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亮夫口述《紅樓夢》續書
一九七八年夏,我被臨時借調到北京文化部文藝研究院紅樓夢研究室參加《紅樓夢》新校本的註釋工作一年左右。這期間,曾中途回校,看望姜亮夫先生。姜先生聽說我在注《紅樓夢》,就跟我談起他早年做學生時看過的一種《紅樓夢》抄本,後面的故事情節與現在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不同。他把記得起來的情節如其文所述給我講了一遍;並說從書中的描寫看來,寶玉隨湘雲而去的意思是他們成了夫妻。問我有沒有看到過這個本子,它是不是《紅樓夢》的另一種續本。當時,姜先生的夫人陶秋英先生也在旁說,這個本子她也讀了,記得確有那些情節的。書,很有可能還在,可以尋找尋找看。
我一聽,就對姜先生所說的發生了很大的興趣。那不就是俞平伯先生說的「所謂『舊時真本《紅樓夢》』」嗎?俞先生為此特地寫過一篇文章考證它是「另一個補本」 (顧頡剛先生曾認為「這補本在高鶚之先,為高鶚所及見。」——見《紅樓夢辨》),還根據幾種筆記中對寶玉、湘雲結局的簡略記述,與高本作了比較,認為互有優劣,收在他的《紅樓夢辨》和《紅樓夢研究》中。但是,此書俞先生在一九二二年寫文章的時候,已認為失軼了;他只是從一些旁的事例分析,認為「可以證實以前曾有這麼一種補書底存在」,但詳情已不可知,更不用說書中的具體描寫了。
現將前人提到此書的幾條材料,抄引如下,看看大家對此書本來的瞭解有多少:
世所傳《紅樓夢》,小說家第一品也。余昔聞滌甫師言:本尚有四十回,至賈寶玉作看街兵,史湘雲再醮與寶玉,方完卷。(趙之謙《章安雜說》稿本,見一粟《紅樓夢卷》375頁)
初僅抄本,八十回以後軼去。高蘭墅侍讀鶚讀之,大加刪易。原本史湘雲嫁寶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章目;寶釵早寡,故有「恩愛夫婦不到冬」謎語。蘭墅互易,而章目及謎語未改,以致前後文矛盾,此其增改痕跡之顯然者也。原本與改本先後開雕,世人喜觀高本,原本遂湮。然廠肆尚有其書。癸亥上元,曾得一帙,為同年朱味蓮攜去。書平平耳,無可置議。(平步青《霞外捃》,同前393頁)
按:對章目及謎語的解說,系出誤會和附會。「雙星」即牛郎織女星;「白首雙星」,乃到老夫妻分離的意思。寶釵竹夫人謎,乃後人添補、非雪芹原來文字。參見拙編《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又原本開雕印出之說,亦可懷疑。
《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吾輩尤喜閱之。然自百回以後,脫枝失節,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後,均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俟再踏軟紅,定當假而閱之,以擴所未見也。(甫塘逸士《續閱微草堂筆記》,同前395頁)
按:一九二一年五月十八日《晶報》臞蝯《臞猿筆記·紅樓佚話》(見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三輯)及蔣瑞藻《小說考證》所引有關文章出於此。關於這個本子,原來能知道的,不過如此。現在,從姜先生追憶所知,此書至少五、六十年前還在,而且他還記得其中一些具體情節,這對我們尋找或者研究此書,都是十分重要的線索。
最近,我與徐恭時先生通信,談及此事,他也極感興趣,再三敦促我轉請姜亮夫先生把他能夠記得起的有關此書詳細情況寫下來。我遵囑又去姜先生家,不巧他正患病臥床多日,自己不能動筆。於是只得請他口述,由其女昆武同志筆錄,再請他過目。事後,姜先生還對我說,有些情節雖還留有記憶,但沒有把握,所以沒有說。比如,元春死後,賈赦犯了殺人罪——兩條人命,好像是丫頭。賈府被抄,大觀園也被拆毀。寶釵回了娘家;妙玉還俗嫁人;寶玉在逃;而榮府一家全被趕出大觀園,星散了,等等。但記不清是哪一種書上看到的;因為那時他還找來許多《紅樓夢》續書,如《後夢》、《續夢》、《復夢》、《圓夢》、《殘夢》之類書看過,只怕搞混了,也說不定的(按:但那些書上,絕沒有寶玉淪為更夫,巧遇湘雲的情節,這是可以肯定的)。
姜先生還對我說,自己從來不研究小說。所以,除上面談的以外,今後在這方面不能再發表什麼意見了。
姜先生所述文中提到的吳雨生先生,即吳宓,當時他是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的負責人,也是近代的一位紅學家。張閬聲先生,即張宗祥,著名書法家,前幾年過世了;原任浙江省圖書館館長;那時他在京師圖書館工作。
一九八○年二月九日於杭州道古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