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紅樓夢》評價科學性
由於種種原因,《紅樓夢》為世界所知較晚,如同明珠塵封已久。但明珠不是泥土,「天生麗質難自棄」,《紅樓夢》還是走向了世界。它一經被發現,便使世界大為震驚,原來中國也竟有如此瑰寶,博大精深,旖旎風流,價值無可估量。然而,不無遺憾的是,在《紅樓夢》的故鄉—中國,對它的一些基本的重大問題,認識卻不很切實。因此,筆者不揣淺陋,發出呼籲,希望《紅》研者反思,如實「解」「味」,化遺憾為自豪,甚至驕傲。
文學作品最大的問題莫過於主題,小說最重要的要素莫過於人物,《紅樓夢》反封建的主題,「主人公」賈寶玉是地主階級叛逆的典型形象,早已成為我國紅學界的公論,成了定評,我認為這是大可以商榷的,它既不是作者的旨意,也不符合《紅樓夢》的實際。
一部作品,是否反封建的分野歸根到底應該是是否改變封建社會的性質。因此在資產階級走上政治舞台之前,.反封建是不存在的,農民革命不是反封建嗎?不是反封建。農民革命是求生存的革命。農民是不想造反的,不是自覺階級,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就是太平盛世,想做奴隸而不可得的時代才是亂世。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農民被壓迫得實在生活不下去了才反抗,因此有「官逼民反」、「逼上梁山」的說法。農民革命的結局是或被鎮壓下去了,或被招安了,即使是推翻了一個封建王朝,也只是建立了另一個新的封建王朝,並沒有改變封建社會的性質,因此農民革命只是反抗暴力,而不是反封建。至於封建階級內部的鬥爭,那是權利之爭,或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改良,更談不上什麼反封建。只有資產階級在相當強大之後才有可能反封建。這裡說有可能,是因為歷史上大資產階級往往都與封建階級勾結在一起形成反動聯盟,中小資產階級才反封建。資產階級革命才改變封建社會的性質,建立資本主義社會。資產階級革命還往往都不徹底,只有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反封建才較為徹底。只有無產階級革命反封建才真是徹底的。
在中國,封建社會相當漫長。中國的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界限相當不分明,因此存在著不同劃界的爭論。中國的資產階級非常軟弱,因此中國近代才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而資本主義得不到充分發展。半封建,還是存在著封建;半殖民地,就是說殖民者並不讓你成為資本主義,好維持殖民統治。所以,中國近代是否反封建也是可以商榷的。就說戊戌變法吧,難道真是要變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為資本主義社會嗎?結論是否定的。因此叫做資產階級改良是可以商榷的。即使是孫中山領導的革命,也沒有明確要建立資產階級專政,變中國為資本主義社會,只不過世界的形勢發展到那個階段,中國也有了資產階級,所以歷史上說齊齊哈爾大學學報1999年第6期是舊民主主義革命,屬於資產階級革命範疇。因此,近代文學並沒有產生真正反封建的作家作品,揭露批判封建社會黑暗、腐敗並不一定就是反封建,這是古己有之的。中國真正的反封建是從現代、從無產階級革命開始的。
正因為如此,《紅樓夢》的主題是反封建的論斷是可以商榷的。
曹雪芹生活在18世紀,《紅樓夢》產生在18世紀中葉。當時中國正是封建社會,資產階級既沒形成,也就不是反封建時代,曹雪芹怎麼能超越時空,知道封建階級、封建社會必然滅亡的歷史命運而反映在《紅樓夢》裡呢?誠然,曹雪芹知道封建君主是不聖不仁的昏君;武將無能,疏謀少略,文官胡談亂勸,即使死名死節,也不過是沽名,並不知大義,都是棄國、棄君的鬚眉濁物,更為甚者,則是些國賊祿鬼,已到了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而有「鼠盜蜂起」、「民不安生」以及「王尚不勝」的「『黃巾』、『赤眉』一干流賊」的境地。因此曹雪芹才在《紅樓夢》裡加以暴露、批判。但曹雪芹並不是要變封建制為資本主義,而是眼睜睜看著國家忽喇喇似大廈傾卻無法「補天」,無可奈何,才一灑傷痛的辛酸淚。這才是「其中味」,而不是反封建。
既然封建社會不存在反封建,都是在封建範疇之內,那麼在封建社會也不存在地主階級的叛逆,賈寶玉是地主階級叛逆的典型形象的論斷也是可以商榷的。
農民階級不是自覺階級,農民革命是求生存,不是反對地主階級,因此受招安了,也不叫農民階級的叛逆,奪取政權建立封建王朝一了,自己也成了地主,也不叫農民階級的叛逆。因此地主參加了農民革命,也不是地主階級的叛逆。即使到了近代,有沒有地主階級的叛逆也很難說。歷史上把康有為叫資產階級改良派,那麼康有為應該屬於資產階級了,也就是說他成了封建地主階級的叛逆了。但誰也不這樣說。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那麼戊戌變法要通過光緒,於是封建皇帝光緒也就成了封建地主階級的叛逆了,豈不是走得很遠了嗎?—簡直成了笑話。這說明歷史上的論斷也是可以商榷的。
近代尚且如此封建時代產生的《紅樓夢》的「主人公」賈寶玉倒真能成為封建地主階級的叛逆嗎?應該商榷。
賈寶玉生活的時代,資產階級沒有形成,他又幾乎沒有同農民階級接觸,更不要說參加農民革命,在前八十回他也沒出家。退一步講,即使他參加了農民革命,或出了家,就是地主階級的叛逆了嗎?如前所述,也不是。
在《紅樓夢》裡,賈寶玉實實在在圈在封建官僚地主家裡,是封建貴族公子哥兒,不是以此身份作掩護的無產階級革命者,怎麼說是地主階級的叛逆?作者明明白白叫薛寶釵說他是「富貴閒人」,又明明白白叫賈雨村說他是正邪兩賦的人,同一些封建官僚甚至一些封建皇帝是「易地則同」的「一派」人物。如同康有為與光緒,賈寶玉如果是地主階級的叛逆,封建皇帝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豈不也成了封建地主階級的叛逆?或許有人說,薛寶釵、賈雨村的話怎麼能作準?那麼賈寶玉是不是「富貴閒人」?是不是「情癡情種」?結論應該是肯定的。不管是什麼人,只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採用。曹雪芹是在通過薛寶釵、賈雨村的口流露自己的思想,因此說賈寶玉是地主階級的叛逆,是不符合曹雪芹的旨意和《紅樓夢》的實際的。
至於說賈寶玉有叛逆思想,這也可以商榷。
一個社會的思想不是單純的,是很複雜的。它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既有從上一個社會繼承下來的特點,更有它在本社會裡不斷發展、變化、豐富起來的特點,當然也有啟迪下一個社會的特點。它不整齊劃一,有時甚至是互相矛盾對立的。正因為有這種承前啟後的特點,所以論者常出現超前與落後的意識,正因為有複雜、矛盾的特點,所以論者常有紛紜、分歧的認識。但大致還是有一個界限的,因此並不應該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可以永遠姐齲下去的。對賈寶玉形象的評價也是如此。
如前所述,《紅樓夢》時代還不是產生地主階級叛逆的時代,因此曹雪芹不是叛逆,賈寶玉也不是叛逆,他們的思想都是封建思想,不是反封建的思想,叛逆的論斷是加給曹雪芹和《紅樓夢》的超前意識。
賈寶玉反對仕途經濟是論者認為反封建和叛逆的主要根據,其實它仍是封建思想。如前所述,曹雪芹和賈寶玉看到了封建君主無德無才,甚至腐敗、墮落,以至國將不國,因此曹雪芹無可奈何,「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不做大仁者修治天下,賈寶玉潔身自好,反對仕途經濟。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說賈寶玉與逸士高人、奇優名倡是一派人物。這種人不僅封建時代有,就是上古亦有,賈雨村不是明明以許由、陶潛為例嗎?難道那麼早,甚至封建時代大以前就出現了反封建、地主階級的叛逆人物了嗎?顯然說不通。這正體現了思想繼承性的特點。
至於所謂賈寶玉反對男尊女卑,那其實是反對仕途的扭曲、精神空虛的填充,集富貴閒人和情癡情種於一身。在賈寶玉眼裡,女人不入仕途,所以清淨潔白,男人與仕途關係密切,勢利,所以是鬚眉濁物。女兒未出嫁是寶珠;出了嫁,染了男人氣味,便是死珠;老了,便是死魚眼睛了。一旦女兒勸他立身揚名,他便翻臉。這不是反對仕途的扭曲嗎?他不願人仕途,所以不喜讀書,不習武功.、韜略,無所事事,精神空虛,只好用最喜在內煒廝混來填充。他是意淫人物,既好男色,又喜女色。他與情友交好,與小姐周旋,同丫鬟調情,為丫鬟盡心,厭惡愚男蠢女,把這當作「一生事業」,為的是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裡「受享」,做富貴閒人、情癡情種,因此沒有實在的好處,不是什麼反對男尊女卑的叛逆。
愛情是人類社會永恆的主題,哪個階級都不例外,都有愛情,所以不是封建階級男女之間有了愛情就是反封建的叛逆。窮人有窮人的愛情,富人《如卓文君、崔鶯鶯》有富人的愛情,封建皇帝《如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也有愛情。只不過由於「家民利益」,干擾婚姻罷了。因此賈寶玉有愛情並不說明是反封建的叛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兩個人都憋在心裡,不能明白表示,變盡法子試探,原本是一個心,反弄成兩個心了,因此甜蜜者少,痛苦者多,瑣碎細膩,受盡煎熬。根本沒有達到叛逆程度。
綜上所述,對《紅樓夢》的公論是大可以商榷的。順便說一句,由此論去,古代文學上、歷史上的一些公論也是可以商榷的。真理是平凡的,刻意求深及不得,於事無補費精神。很久以來,《紅》研似乎產生了危機感、困惑感,無法突破,實際應該突破。我們應該反思,運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具體分析,實事求是,科學評《紅》,使之符合作者曹雪芹本意,符合作品《紅樓夢》的實際。
注:拙文《關於<紅>評科學性之商榷》發表在《齊齊哈爾師範學院學報》199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