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松軒批語和《石頭記》散論

立松軒批語和《石頭記》散論

立松軒批語和《石頭記》散論

紅樓絮語

立松軒的批語本來寫在他的手鈔本《石頭記》上,王府本(蒙府本)就是松軒本的過錄本。他的批語,批注側批和總評三者總數竟達八百二十七條,這些批語雖寫在雪芹、脂硯身後,但卻在畸笏的生前,它提出了後三十回原稿的問題,遠非道光以後的評點派各家的批語可比,與「脂批」相對待,立松軒的批語完全可以稱之為「松批」的。「松批」的發現還證明了立松軒手鈔本的存在,而松軒本的底本竟是那尚未散失後三十回書稿的丙子脂硯齋三閱評本,於是使我們由立松軒批語的研究而擴展到《石頭記》早期的兩個尚未發現的版本的領域裡去了。松軒本和丙子本的探索剛剛開始,立松軒批語的考察可算暫時告一段落,而關於「松批」《石頭記》還有些閒話可議。

一、關於「松批」和松軒本的抄評時間

在考察立松軒的批語的過程中,發現了一種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在不同的本子和不同形式的批語裡,我們注意到批者都使用了「匪類」、「匪人」之類詞語。我們首先在靖本的眉批中看見了它:

大族之敗不致如此之速,特以子孫不肖,招接匪類,不知創業之艱難。當知瞬息榮華暫時歡樂,無異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豈得久乎!戊子孟夏讀虞〔庾〕子山文集,因將數語系此,後世子孫其毋慢忽之!(第十八回)

繼而在有正本批注中也發現了:

此等人家豈必欺霸方始成名耶!總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則百計營求,父為子隱,群小迎合,雖暫時不罹禍網,而從此放膽,必破家滅族不已。哀哉!

(第四回)|正因為兩者表述的思想相近,文字雷同,我們才敢斷言靖本上述眉批和有正本這條批注是一人所作。王府本的側批也不乏其例:

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機會可以跳出者,與英蓮同一聲哭!

(第四回)|當然有正本的上述批注王府本上也有,且與這條側批同在一回。這「匪類」、「匪人」之類詞不見於「脂批」,而為這三種本子的三種形式的批語所共有,這是我們斷定這些批語非「脂批」的一個小例子;如果我們再將上述批語與有正本或王府本第十六回回後總評(其首句為:「大凡有勢者,未嘗有意欺人。」——此評甚長,茲不引述。)聯繫起來分析,則完全可以認定它們都是出自立松軒之手,而這「匪人」、「匪類」是非人,是非其類,還是政治匪徒,抑土匪強盜,對於我們論證的問題來說,則是次要的了。

將王府本上的總評側批批注聯繫起來考察,論證其中有一部分是立松軒的批語是便利的,也是容易使人信服的,而我們手中尚無王府本;將有正本、王府本以至於靖本有關批語斷定為立松軒手筆則是困難的,也有東拉西扯牽強附會之嫌;筆者之所以能寫了幾篇探討性的文稿,是因為找到了這些批語之間的內容思想的內在聯繫和文筆語言的相同特點,否則是不敢冒然將數百條不同版本不同樣式的批語統統歸之於僅有一條落款的立松軒名號之下的。同時也發現了這些批語和另外大量批語思想文筆之不同,否則當然也不敢輕率地斷言它們非「脂批」,特別是在絕大多數人看法趨向一致的情勢下。

斯大林以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有聯繫的,毛澤東同志則認為聯繫是有條件的,只有在一定條件下彼此本不相關的事物才能夠聯繫起來,而不同事物之間是存在著質的差異的。從根本上說,唯其「松批」都是立松軒的筆墨,所以它們雖然以不同形式存在於不同版本之中,我們還是可以探求到它們之間的固有聯繫;「脂批」畢竟出自脂硯畸笏之手,而他們二人又都是雪芹的親人,其批語自有其有別於他人的特殊之點,所以「松批」、「脂批」雖混合交錯雜糅在一芵?,還是可以加以分疏的。「松批」的被誤解為「脂批」不過是偶然的,它們的遲早將被分別開來則是必然的,因為兩者的性質是不同的。這「匪類」、「匪人」在三種類型「松批」中的存在,使得我們可以把它們作為論證「松批」、「脂批」兩種批語區別的例證之一,是在我們用其它大量實例證明了「松」、「脂」確是兩種不同批語,出自不同作者之手以後,如果不是在這個基礎之上,這類個別詞語的此有彼無也不過是偶然的了。

靖本上的立松軒眉批,從語氣看,大概是他隨手寫在書眉的,但從內容看,這條批語卻很重要,因為它記下了寫這條批語的年時為「戊子孟夏」,由此可以推定立松軒的其它批語大抵也應該是寫在這個時間或其前後,相差是不會太久遠的。至於靖本,則確是一個曹雪芹的早期稿本。諸本裡正文中的「天香樓」,此本作「西帆樓」,從此處的眉批「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筆〔鼻〕」看,「西帆樓」才是初稿中的文字,後來為避免批者觸目傷懷,才改成「天香樓」的。同時,靖本的批語也保留著早期內容,例如第十三回回前長批:

此回可卿(托)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惜已為末世,奈何,奈何!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後恣意,足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請觀《風月鑒》,多少泣黃泉。

這大段批語在甲戍本中則被分為兩大部分,可卿托夢,賈珍奢淫兩條墨筆抄寫在回前,因撕毀半頁,故只剩有殘文:

賈珍尚奢,豈有不清父命之理,因敬(老修仙)1要緊,不問家事,故得恣意放為……

今秦可卿托(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阿鳳協)2理寧府亦……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條,用硃筆抄錄在回後,且以總評、眉批兩種形式出現: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總評)

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

(眉批)|至於靖本長批結末之詩,在甲戍本中則被刪去,回前題標題詩的地方留著空白,僅有「詩雲」二字空懸於上。可見這首五言詩非作者之標題詩。這首詩到了庚辰本又重新出現,不過它不再繫於「老朽」的批語之後了:

此回可卿(托)夢阿鳳,蓋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時,奈何,奈何!然必寫出自可卿之意也,則又有他意寓焉。

榮寧世家未有不尊家訓者,雖賈珍當〔尚〕奢,豈明逆父哉!故寫敬老不管,然後恣意,方見筆筆周到。

詩曰: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

古今風月鑒,多少泣黃泉。

這幾條批語庚辰本用硃筆抄寫在第十一回前附頁上,其實這是過錄者抄錯了位置,它們當然應寫在第十三回的前面。然而前兩本中的老朽命芹溪刪天香樓書稿之重要批語,庚辰本裡卻忽然不見了,第十三回的回後硃筆大字寫著畸笏壬午年之批:

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心也。歎歎!

壬午春

上述情況表明,靖本上第十三回前的長批宜分解為兩部分,開始兩段散文評語和結末一首五言詩為一人所作,其人就是為《風月寶鑒》寫回前小序的雪芹之弟曹棠村。而中間的命雪芹刪書的批語則為另一人之手筆,他就是在這裡自稱「老朽」,在庚辰本中署年「壬午」的畸笏。靖本設有區別這種情況,說明這些批語純係艿?錄。這些批語雖屬過錄,但和甲戍本、庚辰本對照,無論是棠村小序還是畸笏批示,靖本上的才是原文,另兩本已是刪改後的文字。

再從戊子長批的用意看,文中說:「戊子孟夏讀庾子山文集,因將數語系此,後世子孫其毋慢忽之!」原來在前引該段批語前還有批者引述庾信《哀江南賦》序中的一段話,他是將庾信的話結合《石頭記》中的內容自己略加揭示,提供給他的「後世子孫」以供借鑒保守祖宗遺業的。既然如此,那麼靖應鵾藏本的底本,最早應亦系立松軒手中物,只有是他的珍藏家傳,才能夠為他的後世子和孫觀覽,記取父祖的家訓,如果是他人之書,這樣寫來不僅無謂亦非得體耳。

明乎此,他在此本第十三回前寫了如下的批語,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了:

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後回無限文字。浩蕩宏恩,亙古所無,母孀兄先〔弟〕無依,變故屢遭,(生)不逢辰,令人心摧腸斷。

積德於今到子孫,都中旺族首吾門。

堪悲立業英雄輩,遺脈孰知祖父恩。

此批經筆者校讀。批語含垂訓意味,痛說家史,當然也是對自家的「遺脈」而言;他是把他寫了上述批語的《石頭記》作為傳家之物的。由此使我們注意到靖本上的另外一條眉批:

〔你到了那裡,自然是爺了。沒人敢違拗你,你手裡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這一回文字斷不可少——脂硯批注),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的這個形象,你還敢領東西來〕

招匪類賭錢養紅〔活〕小婆子,即是敗家的根本。

正文據庚辰本。脂硯齋已有批注,這段眉批看來也可能是立松軒所作。

靖本的底本有很大可能也是立松軒的家藏本,因為他寫戊子這條批語主要不是為了警世,而是為了訓子。那麼,他抄寫和主持抄寫「松軒本」《石頭記》,其事必在得靖本底本之前,否則,他既然已經有了一部甚至比「松軒本」的底本即丙子本還要早的《石頭記》,何必勞民傷財再抄一部大書呢!他在靖本(底本)上寫了兩三條批語,其事也必在他大規模批評自抄本之後,他似乎已經精疲力盡,也沒有更多的話要說,看這三條批語,都不關涉石頭藝術,而是單純地訓誡就可想而知。如果這樣的推測不錯的話,那麼,他抄寫和評點「松軒本」《石頭記》必在戊子年以前而不是以後了。

評點松軒本的時間王府本和有正本也是有明文記載的:「……噫!作者已逝,聖歎雲亡,輒擬數語,知我罪我,其聽之矣。」曹雪芹逝世在癸未年除夕(1763),脂硯齋亡故在甲申八月(1764)至乙酉冬(1765)之間,3均在戊子年(1768)之前。則松軒本的評點宜在丙戍(1766)和丁亥(1767)兩年之內。松軒本的抄寫自然還要稍早於他評點此書。

至於松軒本抄寫時間的上限,自當在丙子年(1756)之後,因為它所據的底本是丙子脂硯齋三評本。當然,立松軒抄《石頭記》也有可能在已卯(1759)、庚辰(1760)以後,因為已卯本、庚辰本均出自丙子本,已、庚兩本形成,丙子本外傳,立松軒方能據之抄書。固然王府本的側批中還有庚辰本上的批語。但這些批語只佔庚辰本側批的一小部分,說不定它就是丙子脂硯齋三評的手筆,而為後來的庚辰本所抄錄。不然,如果這些批語反而是從庚辰本過錄來的,那麼為什麼僅過錄一小部分而不是全部?其次,特別值得注意的就是有正本上的批注,它雖然基本上和庚辰本的相同,但庚辰本七十三至八十回上的批注有很多條有正本上是沒有的。這些雖然晚出的墨筆批注,至遲也是已卯庚辰抄評正文時寫入的,而有正本上卻沒有。這種批注此有彼無的情況,清楚表明松軒本的底本確是丙子本,已卯本和庚辰本後勱?入的批語,當然不會出現在松軒本及其傳抄本上。

二、「松批」的特點

總覽立松軒的批語,如周汝昌先生所說,確有些陰陽怪氣,顯得頗為奇特,時爾還有點費解。

這種風格的形成原因很多,他每每談佛論道講經說法恐怕是主要原因,同時和他採用很大數量的似詞非詞,似曲非曲的文體作批也有直接關係。先看第三回回前總評:

我為你持戒,我為你吃齋,我為你百行百計不舒懷,我為你淚眼愁眉難解,無人處自疑猜,生怕那慧性靈心偷改。

寶玉通靈可愛,天生有眼堪穿,萬年幸一遇仙緣,從此春光美滿。隨時喜怒哀樂,遠卻離合悲歡,地久天長香影連,可意方舒心眼。

寶玉銜來,是補天之餘,落地已久,得地氣收藏,因人而現。而性質內陽外陰,其形體光白溫潤,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寶玉,將欲得者盡皆寶愛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環秋復春,生生死死舊重新。

君家著筆描風月,寶玉顰顰解愛人。

立松軒的各體批語即此可見一斑。再看第二十回多用梵文的一條韻語:

智慧生魔多象,魔生智慧方深。智慧寂滅萬緣根,不解智魔作甚。

這文辭是否有些玄妙?再看第七回包涵作者哲學思想,頗有見地的一則韻文:

苦盡甘來遞轉,正強忽弱誰明。惺惺自古惜惺惺,世運文章操勁。無縫機關難見,多才筆墨偏精。有情情處特無情,何是人人不醒。

第四句的「操勁」王府本作「搖動」,以王府本為是。但無論是「操勁」還是「搖動」,我們都覺得有點難解。

其實,在講到立松軒批語的特點的時候,我總喜歡引用第一回的總評,因為那是「出口神奇」,「文勢跳躍」,足以體現這位批評家的批語的特點的。同時又喜歡引用第五十回回後第一則總評,那則評語說的當然是石頭的文筆:「詩詞之俏麗,燈迷之隱秀,不待言。須看他極整齊,極參差;愈忙迫,愈安閒。一波一折,路轉峰回;一落一起,山斷雲連。各人局度各人情性都現。」但用以概括立松軒的評語的寫作,也是很恰當的。與其撰新,不如述舊,所以這段文字雖然從前不止一次引述,這裡還是仍舊抄錄一過,以省翻檢之勞。

但是值得特別指出的是,立松軒的評語在八十回大書中,並不是前後始終如一的,以四十九回為分界,此回前後無論從內容到文筆還是有著明顯的不同的。以總評而論,四十九回前側重揭示《石頭記》的思想內容,四十九回後側重剖析藝術手法;四十九回前散文韻文並出,四十九回後韻文極少(六十四、七十、七十九三回五則而已);四十九回前多數文字比較簡短,只有第十六回後的長篇議論可與四十九回後的長批相比,而四十九回後多數文字極其漫長。這幾項差異可算不小,又立松軒之側批恰好也寫到四十九回為止,是否有可能此後之總評為另一人所作呢?經初步比較,這前後兩部分總評反映的思想還是沒有什麼差別的,語言運用也還統一,特別是那三回五則詩評,從思想情調到文筆風格都與四十九回前的詩作毫無二致。所以雖有上述種種不同,還難以遽斷其出自兩人之手。我曾經說過,立松軒署名在第四十一回,說明此後的批語都是他的作品,這話大概仍然有一定道理。但既然他的批評文章前後有了這樣的較大的變化,如果說是立松軒在兩個時期內所作,到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的。

三、「松批」的重大意義

筆者開始寫立松軒批語的文章,就談到了他的批語的意義,但那時還不能採取現在這樣的說法,因為一年以前尚未發現它有特殊的重要作用。那時認識到它的價值主要有兩方面,一是評語對《石頭記》的藝術創造有精闢的分析,二是它告訴人們立松軒見到了「百回之大文」。至於「松批」的清理,使它從「脂批」中分離出來,使「脂批」的研究更具有科學性,則是發現「松批」所起的作用,而非它們本身所具有的意義了。嗣後我們的思考仍然從這三個基本點出發,但是在「後百十回」書的方面,卻使我們由分析批語而進入探討版本的領域裡去了,在這個天地裡呈現的新景像是我們所始料不及的。

我國古代的評點派文藝批評,我以為是應該肯定的,值得研究的。我在《談有正戚序本〈石頭記〉的批語》一文中談到了這個問題。因為有些中國古代小說畢竟是受了古代散文作法的影響的,說那些評點文字是品題也好是鑒賞也好,其表現形式有些零散而不能對作品進行系統分析也好,但無論如何它對於作品的品評是具體的深入的,特別是能充分發掘出我們民族的藝術特色。立松軒的批語就是如此,試看以下幾個實例:

文與雪天聯詩篇一樣機軸,兩樣筆墨。前文以聯句起,以燈迷結,以作畫為中間橫風吹斷。此文以填詞起,以風箏結,以寫字為中間橫風吹斷。是一樣機軸。前文敘聯句詳,此文敘填詞略,是兩樣筆墨;前文之敘作畫略,此文敘寫字詳,是兩樣筆墨。前文之敘作畫略,此文敘寫字詳,是兩樣筆墨。前文敘燈迷,敘猜燈迷;此文敘風箏,敘放風箏;是一樣機軸。前文敘七律在聯句後,此文敘古歌在填詞前,是兩樣筆墨。前文敘黛玉替寶玉寫詩,此文敘寶玉替探春續詞,是一樣機軸。前文賦詩後有一首詩,此文填詞前有一首詞,是兩樣筆墨。噫!參伍其變,錯綜其數,此固難為粗心者道也。

(第七十回後)

寫寶玉黛玉呼吸相關,不在字裡行間,全從無字句處,運鬼斧神工之筆,攝魄追魂。……(第五十七回後)|以上是評筆法,實際上涉及了人物形象的塑造,文章結構及詳略和寫法之變化。

此回似著意,似不著意;似接續,似不接續。在畫師為濃淡相間,在墨客為骨肉停勻,在樂工為笙歌間作,在文壇為養局、為別調。前後文氣,至此一歇。

(第七十二回前)

賈母一席話,隱隱照起全文,便可一直敘去。接筆卻置賊不論,轉出賭錢;接筆又置賭錢不論,轉出奸證;接筆又置奸證不論,轉出討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勢如怒蛇出穴,蜿蜒不就捕。

(第七十三回前)

下回有一篇極清雅文字,下幅有半篇極整齊文字;故先敘搶快摸牌,沉湎冒色為反振。有駿馬下坡,鷙鳥將翔之勢。

(第七十五回後)|以上評文章氣勢,看是否符合實際?這樣的小說作法在西方可是有的?

看湘雲醉臥青石,滿身花影,宛若百十名姝,抱雲笙月鼓而簇擁太真者。

(第六十二回後)

詩詞清遠閒曠,自是慧業才人,何須贅評。須看他眾人聯句填詞時,各人性情、各人意見,敘來恰肖其人。二人聯詩時,一番譏評,一番歎賞,敘來更得其神。再看漏永吟殘,忽開一洞天福地,字字出人意表。

(第七十六回後)|以上評形象和境界,可見此人富於聯想,善於揣摩。

只一品笛,疑有疑無,若近若遠,有無限逸致。

(第七十六回後)

作誄後黛玉飄然而至,增一番感慨;及說至迎春來,遂飄然而去。作詞後香菱飄然而至,增一番感慨;及說至薛蟠事,遂飄然而去。一點一逗,為下文引線。且二段俱以「正經事」三字作眼,而正經裡更有大不正經者,在文家固無一呆字死句。

從起名上設色,別有可玩。

(第七十九回後)|評情致和神韻,這也是西方文論少有的;然而作品是這樣寫的,並不是評點者外加的,評點者有美的感受能力,會心於作者的創造,從而點畫出來,這是他的本領;令人佩服,也有助於我們的玩賞。不錯,應該受教育,但玩味賞鑒乊?不是壞東西。我們自然記得魯迅對於提倡小品文的批評,但是也還注意到他晚年在《這也是生活……》中說過的話。當然魯迅對金聖歎的評點是有過批評的,他說:「而且經他一批,原作的誠實之處,往往化為笑談,佈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這餘蔭,就使有一批人,墮入了對於《紅樓夢》之類,總在尋求伏線,挑剔破綻的泥塘。」這也是我們應該記取的。

總之,立松軒的評點,使我們加深了對《紅樓夢》高超的藝術造詣的瞭解,這是有著要意義的。在這方面,脂硯齋所能做到的也不過如此,所以立松軒的品評是值得重視的。

立松軒的批語總數在八百條以上,若大數量的批語只能寫在他自己的手鈔本上,而不大可能批在脂硯、畸笏收藏的原稿或別的藏書家保存的孤本秘籍上。立松軒雙行批注的發現就證實了這一點,如果不是執筆者隨抄隨批,那夾於正文之中的雙行小字批注,是無論如何也擠不進正文的。另外,已卯本和庚辰本第三十六回的一則散文總評本來在回前,而有正本此回前有立松軒補作的詩評,故被移後。已、庚兩本第三十七回前的三則散文評語,有正本移入第三十八回前,且合為二則,因此回首尾皆有「松批」。有正本第三十八回後亦有「松批」,於是第三十八回前己、庚本原有之「脂批」被「擠掉」。這種總評變動的情況,也是有松軒鈔本存在的佐證,否則,如果僅僅是個手批本,就應該如同其餘各回那樣,一仍其舊了。那麼松軒本又何在呢?王府本(蒙府本)的母本(或底本)就是立松軒的手鈔本。

既然王府本是松軒本的過錄本,在松軒本尚未發現之前,王府本就可看成是一部松軒本,所差的也就是抄寫時出現很多錯字而已。戚序本也出自松軒本,不過在松軒本之後又有一次大的整理,而且刪去了側批,但是從它仍然可以看到松軒本的概貌。所以根據這兩個本子,我們對松軒本的底本,也可以做一點推測。筆者在《蒙府本〈石頭記〉的母本為立松軒手鈔本》一文中,專門用了一節文字談了這個問題,初步斷定,松軒本的底本就是那人們關注的丙子脂硯齋三評本。目前,發現的脂硯齋評本不下十種,但標明評點次數的也就是甲戍再評和己卯、庚辰四評兩類。再評前當然有初評,再評與四評間當然有三評,然而標明這兩次批評的鈔本迄今尚末見到。但是庚辰本的第七十五回附記為我們提供了一點線索:「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乾隆二十一年為丙子,適居甲戍、己卯之間,於是人們認為丙子年脂硯齋不僅對清《石頭記》正文,同時亦加批評,宜有丙子三閱評本。這個推測是合乎情理的,然長期以來並未得到證實。有正本第二十二回「黛玉說無關係……」的那條大段批注,證實了丙子本的確實存在,因為此條批注由於錯簡奪漏三十字,如果王府本也如此4,那麼松軒本也就不會例外,這就說明松軒本的底本行三十字,因而它的抄寫行款不同於二十字的松軒本,而與己卯本、庚本相同。戴不凡同志在有正本的正文中也發現了有幾處奪漏三十字,他在《版本識小錄》中指出「戚、庚兩本漏鈔處往往一漏就是三十字左右,因此大致可以推斷其底本每行約為30字上下。」5但此條批注的另一種錯簡所造成的語句不通,則恰好說明松軒本的底本這條批語開頭一段的抄寫格式與庚辰本亦有別,庚辰本為單行書寫,而此本為雙行。這是松軒本及其底本不出於庚辰本的最有力的證據,庚辰本與己卯本基本相同,它們自然也不出於己卯本。此外,第六十四回全文和第二十二回的尾頁亦松軒本和丙子本所原有,非後拗?補入。立松軒還在他的鈔本上直接批上了「百回之大文」,「後百十回」,而且涉及到末回「警幻情榜」對寶玉黛玉的評語,說明此本的底本實為早經傳出的百十回丙子本的全稿。此本與甲戌本亦有別,它沒有甲戌本第一回開始時對石頭變寶玉的那四百餘字的描寫,前八回中的批注也晚於甲戌本。的確居於甲戌本與已卯、庚辰兩本之間。關於丙子本的問題筆者擬作專題探討,這裡加以重述,不過是為了進一步說明立松軒批語的發現給我們開闊了版本研究的思路,其意義要比最初發現這些批語時顯得重大得多。

同時在版本學方面,也可以糾正過去研究中的偏頗。人們一向認為諸如有正本、滬本、寧本等戚序本和王府本為後出,因為它們十七、十八兩回已分斷,十九、八十兩回已有回目,二十二回末是完全的,特別是六十四、六十七兩回也不缺,於是籠統地認為這都是後來有所增補和做的技術處理。這些,當然也是有道理的,王府本和戚序本最早也在戊子年松軒本抄評結束之後,距庚辰本有十年上下,的確不能算早。但是對其中的某些問題還需要作具體分析,即如六十四和六十七回的問題。這兩回都是曹雪芹的原著,非出後人之手。六十七回其出略晚,六十四回有「脂批」,自然要早。這是紅學界已經認識到的問題。但其實,六十四回前的總評為「棠序」、「棠序」要早於「脂批」。其後的三則詩評為「松批」,「松批」是寫在立松軒據丙子本過錄的手鈔本上的,故此回宜為丙子三評本所原有,這也是「松批」發現後,我們在認識上的一個新進展。將有正本的第二十二回結末的文字和楊本(夢稿本)對比,看得出前者為原文,後者為改作,狄楚青的眉批批得極好,此原文也系丙子本的原稿,到庚辰本才破失殘缺的。第十七、十八回在立松軒加批語時才分開,這有第十八回前的立松軒的那首七律為證:「一物珍藏見至情,豪華每向鬧中爭。黛林寶薛傳佳句,豪宴仙緣留趣名。為剪荷包綰兩意,屈從優女結三生。可憐轉眼皆虛話,雲自飄飄月自明。」松軒本的分回比程高本的分回要恰當得多,狄楚青於十七回後和十八回前書眉上均有批語,說的很明確。這樣的技術處理也許就出自立松軒之手,他是有這樣的眼光和能力的。總之,立松軒批語的發現啟發我們重新考慮一些問題,把過去版本學研究中混淆不清的問題搞清楚,這自然也是極有意義的。

說到這裡,我們有必要指出,立松軒的批語反映的封建思想是非常濃重的,簡直有點凡封建倫常所關他都眷眷無窮。談天命,論吏治;主張正心修身,對兒女嚴加防範;他還參禪悟道,講經說法。凡此種種,在我們全面評價他的評語的意義時是不能不予以再次指出的,雖然他對舊的社會關係,所謂人情世態有意無意的也有所揭露。

四、「棠序」和「松批」

但是就立松軒批語本身的意義看,它顯然還是不能與「脂批」相比的,我想這是無須多說的。但是「松批」的發現和清理,無疑使「脂批」的研究更帶科學性,這也是無須贅述的。在這裡須要補充說明的是,我前一個時期寫的文章把有正本中與庚辰本重出的總評籠統地稱為「脂批」,視為脂硯齋的文字,是不正確的。因為這些總評當中,絕大部分是雪芹之弟曹棠村為《風月寶鑒》寫的小序。這是甲戌本的一條眉批所指出的,是吳世昌先生最早發現的。我在七三年從舊《新華月報》上讀到《我怎樣寫〈紅樓夢探源〉》,瞭解到吳先生的這個論點,但他後來發表在《鄭州大學學報》上的鉤沉文章竟然沒有讀到,而且當我動筆寫「松批」的文章時,又讀到了向吊?先生商榷的文章,因而沒能採取吳先生的正確論斷,直到《紅樓夢探源外編》出版,讀到了有關文章,爾後又詳審了這些「總評」,我終於確信吳先生的意見是正確的,符合實際的。這些小序其性質很大程度上不是批評文字,而是每回的內容提要,對讀者起著閱讀指南的作用。這是合乎作為弟弟的身份和為文的角度的。因為是各回的提要和說明,所以文中多用「此回」「是回」之類字樣。文章平鋪直敘樸素無華和立松軒的議論風生講究詞藻形成鮮明對照。造句古怪時有不通,這一點和脂硯齋的文從字順流利暢達也是不相同的。曹棠村由於早亡,他並沒有完成為全書各回寫下全部說明的工作,由於他是為《石頭記》的前身《風月寶鑒》舊稿寫的,而舊稿經過曹雪芹的增刪和再創造,有一部分小序已與所屬之回的內容相距太遠,也許被脂硯齋所刪去,屬於這種情況而至今尚保留在書稿中的,就成了我們研究曹雪芹創作過程的極珍貴的材料。

我們以前看庚辰本常感到總評寥寥無幾,於是想到脂硯齋四次批評《石頭記》,長達十三四年,為什麼有數的總評竟然不能寫全。後來和有正本比,立松軒居然能夠大體上補齊了回前後總評,詩詞曲文無所不有,愈發迷惑不解。其實,脂硯齋是不能越俎代庖的,就是他將曹棠村之序單抄在每回之前又加以聲明,後人還是把「棠序」和「脂批」混為一談了呢!

因有「棠序」在先,實不評之評。故脂硯齋稱自己的評點為「重評石頭記」,取重新批評之意,而非再次(第二次)之批評,所以後來評了四次,他還是題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同樣,我們再也不能將「松批」和「棠序」混同起來。吳世昌先生的鉤沉和研究是很有價值的,我非常同意鉤沉一文列舉的條文,但是其中有一條其實也是立松軒的評語的:

此回第一寫勢力之好財,第二寫窮苦趨勢之求財。且文章不得雷同:先既有詩社,而今不得不用套〔套用〕坡公聽鬼之遺事,以振其餘響,即此以點染寶玉之癡。其文真如環轉,無端倪可指。

這是有正本第三十九回後的總評,試與此回前之立松軒詩評加以比較:

只為貧寒不揀行,富家趨入且逢迎,豈知著意無名利,便是三才最上乘。

立松軒對於貧寒之人趨勢逐利而受盡凌辱,視為恥辱,曾一再發出慨歎,而對於富豪之家也時有微辭:

寫貧賤輩低首豪門凌辱不計,誠可悲夫!此故作者以警貧賤,而富室貴豪,亦當於其間著意。

(第四十回)

至於文如環轉之類筆法,立松軒在別處也曾批到:

數回用蟬脫體,絡繹寫來,讀者幾不辨何自起何自結,浩浩無涯。須看他爭端起自環哥,卻起自彩雲;爭端結自寶玉,卻亦結自彩雲。首尾收束精嚴,六花長蛇陣也。識者著眼。

(第六十一回)

當然吳先生因其文體與棠序相近而附錄備考是自無不可的。

如果承認「棠序」的存在,自然也不會把它與「松批」混在一起。我在一開始寫的文章中就注意到立松軒批評寶玉的話,他把寶玉和賈蓉相提並論,視為淫濫,所不同者五十步與百步之間耳。寶玉在生活中是有模特的,無論他是曹雪芹自己也好,或是其叔某(或脂硯齋)也好,他們都是棠村的父兄之輩,試想無論棠村也好還是脂硯也好,他們怎麼可能這樣辱罵寶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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