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和俞平伯因紅樓結緣
1928年陳寅恪先生和俞平伯先生同住京城,寅老任教於清華國學研究院,俞平伯原執教燕大,這一年的十月也來到清華,在大學部中文系擔任講席。當時寅恪先生正在研究韋莊的《秦婦吟》,嘗請平伯先生以小楷抄錄《秦婦吟》長卷,並註明流傳本文字的異同。俞平伯應命寫畢,撰有跋語一篇:
余與寅恪傾蓋相逢,忘言夙契。同四海以漂流,念一身之憔悴,所謂去日苦多,來日大難,學道無成,憂生益甚,斯信楚囚對泣之言,然不自病其惑也。今歲丁香開後,囑寫此篇。明知字跡塵下,無以塞命,惟念古今來不乏鴻篇巨製,流布詞場,而寅恪兄乃獨有取於此,且有取於稚弱之筆法,則其意故在牝牡驪黃之間也。中和癸卯後千有四十五年歲次戊辰春三月俞平伯寫跋於北京。(參見蔣天樞撰《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頁69)
《秦婦吟》是寅恪先生生平最重視的一篇作品,曾前後三次校箋,每次均有所增補。第一次在1936年,題目是《讀秦婦吟》(後改為《秦婦吟校箋》);第二次在1950年,題目作《秦婦吟校箋舊稿補正》;第三次是最後之定稿本,題目作《韋莊秦婦吟校箋》,收入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之文集本《寒柳堂集》。
請俞平伯書寫長卷,可使我們追溯寅恪先生對韋莊詩作發生特殊興趣的初始之期,以及他當時的理解。所以當第一次校箋之時,寅恪先生提及:「戊辰之春,俞銘衡君為寅恪寫韋端己秦婦吟卷子,張於屋壁。八年以來,課業餘暇,偶一諷詠,輒若不解,雖於一二字句稍有所校釋,然皆瑣細無關宏旨。」那麼「宏旨」何在?就在於:「端己之詩,流行一世,本寫故國亂離之慘狀,適觸新朝宮閫之隱情。所以諱莫如深,志希免禍,以生平之傑構,古今之至文,而竟垂誡子孫,禁其傳佈者,其故儻在斯歟?儻在斯歟?」(《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頁112)
實際上俞平伯對陳之解詩寓意已微有所知,故前面跋語寫得非常含蓄,只說「其意故在牝牡驪黃之間也」。
同是1928年這一年,陳寅恪也為俞平伯做了一件值得一書的事情,就是他應俞平伯先生之請,為俞平伯的曾祖父俞曲園的《病中囈語》寫了一篇跋語,時間也是在這一年的「春三月」。
經學大師俞樾(曲園為其號)的《囈語》作於晚清庚子、辛丑(1900至1901年)之間,共九章,對後來家國政局的變端頗多預見性,因而為士林所傳誦。寅恪先生認為這種現象並不奇怪,因此在跋語中申而論之道:
人事有初中後三際(借用摩尼教語),猶物狀有線面體諸形。其演嬗先後之間,即不為確定之因果,亦必生相互之關係。故以觀空者以觀時,天下人事之變,遂無一不為當然而非當然。既為當然,則因有可以前知之理也。」又說:「當時中智之士莫不惴惴然睹大禍之將屆,況先生為一代儒林宗碩,湛思而通識之人,值其氣機觸會,探演微隱以示來者,宜所多言中,復何奇之有焉!
真可以說,知俞樾者,寅恪也。
跋文還提到與俞平伯的思想交往:
嘗與平伯言:『吾徒今日處身於不夷不惠之間,托命於非驢非馬之國,其所遭遇,在此詩第二第六首之間,至第七首所言,則藐不可期,未能留命以相待,亦姑誦之玩之,比諸遙望海上神山,雖不可即,但知來日尚有此一境者,未始不可以少抒憂生之念。然而其用心苦矣。』」還說:「此詩末首曰:『略將數語示兒曹。』然則今日平伯之錄之詮之者,似亦為當時所預知。此殆所謂人事之當然而非偶然者歟?」(陳寅恪《俞曲園先生病中囈語跋》,《寒柳堂集》,頁146)
可見陳、俞二人的文字因緣並思想之默契,固有存於文字及話語之外者。
所以,當1954年俞平伯與胡適一起遭受誣枉之災,謹慎如寅恪先生也禁不住要為他的老友一辯。這就是寫於同年的七律《無題》:
世人欲殺一軒渠,弄墨然脂作計疏。
猧子吠聲情可憫,狙公賦芋意何居。
早宗小雅能談夢,未覓名山便著書。
回首卅年題尾在,處身夷惠泣枯魚。
整首詩與俞平伯的身份以及古典、今典,完全對景吻合。《後漢書·薊子訓傳》載:「(子訓)嘗抱鄭家嬰兒,故失手墜地而死,其父母驚號怨痛,不可忍聞,而子訓唯謝以過誤,終無他說,遂埋藏之。後月餘,子訓乃抱兒歸焉。父母大恐,曰:『死生異路,雖思吾兒,乞不用復見也。』兒識父母,軒渠笑悅,欲往就之,母不覺攬取,乃實兒也。」
俞平伯1949年以後對新政權是認同的,而且似乎煥發了致力於學術的熱情,寫作與研究格外勤奮。《紅樓夢簡論》、《讀紅樓夢隨筆》等,均成稿於此一時期。「軒渠笑悅,欲往就之」的欲就父母懷抱的小兒情態,頗似俞平伯對新政權所採取的親近態度。(最早引此典為說的,是中山大學的李堅教授(見其《陳寅恪詩集中的悲觀主義色彩淺釋》一文,載《<柳如是別傳>與國學研究》第103頁,浙江人們出版社1995年版),不失為詮解陳詩的一個貢獻。)
陳寅恪《無題》詩的最後兩句有小註:「昔年跋春在翁有感詩云『處身於不夷不惠之間』」,此即指當年應俞平伯之約,所作的《俞曲園先生病中囈語跋》一文。俞樾道光三十年應禮部殿試的複試,詩題是讓人易生感傷的「澹煙疏雨落花天」,但他賦得的詩句卻為:「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艷陽。」得到曾國藩的激賞。俞樾室名「春在堂」三字,也是在曲園先生罷黜後,由曾國藩所書。所著書則稱「春在堂全書」。因此寅恪詩注裡的「春在翁」,自是指俞曲園無疑。
第三句「猧子」後亦有註:「太真外傳有康國猧子之記載,即今外人所謂『北京狗』,吾國人則呼之為『哈巴狗』。元微之夢遊春詩『嬌娃睡猶怒』與春曉絕句之『 兒撼起鐘聲動』皆指此物,夢遊春之『娃』乃『 』字之誤,淺人所妄改者也。」
寅恪先生對批俞以及批胡適之不滿,溢於言表,甚至用了責詈挖苦的詞語。
陳寅恪《無題》詩五、六句「早宗小雅能談夢,未覓名山便著書」,也是指俞平伯年輕的時候就發表詩作及研究《紅樓夢》,當時還很幼稚,並沒當作名山事業,傳之後世。尤可見批俞是以強凌弱,實不應該。
試想,以平伯先生純真善良溫厚之才性,也逃不脫遭受大規模批判的命運,豈不是「世人欲殺一軒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