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偉元與《紅樓夢》
在《紅樓夢》的版本史和研究史上,程偉元是一個相要的人物,但很少有人重視和研究他。這種奇怪的現象, 一個歷史性的誤會造成的。長期以來,人們誤解了程偉元為他主持校印的《紅樓夢》所寫的序言,誤認為程偉元不過是一介書商,他印《紅樓夢》無非是為了圖利,於是有關他的一切都不在話下了。甚至有人斷言: 「程偉元是一書商,可能沒有任何有關此人之史料流傳下來。」 [1]
事實斷非如此。新中國成立後,隨著《紅樓夢》研究工作的不斷普及和深入,有關程偉元的史料陸續有所發現。近年來,我們對這個問題搞了一些調查研究,相繼發現了不少有關程偉元的歷史資料,初步弄清了程偉元的本來面目。這些材料主要的有: (一)晉昌給程偉元的唱和詩九題四十首; (二) 孫錫的一首七律《贈程小泉(偉元)》;(三)劉大觀題程偉元畫的《柳陰垂釣圖》的一首古風;(四)金朝覲題程偉元畫冊的詩並序;(五)晉昌、李楘、劉大觀、周籛齡、明義等人為晉昌的《且住草堂詩稿》寫的序跋,等等。晉昌的《且住草堂詩稿》,是程偉元選編的一部詩集。晉昌、李楘、周籛齡、明義等人為《詩稿》寫的序跋,是研究程偉元生平事跡的重要材料。程氏跋文,是新發現的一篇程偉元佚著,對於研究他的思想、學識和文筆,更是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資料(圖一)。劉大觀的《玉磬山房詩集》不難找到,但一般都是八卷本,到《懷州集》為止;收有題《柳陰垂釣圖》詩的《懷州二集》,卻是很少見的,孫錫的題詩,內容頗難索解,還有待於認真探究。金朝覲的題詩,特別是詩序,為瞭解程偉元的生卒和生平,提供了極為重要的情況和線索。此詩收入《三槐書屋詩鈔》,遼寧圖書館藏有該書的清稿本。
現將我們在程偉元與《紅樓夢》這個問題上所看到想到的東西寫出來,拋一塊引玉之磚,希望能引起《紅樓夢》研究者和愛好者的重視,根據這些資料及線索,作進一步的調查研究。
程偉元的生卒、籍貫和家世
多少年來,人們誤解了程高本的序文,滿以為高鶚是續作者兼總編輯,而程偉元不過是一個「普通書商」。這種觀點集中地反映在《紅樓夢新探》一書中。此書作者三番五次地強調這個無中生有的論點,並據以作出種種空中樓閣式的推論。例如:
「從序文中看來,程偉元是出版商。……編輯工作雖說是『分任之』,恐怕是高鶚獨力承擔。」
「程偉元固是普通書商,高鶚卻是以修訂紅樓夢為己任。」 [3]
資產階級文人胡適也曾說過「高鶚續作後四十回,合併前八十回……程偉元出錢用木活字排印」。[4]林語堂則認為: 「後四十回除曹氏舊稿流傳出來由高輯整理補輯以外,任何人不能續。」[5]吹噓和武斷是胡適、林語堂的慣技,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之下的研究工作,需要的是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
新發現的材料證明,這些虛張聲勢、藉以唬人的議論, 統統是無稽之談。材料告訴我們,乾隆末年的程偉元,既不是《紅樓夢》的出版商,更不是「文粹堂」的闊老闆,而是一個不得志的閒散文人。他之所以收集、整理、排印《紅樓夢》,並不是出於「出版商的生意眼」。《紅樓夢》印行後,他也沒有因此而大發橫財。嘉慶初年,他就入了盛京將軍的「蓮幕」,出關到瀋陽去做「西賓」,仍舊過著詩酒放誕的筆墨生涯。程偉元的一生,既沒有做過達官,也沒有成為富商,始終處 「冷士」。
這裡就眼下所能看到的材料,對程偉元的生卒、籍貫、家世,作些簡略的介紹和分析。
生卒 程偉元的生卒年,向來是個未知數。現在生年還斗清楚,只能從新發現的交遊關係中,作個約略的推測;卒年則可以比較準確地斷定了。
在程偉元的朋友中,年齡和他最接近的,要算李楘。李楘在《且住草堂詩稿》序中說: 「程君小泉,予之同學友。」李楘成進士是在乾隆三十七年( 1772年)壬辰,假定他當時是三十歲左右,那麼應當生於乾隆七年( 1742年)左右,程偉元既然是李楘的「同學」,年齡應該相彷彿,有可能比李楘小幾歲。依此推測,程偉元大約生於乾隆十年左右,那就比高鶚小七歲左右。
程偉元的及門弟子金朝覲,作過一首《題程小泉先生畫冊》的詩。詩序寫道:
「暨先生下世後,求其遺紙,如片鱗只爪,不可多得。景堂二兄以舊紙囑題,余喜得見先生手澤,因志數言於巔。時嘉慶庚辰清和月之八日」。
詩的前六句,回憶了作者當年從學「程門」的情景;後六句
「吁嗟二十年,風流成往事。片紙寄精神,憂惚聞馨頦。 展卷托長言,用以鳴相思。」 [6]
看來,其時離程偉元「下世」不久,他的學生搜求遺紙,題詩心哀,長歌當哭,猶有餘痛,大概還不出「三年之喪」罷。「庚辰清和月」,是嘉慶二十五年( 1820年)四月,上推一、二年, 程偉元蓋卒於嘉慶二十三或二十四年( 1818或1819年)。
籍貫 關於程偉元的籍貫,根據他早年與李楘同學這個事實,可以作一種推測:他可能是蘇州人。李楘是江蘇長洲人。在清代,江蘇省蘇州府治吳、長洲、元和三個縣;辛亥革命後廢長洲、元和二縣,並為吳縣,即今蘇州。清代陸懋修編輯的《蘇州長元吳三邑科第譜》裡,有關於李楘登科和任官的記載[7]。這就是說,李楘從小是在自己家鄉發蒙進學,參加鄉試的。他是乾隆三十六年( 1771年)辛卯科長洲縣的舉人。那麼,程偉元和李楘是「同學」,自然也應當在蘇州地區上學。因此,說程偉元屬蘇州籍,是有可能的。
家世 程偉元的家世,雖無明文記載,但從晉昌的一首詩中,透露出點滴消息。這首詩說「義路循循到禮門,先生德業最稱尊。箕裘不墜前人志,自有詩書裕子孫。」在封建社會裡,統治階級的「禮」是不下「庶人」的,窮人也讀不起什麼 「詩書」。看起來,程氏家族是個崇尚「禮義」,專業「詩書」的封建世家。程偉元「本是詩書客」,雖未「瞻宮折桂」, 尚能「箕裘不墜」,繼承他的「前人」之志,以「詩書」傳 家。可以肯定地說,程偉元出身於封建統治階級,本人就是一個「士大夫」。
程偉元在遼東的社交活動
程偉元的社會關係和交遊活動,過去知道得很少,僅能從程高本的序文中瞭解到,乾隆末年他在北京和高鶚結識,兩人一起整理、排印過《紅樓夢》。新發現的材料表明,程偉元在嘉慶初年到遼東後,交結了一批在東北做官的士大夫,直到他晚年,年,所交往的還是這些人。他們是:盛京將軍晉昌,詩人劉大觀、宗室善怡庵,詞人孫錫,「同學友」李楘,學生金朝覲,等等。下面分別談談這些人的情況,以及他們同程偉元的交遊活動。
(一)晉昌 在程偉元嘉慶年間的交遊中,地位最高、關係最深、影響最大的,要數盛京將軍晉昌。晉昌,字戩齋,號紅梨主人,宗室,正藍旗人。他是清太宗皇太極之後,恭親王常寧五世孫,固山貝子明韶的長子。從嘉慶五年起,晉昌曾「前後三持節」(裕瑞詩句)——三次擔任盛京將軍的職務。在晉昌初任盛京將軍時,他的幕府中有兩個主要的幕僚,一個叫葉耕畬,另一個就是程偉元。晉昌「凡席中聯句,郵筒報答,必與二公偕」,而將軍衙門的「奏牘」工作,則是由程偉元一個「佐」理的。程偉元不但是盛京將軍的僚佐,也是紅梨主人的詩友。晉昌做詩是「隨時適興,意到即書,無草稿,無塗竄」的。程偉元卻是有心人,平時「記而錄之,萃而成帙」,居然默默地為晉昌收錄、編輯了一部「詩鈔」,這就是後來出版的《且住草堂詩稿》[8]。這部詩稿,共收了晉昌的詩七十三題一百五十四首,其中直接與程偉元唱和的,佔九題四十首;間接與程偉元有關的,有一題十二首;總計達十題五十二首,幾乎佔全書的三分之一。可見他們的關係之深。正像晉昌詩中常常詠歎的,每當他們在「把酒」,「賦詩」——「酒興偏教詩興濃」 的時候,往往是「放懷」 「忘骸」—— 「忘形莫辨誰賓主」的 (圖二)。當然,這種關係,說到底,充其量也不過是封建統治階級內部主子和奴僕的關係。不過,能夠同這位詩人將軍 「為忘形交」 ,「作文字飲」的程偉元,顯然不是一個普通「出版商」,卻可以從這一關係中看得出來。
(二)劉大觀 大觀字松嵐,山東丘縣人,乾隆拔貢。工詩,自成一家,為翁方綱、張船山、楊芳燦等人所讚賞。此人有一段惹人注目的經歷:他給曹雪芹的好朋友敦誠的詩文集寫過跋;同高鶚的大舅子、名詩人張船山訂過交;與程偉元做過「吟友」,而為《紅樓夢傳奇》寫序的吳雲更是他的至交。現在讓我們沿著他的宦海遊蹤,考察一下這些微妙的美系。
乾隆五十七年( 1792年)「壬子花朝後一日」,程乙本 「殺青」。三個月後,「壬子閏四月中澣」,這位「山左後學劉大觀」,就為敦誠的《四松堂集》稿本寫了一篇跋文。他說:「觀初閱四松堂詩,以為不過偶然遣興而己」,「及讀其文,…… 一切歡喜煩惱之因,升沉聚散之感,悉於三寸管城子宣洩而無遺」。集刊於嘉慶元年( 1796年),紀昀寫好序文後,「又識」數語,催促「速付諸梓」[9]。可見劉大觀寫跋時,這個稿本還只在敦誠的友好中間傳閱,不是那個「圈子」裡的人,是看不到的,更不用說是題跋了。
乾隆五十九年〈甲寅,1794年〉十月,劉大觀訪問張船山,兩人「談詩競日」,從此訂交,頻相唱和。在《船山詩草》中,有關劉大觀的詩題,有十二首,到嘉慶十五年為止,縷縷不絕。張船山賦詩訂交那年,劉大觀宦游遼海,初為開原縣令,從嘉慶元年到八年,一直在寧遠州知州任上。嘉慶五年程偉元到遼東後,與劉大觀交遊頗密,唱和甚歡。以至事隔十幾年後,劉大觀在善怡庵家裡看到程偉元畫的《柳陰垂釣圖》,還題詩詠懷,唏噓慨歎不已:
「此圖出自小泉手,我與小泉亦吟友。當時盛京大將軍,視泉與松意獨厚。將軍持節萬里遙,小泉今亦路迢迢。聚散升沉足感慨,白首何堪還一搔! 」
跋敦誠的集子,輒惑「升沉聚散」;題小泉的圖畫,則慨「聚散升沉」,思想情調,多麼一致!
(三)善怡庵 上面提到的那幅《垂釣圖》,原來是程偉元給另一個遼東故友善怡庵畫的小像。劉大觀的詩,題為《題覺羅善觀察怡庵<柳陰垂釣圖>》(圖三) [10]。這個善怡庵(庵) ,就是高鶚的及門弟子增齡、華齡的父親。從現有的文字材料看,只有此人,既是程偉元的朋友,又是高鶚的熟人,而且在嘉慶年間三人還保持著單線聯繫。這位「善觀察」是「長白覺羅」,名善廉,字怡庵。按滿族名、字連稱的習慣,一般叫做善怡庵。他生於乾隆二十九年( 1764年) ,四十七年考取候補中書,六十年授中書。嘉慶四年由中書補授侍讀,九年由侍讀補授盛京錦州知府,十年降為寧遠州知州。這時劉大觀遷觀察,已離任,善廉正好按他的班。正如劉大觀詩注所說「僕與善公先後知寧遠州事」。大概就在這個時期,程偉元與善怡庵生活在一起,關係比較密切。《柳陰垂釣圖》可能作於此時。嘉慶十八年,善廉被發往湖北,以道員用,署理荊南道(湖北宜昌)。在這前兩年,劉大觀「以上書抗論罷官去」, 「為寓公,至懷州(河南省懷慶府)。」善怡庵到湖北後,邀請劉大觀去「共食武昌魚」,劉於嘉慶十九年赴約。在酒席上,善怡庵拿出程偉元給他畫的《柳陰垂釣圖》來, 「千卮請買瓊琚詞」 ,劉大觀便乘著酒興,即席題詩。
善康有八個兒子,按排行是:阿爾金、增齡、彭齡、恆齡、華齡、喜齡、耆齡、凱靈。二子增齡字松崖,五子華齡字少峰,是高鶚的「及門」弟子,六、七、八子也跟著學習,「侍坐有年」。高鶚在中舉以前,確實當過塾師,在「塾齋」混過飯吃。乾隆五十三年考中舉人後,高鶚就不當塾師了,而增齡是乾隆五十五年出生的。華齡則為嘉慶二年生,這時高鶚已經考中選士,更不必靠舌耕來餬口了。善廉補授侍讀是嘉慶四年的事,九年就由侍讀補授錦州知府。高鶚到嘉慶六年才任內閣侍讀,那年增齡十一歲,華齡五歲。因此,善廉與高鶚的相識,增齡、華齡的拜高鶚為師,都應是嘉慶六、七、八、九這幾年中發生的事情。
(四)孫錫 程偉元在遼東結交的朋友中,孫錫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比人字備衷,號雪帷,浙江杭州人,是乾隆五十八年( 1793年,癸丑)的進士。嘉慶七年任奉天開原縣知縣;嘉慶二十二年,繼劉大觀、善怡庵之後,升任寧遠州知州。道光二年( 1822年,壬午)季春,「被議落職」,罷官回籍。孫錫在宦游遼東的時候,結識了程偉元,兩人意氣相投,交情深厚。大概在孫錫任寧遠州知州時,程偉元曾去看望他,一同展畫吟詩,傾吐懷抱。孫錫《贈程小泉(偉元)》[11]全詩如下: (圖四)
「青楊小巷拓城陰,折簡來投碧海簪。冷士到門無暑意,虛堂得雨有秋心。綠醅琖淺憐輕病,紅豆香多入瘦吟。寄語直沽東下客,好將佳話續題襟。」
孫錫是詞人,「工倚聲,有《韻竹詞》回捲」,又有《韻竹山房集》四卷。想必裡面還會有些關於程偉元的史料,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發現。
(五)李楘 程偉元和李楘,不僅是一般的朋友,還是年青時的「同學」。李楘字滄雲,江蘇長洲人,乾隆壬辰進士。嘉慶五年二月,授奉天府及。同年三月,晉昌任盛京將軍,延請程偉元入幕。於是,這兩個同窗共學的舊友,就在盛京將軍衙門的「芸窗」中重逢了,從此以後,他們往來密切,唱和不少, 可惜還沒有找到「詩證」。程偉元有無詩集,是否還在,不得而知。李楘是有詩集的,叫《惜分陰齋詩鈔》。此集有嘉慶四年刊本,十六卷,翁方綱、王昶、徐長髮為之序。有個抄本[12]中,各分集都標明寫作時間,起自乾隆十九年,終於嘉慶三年。因此,李、程在遼東的交往,從集中看不出來。如果能找 到李楘後期的詩集,相信會有關於程偉元的材料在內的。
(六)金朝覲 朝覲字午亭,錦州鑲黃旗漢軍人。嘉慶四年(1799年)赴瀋陽,應童子試,後來在瀋陽書院學習。他在《題程小泉先生畫冊》詩序中說:嘉慶六、七年間,「余時肄業書院,以及門時親筆墨」。詩中描繪了當時的情景「昔我立程門,雪吹三尺積。揮麈細論文,臨池學作字。亦或試塗鴉,筆墨聊遊戲。」 (圖五)這裡用了「程門立雪」的俗典,含有雙關的意思。它說明,程偉元不僅是晉昌幕府的「西賓」,還是瀋陽書院的兼職教師,有過一批象金朝覲那樣的及門之士。程偉元沒有中過進士,但他的學生之一的金朝覲,卻是嘉慶十六年(1811年)辛未科進士,官做到四川崇慶直隸州知州。
(七)其他 程偉元在遼東的交遊中,還有十來個人,例如:晉昌的兒子瑞林、祥林,晉昌的另一個幕僚葉耕畬,晉昌的家庭教師林鳳岡,金朝覷詩序中的「二兄景堂」,以及裕瑞、明義、煥明等等,就不一一細說了。
這裡倒要岔開一筆,介紹一點關於范秋塘的新資料。十五年前,郭沫若同志提出了重新評價《再生緣》的問題,並對此書作者陳端生及其丈夫范秋塘,作了精密的考證。現在發現,原來範秋塘認識晉昌,與程偉元也有過接觸。乾隆四十五年,范###(即范秋塘)因科場案充軍伊犁,嘉慶元年通大赦釋歸,剛回到杭州家裡,陳端生就病逝了。不久,范秋塘到了北京。晉昌在《即席與范秋塘敘舊》詩中說: 「三年前識秋塘面,一別匆匆幾度秋。」詩注指出: 「己未初晤,分詠畫蘭。」己未是嘉慶四年( 1799年)。次年,晉昌出任瀋陽。嘉慶七年,范秋塘「千里迢迢作客來」,寓居在盛京將軍衙門裡。晉昌熱情款待他,又是「杯酒相親」,只是「綈袍解贈」,又是代兒輩和詩,又是為故人作畫。可想而知,在這頻繁的應酬中,程偉元是少不了要周旋於其間的。晉昌在詩中極口稱讚范秋塘的人品才華: 「傲骨自凌風,直節獨超特。」 「誰解高人真面目,湖雲月露負仙才。」同時,也為他的半生坎坷而發浩歎:「江風君已經漂泊,旅邸誰還問暖寒? 」這一新資料的發現,再一次證明了:范秋塘就是范##,陳雲貞就是陳端生;而在「南《緣》北《夢》(即《再生緣》和《紅樓夢》)之間,又多了一層瓜葛。
程偉元的思想和才藝
乾隆末年,程偉元在北京的交遊情況不大清楚,只知道他的「友人」之一就是高鶚;還有一些向他「借抄」、 「爭睹」 《紅樓夢》的「友人」,雖云「甚夥」,不知是誰。這個時期, 程偉元不但自己熱衷於《紅樓夢》的搜集、整理和排印,還把 「閒且憊矣」的高舉人拉了來幫忙。從這一點看,似乎他對功名倒並不怎麼迷戀。但是,在他的主持和參與下,程高本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篡改,特別是對後四十回的修補,鮮明地表現出倒退復舊、尊孔崇儒的政治立場和思想傾向。這,不能不在本質上反映了程偉元的思想面貌。如果說,程偉元和高鶚這時在思想上有什麼差別的話,只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罷了。此後不久,高鶚中了進士,做了達宮,「爬上高枝兒去了」;程偉元卻橐筆關外,成了個「東山隱士」。
所謂「東山隱士」,本指既沒有功名官職,又不熱衷於此道的山林隱逸之士。不過,程偉元到底戴沒戴過烏紗帽,想不想聞桂子香,還是個值得研究的問題。要說他沒有做過官吧,在他畫的扇面上,偏生蓋著「臣元」的連珠印,分明透露出一股封建官僚的酸腐氣。若說他沒中過舉,是個窮秀才吧,別人卻在預祝他進士及第。嘉慶七年冬天,晉昌還都時寫給程偉元的三十首和詩,其中第十二首的後兩句是:「況君本是詩書客,雲外應聞桂子芬。」這裡用的「桂子飄香」的典,和「蟾宮折桂」的含意差不多,都是比喻科舉及第的吉利話。
第三十首的前兩句說得更明白:「脫去東山隱士衫,泥金他日定開緘。」這不僅是在攛掇程偉元棄山林,投廊廟,簡直是給他打了必中進士的保票。在唐代,「新進士才及第,以泥金書帖子,附家書中,用報登科之喜」[13]。晉昌這兩句詩,無異是在對程偉元說:脫掉那件「東山隱士」的長衫吧,有那麼一天,你一定會接到用泥金書寫的考中進士的「喜報」的。人們不禁要問:如果程偉元從來沒有中過舉,怎麼能以秀才的身份去考進士呢?晉昌又怎麼能一再預祝他金榜題名呢?這樣看來,程偉元很可能是個舉人,乾隆末年他寓居京師,大概也像高鶚似的,是在等待參加會試;後來雖然科場失意,名落孫山,卻丟不了那塊「敲門磚」,還在躍躍欲試。否則,晉昌豈不是在對牛彈琴嗎?
後四十回續書中大寫什麼「家道復初」、 「蘭桂齊芳」, 向來以為是出於高鶚之手,殊不知這和程偉元的思想志趣也是頗符合的呢。晉昌上述詩中的第二十二首有句云:「官捨中為『安素堂』,……曾題『蘭桂清芳'額。」 「安素堂」,是晉昌「官捨」中的主要廳堂。《戎㫋遣興草》的扉頁上,就印著 「安素堂藏板」五字,可見其地位之重耍。而程偉元為「安素堂」題的匾額,竟是「蘭桂清芳」四個大字。乍入眼,真有 「似曾相識」的感覺,使人很自然地聯想起續書中「蘭桂齊芳」 的話頭來。這是偶然的巧合嗎?不。認真分析一下,不難看出,這裡頭是有著必然的聯繫的。雖不能據此斷定,「蘭桂齊芳」這類文字均出於程偉元之手;但起碼可以證明,續書的思想傾向和程偉元的思想境界,是十分一致的。行文至此,寫下一筆「程偉元是想聞桂子香的」,「續書中有程偉元的思想文筆」,大概還不算是向壁虛造吧?
然而,程偉元終久沒有爬上去,至死還是個「冷士」。這是不是因為他的才藝不如高進士呢?否。若論八股文、試帖詩,高鶚不失為一個行家,程偉元也許要甘拜下風;但要比文藝素養,程偉元卻要高過高進士一頭去。程偉元寫得一手好文章,詩、書、畫也都來得,在文藝才能方面,確實要比高鶚強得多。
「文章妙手稱君最,我早聞名信不虛。」這是晉昌稱讚程偉元作文技巧高妙的詩句。可見早在乾隆末年,程偉元的文才在北京就已經「聞名」了。以致晉昌這樣的宗室貴族,在出鎮盛京時,還特地延請他入幕,佐其奏牘。程偉元的文章,現在知道的,只有兩篇半。一是程甲本的序;二是程乙本的引言,是程、高聯名寫的;三是他為晉昌的《且住草堂詩稿》寫的跋。此跋是一篇新發現的程偉元的佚文,可供研究(見圖一,不另錄)。
「新詩清潤勝琅玕\」,這是晉昌對程偉元詩作的評語。李楘在《且住草堂詩稿跋》中說:程小泉「工於詩」,晉昌 「凡席中聯句,郵筒報答」,必與之偕。程偉元的詩篇早已散佚了,我們只能從本人的詩論和別人的品評中,來窺測他的詩歌的風格和特色。從這些評論和程偉元《且住草堂詩稿》跋文中反映的詩歌主張來看,他比較重視詩歌的內容和「性情」的 「真」切,反對「尋章摘句」、咬文嚼字的形式主義傾向。惟其如此,他寫的詩才會有「清新」這樣的特色。晉昌品評程偉元的詩作時,屢屢用「詩律清」、「新詩清潤」、 「瑤章三復見清新」和「贈言卅韻寫來真」等詞句來讚許,決不是偶然的。可以想像,程偉元的詩歌,可能是造語自然,言之有物,清潤新鮮的;總不會像高進士的詩詞那樣矯揉造作,無病呻吟,庸俗下流。
「書法應知傚二王」,晉昌這句評語,未免有過譽之嫌,但多少也反映出程偉元在書法方面的工力。這話是承上句「曾題蘭桂清芳額」來的。與此同時,程偉元在他所繪前扇面上, 還寫下了小字題記。這樣看來,程偉元不僅會寫蠅頭小字,還能作擘窠大書。這就證實了李楘所說的:「程(偉元)亦擅長字畫。」金朝覲詩中有「昔我立程門,……臨池學作字」之句,更說明程偉元還教授過書法。程偉元留下的墨跡,迄今所知的惟有周汝昌同志收藏的那張扇面。從這一真跡看,程偉元的字雖不算出色,但同高鶚的字比起來,「館閣」氣要少得多。
「古墨一螺生艷彩」,這是晉昌答謝程偉元贈畫冊時,對他的繪畫的贊語。程偉元擅長繪畫,李楘已明確講了。辛酉夏五月的畫扇,就是很好的物證。程偉元畫的作品,在他的友人的詩文中還提到過一些,如: (1 )《羅漢冊》。嘉慶七年晉昌過生日,程偉元畫了一本《羅漢冊》,作為祝壽的禮物。晉昌在答謝的和詩中稱讚說:「滿幅雲煙滿幅春,圖來壽佛倍精神。」此詩之後為《題阿那尊像冊十二絕》,正是題《羅漢冊》的,每個羅漢一首七絕,可知程偉元畫了一打羅漢。(2)《柳陰垂釣圖》。這是程偉元為善怡庵畫的一幅小像。此圖表明,程偉元不僅能畫山水、仙佛,也能畫人物肖像。(3)《程小泉先生畫冊》。金景堂舊藏,金朝覲題詩,已佚,內容不祥。
總之,程偉元是一個地道的封建士大夫,他前半生的經歷和思想很像高鶚,而其文學藝術方面的才能則勝過高銷。程偉元在乾隆末年發起、主持並參與校印《紅樓夢》,從思想意識到文藝才能,完全具有可能。將他當作琉璃廠的普通書商,而把一切歸之於高鉤的想法和做法,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應當糾正過來。
程高本《紅樓夢》的再認識
乾隆末年,程偉元和高鶚合夥篡改了曹雪芹的《紅樓夢》前八十回原作,又對搜集到的後四十回續作進行了修補,校印成一百二十回的活字本。由於他們的篡改和修補,削弱了《紅樓夢》原著的反對封建統治、批孔反儒的戰鬥鋒芒,加強了續作的復辟倒退、尊孔崇儒的反動傾向。這不僅是《紅樓夢》版本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我國清代中期意識形態領域裡的一場嚴重鬥爭。
對程偉元其人其事進行科學的考證,目的在於研究程高校印本《紅樓夢》的來龍去脈、思想內容和社會影響,進而弄清上述這場鬥爭的背景、經過和實質,從中總結出規律性的東西來。離開這個目的,孤立地去考證程偉元,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程偉元和高鶚為程甲本寫的序(簡稱「程序」和「高序」),以及他們為程乙本寫的引言(簡稱「引言」),是《紅樓夢》版本史上三篇重要的歷史資料。其中對《紅樓夢》流傳、校印情況的敘述,大體上是真實可信的;但他們對校印中進行的篡改修補及其動機,則作了掩飾和辯護。從這三篇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出如下幾個問題。
(一)自曹雪芹去世後,《紅樓夢》原著前八十回在社會上廣泛地傳抄流行著。「《紅樓夢》膾炙人口,幾廿餘年,然無全壁,無定本」;「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不脛而走」。
(二) 《紅樓夢》「殘缺有年」,原著後三十回「迷失無稿」。程序指出,《紅樓夢》「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這就是說,早期脂本批語中記載的曹雪芹原著後三十回的草稿,掃數「迷失」,蕩然無存。
(三)在程高校印《紅樓夢》以前,已經有人補寫了後四十回的續書。程序所謂「原目一百廿卷」,以為曹雪芹原稿就是如比,是一個誤會。這正說明有人續作了後四十回,配上原著前八十回,合抄成一百二十回「全書」。 這種「一百廿卷」本的目錄和正文,當時已在傳抄流行。
(四)程偉元廣泛搜集原著前八十回抄本,並陸續購得後四十回續作的殘抄本。他看見過不少「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 ,並「廣集」 「各家」 「抄本」進行「校閱」。他還以 「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 「竭力搜羅」 「後四十回」的殘抄本,「集腋成裘」,拼湊「全書」。
(五)乾隆五十六年,程偉元發起並主持校印《紅樓夢》,約請高鶚參與其事,排印出版程甲本。是年春,程偉元 「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續書,加上「歷年所得」的「廿餘卷」,湊得差不多了,「將付剞劂」。他去找友人高鶚幫忙, 出示「所購全書」,並說:「子閒且憊矣,盍分任之? 」高鶚 「欣然拜諾」, 「遂襄其役」。 「分任之」是分擔校訂任務, 「襄其役」是幫助做這件事情。可見程偉元是校印《紅樓夢》的發起人和主持者,也是主編,高鶚是他的夥伴和助手。從這年春天起,到「冬至後五日」,程高合夥校印出第一個活字本,各寫了一篇序,是為程甲本。
(六)乾隆五十七年春,程偉元和高鶚「重訂」《紅樓夢》,大事篡改、修補,校印出版程乙本。他們在「引言」中自稱: 「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細校,閱有紕繆。今復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這裡應當指出,在語言文字方面,程乙本確實校正了不少細小的訛誤,也做了一些統一化、通俗化的工作,這是無可厚非的。嚴重的問題在於思想內容方面,程乙本通過對前八十回的肆意篡改,削弱了原著的批判鋒芒;又通過對後四十回的大量修補,加強了續作的反動傾向。而「引言」卻輕描淡寫地說什麼「准情酌理,補選訂訛」,「增損數字」, 「便於披閱」; 「前後關照」, 「略為修輯」, 「至其原文,未敢肊改」。這完全是一派掩耳盜鈴的自欺欺人之談。
(七)程偉元、高鶚篡改、修補《紅樓夢》,是有政治目的的,是為維護封建主義的政治統治和思想統治服務的。曹雪芹原著前八十回在社會上一出現,立即引起了封建統治者的注意和「關切」,於是便有封建文人來進行刪削、篡改,企圖削弱它的批判鋒芒。而更加鋒芒畢露的後三十回,根本就不能『傳世』,於是又有人乘虛而入,採取狗尾續紹的方式,來歪曲原作的思想內容,進行反攻倒算。程偉元拿給高鶚看的「全書」,前八十回應是經過別人初步刪改的抄本;而後四十回則是別人為了開倒車而續作的,可以說這是未來的程高本的一個雛形。無怪乎高鶚看了,覺得它「尚不謬於名教」 ,「欣然」 夥同程偉元進一步篡改原著,修補續作,使其更加符合於「名教」,更能博得「名公巨卿」的「賞鑒」。
(八) 《紅樓夢》後四十回續書,既不是曹雪芹的原稿,也不是程偉元、高鶚憑空創作的,而是先由某無名之輩續寫草稿,後經程、高截補修輯而成的。高序自述,他在乾隆五十六年春天接受程偉元的邀請,兩人合夥校印《紅樓夢》,到這年「冬至後五日」就竣工了。試想:在不到一年的短時間裡,無論程也好,高也罷,那怕是程、高合作呢,怎麼可能寫得出四十回的續書來?其實程序和引言明明白白的交代了:「書中後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兩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而成。僅僅憑張問陶「傳奇《紅樓夢》八十四以後俱蘭墅所補」一語,就把程、高這些話都斥為撒謊、賣關子、打馬虎眼,是缺乏說服力的。續書的「始作俑者」已湮不可考,而程、高是修補定稿的人卻確鑿無疑,因此,《紅樓夢》後四十回的續作者判定為「程偉元、高鶚等人」,才比較合乎情理。
上文僅就程甲本、程乙本的序和引言,談了一些看法。至於「程丙本」問題,我們經過調查研究,已獲得了新的認識,證明胡適和趙岡的考證是完全錯誤的。因甲乙丙三個程高排印本的同異、先後、優劣,情況很複雜,在本文中不易說清,擬另寫專文論述。
1791年,程偉元、高鶚校印的「程甲本」,成為後來一百 三十年間各種翻印本的祖本,為數有限的「程乙本」只在很小的範圍內流傳,社會影響不大。直到1927年,胡適捧出「程乙本」來,大吹特吹,這個篡改修補得相當厲害的本子,才取 「程甲本」而代之,廣泛流行了四五十年。1961年,胡適再次吹捧程乙本,由於資產階級實用主義的考證的謬誤,實際上他是在推銷一個越改越糟的程丙本。
通過對甲、乙、丙三個程高本校印、流傳的歷史的考察,我們看到從程偉元、高鶚等封建士大夫,到胡適、林語堂等的資產階級文人,對於《紅樓夢》這樣一部反封建的政治歷史小說,對於它的初步民主主義的思想傾向,是不能容忍的。他們從地主資產階級的立場出發,總是要千方百計削弱它的批判鋒芒,縮小它的社會影響,以達到維護剝削階級的反動統治的目的。因此,重視和加強對程偉元、高鶚及程高本《紅樓夢》的調查研究,是整個《紅樓夢》研究評論工作深入發展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