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評《紅樓夢》

王蒙評《紅樓夢》

王蒙評《紅樓夢》

紅樓絮語

在十年前(1986)我曾寫過一篇關於清代《紅樓夢》評點派的文章,題為《重議評點派》,發表在《紅樓夢學刊》1987年第一期。同時我又輯錄了清代八家著名《紅樓夢》評點派的全部評語,以程甲本為底本,依原評位置排印,書名為《八家評批紅樓夢》,於1991年由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重議評點派》就是該書的敘言。

我在這篇文章裡提出了:一、重新評價清代的紅學評點派,應該肯定他們的研究成果;二、具體地列舉了十一個紅學重大專題,都是評點派早已研究並提出了正確的或接近正確的看法的;三,我指出評點是傳統的文藝批評方式,這種方式是可取的,行之有效的。有些人評點得不好,並不是這種方式不好,而是評點的人本身水平的問題。最後我呼籲說:

我敢斷言,現在如果有哪一位紅學大家,他確實具有很高的鑒

賞力和很高的文字功夫,他對《紅樓夢》具備了評批的條件,如果

能由他來評批一部《紅樓夢》,那末,這部《紅樓夢》肯定會受到

人們的極大歡迎。〔1〕

現在,十年過去了,果如我所言,由當代最著名的小說家兼紅學家王蒙來完成了這樣一件當代紅學史上的大事。

事情是突如其來的,王蒙評點《紅樓夢》我事先並不了了,直到拿到了書,才驚喜參半地翻閱起來。翻著翻著,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寫文章介紹,因為它給了我衝動,它讓我讀後睡不著覺,我為它半夜裡又從床上爬起來,覺得這篇文章非寫不可,不寫我的內心就不會得到寧靜。

我為什麼在題上加「快讀」兩字呢?這倒不是叫大家快點讀,雖然可包含這個意思在內。我這個「快」字,是痛快,解氣,夠味的意思。我敢說,讀這個王評本《紅樓夢》是真痛快,真夠味的!真可以說「一下被他抓著了,半世讓你說不得」!〔2〕

首先讓我拍案叫絕的是王蒙的《敘》。大家知道,在清代最有名的《紅樓夢》《敘》要數戚蓼生的那一篇了,總共只有467個字, 卻讓你回味無窮,真是「萬千領悟便是無數慈航矣」!自乾隆以來,可以說至今沒有一篇《敘》文及得上它。有之!則就要數王蒙這篇《敘》了。

王蒙的這篇《敘》一共只有1500字左右,比戚《敘》多出二倍,但在當代的《敘》文中要算是最短最短的了。

王蒙說:「《紅樓夢》是經驗的結晶。人生經驗,社會經驗,感情經驗,政治經驗,藝術經驗,無所不備。《紅樓夢》就是人生。《紅樓夢》幫助你體驗人生。讀一部《紅樓夢》,等於活了一次,至少是活了二十年。」

這段話說得多麼好啊!最後兩句是警句。按評點派的辦法,應該加密圈密點。真是「一下被他抓著了」!「讀一部《紅樓夢》,等於活了一次,至少是活了二十年。」這話別人沒有說過,是王蒙第一次說的。夫人生最長不過百歲,一般活到七八十歲也就可以了。可是到七八十歲時回顧往事,覺得有多少事想重新再來一遍啊!有多少事感到當時沒有經驗啊!但還真能再來一遍嗎?逝水年華,是不可再來的。想再來一遍嗎?那末就請讀《紅樓夢》罷!你可以隨著他們從兒時到成年,隨著他們去經歷經歷。我曾多次說過,《紅樓夢》要曾經翻過觔斗來的人讀,才會領會深切。感謝一場「文化大革命」,讓當時所有的成年人都把觔斗翻了個夠。有的是徹底打倒,隨時被批鬥,這是正翻;有的是將別人徹底打倒,自己高舉造反大旗,但到頭來也被人們徹底看透了,這是負翻;還有的是鑽頭覓縫,拉關係,往上往裡靠,終於達到了目的,但終於也被人們徹底看透了,這叫做側翻,……總之,一場「文化大革命」讓人們火辣辣地活過了一次,增加了不少生活的回味。有了這個生活底子再來讀《紅樓夢》確實是增加了「萬千領悟」,但論語言,總是比不過王蒙的「等於活了一次」!多精闢的思想,多精警的語言!

王蒙說:「《紅樓夢》是一部令人解脫的書。萬事都經歷了,便只有大憐憫大淡漠大歡喜大虛空。便只有無。所有的有都像是譫妄直至欺騙,而只有無最實在。便不再有或不再那麼計較那些小渺的紅塵瑣事。便活得稍稍瀟灑了——當然也是悲涼了些。」

「《紅樓夢》是一部令人解脫的書。」這話過去有人講過,也有人批評過,但經過「文革」這一場大波瀾後,再來看這個問題,似乎應該看得深一些了。我們從「文革」中看到了從有到無,也看到了從無到有,甚至於再從有到無。這樣的變化,能不發人深思嗎?能不想到《紅樓夢》嗎?或者讀《紅樓夢》時能不想到這種變化嗎?《紅樓夢》裡「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悲歌,多麼富有歷史的深度啊!

王蒙說:「《紅樓夢》是一部執著的書。它使你覺得世界上本來還是有一些讓人值得為之生為之死為之哭為之笑為之發瘋的事情。它使你覺得,活一遭還是值得的。所以,死也是可以死得值得的。為了活而死是值得的。一百樣消極的情緒也掩蓋不下去人生的無窮滋味!」

「《紅樓夢》是一部執著的書。」這話,更抓住了《紅樓夢》的根本。從根本上來說:「字字看來皆是血」「一把辛酸淚」,才是作者的心聲。《紅樓夢》是寫到了無,寫到了「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但《紅樓夢》真正激動人心的不是這無,而是它對人生的執著,對愛情的執著,對是非的執著,對現實的執著……一句話,對自己個性的執著,對自己理想的執著。因為執著,寶玉幾乎被打死,因為執著,可以不理睬仕途經濟,因為執著,可以非聖賢而謗僧道,因為執著,寧要木石前盟而不要金玉良緣。清代的評論家塗瀛說:

寶玉之情,人情也。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為天地古今男

女所不能盡之情。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而適寶玉為林黛玉

心中目中、意中念中、談笑中、哭泣中、幽思夢魂中、生生死死中

悱惻纏綿固結莫解之情,此為天地古今男女之至情。西園主人評林黛玉說:

蓋以兒女之私,此情只堪自知,不可以告人,並不可以告愛我

之人。憑天付予,合則生,不合則死也。故聞侍書之傳言則絕粒,

聽傻大姐之哭訴則焚稿,私願不遂,死而後已。此身乾淨,抱璞自

完。……

這是對賈寶玉、林黛玉對愛情的執著的最深刻的解釋,這也是對《紅樓夢》、對曹雪芹的執著的最好的解釋。閱古今之書,寫男女之情而能至於林黛玉、賈寶玉這樣的執著深刻,確是古今少有。王蒙說:「它使你覺得世界上本來還有一些人值得為之生為之死為之哭為之笑為之發瘋的事情。」這話說得多好!正是因為有這一點堅定的信心,所以人才活得有意思,有目的,有滋味!人歸根結蒂並不是專門為著活著而活著,也不是專門為別人的需要而活著的。人應該為著真正的活著而活著,為著人的尊嚴,為著自己的崇高理想,為著自己的真感情、真思想、真喜、怒、哀、樂,真個性而活著。如果沒有了這些,活著的人也不過是一個活的人體模型。讀《紅樓夢》裡賈寶玉、林黛玉這兩個典型,它有時讓你笑,有時讓你哭,有時又讓你為之顛狂,就是因為它們是兩個有美好理想的典型,是兩個執著的典型。

王蒙說:「讀一次《紅樓夢》,又等於讓你年輕了二十年。」這話實在是讀《紅樓夢》而能深入肌理之言。

王蒙說:「你會覺得:不可能是任何個人寫出了《紅樓夢》。」「是那冥冥中的偉大寫了《紅樓夢》。假曹雪芹之手寫出了它。」「《紅樓夢》是一部文化的書。它似乎已經把漢語漢字漢文學的可能性用盡了,把我們的文化寫完了。」我國本來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說法,被王蒙巧妙地用到贊《紅樓夢》上來,真是高明之極,比起那些死乞白賴地要把《紅樓夢》說成是自己的什麼人寫出來的人來,不知要高明多少,豈止上下床之別而已。

我常常覺得我最幸福的是一個中國人。又認得漢字,又讀過一些古書,特別是讀了好多遍《紅樓夢》,還在「文革」的大動亂中用毛筆偷偷地抄了一部庚辰本《紅樓夢》。特別是還親身經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看到了自有歷史以來的一次大波瀾,也是用自己的生命來讀了一部歷史!

我覺得中國的文字實在美妙極了,《西廂記》《牡丹亭》已令人口齒生香,到了《紅樓夢》,文字的精妙,語言容量之深度,表情達意之曲折入微,實在是說部第一。王蒙對中國文字的熱愛和高度評價,真是說到了我的心裡。記得前幾年,徐朔方教授有一篇關於中國文字的好文章,精警至極!我讀後多年來一直中心藏之。須知中國的文字是值得我們生死系之的啊!

王蒙說:「你和《紅樓夢》較勁吧,你永遠不可能征服它,它卻強大得可以佔領你的一生。」這話說得多深刻啊!1986年我在哈爾濱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上題過一首詩,詩雲,「大哉紅樓夢,浩蕩若巨川。眾賢欣畢集,再論一千年!」1994年6月, 我在台北參加甲戌紅樓夢研討會,和周策縱先生韻再題云:「故國紅樓到海邊,論紅何止一千年。人書俱老天難老,更有佳章待後賢!」我的意思與王蒙的意思完全一樣,但王蒙說得直截,說得現代化,說得容易叫人理解。如果一代代的每個紅迷的一輩子都被《紅樓夢》佔領了,那末它的佔領何止一千年呢?王蒙說得真深刻、巧妙而又易入。

在這篇《敘》裡,像上面這樣的精警的段落、句子,幾乎通篇皆是。可以說從頭一句起,就讓你不能放下,必須讀下去。《紅樓夢》也真幸福,前有戚蓼生的《序》,可以作為有清一代的代表。後有王蒙的《序》,可以作為我們時代讀《紅樓夢》的代表。所以,曹雪芹似乎也可以減輕一些他的「誰解其中味」的慨歎了!

王蒙對《紅樓夢》所作的評語,也可以說隨處散發著理解的智慧和意趣。他對《紅樓夢》的理解是深刻的廣博的,他對曹雪芹的屈原式和司馬遷式的胸懷,以及他的憂愁、多感、深沉和生死系之的真情是有相通之處的。他的評,是一個大才子的評,是一個大作家的評,是一個有大智慧大文化人的評。《紅樓夢》的評,已經中斷了將近半個世紀了,現在忽然出來了一位大評家,出版了一部評點本的《紅樓夢》這不能不說是紅壇的一件大事和盛事!我曾經說過,有了《文心雕龍》以前的優秀的文學名著,才能有劉勰和他的《文心雕龍》。我們的優秀的古典文學名著,它也在創造和培育著自己的知音。有了曹雪芹的《紅樓夢》,歷史必然會創造出能理解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的人,「誰解其中味」的感歎和呼喚,終究會喚出能解其中味的人的!我們時代第一部王評《紅樓夢》,就是這種標誌和象徵。當然,當代的和以往的紅學家,《紅樓夢》評點家,《紅樓夢》的癡迷的讀者,其中也不乏堪稱解味或部分解味的人,但以評點派的形式出現的,王蒙是當代第一人。同時,我個人還覺得他是解味較深和較多的一人!如果要想找出一個徹頭徹尾、徹裡徹外,全部理解曹雪芹,把曹雪芹的學問和心意思想搞個底朝天的人,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曹雪芹畢竟是曠古未有的奇才,因為畢竟時代不同了,生活不同了,思想方式不同了!

我讀王蒙的《敘》,為之中夜不寐。我讀王蒙的評語,時時為之擊節,為之連連浮白,為之唏噓歎息,為之大歡大樂, 也不免為之黯然神傷和淒然淚下,我幾乎分不清是被曹雪芹感動,被續作者感動還是被王蒙所感動了。

一部《紅樓夢》,王蒙的評是那麼多,不要說是一言難盡,就是萬言也難盡的。我這裡就揀幾段重要情節的評,作些引錄,至於要深入而全面瞭解品味他的評,那我的引錄和介紹是無濟於事的,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嚐鼎一臠罷了。以下我就依情節的先後,對評語略作引錄:在第一回開頭,王評說:

既為夢幻,何真事之有?「曾歷……」「故隱……」可見所歷

是真,非夢,但最後又確是一番夢幻,至少感到是夢了。夢耶?真

耶?是人生的「根本」問題,也是文學的根本問題。無真無文學,

無夢行嗎?

在第一回赤霞宮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神話故事上,王評云:

一個絕妙的愛情神話故事。神話故事卻又是現實故事的昇華。

是悲哀的愛情故事的飛昇。這個故事統御著寶黛愛情故事的全過程

。令人神往。令人能不淚下。

在第四回正文前評云:

毛澤東氏倡第四回是總綱說,他是作為革命家、政治家,把《

紅》定性為「政治小說」,把《紅》的內容定為「賈、王、史、薜

四大家族興衰史」,以階級鬥爭為綱來探討的。當然四回極重要,

四回確實講到了「四大家族」,言之有理。如果從哲理上掌握,還

是第一回開宗明義。

從愛情、從十二釵的命運及整個人物的命運來看呢,總綱卻是

下一章了。一般紅學家最重視、最化力氣破譯的也是第五回。

「總綱」多了,還算不算總綱呢?

麻煩就麻煩在《紅》這部書太立體,太「多元」了。誰又能一

以制之呢。

在第五回開頭綜述往事這一段,王評云:

這段綜述,一般地技巧地說,本為小說家所忌,蓋綜合判斷跑

到了敘述描寫、情節展開的前面去了,概念走到了藝術表現的前面

,作者先期把結論捅給了讀者。

然而,大師、巨著,自有不計小節處,由於有真情實感真生活

真學問,由於有無數活生生的東西即將表現出來,技巧不再重要,

技巧上的失策仍更是不拘一格,化腐朽為神奇。而缺少總體價值的

三流作家三流作品,即使手法講究,也只是化神奇為腐朽。大師就

是大師,不服不行。

在第三十三回賈政打寶玉一段,王評云:

雪芹寫大場面,如指揮一個交響樂隊,賈政如何,賈環如何,

寶玉如何,小廝如何,清客如何,聾婆子如何,王夫人如何,李紈

如何……有條不紊,錯落有致,合成一個亦喜亦悲亦鬧亦正的大交

響樂。

在賈母在「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了!』」以下一大段,王評云:

語出不凡,先聲奪人,一語穿透多少屏障!賈母豈是等閒之輩!

在賈母說:「你原來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一段旁,王評云:

一句一刀,刺刀見紅,字字出血!在「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數語旁批云:

對答如流,批深批透,賈寶玉體無完膚,賈政亦體無完膚矣。

高屋建瓴,勢如破竹。各有其悲。在三十三回末尾寶玉挨打後抬進房裡一段,王評云:

這是前四十回的一大高潮。

這一高潮涉及許多人和事,許多矛盾側面。

各種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便要大鬧大亂一次。

每個人的表現都恰如其分,恰有其理。忠順府長史官話說得並

無差錯,賈政怒得更有道理,也是一身正氣。賈環進讒不佳,畢竟

無風不起浪。賈政打得有理。王夫人說得有理。李紈哭得有理。賈

母氣得罵得賴得有理。鳳姐料理得有理。襲人查核得有理。這一切

矛盾又都成了以後的矛盾發展的預伏。

真大手筆也!

在三十五回開頭「這裡林黛玉還是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一大段旁,王評云:

黛玉立在花陰之下,看一批批人看望寶玉,這個角度選得極佳

。突出了寶黛二人處境之大不同,更突出了黛玉與這個家族的疏離

感。情也是負擔,是沉重的包袱。黛玉反不能隨隨便便與別人一起

去怡紅院「打花胡哨」。

在黛玉進院進屋子後,「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這一大段文字後,王評云:

林黛玉的這種敏感清雅的獨處生活方式,使評點者不倫不類的

聯想起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Dickinson),她完成

學業後幾乎是足不出戶。她寫詩,完全不是為了發表,她很短命,

溫柔纖細,死後才成為著名詩人。

《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也是長期過著封閉的生活的。

林黛玉的特點其實適合搞藝術,她是藝術型人物。她與狄金森

相比,最不幸之處是她並不能真正與世隔絕,相反,她處於關係復

雜,一個個縱橫捭闔、勾心鬥角的賈府的矛盾中,她與寶玉的感情

甚至把他也推到了矛盾漩渦的中心,她成了矛盾一方,孤立無援必

敗的一方。而且,她生活在一個視文學藝術為下流異端的社會裡。在三十八回吃螃蟹的一段,王評云:

吃螃蟹一節,確實可以當作風俗畫來看,作者寫得有鼻子有眼

,實實在在,方方面面,嚴絲合縫。這是求實求真的一套筆墨,閱

讀效果是感同身受,使你忘了是小說。

好小說既是小說,又常常不是小說。是小說,使你驚歎於小說

家的想像力、才華和博大精深,直至匠心獨運。不是小說,使你見

到感到了時代、歷史、人生、宇宙,至少是生活的圖畫。在黛玉詠螃蟹詩的一段,王評云:

這是大觀園的一幅行樂圖。簡直是天堂,是活神仙的日子。有

美景,有美食,有美文(詩)更有美人,幾乎人人開心,個個高興

。幾近於一次聯歡節,狂歡節,詩歌藝術節,美食節,菊花節。節

日般的快樂一去不再,永遠難忘。即使重返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

重新永遠永遠地復歸為一塊石頭,想起這次吃蟹詠菊,能不依依?

樂哉人生,哀哉人生!《紅樓夢》請君嘗盡人生滋味!在五十回爭聯即景詩的一段王評云:

這是大觀園的詩歌藝術節或青年聯歡節。也可以叫白雪節。

這是一個高潮,一個青春、才華、歡樂的高潮。包括「時裝表

演」,野餐烤肉,聯詩。詩可以「興、觀、群、怨」,也可以玩耍

,比賽,盡情發揮。

這會留下永遠的美好記憶。

此後雖仍有遊樂,卻再也沒有這種規模了。在五十一回月夜晴雯只穿著小襖出去嚇麝月一段,王評云:

襲人不在,諸事略顯蹺蹊。

天冷、夜長。晴雯與麝月侍候寶玉入眠。夜半起來嗽口喝茶。

麝月出去,晴雯要唬她,受涼……云云,都是雞毛蒜皮,平凡的瑣

事。

這些瑣事的後面,有一種與白天的紅火熱鬧糾纏賴皮完全不同

的氣象,給你以且驚且疑且悶的一種特殊的感覺。好像你也與他們

共度了有事無事、無事有事、冷氣逼人的一夜。你感到了生命的孤

單和脆弱。

你有一種風雨飄搖的預感。

而這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雪芹真巨匠也。這樣的筆墨,活似來自天授。

在五十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演《西樓·樓會》一出時,王評云:

一面是華麗雍容,莊嚴肅穆,一絲不苟,煞有介事,冠冕堂皇

,排場講究。一面是腐爛頹敗,勢孤力單,蠅蠅苟苟,鬼鬼崇崇,

捉襟見肘,於是華麗中見空洞,莊嚴中見虛偽,嚴格中見呆木,堂

皇中顯露出無可挽回的頹勢來。

一枝筆,既寫了大面上的良辰美景氣勢煊赫,又順手一擊,暴

露出了裡子上的爛洞。

內裡空了爛了,只剩下了表面的行禮如儀。

在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綵斑衣」王熙鳳說到「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時,王評云:

散了吧,散了吧的聲音,從此不絕於篇。接著在園子裡大放煙火,賈母說「夜長,不覺得有些餓了。」鳳姐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一段,王評云:

消寒消夜,快樂中令人感到疲倦乃至清冷。

特別是鳳姐的「笑話」,欲笑不能,神龍見首不見尾,令人狐

疑,令人不安。若有深意,文章後面似又有文章。

「紅」書整個寫得相當實在,過年、過元宵節諸事歷歷在目。

但作者沒有忘記非紀實的玄虛手段。在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趙姨娘當著李紈的面羞辱探春時,王評云:

讀「紅」,常常覺得趙姨娘的形象不夠立體豐滿,甚至覺得曹

公對這個人物有成見,把她漫畫化了,厭惡之情溢於筆端,沒有深

度。何至於一張口一舉手便覺傻鄙陋至此!

只是近一兩年,這種想法略有變化。有什麼辦法呢,生活中就

是有這樣的人,生活就是這樣的啊!在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茵」段王評云:

這一個光明單純青春的鏡頭照出了所有的「紅樓夢女子」的可

憐,也照出了此後湘雲自己的命運的可憐。

這是「黑暗王國的一線光明」,這是如詩如夢的剎那高峰體驗

,這是空谷足音,這是人生本來應該過得如何自由而且快樂的轉瞬

即逝的「閃過」。

從此,一去不復返矣!哀哉!

在「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密蜂蝴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葯花瓣枕著」這一大段旁,王評云:

一副自然之子、光明之子的形象。

女孩子本來是天生光明純美的,卻封閉在那樣一個外面光裡面

爛的環境之中,只是在醉臥之後,極其偶然地曇花般地一現自由人

的光輝。

這樣的女孩子卻要被一再荼毒下去,令人怎生不慨歎。

在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釵抓簽一段,王評云:

反映了寶玉也反映了作者對於釵、黛的選擇上的困惑,乃至遺

憾。似釵似黛(見第五回)才算「兼美」。

對於黛玉的定情,並不妨礙對於寶釵的高度評價、艷羨。

寶釵畢竟也是一種極致,一種理想,正像黛玉是另一種。

作者理想的女性似應是二者的兼美,實際上又做不到,實際上

常常是顧此失彼,重此輕彼。

作者鍾愛的女性當然是黛玉。

作者欽佩的女性卻是寶釵。

在芳官唱了一支〔 賞花時〕:「翠鳳翎毛扎帚叉,閒踏天門掃落花。」探春又抽了「日邊紅杏倚雲栽」的簽的一段,王評云:

是酒令,是花名,也是一些朦朦朧朧的詩句。

是花,是詩,是謎,是象徵。

狂歡中不無淒涼,任是無情,紅杏倚雲,夜深花睡,花了送春

,莫怨東風,又見一春,低吟短唱,餘音繞樑,誰能解破,誰能自

已?

在黛玉「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花,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一段上,王評云:

這才是小說,高明的小說。

寶玉情感,或有專注,二人麗質,難分軒輊。寶玉的情感,又

明白又不明白,又掰得開又掰不開,又專一又不那麼專一,嗚呼,

此為小說筆墨也。

如果把其中一個看成「第三者插足」,看成陰謀家、壞蛋,那

種人物、故事,與「紅」首回便嘲笑的三流傳奇又有什麼兩樣?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抄檢到探春房裡,王善保家的「便要趁勢作臉,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一段,王評云:

探春一個耳光,餘音繞樑,三日不絕,三百年不絕!

即使大勢已去,也不能讓惡人毫無忌憚。

整個「紅」,粘粘乎乎,紛紛亂亂,如麻如粥,此一耳光,卻

有英勇豪邁氣概,金聲玉振,大快人心!

這一及時起板,大滅了小人的威風,大長了好人的志氣。

王善保家的之類的傢伙呀,你們不注意維護一下自己的嘴巴嗎

在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妙玉最後完成聯句後,王評云:

可以以本回寫笛聲的一些話頭形容這一回文字。

搜檢時波譎雲詭,鐃鈸齊鳴;到此節,萬念俱寂,一片空明,

只剩了一件樂器的獨奏。

舞台轉換,角色轉換,佈景與燈光、效果皆別一個天地矣。於

是黛玉湘雲,尤其是妙玉,成了主角。

一個美貌的帶髮修行的才女——尼姑,提筆完成了聯詩,而且

說到氣數。你能不怵然、嘿然嗎?

讀後夜風月色,滯留心中,難以忘懷。

在七十八回「老學士閒征姽嫿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晴雯死後,寶玉聽了丫頭講晴雯不是死,是上天去當花神,專管芙蓉花這一段,王評云:

此節小丫頭謊言極有味道。

對於小丫頭來說,純粹信口開河,是假。對於寶玉來說,恰合

他的幻想、願望、思路,他對於這個謊言的充分相信,是真。

當人們對待真實毫無辦法的時候,幻想便會應運而生。不能沒

有幻想。

當真實與人們背道而馳的時候,幻想表現著人,幻想就是人,

而文學常常就包含著這樣的幻想。美是幻想,美是紀念。美是「自

欺欺人」。

小丫頭在進行著文學創作,她的創作受到了美的接受者賈寶玉

的激賞,因為她的創作符合寶玉的美學理想,美學規範,而且包含

童心。

這是幻想的美,文學的美。這又是幻想的可憐,文學的可憐,

美的可悲可憐乃至可笑!

讀了這一段,哭乎?笑乎?歎乎?嘲乎?搖頭乎?惋惜乎?反

正更加令人惆悵。

信手拈來,毫不費力,曹雪芹的筆當真成了精了!在《芙蓉誄》旁,王評云:

賈寶玉——其實也是曹雪芹,確實以極大的篇幅,以極豐富的

詞彙,極豐瞻的形式,下了功夫寫了這篇誄文。

由此可見他——他對於晴雯之死這一人物的重視,對於晴雯之

死這一事件的重視。「規格」是超一流的。

曹公本身亦有一種抑鬱不平之氣,假悼晴雯之誄以發之。一股

未盡其才之怨,假此誄以展之。在七十九回賈寶玉、林黛玉改《芙蓉誄》一段,王評云:

搜檢大觀園,從精神上說(即不是從考據上說),乃是曹氏「

紅」著的結束。具體的終結,應是終結在芙蓉誄上。以洋洋灑灑、

規模宏大的芙蓉誄,以聰明美麗的晴雯的奇冤至死來結束曹氏「紅

」著,宜哉!晴雯之死,是搜檢的最直接最嚴重最可悲的結果,是

前八十回悲劇的頂峰,是事實上的對於王夫人——襲人(恰恰不是

鳳姐)的仁義道德直至權力運作(包括奴才們對於這種權力的投靠

、適應、效忠)的控訴批判。

在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黛玉焚稿的一段,王評云:

黛玉將死,要毀掉它與寶玉的情感的一切痕跡。毀掉他自己的

青春、生命的一切痕跡。

這些舉動,表達了她深切的絕望與痛苦,客觀上,也是對人生

的抗議。人生長恨水長東!人算什麼!愛算什麼!青春算什麼!以

死相爭!首先從精神上自殺乾淨,再從肉體上閉眼,撒手而去。同回在寶玉完婚一段,王評云:

寶玉「完婚」,「真是天下奇事。奇聞。奇文。「紅」真是奇

書。

人生多誤區!本以為走入這一間房子,卻走入那一間房子去了

婚姻離奇,鳳姐離奇,薜寶釵更加離奇。她對這種「神出鬼沒

」的做法怎麼毫無反應?連些微的疑惑、煩亂也沒有?

事奇理不奇,自以為天從人願得到了黛玉,揭開蓋頭卻是寶釵

,而黛玉已經一命嗚呼。追求A,得到B,毀了A, 這樣的事固不止

寶玉碰見也。

後四十回諸多瑕疵,但還是被廣泛接受,與這些關鍵段落寫得

好有關係。

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回目後正文前,王評云:

魂歸離恨天,淚灑相思地,此兩句已膾炙人口矣!

讀之愴然淚下。語言的力量是難以轉述的。

此回回目極佳。特別是聯繫到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故事,令

人神傷!在黛玉死的一段,王評云:

死,總有一死。

可悲在於臨死不得交通,隔膜著,怨恨著,遺憾著。

這樣的人生的終結,便只有痛苦了。

這樣的痛苦,又何必生?天乎!天乎!

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惡奴同破例,閱邸報老舅自提心」,李十兒向賈政說:「那些書吏衙役都是花了錢買著糧道的衙門,那個不想發財?」一段,王評云:

正面寫大觀園之外乃至京都之外的吏治官情,除此回是絕無僅

有的。這是續作的一個突破。

貪贓枉法有理,清廉沒門兒,風氣已經如此,實際利害關係已

經這樣構築起來,任何人都沒有回天之力。

而且賈政並不清廉,他不是也參與了「營救薜蟠」的事了麼?

賈政又不瞭解下情,沒有一套應付對策,怎能不落個虛張聲勢

,徒落笑柄的下場?

第一百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園府,驄馬使彈劾平安州」,賈府抄家以後,王評云: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可將此前書中所寫的一切,看作此回的

準備鋪墊。

一步一步,一站一站,終於走到了這一站,這是「紅」的條條

道路通向的「羅馬」。

雖然緊緊勒住了「韁繩」,這一回仍然是驚心動魄!

讀之心驚肉跳。

人皆有不忍之心,讀了一百多回了,對賈府也有了點感情了,

雖知其黑暗,知道其必敗應敗——惡貫終將滿盈,讀到這裡,仍然

難過。

多少經驗,多少教訓,多少痛苦,多少血淚,誰能學得更聰明

些呢?

在第一百七回「散余資賈母明大義,復世職政老沐天恩」賈母散資以後,王評云:

此前的賈母,一直是一個會享福、專門享福的老太太。

恰恰在抄家的大考驗中,表現出賈母的另一面,她也會「度災

」。她周到,大氣,不怨天尤人,不驚慌失措,不遷怒旁人,所言

、所行、所思、老練、誠懇、全面。她不愧是見過世面的有經驗的

「老祖宗」,她表現了「帥才」。兒孫輩能不愧死!

在後四十回,性格大大煥發了光彩的是賈母。

在第一百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寶玉考試畢出場失蹤一段,王評云:

對寶玉中舉後出走的設計,「紅學」家頗多詬病,認為是俗,

是脫褲子放屁……得失難較。首先,這是一個極大的反差與諷刺。

從賈政到襲人,一直對寶玉諄諄教導,要取功名。偏偏他完成了功

名任務後走了。其次,他如何能離開賈府,離開那種眾星捧月式的

包圍呢?入考場最天經地義。入考場的結果不是得中榮歸,而是中

而後走,又是一種翻案的驚人之筆。再者,如果黛玉前腳死寶玉後

腳走,反倒沒有戲了。現寫寶玉為黛玉之死而極端痛苦,而得了精

神病,之後,是整個一個過程,與寶釵亦可相處居室了,襲人也儼

然屋裡人地教育上來了,他經歷了家族的衰微,他經歷了自己的小

家的初步穩定,他像個傻子一樣地接受上下左右的教導督促,他再

次遊歷了太虛幻境,他經歷了波濤起伏終於平靜的精神旅程,最後

,他又玩了一下功名,逢場做戲地考了個舉人,該體驗的他全部體

驗完了,不去做和尚,也就只有去自殺了。

但是不,他還有一條出路,把這一切寫來。以出家和自殺的決

心寫下一部小說來!

在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賈政來信,告知寶玉已成佛的消息後,王評云:

紅塵福分,寶玉比任何人都多。

寵愛、地位、條件、服務,都是不可思議的最高級別的。

尤其是,他處於那麼多女孩子的寵愛之下,他愛了那麼多女(

還有男)孩子,又那樣深情地專一地愛上了黛玉。古往今來的讀

者,誰能不羨慕他的生活與環境?

這種福太多了。終於,混推混搡,更生厭煩了。他的人格,他

的感情遭到了蹂躪、欺騙、歪曲、壓制、漠視。更是由於有福,他

才不那麼滿足於所生存能吃喝能從異性身上滿足生理慾望,他才絕

望。

這是一部絕望的書。這是一部控訴的書。這是一部無可如何的

書。

在同回賈雨村重逢甄士隱追懷往昔的一段,王評云:

一個愛情悲劇與家族衰落敗亡的故事。

把這樣的故事推到盡頭,便進入了生命發生、生命意義、愛情

發生、愛情命運領域。進入了終極領域。

在這個領域,你見到了原生的大自然,女媧補過的天,你見到

了一塊石頭——晶瑩的寶玉——情迷而後豁悟,生活在溫柔富貴鄉

得而終於棄絕了溫柔富貴的賈寶玉——和尚——被和尚道士帶走的

寶玉——石頭——大自然。

這是寶玉的故事,生命的故事,愛情的故事,也是人類的故事

,地球的故事,宇宙的故事。

這樣的故事無所不包。這樣的故事永垂不朽。

在同回那一僧一道「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一段上,王評云:

站在青埂峰上看「紅樓」,不過是癡迷一夢,轉眼成空。

呆在「樓」裡看青埂峰,渺渺茫茫,深不可測,無休無解,無

聲無息。

而癡自癡,迷自迷,不僅「樓」裡人癡,吾輩亦癡亦迷,亦為

之長太息以掩涕。太息過後,回首青埂無稽大荒,原來一切洪荒,

一切說過,一切有定,更覺無喜無悲,極喜極悲。

賈寶玉從「樓」回歸「峰」,用了十幾——二十來年,吾輩讀

者,進而入樓而迷,時而歸峰而止,體驗了富貴溫柔,體驗了恩恩

怨怨,體驗了死去活來,體驗了從驕奢淫佚到衰落敗亡,最後,我

們又體驗到了那峰之高,那崖之峻,那山之空濛繚遠, 安

靜肅穆,以至於永恆。

感謝《紅樓夢》,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多獲得許多次生的體驗,

乃至——死的體驗。阿彌陀佛!在全書結束處,王評云:

大悲哀,大瀟灑,大解脫。故有塵夢……山靈……一聯。

越說是空的、假的、命中注定了的,你越為之傷肝痛肺,難分

難解。

越感動就越為這部小說的開頭與結尾而感到肅穆,開闊,無言。

面對著《紅樓夢》就是面對著生,面對著情,面對著人間萬景。

面對著《紅樓夢》就是面對著死,面對著命運,面對著宇宙洪荒。

面對著時間,百年千年萬年只是它的一瞬的永恆。

面對著空間,大觀園、榮國府,金陵與海疆,只是它的一粟的滄海。

你面對著的是終極的——上帝。

上面,我引錄了一部分王蒙的評。從本文來說,引錄已夠多的了,已大大超出我的原計劃。從王評《紅樓夢》來說,引錄的只是極小的一部分。

我認為王蒙的評見解深刻,視野開闊,對讀者將大有啟示。但這並不等於說《紅樓夢》評點即定於此。我認為王蒙的評是精彩的,並不等於說別家評就不精彩或不必有別家評了,這完全是兩回事。

我希望從此《紅樓夢》的評點派可以徹底翻身,我更希望從此作為文學批評的一種形式和手段,評批的方式可以擴大運用,把這種文藝批評的武器很好地繼承和運用。

王蒙對於整個《紅樓夢》有許多精到的見解,我在本文開頭就明確地講到了。當我引錄到後四十回的評時,我感到他對後四十回的分析也是精到而深刻的。他對後四十回還有不少尖銳的批評,我也很同意,但不可能再加引錄了。我感到他對全書結尾的分析尤為精彩,但我終久只能引錄幾小段,無法多引。關鍵還是要自己去讀王評本《紅樓夢》。

既有王評本《紅樓夢》,也就有可能再有別家評本《紅樓夢》。

《紅樓夢》是永恆的!

論紅何止一千年!

1995年7月15 夜於京華瓜飯樓揮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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