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沆與《紅樓夢》
王瀣(1871—1944)，字伯沆，一字伯謙，晚年自號冬飲，又別署檗生、無想居士。世籍溧水，明末遷上元(今南京市)。生而穎異，讀書過目成誦。年18人泮，逾年食餼。博通經史，擅長詩文、書法，旁及金石篆刻，於學無不精究。中年以後專力宋明理學，參以佛學，身體力行，意在傳道授業，挽救世風。清末，以詩文為散原老人陳三立所推服，延聘為家庭教師，陳寅恪弟兄都執經受業，為他們以後的學術成就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辛亥革命後，任職於江南圖書館善本部。1916年，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校長江謙三次登門邀請出主該校講席，深受學生欽仰，被尊為「人師」。此後長期擔任該校及東南大學、第四中山大學、中央大學教授，桃李滿門，影響深遠。抗戰開始，學校內遷，先生因病不能隨行。日偽多方威逼利誘，欲先生出任偽中央大學「掛名」教授，先生以死抗爭，杜門不出，堅持了崇高的民族氣節。勝利前一年，終貧病以卒，享年74歲。
先生重視言傳身教，不欲以文章著述行世。曾撰有《四書私記》、《經略台灣事纂》、《王氏族譜》、《清前四家詞選》、《後四家詞選》、《雙煙室詩詞文集》諸書，生前都不肯付梓行世。生平詩文大都隨作隨棄。晚年若干詩稿，病中屬其女綿付之一炬，王綿從中抽出一些保存下來。1948年，連同若干藏書題識、書信，編成《王冬飲先生遺稿》，收入同年9月出版的《南京文獻》第21輯。柳詒徵所編《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叢刊》第2輯亦輯印《冬飲廬遺詩》。一代宗師的著作，今所知者，僅此吉光片羽而已。值得慶幸的是，伯沆先生歷二十餘年精心撰寫的《紅樓夢》批語，雖歷經波折，卻完整地保存下來了。應該說，這是中國現代學術史、特別是紅學史上的一件大事。《紅樓夢》無疑是世界藝苑的一朵奇葩。問世以來，吸引了千千萬萬讀者的心靈，傾注了無數才人學者的心血。伯沆先生慧眼識珠，一見之下即被它強烈吸引。他在書後題識云：「自有小說，無此幽奇圓妙之作，真百讀不厭之文也。」寥寥數字，道出了此書義蘊之深廣，藝術造詣之超絕。自1914年至1938年，先生閱讀此書20遍，用朱、黃、綠、墨、紫五色筆批點五次，共寫下批語一萬二千餘條，其用力之深，創獲之多，世所罕見。《紅樓夢》卷首作者題詩云：「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伯沆先生或可謂「知味」者歟!
先生閱讀此書十分投入，好像進入一個藝術幻境，對其中的人物、事件無不如親歷親聞，因而隨之喜，隨之悲，時而拊掌稱快，時而拍案怒斥，筆之於書，便成了這許多?號彩紛呈的批語。透過這些批語，幾乎可以說，活脫脫折射出一個有血有肉的伯沆先生的形象。他是非分明，愛憎強烈。例如他對賈府幾位最高掌權者的種種惡行，不時給予譴責與鞭撻；對依仗特權的暴富家族薛家的趨炎附勢，弄虛作假，不遺餘力地加以揭露與嘲諷；而對書香世家林府的淒涼敗落，卻給予深厚同情，甚至筆端常帶敬意。對許多受害者的悲慘遭遇和不幸命運無不發出深沉的哀悼與慨歎。批語中更多的是對作品的藝術鑒賞與史事典故詞語的考釋，其中頗多精闢深刻的見解，對閱讀和研究《紅樓夢》更具有直接的啟迪作用。從批語中呈現出來的伯沆先生既是一位淵博的學者，高明的文藝鑒賞家，又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平常人，他也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他不是板起面孔在說教，而是在與二三知己談天說地，品味人生，讀來倍感親切。伯沆先生在高校執教數十年，絕口不談《紅樓夢》，此書更秘不示人。在先生去世半個多世紀之後，我們能展讀這部先生的嘔心瀝血之作，真是一種幸運。
這裡簡單說說此書底本的來歷及流傳經過。l911年伯沆先生得到一部殘本王希廉評本《紅樓夢》，首尾俱有缺頁。至1914年覓得第一冊的另一殘本，復以秀勁挺拔的小楷抄補了其餘缺頁，裝訂成書，共24冊。同年夏天，他開始了漫長的閱讀和評點工作。當時有正書局影印戚蓼生本業已行世，伯沆先生在批點時曾引以校字，稱之為「原本」。這類校字，除另有批語者外，我們一般不錄。先生批語，除紫色批外，均蠅頭細字，或楷書，或行草，極其娟秀可愛，於此亦可想見先生批閱時之專心致志，凝思熟慮的神態。先生辭世後，王綿女士對此書珍同拱璧，幾乎形影不離，妥為呵護。50年代後期，經過聯繫協商，王綿將其父藏書寄存於南京師範學院(後改師大)中文系資料室，她亦隨之來院工作，而此書仍由她保管，故見者極少。1964年，王綿丈夫、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周法高到香港講學，她前往探親，行前將此書帶回家中。1973年夏，王綿母親病故，她回鄉奔喪。返港前夕，她攜此書最後兩冊來見我(當時我在系資料室工作)說：此書前22冊為親友借閱，「文革」中其家被抄，書已不知下落，只得將此兩冊送回系裡保存，並希望留意尋訪失散部分。「文革」後，清退抄家物資時，我向南京古籍書店殷國君談及此書，他說他參與清理工作吋曾見過一部精批本，不知為誰家藏書，特提出請領導另行保管。聞訊後，急忙派人持公函前往接洽，與殘存兩冊對照，果然是散失之22冊，此書乃復成完璧。歷此浩劫，惟恐此珍貴手批稿本再有閃失，也為了使之能早日行世，我們曾與出版社聯繫影印，因技術限製作罷。退而求其次，1985年乃有《王伯沆紅樓夢批語彙錄》一書由江蘇古藉出版社出版。此次收入《紅學珍稀本叢書》乃重校本，改正丁初印本若干失誤。為此，特向關注並支持此重校本出版的北京中國書店及張慶善、黃進德諸先生表示感謝2書中仍難免失誤，希望廣大讀者和專家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