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劉廣定先生《紅樓夢抄本抄成年代考》

評劉廣定先生《紅樓夢抄本抄成年代考》

評劉廣定先生《紅樓夢抄本抄成年代考》

紅樓絮語

一九九八年八月,應台灣沈春池文教基金會的邀請,參加在台北舉行的兩岸三地和海外華人的《紅樓夢》學術討論會,認識台灣著名的《紅樓夢》研究者劉廣定教授。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筆者涉足紅壇之始,即從許桂林兄處讀到劉先生的一系列文章剪報,心儀已久,仰之如古賢。這次台北見面,想不到劉先生是這麼的年輕(相對筆者而言),而且是台灣大學化學系教授。一個業餘紅學研究者能取得如此成就,著實讓人欽佩。劉先生當時惠贈《紅樓夢抄本抄成年代考》三篇著作的抽印本,因客中倥傯,未暇細閱,返港始抽而讀之。

《紅樓夢抄本抄成年代考》是近年發表的產生廣泛影響的論文。劉先生以理工學者的嚴謹精神,從統計《紅樓夢》各種版本的避諱情況,來區別其先後、年代,持之有故,使人耳目一新。該文主要結論是:

「有正本避諱最為完全」,「『薴』字未避道光諱,故是道光以前的抄本。」

「其次是公開發售的程甲本,已知是乾隆五十六年發行的。」

「己卵本庚辰本避『薴』字諱很完全,可定為道光初年以後(約1830年)所抄成。」

「『𠇮』、『𡱒』是十九世紀中葉廣東地區抄書刻書的特殊字體」,「這兩種特殊的寫法也存在於己卯本及庚辰本的某些回中」;「則《紅樓夢》的己卯本與庚辰本也是在1850年後抄成的,上節推論約在1830年之後抄成吻合。」1劉先生雖然謙虛地將其結論稱作「討論」,但由於他的發現有利於「程前脂後」、「程真脂假」說,很快就被炒熱,歐陽健先生撰文推許為《紅樓夢》版本研究「提出了一條新的思路」 2。筆者退出江湖已久,對紅壇當前爭論的問題頗隔膜。然八十年代在撰寫《論己卯本石頭記》、《論(紅樓夢)的版本系統》時,曾就《紅樓夢》版本問題做過一些探索。印證過去一些認知,對劉先生某些論點不無同異。適值陳慶浩先生過港,我們就此交換意見。陳先生提出「己卯庚辰本的『宇』字,恐怕是簡體字、異體字而不是避諱」,並多次催促筆者將意見寫出來,與劉先生商榷。無可推托,只好命筆。現在先從最容易的俗字「𠇮」、「𡱒」談起。

俗字「𠇮」、「𡱒」不能作為《紅樓夢》抄本斷代依據

劉先生以俗字「𠇮」、「𡱒」作為《紅樓夢》抄本斷代依據,是受到柳存仁先生一項報道的啟發。柳先生在《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說到英國博物院藏《繡像瓦崗寨演義傳》,「這書頗多俗字,如『』作『』,『殿』作『」』。該書黃紙封面「橫刻咸豐十一年(1861)新鐫」3。又說到,廣東「蝴蝶樓藏板、烏有先生訂」的《繡鞋記警貴新書》,「書中有若干俗字」與《瓦崗寨演義傳》「所用的相同,可資參研」4。

記得尼采在《啟示藝術家的靈魂》一書中說過:對比是一道窄門,錯誤往往最容易從此潛入。劉先生雖然小心翼翼,作了「假如柳存仁所言不差」的預設條件,卻仍然從這道窄門踏近了「誤區」。這不能怪柳先生。柳先生說明「禽」、「屢」是「俗字」而非新字 俗字者,民間書寫,約定俗成,正如隔壁趙老娘的破棉被,「蓋有年矣」。何況一個在廣東,一個在北京,既非連號,如果是兩個新字,怎麼能夠差不多同時在兩地抄刻本出現呢?

筆者手上有劉復、李家瑞編寫的《宋元以來俗字譜》,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民國十九年刊。《俗字譜》根據《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京本通俗小說》、《古今雜劇三十種》等宋元明清十二種古籍編成。劉復在序言說:「這十二種,當然未必能將宋元所有的俗字完全包括,但就大體說,要借此看一看八九百年以前俗字的演進和變化的程跡,也就十不離九了」。根據《宋元以來俗字譜》,「」作「」的有《古今雜劇》、《朝野新聲太平樂府》、《薛仁貴跨海征東白袍記》、《岳飛破虜東窗記》、《目蓮記彈詞》5;「殿」作「」的有《京本通俗小說》、《目蓮記》、《金瓶梅奇書前後部》(清嘉慶濟水太素軒刊》6。筆者家罕藏書,根據手邊的幾本舊刻的影印本,可以補充一些例子。明宣德抄本《劉希必金釵記》,「」、「」並用。如第五十七出就有三種寫法:「此身殘命爭分毫」、「宣旨禽賜你」、「命你先斬後奏」7。萬曆甲辰(1602)翰海書林梓《新刻增補戲隊錦曲大全滿天香》,上欄「錦曲」,均作「」,下欄「戲隊」,均作「命」8。清初色情小說《新編春燈謎史》(高羅佩原藏抄本),「殿」作「𡱒」9。乾隆中葉《幻中游》小說,第十三回有三個「𡱒」字十。

可見「𠇮」、「𡱒」並不是「十九世紀中葉廣東地區抄書刻本的特殊字體」,而是宋元以來流行民間、在小說戲劇等俗文學中普遍應用的俗字。《石頭記》己卯本有三處「殿」作「𡱒」,「命」作「𠇮」,庚辰本有十六處「命」作「𠇮」,三處「殿」作「𡱒」,既不能證明它們「在1850年抄成」.當然也就不能作為《紅樓夢》抄本斷代的依據 但是劉先生的考察和統計還是有意義的。它揭示《紅樓夢》諸本中,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戚蓼生、高鶚、程偉元這些進士、顯宦主持整理或加序的本子,都經過淨化,刪除礙語,嚴格避諱,訛誤較少,可讀性高,而且盡量用正體字抄寫。另一類是無名少姓的民間抄本,脫枝失節,訛誤較多,多多少少都有些「礙語」,避諱也不徹底,多用簡體字、俗字抄寫。這兩者的區別,對我們理解下面所談的問題很重要。

現再來談「寧」字。

「寧」是「薴」的簡體異體,還是旻薴的諱字?

《紅樓夢》裡面有個「薴國府」,而清道光帝原名綿薴。如果「利用書中帝王名諱來鑒定版本的時代是中國版本學上的通則」,「由諱字鑒別版本時代絕無例外」(11) ,那麼根據《紅樓夢》各抄本「薴」字的寫法,就可以迅速而準確地判斷他們的抄成年代——在道光前或道光後。清帝諱始於康熙,前此太祖努兒哈赤、太宗皇太極、世祖福臨,都是譯音,無諱。康熙漢名玄燁,始諱「玄」為「元」或缺末筆,「燁」為「煜」。康熙又選定八個字為後世子孫名諱:「胤弘永綿,奕載溥毓」:雍乾之世,避諱至嚴。為打擊漢族知識分子不服不臣之心,迭興文字獄。是否避諱,即為檢察內容之一。乾隆四十二年,江西舉人王錫侯《字貫》未將康熙、雍正廟諱及乾隆御名其字分析,僅缺末筆,即以「大逆律」問擬,遽興大獄。但這裡也要提一筆,乾隆三十八年秘密建儲,立嘉親王永琰為太子,四十一年下旨,將來儲君繼位,要改「永」為「顆」;連帶孫皇帝也改「綿」為「曼」。諭旨謂:一綿』字為民生衣被常稱,尤難迴避,將來繼體承緒者當以『綿』作『曼』。『曼』是不經用之字,缺筆亦易。」(12)這就是「以一人避天下,不以天下避一人」,顯示乾隆理性的一面。這對那些‥一心以為封建皇帝只會無限制擴張皇權,從而將避諱絕對化的人,可能有些意外。

道光「欽尊皇祖成命」,即位後即改名為「旻薴」。陳垣《史諱舉例》謂「薴」以「甯」代,不夠準確。以「甯」代是咸豐即位後的事。《清宣宗實錄》卷二載旻薴上諭:按照純皇帝成命,將「綿」改「旻」,「至於臣下敬避,上一字著缺『、』一點;下一字將『心』改寫一畫一撇」(13) 。也就是以「宇」代「事」字。然而弔詭的是,道光選擇的這個「宇」字,恰恰也是民間流行的簡體字。據明朱祖瑋《駢雅》,「宇」字最早見於漢嚴助《道德指歸論》。然此書久佚,今存本或宋羽流所偽托。大概「字」字一直是民間流行的「竄」的簡體字。結合《宋元以來俗字譜》,筆者作了一些考察統計:

1、元刊古今雜劇三十種「薴」作「寧」字(宋元以來俗字譜)(14)。

2、元刻京本通俗小說「薴」作「寧」(同上)。

3、明宣德抄本《劉希必金釵記》查到四個「薴」字,三個作「寧」。

4、明嘉靖二年重刻《皇極金丹九蓮正信皈真還鄉寶卷》(15)四個「薴」字三個作「寧」

5、容與堂刻《忠義水滸傳》(16) 「薴」、「寧」並出。

6、明刻《新刻金瓶梅詞話》(17)「薴」、「寧」並出。

7、尚友堂本《拍案驚奇》「薴」作「寧」、「甯」(李田意《尚友堂本與今本用字對照表》)。(18)

8、吳敬梓《儒林外史》(19)查到十八個「薴」字均作「寧」。

9、煙霞散人《幻中游》查到五個「事」字均作「字」。

10、李百川《綠野仙蹤》(20)查到六個「薴」字均作「寧」。

道光是否不知道「寧」是民間流行的「薴」的簡化異體字呢?可能性很小。比較可能是體會他的皇祖改「綿」為「旻」「以一人避天下」的用意,將避諱問題低調處理,不要太過擾民。以下兩點可作旁證。當時有臣下以「寧」、「甯」音義相通,奏請兼諱「甯」字.為道光所斥:「既知臨文不諱,何用瑣瑣?」又有奏前朝避諱有改用音近者(如以「元」代「玄」,以「允」代「胤」,以「宏」、「歷」代「弘」、「曆」),道光批:「不可為法」(21)。更根本原因是當時清朝國力已中衰,吏治腐敗,國庫空虛,民窮思變,乾隆末年華中數省白蓮教起義,嘉慶十八年「教匪」甚至攻入紫禁城。為了緩和矛盾,不得不調整一些做法。畢竟皇權的擴張程度,是以它的鞏固程度為前提的。

既然「寧」是數百年來民間流行的簡化異體字,我們就不能一廂情願將之視之為「薴」的諱字」。煙霞散人《幻中游》文末刻有「大清乾隆三十二年菊月新編」一行;李百jil《綠野仙蹤》自序謂成於乾隆壬午(27年),又有其友人陶家鶴乾隆廿九年、侯定超乾隆三十六年兩序,確然成於乾隆中葉,與《紅樓夢》己卯本、庚辰本時代相當。既然《幻中游》、《綠野仙蹤》使用的「宰」字是異體字,為什麼己卯本庚辰本的「攣」字就不是?要使人相信它是避道光諱,還須另外舉證。

《紅樓夢抄本抄成年代考》以是否諱「薴」字為中心,以「𠇮」、「𡱒」的特殊字為旁證,以便樹立一個鑒定《紅樓夢》抄本抄成年代— — 道光前或道光後的準則,可惜劉先生未注意到「薴」、「𠇮」、「𡱒」是宋元以來民間簡體俗字,這個準則便喪失其客觀性和可靠性。諸如「己卯本與庚辰本徹底避『事』字諱,當是道光初年以後所抄成」、舒序本「正文避『事』字諱,故至少其大部分是道光初年抄成」(22) 的判斷,也就架空;「尊程攘脂」派企圖顛覆新紅學,也就失去一個使勁的支點。

對劉先生文章的評論,本來到此就可以結束。不過對時下熱得燙手的避諱問題,筆者也想順便談點看法。

曹雪芹的《紅樓夢》有無避清諱,已經爭論了大半個世紀。這永遠也不會有結論,因為現在各種《紅樓夢》的本子,都幾經傳抄,已非雪芹原本。平實的看,現存本子都避康雍乾廟諱,只有徹底(如有正本和程本)、不夠徹底(偶犯諱如己卯本)和很不徹底(質量差的民間抄本如甲戌本)之別。戚序本和程高本所以徹底避諱,是因為他們的官僚身份。食官祿,講官話,避不避諱,成為他們對王朝及其最高統治者是否忠誠的標誌,不能不小心從事。民間抄本所以不徹底,因為「寫字的」多處於下層,他們既不是作者,本子也沒有留下名字,他們對文中那些缺筆字並不太經意。歐陽健先生否定《紅樓夢》的民間抄手有不嚴格避諱的可能性,他認為避諱是絕對的,做官的要避,平民百姓也要避;官府文書要避,民間小說戲劇也要避,從康熙避到宣統,「絕無例外」(23) 。歐陽先生言本甚辯,廣徵博引,又擅作跳躍性思維,筆者魯鈍,不敢全面評介其「震撼紅學的新說」,只能選擇一些自己尚能理解的例子,就歐陽先生對絕對避諱的演繹,略抒己見。

絕對避諱的演繹,彰顯相對避諱的合理

個案一,己卯本不諱「玄」字問題。己卯本殘存四十一回,避諱相當徹底,「弘」改為「宏」、「洪」,「禎」改「直」,六個「玄」字五個缺末筆。己卯本最大特點是兼避第一、二代怡親王允祥和弘曉諱。弘曉死於乾隆四十三年,己卯本所據底本應該是個乾隆本。這個本子在道鹹間曾經武裕庵抄補兩回,並對文內簡體俗字部分用殊筆改正 文中一「玄」字未諱。如從民間抄本往往並不嚴格避諱的事實看,並不成問題。如從歐陽先生所強調的「避諱的通則」看,即使六個「玄」字有五個避諱,一個不避諱也是嚴重事件:「脂本之不避『玄』字的諱,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它只能產生於不必避『玄』字之諱的時代,或者在康熙之前,或在清亡之後」(24)。具體說:「己卯本庚辰本據以抄錄的時候,已經到了民國十幾年、二十幾年,就忘了避諱這一層了」(25)。歐陽先生認為,己卯本也像甲戌本一樣,是書賈為迎合胡適考證的需要而「製造」的(26)。

人們注意到,歐陽先生談己卯本,只談己卯本非怡府原本,避談己卯本是不是怡府本的傳抄本或過錄本。這正是問題之所在。如果歐陽先生承認有個怡府本為己卯本的底本,則「脂假程真」說就如同肥皂泡般破滅;如果否定怡府本的存在、己卯本斷為「偽本」,他就得花些力氣,證明己卯本避康雍乾廟諱和怡府家諱、鹹同間武裕庵的抄補殊改、中有缺失等等,統統都是蓄意造假的,而且用拆件形式拋出。歐陽先生企圖用一未諱的「玄」字,作為己卯本「晚出的證據」(27),未免太灑脫了,只怕讀者不容易相信這樣的故事:抄錄者遇到其他缺筆「玄」字時都沒有想到現在是民國不再需避諱,獨獨抄到十二回「太虛玄境」這個「玄」字,才想起來。

個案二,程本不諱「禎」字問題。程本避諱很徹底,第十五回「賴藩郡余禎」,「禎」是諱字,代胤𥛺之「𥛺」。但乾隆初雍正廟諱比較混亂,又兼諱及「禎」,所以劉廣定先生謂程本此「禎」字犯諱。對尊程派來說程本是真本,連它也犯諱,這還了得?己卯本一「玄」字未諱即定為「偽本」,程本不也「偽」了?不過歐陽先生另有解釋,說程本此處不避雍正諱,「可能有兩個答案。一種可能是,對前朝皇帝的御諱,確實可不必十分嚴格迴避;一種可能是,程甲本的底本即《紅樓夢》的原稿本寫成於不需要避雍正諱的時代,這個時代可能是康熙間。為維護避諱的通則,我更傾向於後一種可能。」(28)

筆者曾百思不得其解,《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死於乾隆壬午甲申間,活了四十多歲。宗室永忠乾隆三十三年有《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姓曹)》:「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可證。難道為一個「禎」字,根據抽像的所謂「避諱的通則」,可以把成書提前三十年,把雪芹的著作權剝奪掉嗎?今年夏初,筆者有點私事到杭州,與一位紅壇小友閒聊時談及此事,這位朋友說:「老先生,你別犯傻了。你以為現在爭的是程脂優劣問題嗎?脂本已被定性為『偽本』,《棗窗閒筆》、《綠煙鎖窗集》、《春柳堂詩稿》等悉指為『不可信』,新紅學的根基已被摧毀,連胡適也幾乎被定為刑事罪犯。下一步是落實對袁枚的『認真』,重新建構《紅樓夢》的寫作年代、地點和故事背景。曹雪芹是曹寅的兒子,大觀園就是隋園,林黛玉、薛寶釵等金陵十二釵是秦淮河十二個妓女。等著看熱鬧罷!」真是聽了目瞪口呆,舌撓不能下。

不過筆者認為,程、脂之爭,主要是個學術問題。「尊程派」雖然過多的用「陰謀論」來解釋新紅學的興起,但「尊程派」的出現卻並非陰謀,而是對《紅樓夢》研究中長期佞脂的反動。孰真孰偽,誰優誰劣,最終要接受事實的檢驗。如這個「禎」字,即使歐陽先生有意藉此將《紅樓夢》創作期挪到康熙晚年,無奈「禎」的確是諱字,只是劉廣定先生搞錯了。康熙間大詩人王士祺,乾隆四十二年有旨追賜為「王士禎」,見《四庫全書總目》卷六三《史部·傳記類存目五》之《古歡錄》條(此諭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篡修四庫全書檔案》頁三。二)。則諱「𥛺」為「禎」是御定的。甲辰、程甲、甲戌、蒙府諸本其底本應成於乾隆四十二年之後。

個案三,《紅樓夢》不避「璉」字諱的問題。乾隆第二子永璉,為孝賢皇后所生,乾隆三年殤,年九歲。永璉這個名是雍正取的,本《論語·公冶長》:「日何器也,日瑚璉也。」瑚璉是宗廟之器貴者,雍正給永璉起這樣的名字也就「隱示承宗器之意」。乾隆即位後即「遵照皇考成式,親書(立永璉為太子)密旨,召諸大臣面諭,收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之後」。永璉殤,乾隆令「一切典禮,著照皇太子儀注行」(29)。歐陽先生說:「又有御旨避璉字諱」(30)。既然乾隆有旨諱「璉」字,曹雪芹卻將一個重要人物命名為「賈璉」,簡直是對著幹。雪芹沒必要自找麻煩,所以歐陽先生斷定「《紅樓夢》於乾隆三年以前就已寫成」(31) 。

把《紅樓夢》成書時間推前至乾隆三年,好像問題解決了,但並沒有解決。歐陽先生搞小說史的當然知道,與《紅樓夢》差不多同時的《綠野仙蹤》也有一個不大不小的人物——周璉,亦未避「璉」字諱。作者李百川自序明言成書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是不是也把《綠野仙蹤》的成書時間一起往前挪到乾隆三年呢?此其一。其二,《紅樓夢》雖寫成於乾隆三年以前,抄本悉數在這之後。既未聞不避諱有追溯的權利,何以《紅樓夢》各個本子包括「真本程本」都不避「璉」字呢?這裡可以用歐陽先生擅用的排中律:或者是小說戲曲等俗文學可以不避諱,或者是乾隆沒有下旨避「璉」字,二者必居其一。陳垣《史諱舉例》卷八謂「論語『瑚璉也』試場不以命題」(32),這容易理解。雍正之喪剛滿三年,追思「皇考」,爰及愛子,乾隆命禮部以後出四書題不再出「何器也瑚璉也」一句,以顯孝思,合情合理。但要為九歲的殤子避諱,就有違常理了。且此例一開,如何得了?筆者並非懷疑歐陽先生假傳聖旨偽造證據,只想知道這道諭旨具體怎麼說的。

個案四,甲戌本的偽造問題。甲戌本是新紅學起家的老本,也是「尊程攘脂」派擒賊擒王的對象。甲戌本第一、二回有三個「玄」字不諱。說是不避康熙諱,似嫌例證不足;但有三個「玄」字,也不能歸於偶然因素。歐陽先生說:「康熙是清代的聖祖,他的諱,乾隆時要避,嘉慶、道光時要避,咸豐、同治、光緒、宣統時也要避,終清之世,統統要避——何時可以不再避了呢?唯有清亡之後的民國」(33)。據此推論,甲戌本應成書於民國。但甲戌本後面有劉銓福同治二年癸亥、七年戊辰數跋,又有其友人濮文暹、濮文昶、孫小峰等人的見證,說是民國書商為騙胡適的銀兩而假造,有其難點。所以歐陽先生開始階段乾脆說是劉銓福偽造的。他發表在一九九一年第九期《復旦學報》上的文章,題目就叫做《紅樓夢「兩大版本」論辨疑——兼論脂硯齋出於劉銓福之偽托》。

死人不會為自己辯護,歐陽先生當然可以輕易的將罪名扣在劉銓福的頭上。但任何具有邏輯推理能力的讀者,都會提出以下的疑問:既然避諱是「絕對的」,故意犯諱是殺頭抄家重罪,何況又是犯聖祖諱?劉銓福當過刑部主事,當然知道利害,何以他造這個甲戌本,偏偏落下三個「玄」字呢?豈不是活的不耐煩?這就牽涉到所謂犯罪動機問題。魏子雲先生說「一邊寫,一邊送出門去換取酒飯一飽,忘記了自己的腦袋」(34) 。這是老先生說笑。世界上殺頭的生意有人做,因為風險越大,預期的回報也越大。劉銓福預期的是什麼?同治二年下距王國維發表《紅樓夢評論》四十一年,下距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五十八年。劉銓福怎麼知道半個世紀後會出一位胡適博士,利用他假造的甲戌本,建立二十世紀的「顯學」——新紅學呢?如果是逐利,劉銓福父子家本豐厚,是著名藏書家和金石書畫收藏家。俗語說,「不熟不做」,要發財,不去假造商彝周鼎、漢瓦秦磚、唐繪宋槧,卻去假造小說,這是哪門子生意經?《紅樓夢》當時雖在士大夫中漸流行,也只是一部新奇的小說。從題跋看,劉銓福對甲戌本雖重視,卻也並不十分「寶之」,否則他不會借給孫小峰帶去湖南,任意塗抹。這一切都罷了,就算劉銓福喪心病狂,不知死活,當時見過這個本子的,還有濮氏兄弟和孫小峰,他們都是進士,久歷場屋,對於臨文敬避這一套熟之又熟,何以他們對三個「玄」字也熟視無睹?甲戌本雖非他們所造,卻在上面題跋說什麼「子重其寶之」,也擔著老大干係,追究起來,有可能被革去功名。其實要避免犯諱很容易,在「玄」字旁批上「應諱」二字,或甚至只用殊筆將「玄」字末點剔去,即可。但四個人都沒有這樣做。為什麼?這倒是要歐陽健先生出來說明了。

歐陽先生大概也感覺甲戌本是陷阱,極力想從脂硯「就是⋯⋯劉銓福自己」(35) 的套中解脫出來。他修正說:現在「甲戌本之脂硯齋,已非道光間的脂硯堂,也非同治間劉銓福的托名,而是民國以後為迎合胡適考證需要炮製偽本的書賈」(36) 。將作偽者從劉銓福轉為民國書商,在犯罪動機上增加了金錢誘因,似乎比較周全,但也有漏洞。人們會問:書賈「為迎合胡適考證需要」,他要炮製的偽本,是個「乾隆本」罷?怎麼這個鈍賊連最起碼的避聖祖諱都不會?歐陽先生要他當脂硯齋、要他造甲戌本,還要騙胡適的銀兩,無乃所托非人乎?

歐陽健先生以避諱絕對化為武器,要將避諱不徹底的脂本打成「偽本」。不過,無論將這些本子的產生下移至民國時期,或將《紅樓夢》的創作提前到康熙年代,都窒礙難通,對脂本的犯諱和避諱也無法提供合理解釋,反而彰顯「相對避諱」說的可信性。

徹底避諱純屬歐陽健先生的妙想

如果沒有理解錯誤,歐陽先生認為有清一代避國諱是涵蓋朝野臣民、貫徹皇朝始終的。但筆者始終懷疑,即使皇帝老兒有此意願,在文盲和半文盲佔人口95%以上的國度,怎麼能夠做得到。老實說,鄉鎮居民知道當今坐龍廷的是乾隆爺,而乾隆爺是老王雍正爺的兒子,已經算政治合格了。八十年代陝北老區的農民,還問「今兒個毛主席是誰啊」哩。要他們懂得「上一字從弓從,下一字從麻從日」不是太難為人了?歐陽先生說:「在極端重視避諱的時代,任何人要想識字寫字,避諱字是必修的一課。因為它既規範了某一諱字必須遵循的特定規矩,又可以防止日後招來的無妄之災」(37)。對官宦之家書香之第,欲其子弟讀書仕進者,的確如此,但絕不是「任何人」。對廣大農村基層教育,實際上是半文盲教文盲,有多少蒙師真正懂得「諱字必須遵循的特定規矩」?而且,農家子弟通常入村學(如果有的話),目的只是讀兩三年書,懂得記姓名,認識一些日常生活用字,大概不會預為日後舉賢良方正立朝防「無妄之災」。城鄉大戶會請秀才為業師課其子弟,望取功名以光門楣,只是極少數。所以,須嚴格避諱的主要是官僚及其候補者各級生員,即所謂「知識階層」。文字須符合「避諱的通則」也是這個階層。

現在問題的焦點,是「知識階層」與不識字大眾之間,還有一個中間階層。這個階層非常龐雜,包括社會各行專業人士,也包括吃開口飯和筆桿飯的下層文人。這個階層要不要嚴格避諱?歐陽先生回答是肯定的。筆者認為這是個灰色地帶,統治者只能實行模糊策略 他們宣佈臣民一體避諱,但不會認真去追究這個階層是否一體遵行。.官僚、生員避不避諱,有公開的渠道可資監察,如闈卷、奏章、文移、著作等,比較方便。中間階層就困難得多。王婆子的豆腐帳,申二姐的門詞,鄉村道±的疏頭焰口,城市蒸鍋鋪小夥計抄的小說唱本,怎麼去查?要查就得增加地方緝察番子;就得鼓勵檢舉告密。一旦絕對避諱行之民間,則告密、陷害、勒索之風必興,民無所措手足,天下騷然。所以統治者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乾隆正因為他耽心「永」字輩、「綿」字輩繼體承緒者不知利害,把避諱絕對化,所以不惜違聖祖成命,先把他們「上一字」改了。乾隆前此曾說過,他對朝廷大員與「草野椎陋」的犯諱,不會同等看待(38)。這並非他仁慈,而是精明。話說回來,既然統治者留有餘地,像脂本一類避諱不很徹底的小說抄本,應該有生存和流傳的空間。何況乾嘉以後,內憂外患相乘,清室救亡圖存之不暇,統治者哪裡還有心思去「捉字虱」,管民間避不避諱!歐陽先生說「終清之世統統要避」,天津、大連的遺老們還避到民國呢。

程、脂之爭時至今天,已非口舌所能解決。歐陽先生就說:「通俗小說可以不避諱,是涉及到版本鑒定的普遍規律的大問題,是需要拿出版本的實物作為證據才能成立的。」他希望對方「出示哪怕一兩件證據」(39)。為了結束空洞無聊的爭執,現在的確是需要雙方拿出實物證據的時候了。筆者因為校訂《金瓶梅詞話》,接觸一些寶卷資料,多為明清北方民間流行的說唱形式寶卷的底本。現在將其避諱情況開列於下:

一、《巍巍不動太山根深結果寶卷》,即「羅祖五部經」之一,明刊清遞修本。末有「大清康熙戊午歲(十七年)菊月吉日重刊」題記,不諱「玄」字。(40)

二、《銷釋孟姜忠孝貞節賢良寶卷》(上下),明刊清遞修本。不諱「玄」字。末有「康熙伍拾三年起意請經,高攀龍、王妙龍。寫手常學章。信士善人常門王氏請長城卷一部,施銀七錢五分」的牌記(41)。 誰出謀劃策,誰出錢,誰抄寫,都開列清楚,要治犯諱罪,可一網打盡。最值得注意的是「寫手常學章」一句。清代民間的確有「寫字的」,幫人抄經卷或流行小說唱詞,七錢五分銀子可能就是這部「長城卷」的抄工。

三、《承天傚法后土地祗寶卷》,清初刊折子本。後列「燕山化眾刊經善士」四人名字。諱「玄」字,缺末筆。但不徹底,一再出現不缺筆「玄」字。(42)

四、《太陽開天立極億化諸佛歸一寶卷》(上下)。清初刊折子本。文內有「康熙主,有道君,出身寶卷下天宮」,「丙申(康熙五十五年)代筆四恩卷,現出燕南一寶珠(應為損錢善士芳名)」;「幸際康熙真明主,丁未(雍正五年)孟春上元期」字樣,不諱「玄」字。(43)

五、《修行寶卷》抄本,末有「光緒歲次壬辰(十八年)桂月中浣張文龍抄錄藏」字樣。不諱「玄」字。(44)

這些不知道是否合乎歐陽先生的要求,能夠說明點什麼。當然,筆者也希望歐陽先生,舉出「哪怕一兩件證據」,證明有清一代雖小說、戲劇、彈詞、寶卷等俗文學抄本統統要避諱,不避即遭到檢控和懲處。我們等待歐陽先生拿出這樣的案例。

既反對否定程本,也反對否定脂本

程、脂對撼,已歷大半個世紀。過去是彈彈打打,現在是你死我活。其糾葛,實始於《紅樓夢》創作過程所形成的兩個版本系統。筆者在一九八三年發表的《論紅樓夢的版本系統》和一九八六年發表的《紅樓夢成書過程考》(45) ,曾作過探索和論述。從胡適以來,紅學界都主張一個版本系統。這是片面的,缺乏可靠證據。尊脂派認為程本是脂本派生的,這派後來有些人走火入魔,從尊脂發展到佞脂,否定《紅樓夢》系統的程本,辱罵高鶚,荒唐之極。筆者前年在北京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上,發表題為《說龍門紅學》的文章,和他們開了一個小玩笑。尊程攘脂派則倒過來認為脂本是根據程本改編的,不過他們更激烈,指脂本統統是假造的 筆者既不贊成否定程本,也不贊成否定脂本。佞脂派只要殘闕的脂本《石頭記》,而不要完整的程本《紅樓夢》,不會被讀者接受;佞程派只要程本《紅樓夢》而不要脂本《石頭記》,從而抹殺曹雪芹的後三十回《紅樓夢》,也不會被讀者接受。兩個《紅樓夢》版本系統,是紅學無休無止爭論的根源;隱顯的兩部《紅樓夢》,卻正是紅學的最吸引人之處。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