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意境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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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意境美

紅樓評論

 第二章虛化的「實境」及其藝術意蘊

「莊子文字善用虛,以其虛而虛天下之實。太史公文字善用實,以其實而實天下之虛」氣在前面的論述裡,我們已經看到,曹雪芹是如何「以其實而實天下之虛」。事實上,《紅樓夢》中「以其虛而虛天下之實」的精彩章節,不在少數。

不同於蒲松齡用現實主義筆法,來描寫浪漫的神怪世界。曹雪芹還常常「因心造境,以手運心……虛而為實……於天地之外,別構一種神奇……曲盡蹈虛揖影之妙」。他用超現實的幻境、夢境和仙境,創造出意味無窮的境界,影射並深化了現實的人生。

第一節幻境:真假之間的徘徊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在(紅樓夢》的第一回裡,曹雪芹就借跛足道人之口,向世人唱出了一支震聾發聵的《好了歌》。既然「好」便是「了」,「了」才能「好」;既然人世間所有的愛恨情仇,最終都會煙消雲散,那麼,在這蒼茫宇宙,真與假,虛與實,又有什麼明確的界限?

跨越了陰陽和生死,有一些幻象,被作者當作「真實的存在」,連結著現實與虛無、過去與未來。

這樣的意象,總會在小說最關鍵的章節,反覆出現。比如,在「真事」反倒被「隱」去(甄士隱),「假語」反倒被「存」留(賈雨村)之後,有那麼渺渺茫茫的一道一僧,開始為紅樓兒女,在天地間奔波。

第一一五回,丟了「命根子」的寶玉,神志不清。正在眾人手足無措之際,只見有個小廝跑了進來:「門上來了一個和尚,手裡拿著寶二爺的這塊丟的玉,說要一萬兩賞銀」。及至賈政等人追了出去,癩和尚早已蹤影全無。而寶玉卻慢慢「清醒」過來。

小說講道,在癩和尚離去的一瞬,寶玉的靈魂,其實隨著他出了竅。這個靈魂出竅的過程,是寶玉對家族命運進行全方位思考的過程。正是對大觀園兒女個體生命的關照,使得寶玉從稀里糊塗的人生狀態,完全地走了出來。這不是一次普通意義上的清醒。這是一次徹底的清醒。它使迷茫的寶玉,終於果斷地做出了遁世的決定。

癩和尚作為一個亦真亦假的物象,他讓寶玉那不可觸摸的思維流向,如此明晰地投映在我們心上。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以致好色的賈瑞,奄奄一息:「那賈瑞此時要命心切,無藥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這一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並送賈瑞一面鏡子—「風月寶鑒」。他再三叮濘,此鏡只可照反面,不能照正面,誰知道:

賈瑞收了鏡子,想遺:「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服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風月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簇立在裡面,唬得賈瑞連忙掩了,寫「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正面是什麼。」想著,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風姐站在裡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了,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了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第十三回)

「風月」的正面,是淫亂與死亡。但是,賈瑞仍以飛蛾撲火的熱情,投身風月之中。

沉迷於聲色,世人能有幾個,願意面對「風月」背面的骷髏?

這是曹雪芹對人間「色」「情」的冷峻的思索。其中包含了一些勸世的成分,但我們並沒有看到宣教者的「誨語諄諄」。

中秋夜宴,本是「月明燈綵,人氣香煙」。但在晴雯抱病夭逝、尤氏姐妹含冤而死、王熙鳳重病纏身、大觀園慘遭抄撿這一連串的變故發生之後,賈氏家族從「晶艷氤氳」的夜宴上,見到的是「異兆」,聽到的是「悲音」:

大家正添衣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歎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諫然疑畏起來。賈珍忙厲聲叱吒,問:「誰在那裡?」連問幾聲,沒有人答應。尤氏道:「必是牆外邊家裡人也未可知」。賈珍道:「胡說。這牆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一語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競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隔扇開閡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第七十五回)

奇詭恐怖,令人毛骨驚然。賈母將平安團圓的希望,寄托於中秋盛宴。可是,賈府中的小輩們,要麼癡,要麼病,要麼死,要麼沉溺於走馬鬥雞、吃喝漂賭,他們哪有心思,去關心家族的命脈?就連這眼前的熱鬧與浮華,也僅僅是為「承歡」賈母,「應個景兒。」難怪祖祠之內,會有人扼腕歎息!

超現實的「實境」,使得《紅樓夢》的某些章節,充滿了魔幻色彩。這種實境,無不與人物命運、尤其是家族命運,緊緊相聯。面對著不可逃避的衰亡,頹敗、陰森、回天無力的悲哀,無時無刻不籠罩在賈府的上空,籠罩著生活在這兒的人們。

第二節夢境:人性深處的眺望

莊子一夢醒來,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自己是那夢裡的蝴蝶,還是蝴蝶乃為真實的自己?

「春夢隨雲散,落花逐水流」。生活在戀戀風塵之中,大觀園裡的少男少女,最終竟無一人,能夠擺脫飄零的命運。

然而,即使在夢裡人生,他們也讓自己的青春,開滿了激情的花朵。

黛玉曾恍恍惚惚地,夢見家裡要將自己嫁了出去。孤獨無援的她,只能求助於寶玉。寶玉這樣挽留她:

「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拚命放聲大哭……(第八十三回)

這血淚交流的愛情,如何地震撼人心!在寶、黛二人純清的戀情中,這,恐怕是最激烈也最直露的一幕。儘管寶玉已為黛玉摔過兩次玉,發過數回癡,但懷抱了刻骨銘心的情感,他們甚至不曾有過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寶黛愛情,被曹雪芹提升到一種至真、至純、至美的藝術境界,那是心與心的撞擊,那是千載難逢的靈魂的遇合。

黛玉之夢,以「情」攝人。王熙鳳作夢,則為「複雜」取勝。

秦可卿可謂是鳳姐的知音。臨死之前,她還不忘給鳳姐托夢:

鳳姐方覺星眼微朦,憂憾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盈』;又道是『登高必映重』。知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成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第十三回)

之後又告訴鳳姐,「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鳳姐須得為今後的日子,作一些如此這般的打算。

可卿與鳳姐,一個風流乾練,一個老辣陰險。同為賈府的「棟樑之材」,她們不約而同地,關注著家族的興衰。

可卿亡故之時,賈府從表象上看,尚鐘鳴鼎食,歌舞昇平。然而,可卿與鳳姐,事實上都感覺到了隱隱的危機。「可卿」托夢,便暴露了風姐內心深處的擔擾與恐懼。「恃強羞說病」的鳳姐,以其精明強幹和所作所為,斷不會承認自己主持下的賈府,大廈將傾。但她潛意識裡十分清楚,賈氏家族面臨的,是「昏慘慘似燈將盡」的陰晦的結局。曹雪芹用虛化的實境,暗示了這種真實的存在。

鳳姐另一次做夢,是在她命若游絲之際:

鳳姐此時只求速死,心裡一想,那魔悉至。只見尤二姐從房後走來,漸近床前說:「姐姐,許久的不見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見不能,知今好容易進來見見姐姐。姐姐的心機也用盡,咱們的二爺糊塗,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過於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氣不平」。鳳姐恍惚說道:「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第一一三回)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然而,依鳳姐的性格,即使將心中的秘密,帶到了墳墓,她也不會輕易地,向別人道出她的所想、所思。曹雪芹於是為她安排了這麼一個夢境。在夢裡,氣息奄奄的風姐,難得地流露了她僅存的愧悔與良知。鳳姐的性格是陰毒的,同時又是複雜的。這個夢,就像她對待劉姥姥一樣,從某種程度上,反映出她性格的多元組合。

「太虛幻境」最初出現在寶玉夢裡。但它在《紅樓夢》中的份量,又不同於其它的夢境。對此,我們將在工「仙境」中予以論述。

作為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巨著,《紅樓夢》先後用了30餘個「夢」表現真實的社會、人生。本文中,我們認為《紅樓夢》的「夢」字,當指人生的虛誕和無著。《紅樓夢》中那些充滿了深意的具體的夢境,流蕩著作者最為強烈的感情。無論是寶玉、黛玉,還是鳳姐,他們的夢,都是流自心底的最真的淚水。難怪這些夢境,總能讓人精移神駭。

第三節仙境:天上人間的暢想

《紅樓夢》給我們描繪了不少撲朔迷離的神仙境界。

關於小說的來歷,作者首先給它虛構了一個故事。據說,女蝸煉石補天的時候,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單剩下一塊沒有用。這塊石頭「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一天,這塊沮喪的石頭,偶見一道一僧經過它身旁。那一道一僧大談紅塵中的榮華富貴,聽得頑石萌動了凡心。在頑石的懇求之下,僧人施展法術,把它變成扇墜大小一塊瑩潔的美玉,之後又將它「攜人紅塵」,讓它「歷盡悲歡離合,炎涼世態」。於是,這石頭就將它親歷的事情記錄下來,成就了一段故事。

曹雪芹用四句詩,概括了石頭的心事和閱歷: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窮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第一回)

詩中明顯含有牢騷不平之意。而這,恐怕是頑石下凡的最直截的原因。要在仙界施展才華,顯然不可能,那麼,人間的繁華,又能帶給它什麼?

人間生活,帶給它的同樣是淚水、辛酸與絕望。

可見,作為「虛化了的實境」,仙境裡的一切,儘管虛無,儘管荒誕,但仍脫不出俗世的窠臼。曹雪芹筆下的仙界,和人間息息相關。它不是《長恨歌》中的浩浩碧落。在《長恨歌》中,楊、李的愛情,在海上仙山得以實現。而在《紅樓夢》裡,失落的頑石,逃離了虛空,又歸於虛空。不見容於世的曹雪芹,就這樣向我們訴說著人生的黯淡與飄忽。

關於寶黛的愛情來歷,曹雪芹則編了另外一個故事:

西方靈河岸上的三生石旁,有一株絳珠草。它因為得到赤瑕宮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概,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性。」等到神瑛侍者要下凡,她也決心下凡為人,好把一生所有的眼淚都還給他,以償還甘露之惠。這神瑛侍者口銜頑石,降生人世,就是賈寶玉。而林黛玉,則是絳珠仙子的轉世(第一回)。

神瑛侍者對一裸纖細的小草,倍加照料。其細膩周到,何嘗不是一種柔情?絳珠草以淚報恩,其用心之真,何嘗不感人至深?雖然,這僅僅是故事的引子。但引子中的神瑛侍者和絳珠草,卻和故事中的寶、黛,擁有同樣的性情。所謂的「但教心似金韌堅,天上人間會相見」,《紅樓夢》中寶黛二人的愛情絕唱,當是天上人間,亙古不變。這種愛情的緣定性,又和薛姨媽講述的海天之間那個牽紅線的月亮老人,在情景上,遙相呼應。作品的憊境,由之變得連綿、博大、深邃。

太虛幻境,是《紅樓夢》全書最具詩畫神韻和意化色彩的章節(第五回)。在這一節裡,曹雪芹不僅用大段的筆墨,描繪了警幻仙子的風姿,他還通過水墨治愉染的畫面,簡潔優美的詩詞,提綱攜領地,對書中人物及其命運,作了凝煉的概括。

曹雪芹刻畫的警幻仙姑,是一個美輪美央、光艷奪目的藝術形象。在離合的神光中,她披花拂柳,向我們走來。她的身上,有麝蘭的馥郁,有環珮的叮噹。她「出沒花間,徘徊池上」。她既有「春梅綻雪」、「秋菊披霜」的樸素和瑩潔,又有「松生幽谷」、「霞映澄塘」的艷麗和安祥。她擁有人間女子所不具備的完美的神采,這神采幻化成了無窮盡的重重疊疊的意象。

警幻仙姑是一位司管兒女情愛的女神。她能司管這一切,因為她對兒女之情,有著不同凡俗的見解。她欣賞至純至美的情感,因此她對賈寶玉坦言:我愛你,就因為你是「天下第一淫人」。她又很清楚,「春恨秋悲皆自惹」的兒女,最終會為情所困,所以她對人間情愛,帶了幾分同情和關切。而「出乎其外」的觀瞻角度,又使得她看待人物命運,具有凡人所不具備的超前性。

賈寶玉在警幻仙姑引領下,遊歷了太虛幻境,看了薄命司中「金陵十二冊正冊」、「金陵十二冊副冊」和「金陵十二冊又副冊」。下面就是正冊判詞之一:

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理。

判詞中隱含了「林黛玉」、「薛寶釵」二人的名字。而它為讀者提供的配圖,又是如此蕭條、冷落:一條懸於枯木之上的玉帶,一股埋在冷雪之中的金釵。林黛玉將她冰清玉潔的生命,交給了賈府這株不堪依賴的朽木;而寶釵將自己的性靈,深埋於冰冷而虛偽的「寒雪」。一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顯然不需要什麼「詠絮之才」。但是,擁有了「停機德」,仍舊無法逃脫被毀滅的命運。

在「無可奈何」的天地之間:「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看破的,遁人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第五回)。

無論是現實的人生,還是臆想中的宿命,一切「皆從空中來,又向空中去。」生命的情境,最終仍是這樣地荒涼、慘淡!

虛化的「實境」,在《紅樓夢》中所創造的,是一種整體意境。夢境則側重於局部意境的抒寫。而幻境更多地如一根不斷的絲線,使情節得以延續和發展。幻境同時又將幻想的仙界和現實的人間,聯在了一起。

「假作真時真亦假,』(第一回)。當真假的界限徹底地泯滅,那麼,藝術上的以虛為實,以實為虛,不僅成了一種創作手段,這種「遊戲筆墨」,更多地透出一種對人生的參悟,對滾滾紅塵的調侃與反思。

第三章((紅樓夢》意境的悲劇美

從中國傳統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國文人思想發展的脈胳: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

「節物風光不相待,淪海桑田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

「宛轉峨眉能幾時,須臾白髮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場,唯有黃昏鳥雀悲。」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奔粉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將那奼紫嫣紅開遍,都這般,付與斷壁殘坦」。

繽紛的物象,無一例外地,蘊含著沉重的悲劇生命意識。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青山不老,碧水長流,但畢竟有些什麼,在一天天離我們遠去。那都是一些天地間最為純真和聖潔的東西,比如青春,比如愛情,比如生命。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面對無垠的宇宙,面對浩渺的時空,人生如寄的悲懷,像是冷冷的秋風,穿透了先輩們的靈魂。

而曹雪芹,無疑該是一位曠野上孤獨的歌者。他懷抱著失落的虛空和幻滅的苦痛,迎著浩浩長風,緩緩離去。在他身後,留下了清風曉月,衰草枯楊,同時也留下了我們這些無常的生命,聆聽他百年以前槍然的吟唱。      

第一節 穿透人間情愛的悲劇生命意識--真誠的毀滅與虛偽的失敗

《紅樓夢》為讀者營造的,是一種綿延而深刻的悲劇意境。感傷的人生哲學,傳統的生命意識,則是這種意境的骨骼和精髓。

魯迅先生說過,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曹雪芹的悲劇生命意識,則通過人性中「真」的光輝及其毀滅,得以體現。

「真的光輝」,在意境中屬極高的藝術層面;在情感中,屬極高的意識範疇。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裡,就反覆強調過「境界之真」。他認為,只有「能寫真景物,真感情」,方可謂之為「有境界」、『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他說:「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柯長苦心」,這都是「淫鄙之詞」,但沒有人認為這些詞「淫鄙」,因為它們流露了人性的真實。

《紅樓夢》的高妙之處,恰恰在其寫人之真,寫情之真。而真情所至,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寶黛生生死死的愛情,便是一首聲淚並下的生命的悲歌。《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由真情毀滅所引發的蒼涼的人生況味,使得《紅樓夢》的藝術境界,臻於完美。

我們知道,真誠,從來無法戰勝虛偽。所以現代人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在那鍍金的天空,飄滿死者彎曲的倒影。」

這倒影落在我們心頭,化成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沉重。

比如說,寶黛和他們被摧毀的愛情。

他們一個是不肖的子孫,一個是不幸的女子。在他們所生活的那個時代,「一個不肖的子孫和一個不幸的女子,不過和草一樣卑微。卑微,然而互有深厚的牢不可破的愛情,就像在生前已有了情誼和盟誓」。

儘管是兩個極普通的人。但是,因為真誠,他們的純情,以及他們純情的被毀,讓世人震驚與感動。

讓我們先談談寶玉。

「情不情」是寶玉的特點。他對黛玉,開始是愛著的,可黛玉並沒從一出場,就成為他生活中的唯一。一個青春少年,過著眾星捧月的日子,花團錦簇之中,難免左顧右盼,於是,鴛鴦的玉頸,寶釵的美臂,都叫他想人非非。遊歷了太虛幻境,他甚至急急忙忙,和襲人初試雲雨之情。此時的賈寶玉,因(多)「情」而「不情」。「不情」算不得優點:不情使得他最終的所愛—林妹妹,柔腸寸斷。不過,「廝混在女兒堆裡」,他的靈魂尚未被世俗浸染。隨著春花秋月的輪換,這個單純而真誠的少年,終於在世俗的冷眼中,成長起來。他堅守了自己的靈魂,他也逐漸明白,他要尋找的,是一個可以和自己的靈魂進行交談的人。而這人,非黛玉莫屬。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第五回)

在金玉、木石之間,由「不情」而「情」的寶玉,堅決地選擇了後者。而木石之「石」,本是他的「真身」。「玉」是假(寶)玉,「金」又有何真實可言?

還有那個「小心眼兒」的林妹妹。她沒有寶釵的雍容大度,華貴端麗;她沒有寶釵的萬事皆通,八面玲瓏;她沒有寶釵的隨分從時,裝愚守拙。她竟然在「禮義之家」,偷看《牡丹亭》、《西廂記》;她竟然不顧閨範,為了寶玉,眼睛哭得「桃子一般」。在賈母、鳳姐、寶釵們的包圍之中,她招架無術,運轉無能。然而,偏偏這麼一個身世浮萍的女子,讓寶玉心動。寶玉傾情於她詩人的氣質,女兒的清純: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成化?一個枉自吸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第五回)

對那用生命的碧血凝成的淚水,誰還能懷疑它的真誠呢?誰人又不被它深深地打動!

兩位時代的水土不服者,就這樣無視人間的掛礙,一任驕傲的身影,自由地飛翔在心靈的天空。

直到虛偽折斷了他們飛翔的翅膀。

我們驚歎虛偽的力量。

虛偽要毀掉真誠,那簡直是易如反掌。

在毀掉寶黛愛情的過程中,寶釵便是虛偽這一陣營裡衝鋒在前的中堅力量。

如果說,寶玉追求「真」,是因為他厭棄了太多的「擁有」,那麼,黛玉之「真」,是因為她除了那個本真的靈魂,一無所有。

寶釵不同於寶、黛。出身於皇商之家,她擁有豐實的家資。作為一個「時代」女性,她有極合當時價值標準的理想與信念。她的理想是去宮裡,做個女官。

已經擁有的。斷不會放棄,尚未擁有的。在奮力追求,這顆為時代、社會所鍛造出來的「冷香丸」從來不曾意識到,所有的擁有和追求,其實離生命很遠。

但她已在虛飾的世界中,迷失得太久。虛偽的分子,已滲透了她的骨血。

姐對史湘雲說,作詩「究竟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本分。一時閒了,到是於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

黛玉行酒令時說了《西廂記》、《牡丹亭》裡的句子,她也教訓得有板有眼。

其實,作詩雖非「正事」,一旦作了起來,寶釵總是不甘寂寞,一馬當先。《西廂記》、《牡丹亭》既然「不堪一看」,寶釵何以「小時候」翻了一翻,成年後還能倒誦如流?

在討好賈母方面,她不讓於鳳姐。在金釧之死上,她的冷酷,甚至超過了王夫人。她是一個把真實的「血跡和淚痕」看得很淡的人。她已習慣了存身於世俗的冷漠之中。

清代《三借廬筆談》說:

……夫黛玉尖酸固也,而天真爛漫,相見以天。寶玉豈有第二人知已哉?況黛玉以寶敘之奸,郁未得志,口頭吐露,事或有之。蓋人當歷境未亨,往往形之歌詠。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聖賢如此,況兒女乎?寶釵以爭一寶玉,致嬌揉其性:林以剛,我以柔;林以顯,我以暗,所謂大奸不奸,大盜不盜也……

寶釵因之而擊敗了黛玉。

第九十七回,「薛寶釵出閨成大禮」。至此,真誠被徹底地摧毀。被摧毀的東西裡,有寶黛愛情,還有寶玉的靈魂,黛玉的性命。

然而,以勝利者姿態出現的寶釵,到頭來又面臨著什麼?

扮成黛玉成大禮,卑鄙是根源,委屈是難免,不能預想的是,寶玉揭了蓋頭,便揚長而去,口口聲聲喊著要找林妹妹。之後又是癡迷。醒來第一句話還是:「寶姐姐是怎麼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麼被寶姐姐趕了去了?他為什麼霸佔住在這裡?……你們聽見林妹妹哭得怎樣了?"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也算是「死者長已矣!」留給「病神瑛」的苦痛,卻將悲劇意蘊,推至高峰。

親自參與了這出悲劇製造的薛寶釵,此時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劇的未來,和真正的失敗。

第二節含血進淚的悲唱--生命的流逝和靈魂的消亡

以賈母、鳳姐、寶釵為代表的虛偽的陣營,不僅毀掉了寶黛愛情,同時也毀掉了無數真誠的靈魂和生命。

首先是真純的女兒,一個個死去。

她們有:黛玉、晴雯、尤三姐、司棋、鴛鴦、金釗、柳五兒,等等。

早在黛玉葬花之時,她就該預料到她淒傷的命運吧!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第二十七回)--這是怎樣一種透徹肺腑的憂傷?

然而,從黛玉之死裡,我們感覺到的,不僅僅是淒傷,還有異乎尋常的絕望。

為了那將要被扼殺的愛情,她「絕過粒」,找過寶玉。但是,她什麼也沒有說。她什麼也說不出。在訣別的時刻,她「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面對著即將失去的愛情和生命,她又能說些什麼?

她用最後的力氣,完成了兩件事:燒了絹帕,燒了詩稿。

而我們知道,詩稿就是她的生命,絹帕就是她的愛情。

「心已空/音調如何吹弄/忍心好/將我一拳推倒/也是一宗解化/本無家/任飄泊到天涯」,一位詩人如是說。

而黛玉,一個嬌弱的女子,當她看到自己已不見容於這個齷齪的世界,她果斷地用死亡,維護了她的人格與自尊。

黛玉留給這世界的最後一句話是:「寶玉,寶玉,你……」字字千鈞,字字血淚。她喊出了短暫的一生中全部的希望、酸澀,不解與牽掛。

那個「眉眼身段兒都長得有點像林姑娘」,並因此被王夫人視如「妖精」、「邪祟」的晴雯,又是如何壽夭於青春華年?

晴雯是一個不知父母、不明出處的丫環。孤零零地生活在淒風冷雨的人世,寶玉是唯一能夠欣賞她的人,也是和她心靈距離最近的人。雖然寶玉是「主子」,晴雯是「丫環」,晴雯卻從來不因為主僕關係,放棄她為人的尊嚴。為了寶玉的疏忽和失禮,她敢於紅顏一怒,演出「撕扇」那飛紅亂濺的一幕。但這一切,改變不了她「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第五回)的悲淒的命運。在被趕出大觀園之後,在惡疾纏身的時候,她將寶玉當成了人世間唯一的知音:

睛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縫襖脫下,並指甲都與寶玉遺:「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第七十七回)

偌大的人間,她所擁有的只有一個真我,一份真情。

活著的時候,她用傲骨,贏得了寶玉的友情。在被譭謗而瀕臨死亡之際,她交給寶玉的,依舊是一片真心。一切是那麼純淨,如一潭清水,冷澈,明麗,純粹。「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不足喻其精」(第七十八回)。情到真時,又何必窮究它到底是愛情,還是友情!

尤三姐和司棋、鴛鴦之死,尤為慘烈。她們共同追求著理想中的真愛。可是,「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在希望破滅之時,她們同時選擇用死亡,來抗議這個不公平的世界!這是她們對虛飾的人世最為強烈的抨擊!

可以說,黛玉、晴雯、尤三姐等一大群純情少女,是大觀園乃至整個賈府這個「黑暗王國裡的一線光明」。光明熄滅了,生命之火熄滅了,一切都歸於沉寂。然而,黛玉、晴雯、尤三姐以及其他許許多多被毀滅的純情少女的悲劇形象,以及她們所體現的悲劇美,將永恆地留在《紅樓夢》中,永遠地留在讀者的心裡。

那些隨著落花遠去的女兒們,已無處尋覓她們的芳蹤。可是,目睹了生命的消亡,和真實的淪喪,那些無奈的生者,將如何繼續他們的足跡?

「堪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第五回)。這是惜春。曾是大觀園中最單純、稚嫩的姑娘。但她已從哥哥姐姐們的遭遇中,看到了前路的渺茫。她寧可放棄自己的靈魂,並讓自己在喪失本真的過程中,成為慘淡平靜的生命意象。

夢也無聊,醒也無聊。紫娟應該是寶黛愛情最直接的見證人。可是,當那愛情隨黛玉的逝去變得遙遠,她只能慘然一笑,遁入空門。

還有仰天大笑,拂袖而去的寶玉。什麼都沒有了。既然沒有了林妹妹,沒有了人世間的至愛,功名富貴,更加淡如雲煙。他成了白茫茫大地上最後的色彩和意象。而他,最終也會消融於無盡的蒼茫。

還有芳官、還有妙玉、還有鴛鴦,或生或死,或沒有下場———這一切,事實上已不再重要。在她們的肉體消失之前,她們早已放逐了她們年輕、真誠、充滿幻想和期冀的靈魂。

多少年以後,蔣和森先生這樣憤怒地質問:

「這是一個什麼世界?在這裡,有的人霸佔著別人美麗和青春,有的人收藏起淚水去逗取別人的笑聲。在這裡,剛正是專橫的化妝,善良是軟弱的別名。在這裡,美麗的謊言可以洗去不潔,而縝密的機心又可以得到忠厚的誇獎……

「啊,這是一個什麼世界?愛情與淫亂不分,高尚與卑劣倒置……在這裡,少女的愛情需要赤熱的鮮血來證實,而老太太的慈悲卻可以憑冰冷的白銀來收買……在這裡,殺人的手上不見血跡,而無罪的心上滿是傷痕……

「啊,這是一個什麼世界?……那些活動在這個世界裡的生靈啊,無論是騎在別人頭上的,或者是被踩在別人腳下的,似乎都有各自不同的苦惱和不幸在等待著他們。看來,在這裡,任何人都不配有好的命運。」

這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世界?這是一個虛偽的世界。這是一個真誠被毀滅的世界。

這是一個虛偽的人們自尋末路的世界。這是一個無所謂真、無所謂假,生命終歸會在動盪中消亡的世界。

曹雪芹為我們塑造的這個藝術意境,充滿了幻滅、失落、創痛和悲涼。

在激盪的情懷裡,他不再去顧忌,什麼是哀而不傷。

他捧著鮮血淋漓的心,向我們發出動人魂魄的靈魂的悲唱。

結語

《紅樓夢》面世以後,它撥去了明末清初淫穢小說的迷霧,撇開了才子佳人小說的舊路,並將中國古典小說的創作,推向了高峰。魯迅先生就曾說過:「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

曹雪芹「滴淚成墨,研血成字」(脂硯齋),「一字一咽,一句一啼」(曹雪芹),他從真、幻之間,尋找著生命的涵義。他將浪漫主義筆法,融入了偉大的現實主義巨著。每每當我們翻開《紅樓夢》,我們總能感受到那些洋溢在字裡行間的詩情畫意。曹雪芹為我們創造的藝術意境,因之而變幻跌宕,搖曳生姿。這不僅是對中國古典詩歌意境的繼承,更是對中國小說意境的全面開拓。

《紅樓夢》意境的獨特之處,就在於它不僅以實生虛,而且以虛生實。曹雪芹通過人間真情的幻滅,寫出了滄桑的生命失落的悲劇。

一人、一物、一情景;一夢、一幻、一靈境。「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英·勃萊克)。《紅樓夢》中「千紅一哭(窟),萬艷同悲(杯)」的淒艷的人生圖景,流露出的是曹雪芹靈魂深處的悲憫和憂思。我們往往能從那些飛動的意象裡,體悟到生命的流逝和空虛無著。

曹雪芹創造的這種永恆的悲劇之美,不僅激動著我們的情感,撼動著我們的心靈,它同時還為後世小說的意境創作,提供了不朽的典範。《紅樓夢》對後人的影響,是如此深入。它幾乎滲透了中國現代小說創作中具體的人物、場景和情節。

我們還記得巴金的《家》。我們記得那《紅樓夢》一樣紛繁而複雜的生命的場景。我們忘不了,在冷月清波前,鳴鳳縱身的一躍……便粉碎了無數水中的花影。我們忘不了梅……在覺新結婚的絃樂聲中,她扼斷了自己冷香浮動的生命。我們忘不了瑞玨……在無望的隱忍中,她的青春,逐漸枯萎、凋零。

大自然中的落花,終究會隨水永逝。生命的花朵,卻總是被戕殘在紅塵的深處———巴金筆下的人物,他們的生、他們的死、他們的淚水和歡樂裡,不都隱約閃現出紅樓兒女的影子?

我們當然也記得張愛玲。記得她作品中芙蓉出水和錯采縷金的雜陳之美:這裡有緣定三生的《傾城之戀》、有禁錮人性靈的《金鎖》、有那麼多「情不情」的人物……

如果說,中國現代小說,大多繼承了《紅樓夢》對「實境」的取意,那麼,中國當代某些小說流派,則繼承和拓展了《紅樓夢》對「虛境(虛化的實境)」的開闢。

從洪峰、馬原,到余華、殘雪———先鋒派也好,後現代派也罷,他們都追求「以虛為實」。他們甚至將夢境、幻境,作為小說的主體。其中包容的生死悲歡、繁衍生息,在強烈的魔幻色彩中,透射出對人生執著的思索。

《紅樓夢》通過各種各樣的「實境」,創造出了精美絕倫的藝術境界,並於深刻的悲劇精神中,透出蒼涼人生真實的底蘊———這使它成為一部超越時空的不朽的巨著。當我們從西方文學中,尋找中國新小說意境的始端和發源,我們應該看到:曹雪芹如同一位先知者,他正含笑地站在數百年的光陰那邊,回頭向我們眺望。

行走在他深邃的目光中,我們必然會意識到:作為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紅樓夢》優美的藝術意境及其悲劇之美,不僅屬於過去,同時也屬於未來;不僅屬於中國,同時更屬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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