。當時厚基先生一家四口住在一間僅有16m2的刀把房裡,用一塊白布簾將刀把部分遮擋起來作臥室,外面的部分是書房兼客廳。我們暢所欲言地交流自己的讀書心得,聽著他侃侃而談對《紅樓夢》的人物分析,很像是研究生教學。後來,人越聚越多,就又轉移到學生宿舍。他那篇著名的紅學論文《景不盈尺,遊目無窮》,就是在女生宿舍的燭光下為我們宣講的,在文革中,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黑課。」
十年動亂中,厚基先生也沒能逃脫一代知識分子的厄運。但形勢稍稍平穩之後,他就又潛心耕耘自己的文學研究園地了。70年代初「評紅熱」掀起來以後,我曾受某區領導之托,請他給全區中學教師講了一次《紅樓夢》。除了不得不講第四回和幾樁人命案之外,大部分內容還是對作品的人物和藝術分析。74年他的第一部專著《和青年朋友談談<紅樓夢>》問世了。這部書自然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印記,但難能的是其中有五萬多字的藝術分析,精采透闢,至今讀來仍有著感人的藝術魅力。
79年,招收了第一批研究生。他把研究的重點由《紅樓夢》轉向《聊齋誌異》,發表了系列論文,以輕盈的筆觸撩開了這部古艷奇書的面紗,從藝術美學高度揭示其底蘊的真善美,受到學術同行們的好評,最後集結為學術專著《花妖鬼狐的藝術世界》,並為河北人民出版社主編了一套《白話聊齋》。他深有體會地說:「《聊齋》與《紅樓夢》有相通之處,《聊齋》裡也有個大觀園」。接下來,他又對《三國演義》進行系統研究,並開始考慮《電影美學》的課題。並接受上海古籍出版社之約,主編一套《中國古代文言小說選譯叢書》,這是他學術研究的鼎盛時期,也是心情最舒暢的時期。對當時紅學界的情況,他有些看法,這恐怕也是研究重心轉移的原因之一。參加了哈爾濱召開的《紅樓夢》國際學術研討會之後,他詳細地給我們介紹了會議的情況,對紅學界存在的一些非學術性爭論感到憂心。他既有感於有些煩瑣考證距離《紅樓夢》的文本太遠,也不同意另一些人對考證文章的譏誚。認為「紅學」研究要回歸文本,但「紅學」又不能排斥考證。有些考證是很必要的,他舉例說:《紅樓夢》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應該搞清楚些;「廢藝齋集稿」的真偽,應該弄明白。這都是重大問題,有賴於考證。不能說「考證不是學問」,必要的考證是高深的學問。提到自己,他經常不無調侃地說:「我對得起蒲松齡,對不起曹雪芹!」所以,儘管研究重心轉移了,他仍不時在《紅樓夢學刊》上發表紅學研究文章。
可是,人生道路上的一次次磨難損害了他的健康,殫精竭慮、奮筆疾書的漫長歲月使他積勞成疾,繁重的社會工作又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在與慢性心臟病頑強鬥爭了幾年之後,82年秋天,他終於被病魔擊倒了,腦血栓導致半身癱瘓。但他意識到自己還沒走完人生的征途。為了教學與科研,自己不能倒下。他嘗試著活動,由要人陪伴到生活自理,一年以後,他終於能拄著枴杖自由行動了,也終於又能伏案走筆了。從整理未竟的書稿做起,先後請人代筆,整理出版了《三國演義簡說》和《電影美學初探》兩部專著。他更不能忘情自己心愛的《紅樓夢》,在伴侶韓海明同志的幫助下,把十幾年來撰寫和發表的「紅學」論文整理成一部名為《微觀紅樓》的書稿。每當提及《紅樓夢》時,他總是十分動情地說:「我用對世態人情的體悟去理解《紅樓夢》,我也用對《紅樓夢》的理解去進一步體悟世態人情。」他仍一如既往地關心著學術動態,克服了乘車、走路不便的重重困難,參加了不少全國性的古典小說研討會,包括88年於蕪湖召開的紅學研討會,每次與會都要發言或送交論文。作為一名老兵,他沒有停止在古典小說園地上的耕耘和進取。
厚基先生為人誠樸,心口如一,耿介直率。作學問寫文章,不觀風向,我行我素。做人謙虛謹慎,即使在學生面前也從不賣弄自己。他時常引同輩學者為鑒,有時甚至指名道姓地說:「讀讀××的文章。和人家相比,差得遠呢!」這是他的心理話。先生從不把榮譽放在心上,總感到自己面前有研究不完的課題,每次去他家,桌子上都攤著撰寫中的文稿。96年7月31日上午9點,我去先生家索要書稿《序言》。他興致很高,說:「文債太多,天氣又熱,等等再說。」還說他正在醞釀寫一篇隨筆,題目叫「自以為是和自以為非。」……誰料,這竟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談話,一小時以後,就傳來了他在院中散步摔倒的消息,而且竟一直昏迷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嗚呼,厚基先生就這樣悄然離開了我們。春蠶到此絲未盡,他的書桌上還堆放著草創未就的書稿和文稿。
悠悠歲月,往事如煙,先生的音容笑貌還時時浮現在我的眼前,先生的勤奮治學精神也化成了一筆永久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