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邊小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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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新證》八二八頁論及「紅樓夢」三字來歷,嘗引朱仲莪、翁方綱、孫星衍、西林春諸人詩句,後得李化吉同志指教,始知三字連文,唐已有之。今引《紅樓夢新證勘誤》(油印本)一條,其文云:

            ……得李化吉先生提示:《唐詩紀事》卷四十九,載蔡京《詠子規七律詩,中二聯云:「愁血滴花春艷死,月明飄浪冷光沉。凝成紫塞風前淚,驚破紅樓夢裡心。」雪芹取義,或與此有關。李先生並為指出:張M陶贈高鶚詩,適亦用「紅樓」、「紫塞」對仗,似可參看。亟為補記於此。

              按蔡京,晚唐詩人,初為僧,令狐楚勸之學,後第進士,官御史,謫澧州刺史,遷撫州。《全唐詩》收其詩於卷四七二。此一線索,可供探討。

    唯吾華夏,語文精微,蔡詩三字,雖似連文,猶待細析,蓋「紫塞」、「風前淚」各為詞組,而不宜徑以「紫塞風」三字為連文屬義也;出句如此,落句亦然,自當以「紅樓」、「夢裡心」各為詞組,而不宜遽以「紅樓夢」三字為連文屬義也。是以蔡京之「紅樓夢」固不與朱仲莪之「一心未絕紅樓夢」同其語法音節。

    雖然,廿四橋邊,杜郎俊賞,方其十載宦途,決去軒冕,揶揄利祿,笑傲人間,則托意抒懷,而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之名句,而後世有取「青樓夢」三字以為說部題名者矣;隔句猶可綴聯,況如蔡詩之當句全見者乎。故日,考「紅樓夢」一語之來歷,終不能置蔡詩於不論也。

    尤奇者,頷聯「愁血滴花春艷死,月明飄浪冷光沉」十四字,若移以狀黛玉,可謂貼切,蓋此十四字若持與「冷月葬花魂」五字對看,何其息息相通。(「葬花魂」出《午夢堂集》,乃少女詩人葉小鸞之語,俗本妄改「葬詩魂」。余謂「冷月」五字,預示黛玉異日即自沉於此寒塘中。凡此,俟另條細述。)更不煩贅說黛玉之侍侶即取鵑以為名也。

    但此種或屬巧合,純出偶然,若穿鑿以求,未必即芹本意,博識可以啟神智,不妨連類而及,文海涵瀾,筆花映彩,雪芹亦非陋士。詩日:

        春花乾死月沉冰,鵑苦紅樓破夢曾。

         三字詞源搜句例,蔡僧多恐亦情僧。

【空空道人】

    此名何自而來?雪芹可以獨創,亦可以擷采前人。以俗例言之,必引《論語》「空空如也」,「妙手空空」,究不知是否。按袁中郎,放達士也,其《狂言》自敘云:

        余落筆多戲弄,或謂恐傷風雅。余既貧且病,乃以戲弄為樂事。孔子嘗云:未若貧而樂。然則樂固貧之道乎?狂夫之言,聖人采之;假令夫子再來,未必不戲弄而風雅之也。因題日狂言,以俟知者。空空居士袁宏道書於聽泉居。

然則以「空空」為別號,固有先例,而居士道人,實繁有徒,無煩區辨者也。(或誤認「道人」為「道士」,殊不知在六朝時「道人」本沙門之稱,如支道林,愛馬,或以為「道人蓄馬不韻」,支公曰:「貧僧愛其神駿!」其著例也。又詩文中常言朋儔「道俗」共幾人。例多不可勝舉。道謂出家,俗謂「在家」,即世俗之人也。)    

    孤立而言「空空」,猶偶然以合,適相蒙耳。然《狂言》之第九則,題曰《笛中偈》,偈四句,句四字,文云:    

    

         說真是假,說假是真。    

          難真難假,不假不真。    

此非雪芹「真」「假」之說乎?「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莫非由此而奪換者乎?

    袁中郎自號「石公」,則「石頭」、「石兄」,又一巧合。中郎所著,有《觴政》,有《瓶史》,楝亭詠瓶中海棠詩,有云:「別燒銀燭裁瓶史,亂簇組鈴近舞筵;剩有紅情三月半,乍拋清夢十年前。」則楝亭亦熟中郎著作,可並觀焉。詩曰:

        憶否曾聞號石公,又從名字托空空。

          狂言一偈翻真假,漫擬中郎倘略同。

【石頭說話】

    陸放翁詩:「石不能言最可人。」若是者雖出譬喻,正言無奇。顏真卿嘗得奇石,遠致之江州,造亭,為文,書丹,鐫而豎焉;後為州吏修九江驛,遂移此碑,鏟其文字,而著以己之修驛微勞。識者痛惜,歐陽詹撰文以吊之,日:「石不能言,豈其無冤?」則石始有所感矣。至如晉高僧竺道生,棲影匡廬,覃研法典,游長安,受學於鳩摩羅什,著論析經,而守文之徒,率加嫌嫉,舊學復以其闡提精義為邪說,群起而攻焉。生公既無容足地,乃袖手入平江虎丘山,豎石為聽徒,講涅槃經,至關節處,問云:「如我所說,契佛心否?」群石鹹點頭。此一則故事,人所習知,然俗用「生公說法,頑石點頭」,以贊人之講說精妙,可感「下愚」云云,義在歌頌而已。余則不然,獨謂此文實見生公陳義,當彼之時,正是新生事物,與舊勢力矛盾鬥爭,乃不見容於守舊頑固派,摒斥排擠,並聽眾亦不可得,至取群石以啟講。則凡導夫先路之哲士,肇創新元之偉人,當其初立,莫不如斯。念其寂寞艱阻,常何如耶!可為浩歎。斯義既明,乃可一置論於頑石。群言「頑石,頑石」,石何謂頑?蓋石本無機之體,舉凡知覺、意識、思想、感情,悉不具備者,故曰頑冥也,而至於生公席前,乃始知覺、意識、思想、感情,固自不殊於有「心」之人。夫此何等高妙之神話幻想,亦即何等高妙之文藝創造哉。吾非釋徒,無與佛事,第覺學文之士,於此等妙諦,無所觸磕,斥之以「迷信」,所失亦不小也。

    又若《左傳》昭公八年之文云:「昔,石言於晉魏榆,晉侯問於師曠曰:『石何故言?』對曰:『石不能言,或馮(憑)焉;不然,民聽濫也。抑臣又聞之曰:作事不時,怨左讀右言動於民,則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宮室崇侈,民力雕盡,怨左讀右言並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而列寧之痛斥沙皇罪惡統治也,則云:「甚至頑石也將為之長歎!」持此與左氏合看,倍覺驚心動魄。石而感而思,而點頭,而興歎,而能言,非無深刻之思想隱於其間也,觀乎明我齋之題品紅樓,至結末乃言:「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也枉然。」是謂雪芹之《石頭記》,乃一部偉大之「石言」也,所觸尚可謂之淺哉?程高之流,轉綠回黃,偷天換日,悍然篡入「可大可小,自來自去」之詞,不倫不類,無味可憎,匪由識卑,正緣意反耳。詩日:

        石言大抵片言奇,娓娓全驚百萬詞。

八十卷書渾一筆,道聽也落棗窗欺。

【蠢物】

    程高於篡亂雪芹原筆時,凡見「蠢物」一詞,概加刪抹,必因不明其義何居,或直以其「文不雅馴」而自詡「縉紳先生」之身份也。按元人楊維楨《東維子文集》卷二十二,有《蠢物誌》,其文略云:

       雲間李彬,家有園池,地有臥石一具,狀類怪人,題其顏曰「蠢物」。彬嘗觴之所,醉踞蠢物,曰:「爾蠢,烏知不有蠢如爾者乎!」……余曰:「石,氣之核也,怪而以為用也......。煉也,或至於補天;焦也,或至於縮海;及其幻而不常也,至羊立而人言:——物之靈若是,而謂之蠢,可乎?」……    

雪芹筆下之頑石,稱蠢物,為煉餘,而人言,悉與相合,且靈與蠢之對待:蠢物之可化為通靈,莫不緣楊氏而啟其大端,謂之先河,或不為過。    

    夫石之與玉,其關係向來以為是對立的,而且此一對立是絕對的,不變的。故若《韓非子·和氏》之言云:「吾非悲刖也,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其意在慨歎,無俟煩言,而後世士夫之不得志於世途者,承用亦每至於惡濫矣。即明人「可一居士」為《醒世恆言》撰序,亦有「剖玉為醒,題石為醉」之言。此一感慨,雪芹正恐不無。然而若僅僅如此理會,又未必即得。何者?石與玉,靈與蠢,其間關係,自維楨、雪芹視之,已非復是絕對的,不變的,而系相對的,或辯證的。此一意義,數百年之思想家,已念及此,程高之流,豈足知之,奮筆刪抹,自以為高明,亦固其所耳。

    自辯證觀點視之,石與玉,皆物也,物固本無知覺、意識、思想、感情,即「蠢」是。然而知覺、意識、思想、感情,則又物質高級發展之結果,易言之,亦物性之一端也,此即「通靈」是。故自楊氏、曹子而言,蠢固為石,靈即為玉,而蠢者可靈,靈者亦蠢。石之與玉,代名易位而已。條件改換,互變生焉。

    復有一義:石玉靈蠢,以諷世而為言。如《蠢物誌》又云:

人之逞知覺,舞聰明……及其窮也,通覆不如塞,智覆不如愚,而大巧覆不如大拙也,雖欲為蠢物而不能。然則不謂彼物(人)於蠢,而謂茲物(石)於蠢者,孰愈孰劣哉?君病夫不蠢者之弗蠢物若也,故以之號而警之乎?不然,蠢物不蠢也!

楊氏之言若此,則不知雪芹於意又雲何也。詩云:

    

        石為靈物玉何珍,妙理難逃世俗嗔。

         早識東維陳勝義,不知西子例蒙塵。

【石頭記】

    雪芹托石以為言。雖多擬異名,而終用「石頭記」三字以稱其書。石者,實也。猶甄者真,賈者假也。故於開卷大書:「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亦即所云「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是。故石者,即實也。

    雪芹又大書云:「……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人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是以又有卷端之代記一則,明言:「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作者」自又云「歷歷有人」,而「石頭」亦言「親睹親聞」也。是則雪芹借於「石」,石為之記,即實為之紀也。

    「石」似荒唐,而實不荒唐,故又言「說來雖近荒唐,細諳則深有趣味」。使其純為荒唐言,復何真趣味之可言,而言「深有」哉。

    荒唐並不荒唐,渺茫也不會渺茫。「大士」,中有大事;「真人」,定有其人。真假虛實,雪芹之妙用,文人狡獪,筆端變化,如不可捉捕,說「假」,原非假;說「幻」,何曾幻。此之謂「石頭記」。

    余曰石者實也,石本有實之一義(可檢《中華大字典》)。然則「頭」又何居?日:世有俗言,老實者謂之「老實頭」,實說謂之「實頭」與你說了吧,此在禪宗語錄、話本小說,每存其例,當時之口語也。甄真賈假,以有對比,故見者能知,知而不疑;至石頭為實頭,孑然孤立,了無映襯,遂較難悟。試思雪芹於一物一名,莫不有其匠心密意,度義諧音,而獨於書之本名正題,反無托寓乎?詩曰:

        石焉實也稍難尋,通例還須解一音。

         絳樹黃華皆異致,細於發處悟文心。

【媧皇煉石】【地陷東南】

    雪芹於「楔子」中先出媧皇,此本之《淮南子·覽冥訓》,人皆知之,不煩細述矣。而「正文」開端一句即言「當日地陷東南」,此隱隱自煉石補天而來,似有意,似無意,信手拈來,令人不覺其經營,針縷最密。蓋《淮南子·天文訓》之文有云: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而據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固以共工氏觸不周山,天折地缺,乃女媧「末年」之事也。短書小說,筆筆不苟如此,然所不可忽者,在雪芹實著眼於「考其歷烈,上際九天,下契黃壚,名聲被後世,光輝熏萬物」之媧皇末年以後之世,即紅樓中屢言之末世也,貌似漫托荒幻於古史,實則寄深意於當時耳。

    詩曰:

          水潦歸墟日月移,蘇揚繁勝早多時。

          看花不識長安近,苦認南枝錯北枝。

【姓甄名費字士隱】【姓賈名化字雨村】

    按「甄費」者,取「真廢物」之音也,「甄士隱」又暗諧「真事隱去」一義。此已兩重工巧。然人尚多不知其字面乃用《禮·中庸》「君子之道費而隱」之語。如此命名取字,備極妙致。費者,違戾之義也,《禮》疏云:「遭值亂世,道德違費,則隱而不仕。」此等極細微處,亦匠心如此,而雪芹之本懷,於焉隱寓。張宜泉贈雪芹詩:「羹調未羨青蓮寵,苑召難忘立本羞。借問古來誰得似,野心應被白雲留。」末用宋初魏野故事,野高隱不出,既被徵召,乃對使者言「野心已被山中白雲留住矣」。是則雪芹確曾峻拒皇家之苑召,甘隱郊西。甄費、士隱,蓋於其心有慼慼焉。

    賈化,人知其諧音「假話」,而實亦直謂「假化」也,蓋名化而字雨村者,仍不離乎《四書》。《孟子·盡心》云:「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是其義也。故甄士隱、賈雨村,名字關合,鹹舉當時士子之所習知,而

又銖錙相敵,巧不可階,即此末節,求諸坊間野史,焉能望其項背,雪芹才思之妙,處處使人折服,非阿余所好也。

    復次,以真假對擬人名者,雖雪芹之巧思,亦前代之妙語。宋人王明清著《揮麈錄》,其《餘話》中載一事:靖康年間,兵事方殷,有士子賈元孫其人者,多游大將之門,「談兵騁辯,顧揖不暇」,自稱「賈機宜」;又有一人,名日甄陶,奔走公卿之前,以善幹事為人使令,號為「甄保義」(保義郎,宋制有之),於是「空青先生嘗戲以為對云:『甄保義非真保義,賈機宜是假機宜。』翟公巽每誦之於廣坐,以為笑談」雲。雪芹「甄真賈假」之「設計」,當由此而來。或疑:雪芹未必也讀過《揮麈錄》。答曰:君不見《四部叢刊》影印此書,除後配之三卷外,卷卷有楝亭及富察昌齡(雪芹之至親)之藏書印記乎?因是曹家故物,雪芹曾見,當非無因也。

    凡此,在雪芹皆瑣末點綴,以為生色,未必皆關宏旨,而多識細察,可以益智博趣,亦學人所當留心,豈秋毫者果有妨於輿薪乎。詩曰:

        費言違戾惜沉淪,化雨春風何處村。

         揮麈自應徵笑枋,楝亭小印未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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