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周總理對昆劇《晴雯》的一次講話
我們根據《紅樓夢》改編的昆劇《晴雯》,終於又在北京舞台上和廣大觀眾見面了,這使我們感到非常興奮。
然而,當年《晴雯》的三位導演之一、昆曲表演藝術家白雲生同志,舞台美術總設計、著名藝術家張正宇同志,都因遭受林彪、「四人幫」的橫暴摧殘而過早辭世。今天,《晴雯》重見天日,也算是對他們的一點紀念吧!
十六年前,即一九六三年,《晴雯》尚未正式公演之前,敬愛的周總理於八月十二日晚在人民大會堂三樓小禮堂親自審查演出,對我們做了一個多小時的談話。總理不僅對《晴雯》一劇表示了巨大的關懷,給予我們一系列十分珍貴的修改劇本的指示,而且就有關《紅樓夢》研究、文學遺產的批判繼承和古典名著的改編等問題,提出了一些非常深刻、非常精闢的見解,使我們受到了一次生動的、唯物史觀的教育。一九六三年在北京正式公演的昆劇《晴雯》,便是根據總理這一次談話的精神加以修改的。當時因為時間倉促,加上我們的水平有限,不可能全部領會總理談話的實質,所以儘管修改了,我們自己仍感到不滿意。這次演出之前,在導演阿甲同志、馬祥麟同志的幫助下,又根據總理當年的意見對劇本再一次加以檢查、修改,以此來紀念總理對我們的嚴格要求與熱情愛護。
一九六二至一九六三年之際,北京的學術界、文藝界,為紀念我國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紅樓夢》作者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遵照總理的指示,舉行了各種類型的紀念活動。當時北方昆曲劇院院長金紫光同志特意來找我們,要我們擷取《紅樓夢》中某些片斷或某個人物改編成昆劇。我們雖然一向喜愛《紅樓夢》,也喜愛昆曲,但是從未想過用昆曲形式表現《紅樓夢》的內容,故而頗費躊躇。但在不少同志的鼓舞下,決心貿然一試。
《紅樓夢》是一部內容非常豐富、思想極其深刻的煌煌巨著。它塑造了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概括了清王朝康、雍、乾三朝社會的主要特點,要想在兩個多小時內,在方圓百十來平方米的舞台空間上,通過幾個人物形象,把它的思想內容,那怕是部分地再現出來,也是異常困難的事。因此,我們在多方考慮之後,選擇了晴雯做為劇中主要人物。這是因為:一,晴雯這個「風流靈巧」、性格堅強的女奴的身世,不僅在大觀園的眾丫環中,即便在整個奴隸層中,也是很有代表性的:她自幼淪落為奴,甚至連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先為賈府奴才賴大總管之奴,繼而又被當作貢獻禮品,送進賈府,其身世之飄零過於鴛鴦、司棋、金釧、襲人,此即作者之所謂「身為下賤」;其次,晴雯與襲人等雖同處奴隸地位,然而她的「心比天高」,不僅表現在她對一心往「高枝兒」上爬的小紅表示鄙視,對不擇手段攫取姨娘身份的襲人投以無情的譏刺,甚至對公子寶玉也常常正面頂撞,至於對王夫人等奴隸主們,晴雯不僅平日不怕「得罪」他們,而且在抄撿搜查、掃蕩鎮壓大觀園的時候,也敢於抗爭,以致遭受殘酷迫害,含冤夭折。她以自己極其短暫的生命,譜寫了一曲反奴役、反壓迫的哀歌。在賈府這樣黑暗的封建王國裡,她像是一顆突然闖來的耀眼的彗星,劃過黑沉沉的夜空,放射出驚吐駭俗的光芒。所以,我們期望通過晴雯,在一定限度內,能表現出在以賈府為特定環境的封建社會裡,奴隸反抗奴隸主的鬥爭的一個側影,並藉以反映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一以貫之的反奴性的民主主義的思想傾向。
選定了晴雯之後,我們在構思中,安排了兩組對立的人物。一組是以晴雯為代表的芳官、四兒、玉釧等反抗的奴隸;一組是以王夫人為代表的凶殘的奴隸主。為了突出晴雯等「為奴不服奴卑賤」的氣節與抗爭,我們特地將身居奴隸地位,卻甘心為奴才,對屈辱的生活津津樂道的襲人作為對照,並且渲染了她的渾身「媚骨」。而寶玉這個人物,則希望能通過他表現曹雪芹的一些思想。最初的昆劇《晴雯》一共有七場戲:《護花》、《夜讀》、《撕扇》、《密謀》、《抄撿》、《思雯》和《死別》。寶玉在戲中的份量僅次於晴雯,而《思雯》一場,則完全是寶玉的重頭戲。
《晴雯》由陸放、傅雪漪二位同志作曲,阿甲和白雲生、馬祥麟三位同志任導演。一九六三年五月底進排演場,經過兩個多月的緊張工作,於八月八日到十一日綵排並招待了文藝界。在此期間,鄧穎超同志親臨劇場,觀看了演出。
八月十二日晚,我們終於把敬愛的周總理盼來了,他在百忙之中來到人民大會堂三樓小禮堂,我們父女分別坐在他兩旁,觀看了《晴雯》的這場演出。
當大幕徐徐升起,芳官等四個小丫環手執鮮花載歌載舞,總理滿面笑容,時而問問演員的名字及年齡,時而輕擊扶手打著節拍,低聲隨著樂曲吟哦。看到這番情景,我們感到能用這齣戲使日夜為國操勞的總理得到片刻的休息,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了。
演出結束後,總理到後台看望演員,表揚了他們演出認真,鼓勵他們創作更好的昆曲劇目為人民服務。然後回到前廳,召集導演阿甲同志、金紫光院長和我們父女一起,長談了一個多小時。總理肯定了劇本的長處,也嚴肅地指出它的缺點和存在的問題,還提出了許多具體的修改意見。
總理首先肯定了《晴雯》一劇的主題思想—表現奴隸反抗奴隸主的階級鬥爭。總理指出,在曹雪芹生活的那個時代,最大的階級鬥爭是地主階級和農民之間的鬥爭,最根本的社會矛盾是廣大人民群眾和封建制度的矛盾。這個戲的任務不是從正面來寫這些,可以撇開不講,只作為它的歷史背景,而集中來寫以晴雯為代表的大觀園裡奴隸反奴隸主的鬥爭,這是對的,因為它也是賈府裡階級鬥爭的一種表現形式。但是,在肯定寫了階級鬥爭之後,總理又指出這個戲還存在著嚴重的缺點,主要是沒有正確處理好晴雯與賈寶玉之間的關係,以及對賈寶玉的正確評價問題。他說:《晴雯》這個戲不容易寫。如果拘泥原書的話,就會發生一個矛盾:階級鬥爭與愛情關係的矛盾。因為在曹雪芹的筆下,寶玉對晴雯確有愛情,但這種愛情是帶有封建性的,而且他是用晴雯來影射黛玉的。如果把寶玉對晴雯的情感照搬出來,就會成了三角戀愛的關係。所以總理說;越劇《紅樓夢》的好處是集中得好,但是缺乏階級鬥爭。你們這個戲有階級鬥爭了,但是又多了愛情。其所以造成這種現象,總理指出,這是由於我們對曹雪芹缺乏徹底的歷史唯物主義的認識與分析的原故,特別是不應該對寶玉這個人物過於偏愛。
當初,我們構思的時候,反覆考慮過要不要寫寶玉,經過再三猶豫才終於落筆。當時,我們只是想到:沒有賈寶玉,似乎《紅樓夢》也就不存在了;沒有賈寶玉,晴雯的主要動作,如撕扇、補裘也就不能在舞台上再現;而有了賈寶玉,不僅能豐富晴雯的性格,襯托襲人的奴才相,而且還可以反映出曹雪芹的一些民主主義的思想風貌。
至於寶、晴之間的關係的處理,我們主觀上覺得應該把住一條線——他們是知己,而不是戀愛的關係。因而在《撕扇》的處理上,揚棄了「千金一笑」的傳統寫法,而賦予憎惡賈雨村之流官場惡吏的思想內容;因而在寶玉的曲詞中,一再點出晴雯替寶玉去瀟湘館探望黛玉,為他傳遞消息等事。然而,畢竟因為我們《夢》這樣的古典名著應該如何批判繼承缺乏明確的認識,對改編名著沒有經驗,不會掌握既不走樣,又不照搬,既要合乎昔日之情,又不悖乎今日之理的分寸。當然,最根本的還是由於我們心靈深處還殘存著舊的思想觀點,因此在《思雯》與《<死別》兩場戲中,寶玉和晴雯在生離死別之際,流露出太多的纏綿情意,致使觀眾有「三角戀愛」之感。
總理為了使我們進一步理解他的意思,詳細地講述了曹雪芹所處的時代與他的思想本質。總理講,曹雪芹生活的那個時期的中國,既無新興的資產階級,更沒有無產階級。康熙時,封建制度雖然已經衰落,處在崩潰前夕,但海禁未開,外國的資產階級新思想無從傳播,社會思想中,沒有任何新的東西來代替舊的。因此曹雪芹雖然有進步思想,但最後仍是沒有出路,只好讓寶玉出家當了和尚一一這當然是高鶚所續,但他看過曹雪芹原來的目錄嘛。總理指示我們,要學習列寧對托爾斯泰的評價,既對他充分肯定,又做深刻的分析批判。總理說:托爾斯泰比曹雪芹要晚一百年,尚且沒有出路,何況曹雪芹呢!所以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雖有一定的進步性,他反對科舉,反對壓迫婦女,但他無能為力,不能改變現狀,他只能是個「半革命派」。
總理的話,不僅使我們明確了寫作《晴雯》應遵循的方向和現存的問題,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使我們認識到批判繼承方針的精髓,認識到必須堅持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原則去評價曹雪芹和《紅樓樓》以及一切古典作家和作品,同時在如何評價賈寶玉的問題上,解除了我們多年的疑問與苦惱。
我們當時對總理的親切關懷不勝感激,並表示暫不準備對外公演,修改好了再說。但總理卻說:我的意見不成熟,這個 戲不忙改,還是先演出,聽聽觀眾的反映,對古典戲跟對現代戲的要求不同。總理是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但他在文學藝術問題上從來不搞「一言堂」,從不用行政命令來壓服不同意見,從不強加於人,他是永遠值得我們學習的典範啊!
在我們的請求下,總理為我們設想了許多修改《晴雯》的方案。這些方案是那麼具體而又細緻,至今回想起來,我們的心裡還是熱呼呼的。
總理進一步指出,在不違背歷史唯物主義的原則下,為了 強化主題思想,可以突破原著的框子。總理說,圍繞著《晴雯》 的主題,可以寫鴛鴦、司棋……眾丫環們的戲。他們有些人同 情晴雯,有些人在背後議論襲人,但也無能為力,既要寫丫環 的反抗,又不能讓她們反抗得不得了,大觀園裡總不能造反 的!但是曹雪芹沒有寫的,你們可以展開來寫.總理鼓勵我們 花二年功夫,再寫一個戲。
關於寶玉的形象及他與晴雯的關係問題。總理指出,寶玉的這個戲中不是十分重要的主角,應該把他的戲削弱。晴雯的戲可以加多點。 寶玉和晴雯的關係是兩小無猜。 寶玉同情晴雯。晴雯也小,他們年歲相仿,都還是小孩子,晴雯任性,她就是看不慣大觀園裡往上爬的人。撕扇、補裘,都不必在寶玉床上,要避開愛情。
我們後來按照總理指示的精神--突出階級鬥爭的主題,挖除愛情的贅疣,削弱寶玉的戲,前後數次對劇本做了如下修改:把表現寶玉深切同情晴雯、思念晴雯的一場重頭戲《思雯》部刪去了。第一場《護花》,原本是寶玉掩護眾丫環免於惡奴王善保家的踐踏,修改後取消了寶玉,突出了晴雯。
最後一場原名《死別》,儘管我們寫了晴雯在受盡迫害摧殘產後,對奴隸主殘害奴隸的罪惡,發出了血淚控訴,然而,在晴雯彌留之際,仍然流露出對怡紅院及寶玉的留戀:「誰伴你,簪花斗草小橋西,誰同你,並肩賞月閒庭裡,最傷心,你半夜思茶,叫一聲晴雯,我只有靈魂兒,在夢中答應你。」
總理指出,要把纏綿情緒削減,並建議改成:寶玉同情晴雯,去看望她。但晴雯說:「你不要來了。這個地方本不是你應該來的。我是丫環,看清了前途,我是質本潔來還潔去,你快走吧!」因而在修改過程中,我們除了盡量去掉一些表達眷戀之情的詞句外,更主要的是加強了晴雯對奴隸主、對豪門富戶的控訴,例如當寶玉「含恨問蒼天,為什麼親生父母好一似深仇大怨,為什麼彩雲易散霽月難圓」時,晴雯的答覆是;「你只見大觀園裡風波險,你不見遍人間到處都陰慘,界限太森嚴,硬叫人生來分貴賤,硬把人貧富隔天淵,讓那國賊祿蠹常榮顯,讓那豪門富戶逞兇頑。淫威下,貧窮良善,萬萬千千,啼號宛轉,代代年年。盼不到雲開霧散。在這荊天棘地,有數不盡的晴雯,無聲死去,有誰為她雪恨伸冤!」這樣,就把產生晴雯這種悲劇的時代背景和社會根源推到了觀眾面前。
在《紅樓夢》裡,寶玉去探晴雯,遇到了吳貴媳婦的糾纏,因而趁著柳家的母女來送衣物,急匆匆抽身離去。我們改編時,自然不能把吳貴媳婦那種不堪入目的情景搬上舞台。所以設計了這樣一個結尾;襲人來催寶玉回去。而正當寶玉舉步之時,晴雯高呼一聲「寶玉」,終止了生命,寶玉猛然回身,大哭「晴雯」……。總理建議,把這段戲的處理改成讓襲人上場把寶玉拉走了。因為此刻的襲人已經完全爬上去了。她對本階級的丫環不僅毫無同情心,反而轉過來幫助主子踐踏她們,這樣來表現襲人才好。襲人拉寶玉回去,而寶玉也終於被襲人拉走了,這是制度的必然結果。因此,修改時,晴雯是孤零零地死去,最後在藕官呼喊著她的名字,痛悼著奴隸的淒慘命運的悲憤聲中,落下了舞台上的帷幕。
此外,總理還提到賈母、王夫人、王鳳姐等人。他講,在這個戲裡,賈母出不出場關係不大,沒有王鳳姐,總是可惜。總理還要我們突出王夫人的兇惡本質。總理說:曹雪芹書中的人物,有寫得好的,也有寫壞了的。例如趙姨娘,把她寫得那樣壞,相形之下,似乎王夫人在這一點上倒成了好人了。
一九六三年八月,我們和導演、演員、全體工作人員一起完成了劇本的修改工作。正式公演時,總理還委派在他身邊工作的許明同志來看過戲。敬愛的周總理啊,您對我們的嚴格要求和熱情愛護,我們銘記心頭,終生難忘!
昆劇《晴雯》曾在北京、上海、廣州、內蒙等地演出,直到一九六四年輟演。文化大革命中,林彪、「四人幫」信口雌黃,不僅把《晴雯》加上「才子佳人」的頭銜,而且血口噴人,誣陷作者以王夫人來影射我們的黨,而晴雯則是反黨的急先鋒,她渾身反骨,煽動牛鬼蛇神來反對無產階級專政云云。這一套,不僅成了作者的「反黨鐵證」之一,連導演、劇院的負責同志等統統受到批判鬥爭。不久前,我們看到《文藝報》王子野同志的評論文章,才知道他當時寫了未曾發表的評論文章也受到株連,怎不叫人憤慨!在「四人幫」橫行之時,我們禁不住心中暗想;昆劇《晴雯》也要象「數不盡的晴雯」一樣「無聲死去」了吧!
然而,歷史無情,烏雲終難蔽日,我們親愛的黨中央粉碎了「四人幫」。「陰謀文藝」與「影射史學」連同它們的主子,被人民永遠拋進了歷史的垃圾堆。昆劇《晴雯》終於有了重見天日的希望。被江青勒令解散的北方昆曲劇院還在醞釀重新恢復建制的時候,《晴雯》一劇的主要演員們,雖然仍分散在其他單位,有不少人已被迫改行十三、四年了,然而他們滿腔熱情地, 自發地,每逢公休日就聚集在飾演晴雯的演員顧鳳莉同志家中,帶上一支笛,一把琴,在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裡,對著錄音帶記錄下劇本,苦練著各自的唱腔身段,一場又一場的排練《晴雯》看到這樣的景象,實在令人感動。
北方昆曲劇院終於在黨的關懷下重新建院了。我們和導演阿甲同志一次又一次修改了劇本.例如,把《抄撿》的地方,由寶玉的外書房挪到怡紅院中丫環的下房。這不僅是為了讓「補裘」避免在寶玉床上的技術問題,而是為了使「抄撿」可以明場處理,以強化階級鬥爭的主題思想。這些修改是否完全體現了總理的教導,是否妥當,必須在今後的演出中,接受觀眾的檢驗。
昆劇《晴雯》又上舞台,我們僅把它供獻於百花壇前,以紀念我們無限熱愛的周恩來總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