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胡適之俞平伯先生2
二
我的鈔本《 紅樓夢》 系百二十回。近從馬幼漁先生處借得程排甲本。胡先生的程排乙本已經寄去上海,不曾借來。但我在杭州買來的翻本.似系從程排乙本出。又買了一部亞東書局排本。我少時所看的系點石齋石印本,此時不在手頭,只得拿前三本來校勘。鈔本沒有序跋,在程排本以前抑在其後,或在其同時,很難斷定。但我推想鈔本在程本以前,有下列的兩種理由:
(一)原書文俗之分,胡先生說;「後來的翻本,多經過南方人的批注,書中京話的特別俗語往往稍有改換。」故此斷定「程偉元的一百二十回本的《 紅樓夢》,即是這一百二十年來一切印本《 紅樓夢》的老祖宗。」看程本引言有云:「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准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字處,意在便於披閱,非敢爭勝前人也。」可知程本有參校各本改定的,也有自己增損數字便於披閱的。一校鈔本,有許多俗字改了文言,可以證明。又引言說:「書中後四十回……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接應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細校鈔本.其後四十回不同之處比前八十回少,可見他所說也是很真確的話。程本與亞東本大致相同,也間有程本,與鈔本相同的。茲將鈔本、程排甲本、亞東排本三種本子第一二回異同之處舉耍如下:
鈔本
程甲本及亞東本
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蘭生石畔,有絳珠仙草一株。那時這個石頭因媧皇未用,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 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居住,就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這株仙草可愛。
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都要下凡(程甲本同)。
就幻出多少冤家都要下凡。
今日這石正該下世,我來特地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
今日這石頭復還原處.你我何不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程本沒「頭」字)。
和那道人竟過了一座大石牌坊(「和」程本多作「與」)。
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
便抱著女兒轉身才要進去。
便抱女兒轉身欲進去。
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什麼機會。
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甚機會。我家並無這祥貧窮親友.想一定就是此人了 。怪道義說他必非久困之人。
甄家丫頭(「丫頭」程本多作「丫鬟」)。
甄家之嬸(以上第一回)。
說他貌似有才.性實狡猾;又題了一兩件狗庇素役,交結鄉紳之事。
說他性情狡猾擅改禮儀.外沽清正之名,暗結虎狼之勢;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
休這樣說。
休如此說。
如今人口日多。
如今生齒日繁。
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
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
誰知這樣鐘鳴鼎食的人家兒。
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
寧公居長,生了兩個兒子。
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
別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個兒子。
餘者一概不在他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
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人人都這樣說。
萬人皆如此說。
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
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
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
說他將來是酒色之徒耳。
雨村罕然厲色(程本同)。
雨村岸然正色。
必致搏擊掀發。既然發洩那邪氣.亦必賦之於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
必致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
縱然生於薄作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婚,亦斷不至為走卒健僕.甘道庸夫驅制。如前之許由……
縱偶生於薄柞寒門,亦斷不至為走卒健僕,甘遭庸夫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娼,如前之許由……
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 程本同)。
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個寶號還要尊榮呢。
誰知自娶了這位奶奶之後。
誰知自娶了令夫人之後〔 以上第二回)。
據上面比較起來,鈔本是不是曹氏的原本雖未可知。但程本比鈔本文些,亞東本又比程本文些,其變遷的痕跡,總可以看得出來。
(二)我們讀第九十二回「評女傳巧姐慕賢良,玩母珠賈政參聚散」,只覺得寶玉評女傳,不覺得巧姐慕賢良的光景。賈政玩母珠,也不覺得他參什麼聚散的道理。這不是一個很大的漏洞嗎?使後四十回的回目系曹雪芹做的,高鸚補作,不大瞭解曹雪芹的原意,故此說不出來,尚可勉強說得過去。無奈俞先生想證明後四十回系高鴿補作,不能不把後四十回目一併推翻,反留下替高鶚辯護的徐地。現在把鈔本關於這兩段的鈔下。後四十回既然是高鴿補的,幹麼他自己一次二次排印的書,都沒有這些的話?沒有這些話,是否可以講得去?請俞先生有以語我來。
寶玉道:「那文王后妃,不必說了。那姜後脫簪待非,和齊國的無鹽安郊定國.是后妃裡頭的賢能的。」巧姐聽了,答應個「是」,寶玉又道;「若說有才的,是曹大家、班婕好、蔡文姬、謝道韞諸人。」巧姐問道:「那賢德的呢?」寶玉道:「孟光的荊釵布裙,鮑宣妻的提瓽出汲,陶侃母的截發留賓:這些不厭貧的,就是賢德的了。」巧姐欣然點頭。寶玉道:」還有苦的像那樂昌破鏡,蘇慈回文。那孝的術蘭代父從軍。曹娥投水尋父等類,也難盡說。」巧姐聽到這些,卻默默如有所思。寶玉又講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節的。巧姐聽著,更覺肅敬起來。寶玉恐他不自在,又說:「那些艷的,如王嬙、西子、樊素、小蠻、絳仙、文君、紅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說出,賈母見巧姐默然,便說:「彀了;不用說了。講的太多.他那裡還記得?」巧姐道: 「二叔叔才說的,也有念過的,也有沒念過的。一講我更知道好處了。」寶玉道:「那字是自然認得的,不用再理了。」賈政道:「天下事都是一個樣的理喲!比如方纔那珠子:那顆大的就像有福氣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賴著他的靈氣護庇著。要是那大的沒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沒有收攬了。就像人家兒當頭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離了,親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轉瞬榮枯,真似春雲秋葉一般。你想做官有什麼趣兒呢?像雨村算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家兒,就是甄家;從前一樣功勳,一樣喪襲,一樣起居,我們也是時常來往。不多幾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裡請安,很還熱鬧。一會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著實惦記著。」賈赦道:「什麼珠子。」賈政同馮紫英又說了一遍給賈赦聽。賈赦道:「咱們家是再沒有事的。」
唉!曹雪芹做了十年的時光,只做了八十回的《紅樓夢》,連回目都沒有留下,來讓高鶚補作。我現在看看高鶚的序文,由春到冬,能夠補作了後四十回並兼排印出來。怎那麼快?可不是他又瞎說來騙人嗎?好在高鶚乾隆五十三年中舉人,五十六年補《紅樓夢》,即使完全丟了舉業不做,來做《 紅樓夢》 ,也不過只有三年的功夫。那麼真怪不得後四十回有這麼多破洞來讓俞先生戳穿;又怪不得俞先生說:「真要補完全書,至少也得八十回,像現在所有的四十回決不夠的,他竟然草率的四十回就做完了!
十四.十一,一,草於摘紅室。
昨天我到護國寺書鋪裡買了一部《紅樓夢》 ,(缺了一本)是嘉慶戊寅東觀閣梓行。後程甲本二十七年,新增了些批評,又有一小序云:
《 紅樓夢》一書,向來只有抄本,僅八十卷。近因程氏搜輯刊印,始成全璧。但原刻系用活字擺成,勘對較難,書中顛倒錯落,幾不成文、且所印不多,則所行不廣。爰細加鰲定,訂訛正拜,壽諸梨棗。庶幾公諸海內,且無魯魚亥采之誤,亦閱者之快事也!
其中錯誤和程甲本大抵相同。但也有些更政,如第二十七回目程甲本楊妃飛燕,他就改作寶釵黛玉。杭州所得本作寶釵飛燕,尚存留飛燕二字,似乎在東觀閣本之前。杭州本也有批評,和東觀閣本一樣,但比較少些。杭州本前二十五回是用經論堂重翻本補的;書中第二十七回目也改作寶釵黛玉。非仔細校對不容易斷定那一本先後。
十一月六日容庚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