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由「空·色·情」建構的立體世界

一個由「空·色·情」建構的立體世界

一個由「空·色·情」建構的立體世界

紅樓評論

瞭解一部文學作品的藝術構思,對解讀其文本意蘊有著重要意義。尤其是對《紅樓夢》這樣卷帙浩繁、內容豐贍的文學巨著,把握其總體構思,對於打開作品的思想和藝術寶庫,從而全面而深刻地理解其思想意義和藝術價值是至關重要的。

    關於《紅樓夢》的藝術構思問題,紅學界已經提出了一些看法並作了有價值的探討。但是不少論者試圖從某一「主線」出發論述《紅樓夢》的構思,眼界未免狹窄,對作品的解讀效果也不夠理想。其實,曹雪芹在《紅樓夢》開篇「楔子」中對自己作品的總體構思已經作過交待,那就是「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段話。如果我們能夠抓住這十六個字並對其作出合理的解讀,也就把握了揭開《紅樓夢》總體構思奧秘的關鍵。

這段話也曾引起過一些學者的重視。麻天祥先生認為:「空空道人所悟出的這十六字『道』能帶綱張目,涵蓋全書的思想,並制約整個情節發生、發展和歸宿。」[1](P129)這種看法是頗有見地的。可惜麻先生僅從這十六字對理解作品思想意義的作用著眼,並且把佛、道思想攪在一起。

筆者認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十六字是曹雪芹特意交待的關於全書總體構思的綱領,是作者親自指示的解讀其天才著作的一條思路。本文擬為這「十六字綱領」提供一種新的解讀嘗試,就《紅樓夢》所描寫的「三個世界」及其相互關係,描述一個由「空·色·情」建構的立體世界,藉以解開《紅樓夢》的總體構思之謎,並就教於同仁方家。

《紅樓夢》孕育、產生於我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清代的康熙、雍正、乾隆時期。當時,在表面「安定」的社會深層鬱積著巨大的歷史苦悶和種種難以界說的騷動。這是沒有希望,沒有光明,沒有激情,沒有前途,只有血淚和罪惡的封建末世。一些思想家和文學家面對歷史前景、社會人生的諸多問題深入思考,或企圖找到「補天」的藥方,或極力探尋通向未來的新生之路,但終因「天不可補」和「不知路在何方」而陷於重重憂患之中,最終導致對歷史前景和社會人生的幻滅。

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出生於封建大貴族、大官僚家庭的曹雪芹,一生經歷了其曹氏家族由盛轉衰的多次變故,從早年的繁華豐厚中一降再降,最終跌落到社會最底層。巨大的生活落差,強烈的今昔對比,使他對社會人生有了極其豐富而深刻的感受。《紅樓夢》動筆時,正是曹雪芹人生旅途中最悲慘的後半生的起點。

在極度的窮困苦難之中,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紅樓夢》的創作之中,以滿腔的血淚「哭成此書」,在表現對社會人生悲觀虛無主義的總體見解的同時,對醜惡的封建末世的社會現實提出了嚴肅的批判,同時又表現了對美好的人生和愛情理想的無限嚮往和留戀。為了全面而深刻地反映出對社會人生、大千世界乃至宇宙起源沉痛而深入思考的成果,曹雪芹為自己的著作設計了一個由「空」、「色」、「情」三個子世界建構起來的多層次、全方位的立體世界。作品中的全部人物、事件和整個情節都以「空的世界」為起點和歸宿;以「色的世界」為基礎;以「情的世界」為中心,從而蘊含了豐富而深刻的思想意義。這一總體構思在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是絕無僅有的,因而堪稱藝術構思方面的奇跡。

為了對這一總體構思的立體世界作必要的闡釋,我們必須首先明確「空」、「色」、「情」三個概念的來源及其意義。筆者認為,空、色、情顯為佛教用語,故應用佛學理論對其作出恰當解釋,同時還應聯繫《紅樓夢》所描寫的藝術真實,準確把握「空」、「色」、「情」的具體含義。

在佛教理論中,「『空』乃是天地萬物的本體,一切終屬空虛;『色』乃是萬物本體(空)的瞬息生滅的假象;『情』乃是對此假象(色)所產生的種種感情,如愛憎等等」[2](P6)。對《紅樓夢》全書所描寫的內容作一番考查可以看出,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採用的「空」和「色」兩個概念,基本上是從佛學中原封不動地借用的;而對「情」這一概念,則又經過精心地改造和重塑。曹雪芹揚棄了佛教理論「情」中的憎惡、慾望等醜惡、否定的成分,把它們放在「色的世界」中去表現,而《紅樓夢》所描寫的「情的世界」中的「情」則是狹義的,是被曹雪芹重塑成以「意淫」為主要內涵的至純至愛的「真情」。這些或直接借用,或經過改造和重塑的概念,被作者用來全面而精闢地表達他對社會人生的真知灼見,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應該申明,本文中「空」、「色」、「情」三個世界的提法,最早是受余英時先生關於理想和現實兩個世界學說[3](P31—55)的啟發;後又有不少學者在論著中採用了《紅樓夢》全書描寫了「情的世界」、「理的世界」和「幻的世界」的提法[4](P195—239)。筆者認為,對《紅樓夢》所描寫的「三個世界」的稱謂,應採用曹雪芹所交待的「十六字綱領」中的語彙,即佛教中的「空」、「色」、「情」三字。「空」、「幻」二字可相互置換,以「空」為宜。筆者尤其不同意把現實世界稱為「理的世界」,一是因為作者在交待《紅樓夢》總體構思的語彙中未出現「理」字,二是「理」這一概念過於政治化、倫理化,遠不及「色」這一概念內涵豐富,外延廣闊。

在《紅樓夢》總體構思的立體世界中,「空的世界」處於最高層面,是第一個子世界。曹雪芹對這一世界的描寫著筆最少,但其所蘊含的思想內容卻最為複雜而深刻。它代表了作者對於社會人生的最高哲理悟性,是曹雪芹悲觀虛無主義人生哲學的藝術體現。

「空的世界」具體包括《紅樓夢》前五回中描寫的密切相關、又各具獨立意義的三個神話,即「無才補天」的神話、「太虛幻境」的神話和「木石前盟」的神話。這裡是《紅樓夢》全書所描寫的一切人物、事件的本源,它派生了「色的世界」和「情的世界」,又是「色」、「情」兩個世界的最終歸宿。

「無才補天」說的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大荒山無稽崖」,顧名思義,是荒誕無稽之意,其抽像意蘊就是空幻和虛無。這裡的「空」、「無」對應著「色」、「有」,而作者的思想底蘊是「以幻作真」,把「空」、「無」視為真,將「色」、「有」視為假。因而「空的世界」是萬事萬物的本源,是全書主要人物賈寶玉人生歷程的起點和歸宿,賈寶玉降生於「色的世界」中的封建大家族之所以稱為「賈(假)府」,正因為「色的世界」的一切都是瞬息萬變的假象。

「太虛幻境」是「空的世界」又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這個神話又有何象徵意義呢?紅學家們一般認為,太虛幻境是「女兒之心,女兒之境」,因而被稱為「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所以,太虛幻境是封建末世少女心靈的象徵,其中的警幻仙子則是少女靈魂的化身。她代表著封建末世薄命少女們的理想追求、價值觀念和思想感情。她肩負著傳情、警情的職責。在「傳情」的意義上說,她被稱為「東方的維納斯」,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美愛神。其「中國特色」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她所傳的是真情至愛,是很少有利己主義和生理慾望的「意淫」;二是她更重要的任務是警情。警情的含義又有兩層:一警其濫,二警其幻,故稱警幻仙子。眾多的才貌兼得的薄命女兒生活在太虛幻境,過著自由、平等與友愛的美好生活。這一天國中的伊甸園是薄命少女們人生的起點和歸宿。在這裡生活熏陶過的女兒們,後來大都生活在「情的世界」大觀園中,帶著超逸脫俗的靈氣,代表著純潔和真誠。

除眾多的薄命女兒之外,在太虛幻境被稱為「神瑛侍者」,轉世為賈寶玉者是在這裡逗留過的惟一男性。他轉世之前的這段經歷使他出生時即帶有非凡的靈氣,但當其在「色的世界」榮國府生活多年之後,作為鬚眉濁物,受到聲色貨利的蒙蔽,靈氣漸趨泯滅,故警幻仙子讓他再度「神遊太虛幻境」,接受傳情警情的再教育。在讓他看圖冊、飲仙醪、聽仙曲之後,再讓其「歷劫」,即與「乳名兼美,小字可卿」的警幻之妹同領風月之事,其後竟至於面臨深淵驚嚇而夢醒。之後又在現實中「歷劫」,即與襲人「偷試」雲雨情。這樣一來,賈寶玉從「色的世界」如同蟬蛻那樣擺脫了濫淫而進入到「意淫」的境界,而「意淫」正是警幻仙子所傳播和推崇的「情」。從「意淫」的意義上說,寶玉堪稱「天下第一淫人」,所以他不僅有資格進入太虛幻境,日後長期生活在「情的世界」大觀園中,而且被奉為群芳之首。據脂硯齋評語透露,《紅樓夢》原著結局由警幻仙子公佈情榜,寶玉即高居榜首。

那麼,靈河岸邊「木石前盟」的神話又意味著什麼呢?這是從人的心靈深處產生的真情,是人性中的至純至愛,是最高層次上的男女情愛,日後「落實」為大觀園中的寶黛愛情。當神瑛侍者在靈河岸邊三生石畔看見一棵嬌娜可愛的「絳珠仙草」之後,就逐日以甘露澆灌,使其「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日後下凡轉世為林黛玉,每日以眼淚償還灌溉之恩。當初神瑛侍者每日辛苦採集甘露澆灌絳珠仙草時,他並未試圖日後得到報償,這說明愛的起點正在於奉獻而非索取。當然絳珠仙草「得滴水之恩,即湧泉相報」的品格也是極其可貴的。曹雪芹通過「木石前盟」的神話所表現出來的崇高的愛情觀是難能可貴的,在人類愛情史上有著永恆的進步意義。「木石前盟」的神話所表現的愛情觀還有著鮮明的時代特色。木、石皆自然之物,意味著這種姻緣出於自然,符合人的天性,所以天國裡的「木石前盟」轉化為大觀園中的寶黛愛情,構成了「情的世界」的核心內容。它與「色的世界」中的「金玉良緣」相對立,又與皮膚濫淫相比照。濫淫者為蠢物,浸透著被「色的世界」所污染、所異化的「欲」,已與真情無緣。金、玉皆為造作之物,是富貴的象徵,代表著庸俗和勢利。故「金玉良緣」為矯情,是「色的世界」對人情、人性的異化和扭曲。《紅樓夢》著力描寫了「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對立和鬥爭,表現了作者進步的愛情觀和婚姻觀,是明中後期以來被一再高揚的思想解放、肯定人情的時代進步思潮在《紅樓夢》中的生動體現。

以上我們分別介紹了「空的世界」三部分內容及其所包含的思想意義,我們還要進一步理清這三部分內容之間的相互關係。如果按照紅學家們的一般看法,「青埂」即「情根」;「太虛幻境」是天國中的「情的世界」;「木石前盟」是「情的世界」中最珍貴的「情」,這些說法能夠成立,那麼,我們可以借用一組比喻來描述三者之間的關係:在大荒山無稽崖的土壤中孕育了一「情根」,「情根」發育成株,成長為「太虛幻境」這棵蔥蘢佳木,佳木秀而繁陰,開出了「木石前盟」這朵奇葩。

《紅樓夢》這部「大旨談情」(第一回)的小說,其中的主要人物、事件、情節皆出於「情根」,全書主要描寫了一個「情」字。然此「情」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情」就是作品中被一再推崇的「意淫」,其中雖包含著親情、友情、愛情,但其核心內容就是由靈河岸邊「木石前盟」轉化而來的寶黛愛情。廣義的「情」不僅包羅了「色的世界」中聲色貨利的慾望,也包括了蠢物們的「皮膚濫淫」。顯然,二者有高、低之分,雅、俗之分,純潔、齷齪之分,清新、腐朽之分。那麼,這種區別從何而來?兩種「情」的分野何在?那就是從「情根」派生出來的「情」有沒有經過「太虛幻境」的淨化。「太虛幻境」猶如一個過濾層,「情根」派生出來的「情」如果沒有經過這裡的過濾、淘洗,則墮落為「色的世界」中的貪慾和濫淫;若已經過「太虛幻境」的淨化,則轉化為「情的世界」裡的純情即「意淫」。

至此,我們已經將《紅樓夢》中描寫最薄弱而意蘊最豐厚的「空的世界」作了大致的解說。

「色的世界」在《紅樓夢》總體構思的立體世界中處於基礎層面,是第二個子世界。作者對這一世界的描寫構成了《紅樓夢》一書的現實內容,也構成「情的世界」大觀園中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的現實基礎。這一世界的內容主要包括榮、寧二府封建家族中的日常生活和賈府之外的封建末世的社會生活。

曹雪芹在全書中對「色的世界」的描寫在「三個世界」中是著墨最多的,而賦予它的思想意蘊相對而言卻較為「單純」。言其「單純」是因為其思想內容可以「一言以蔽之」,即作品中批判現實主義的思想內容主要包含在對這一世界的描寫之中。當然,這種批判在廣度和深度上都大大超越了歷史上和同時代的任何一部文學作品,從而表現了《紅樓夢》卓越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作者對「色的世界」充滿著聲色貨利的貪慾與爭奪持嚴肅批判的態度,表達了深惡痛絕和與之決絕的思想感情;其中也有對其家族滅亡「於心不忍」的情感流露,表明他在無情地詛咒和客觀地描寫他寄生其中、超越其上的封建貴族家庭毀滅的同時,或多或少尚有些留戀不捨,因而作品後半部描寫賈府敗落時,帶著一種輓歌式的情調。這也正是作者自謂「雲空未必空」的原因所在。

在人物設置上,「金陵十二釵」之一、轉世為榮國府管家少奶奶的王熙鳳是「色的世界」核心人物。這位同樣出入於「太虛幻境」的薄命女兒,因與「色的世界」的特殊關係,處於聲色貨利爭奪的漩渦之中而失去了純真和靈氣,變成了「情的世界」的異己分子,並且表現了強烈而貪婪的慾望和對權勢、金錢令人生畏的貪慾,因而人們把她與賈雨村並稱為「《紅樓夢》中的兩大奸雄」,是「女曹操」。作者並未因為她出入於太虛幻境就寬恕她的罪惡,也沒有因其作為一個批判對像而將這一形象簡單化,這正體現了作者以「史筆」寫人物的原則,並在人物塑造方面表現了可貴的藝術辯證法。「色的世界」中另一個重要人物賈政,齊家無方,治國無能,貌似方正而實則昏庸,是作者用以批判封建官僚制度的典型人物。赦、珍、璉、蓉諸人一味吃喝玩樂,皮膚濫淫,是貪婪和色慾的又一類型的代表。作者通過這些形象揭露了封建家族「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醜惡本質。至於探春理家所採取的興利除弊的改革措施,則代表了作者試圖挽救封建社會沒落頹勢的一種「補天」的嘗試。當然,按照歷史的必然邏輯,這種嘗試以失敗而告終,賈府「呼啦啦似大廈傾」,終於徹底敗落,「留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如此描寫對社會現實的批判是何等徹底和痛快淋漓,也表現了作者對歷史前景的見解是何等高明!正因為如此,不少人將《紅樓夢》視為批判現實主義小說,也是有理有據的。

「情的世界」位於《紅樓夢》總體構思立體世界的中心部位,是作者著力描寫的第三個子世界。作者對這一世界的人物和事件的描寫構成了全書的核心內容,也是全書中最富藝術魅力的部分。

「情的世界」寄生於「色的世界」之中而又超越其上,它是天國裡的「太虛幻境」在地上的「落實」,是以賈寶玉、林黛玉為代表的少男少女們的伊甸園。這座乍看起來是為元妃省親而建造的大觀園,實際上是作者為一群純情小兒女特設的一個理想的生活場所。一道粉牆把它與「色的世界」暫時隔離開來,小兒女們生活在這「花兒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的幽美環境中,每天結社吟詩,簪花斗草,這使她們的生活充滿著無限的詩情畫意,其性格表現出濃郁的詩人氣質,正因為如此,作者對這一世界的描寫表現了美好的人生理想和美好的愛情理想。這裡的一切都是美的,人美,事美,情美,景美,無怪乎不少人稱大觀園是一個「審美情感世界」了。當然,這裡也有卜鍵先生所說的人生的「第二重悲涼」[5](P91—103),以至寶玉時有「焚花散麝」「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的牢騷和苦悶,但這畢竟是更深層的人生況味。作者刻意把大觀園小兒女的生活寫得那樣豐富多彩而富有詩意,另一個目的在於讓這種理想的生活像一面鏡子,照出「色的世界」的人們放蕩不堪的糜爛生活和卑鄙齷齪的精神世界。作者對於「情的世界」的描寫具有正反兩方面的思想意義是顯而易見的。

「情的世界」的核心人物是林黛玉。這位天國中的「絳珠仙草」轉世的薄命少女是真情至愛的化身。她的神韻風采,她的詩人氣質,她的才華橫溢,她的精神境界是那樣的高雅超逸,那樣令人欽敬愛慕。她的住所是居於大觀園正中靠前的瀟湘館,這裡原名「有鳳來儀」,是元妃省親的第一站,足見其地位的特殊與重要。林黛玉一旦住進大觀園,就全身心地投入到這一「情的世界」之中。她與綠竹瀟瀟的瀟湘館相守相伴,憂傷在其中,喜樂在其中,愛亦在其中,恨亦在其中,直到「一縷香魂隨風散」,她從未須臾離開過這一「情的世界」。在這裡,她生活在詩境之中,享受著至純至愛的「木石前盟」的愛情,也承受著「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世俗和理法的壓力,直至「苦絳珠魂歸離恨天」,才走完了她那苦難憂傷的人生歷程。林黛玉的悲劇性格及其人生經歷是具有重大審美價值的,人們將她視為中國不得志的知識分子靈魂的化身,這一形象對文化層次高的讀者更具有永恆的魅力,奧秘就在這裡。「林黛玉焚稿斷癡情」意味著「詩意」和「真、情」的毀滅,也是賈寶玉對人生失去最後的信心而毅然出家的最根本的原因。

薛寶釵之所以有資格進入這個「情的世界」,首先是因為她同樣屬於太虛幻境中的薄命女兒;其次,她的才華和美貌,她的品格的某些方面代表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其精神生活亦有高雅的一面。然而,她「身在曹營心在漢」。在抄檢大觀園之前,她就時常置身於大觀園之外,其思想行為更多地關注著「色的世界」;抄檢大觀園之中,她所居住的蘅蕪院得以倖免,正說明了「色的世界」對她的認同;抄檢之後,她索性搬出了大觀園並且一去不復返,說明她其後的生活已與這一「情的世界」無緣。當她做了「寶二奶奶」之後,她就與「色的世界」完全融為一體了。薛寶釵與大觀園的關係意味著矯情代替真情,標誌著作者心目中理想人格的墮落和毀滅。無怪乎作者通過賈寶玉之口惋歎道:「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子,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第三十六回)當然,薛寶釵的人生經歷也是悲劇性的。作為封建禮法的奉守者,最終卻成為封建制度的殉葬品,所以作者通過薛寶釵這一形象從另一個方面對封建專制社會進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從而體現了重要的思想價值。

儘管大觀園這一「情的世界」在作者筆下被渲染得無限的嫵媚多姿而又充滿著詩情畫意,然而,它在與「色的世界」的對立鬥爭中很快歸於消亡。一次抄檢就使得群芳流散,「悲涼之霧,遍佈華林」,最後黛玉慘死在瀟湘館中,與此同時,「木石前盟」被「金玉良緣」所取代。「情的世界」如此脆弱,正說明了處於那個時代的作者是看不到社會人生的光明前景的,其美好的人生理想是無法實現的。美好生活的逝去,愛情理想的破滅,使鏡花水月一般的夢幻意識浸透了曹雪芹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並成為他創作《紅樓夢》的主導意識。正如《紅樓夢引子》中演唱的:「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第五回)

以上我們分別介紹了「空」、「色」、「情」三個子世界的具體內容及其所包含的思想意義,並部分地論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係。現在是我們進一步全面地描述其總體構成關係並揭示其藝術奧秘的時候了。

「空的世界」起到涵蓋全書內容的重大作用。其中「無才補天」的神話為《紅樓夢》注入了濃厚的悲觀虛無主義的意蘊,並通過「真」(空)與「假」(色)的對立統一和生滅轉化,建立了包羅萬象的虛無主義的總體框架。在這一總體框架籠罩之中,賈府的基本故事和大觀園的中心情節逐步展開,「活潑潑的人生與命運呈內外兩層同步進行,作者主觀的感情傾向作為先導性引力源,支配著複雜的情節群趨向那必然悲劇終端」。[4](P205)也就是說,始於「空的世界」的「色」「情」兩個世界的一切最終皆歸於「空」。因而,空空道人(一般認為即曹雪芹)作為人生歷程的「過來人」和「覺悟者」,才「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正代表了作者在「大徹大悟」之後對人生歷程的哲理概括和總體描述。

人生源於空幻而歸於空幻,形成了由「因空見色」到「自色悟空」的大循環。這種大循環的「實現」途徑主要有三個:一是「色的世界」是由「空的世界」派生出來的,是憑「空」出現的。從「空」、「無」到「色」、「有」,其中介因素在於一個「情」字,「情」是社會人生和大千世界的根源,故大荒山無稽崖有「情根(青埂)」一峰。而「色的世界」作為「空的世界」瞬息生滅的假像,在消亡之後仍歸於「空的世界」。二是通過主要人物的生死輪迴來實現:賈寶玉來源於「空的世界」,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且在降生賈府之前在太虛幻境作過神瑛侍者,並在靈河岸邊與絳珠仙草結成「木石前盟」。他在銜玉而誕之後,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經歷了一番,最後對人生失去信心,先出家,後死去,經太虛幻境「消號」之後再回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從而完成了源於空幻而歸於空幻的大循環。三是通過作者的思想情感的發展歷程來實現:「作者自雲曾經歷過一番夢幻之後」,作為社會人生的「徹悟者」,認為「色的世界」的一切,包括人生的悲歡離合、興衰際遇都是空幻的,追根溯源看待社會人生和大千世界,悟出其中的「玄機」:人生自彼岸到此岸、又由此岸達彼岸的整個歷程正如紅樓一夢,一切終屬於「空」。

除這三個主要途徑之外,「空」、「色」兩個世界還通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幻化的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以及甄士隱等人物活動聯繫起來。作品關於甄士隱聽了跛足道人所唱的「好了歌」並為其作解之後而出家的描寫是耐人尋味的。

作者因其所處的時代和特殊的人生經歷,對社會人生乃至大千世界的根本看法是悲觀虛無主義的。應該指出這在今天看來是不高明的,也是不可取的,但它畢竟是作者賦予《紅樓夢》的根本的哲理意蘊,是無法否定的藝術真實。還應進一步指出,如果《紅樓夢》僅僅描寫了社會人生由「因空見色」到「自色悟空」的大循環,則此書定會索然無味,甚至還不如佛教、道教的經典那樣引起人的興趣,更談不上藝術生命之樹常綠了。

《紅樓夢》之所以對古今中外的讀者具有巨大的藝術魅力,正由於作者以濃墨重彩描繪了人生「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的小循環。這種小循環的「實現」也通過三種途徑:一則正是賈府這個「色的世界」建造了大觀園,而大觀園這個「情的世界」毀滅之後又成為賈府的一部分。二是其中的主要人物,即以寶、黛為代表的純情小兒女,來自現實中的「色的世界」,在「情的世界」經歷一番悲歡離合之後,又回到現實社會之中。三是作者的情感經歷:正由於作者厭惡封建貴族家庭,才嚮往留戀於「情的世界」大觀園;身居大觀園之中,更憎惡「色的世界」的人們聲色貨利的爭奪和皮膚濫淫的醜行。當然,作者對封建家族和大觀園中的一切思想情感是複雜的,所以「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的內涵極其豐富細緻而微妙。在對人生小循環的描寫中,曹雪芹表現出了卓越的現實主義藝術才華和可貴的理想主義精神,並收到了獨具魅力的表達效果。

應該看到,數百年來熱愛欣賞《紅樓夢》的讀者,之所以對《紅樓夢》表現出強烈的歷久不衰的興趣,其原因正在於社會中的一般人都生活在「色」與「情」兩個世界之中,他們都有聲色貨利的慾望,也都嚮往追求真情至愛,故其思想情感常常逗留在「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的小循環中:對「色的世界」的一切孜孜以求,又時萌厭倦之情,對「情的世界」的美好生活與愛情欣羨嚮往,但美好的理想又很難實現。所以他們對《紅樓夢》所描寫的這兩個世界中的故事才會留連其中,回味其中,沉浸其中,共鳴其中。這正是《紅樓夢》一書真正的文學價值和藝術魅力之所在。至於對「空的世界」的玄想,一般讀者對社會人生的悟性還達不到曹雪芹這樣的高層次,或者說一般人無暇亦無心關注這樣高深的人生哲理問題。因而,一般讀者在閱讀《紅樓夢》前五回所描寫的幾個神話故事時,總覺得如鏡花水月,撲朔迷離,很少有人能真正把握其中的真諦,這或多或少地辜負了作者關於「空的世界」描寫的苦心。曹雪芹似乎早已意識到了這一點,故有「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慨歎。

還應進一步領悟到,曹雪芹對社會人生的哲理把握的高度並未止於對「空的世界」的描寫,因為他對自己所描寫的「空的世界」從根本上說也是持否定態度的,所以稱其為「大荒山無稽崖」、「太虛幻境」云云。那麼,這些荒誕無稽、如夢如幻的「地方」又歸於何處呢?「按老莊道家哲學的命意,『有』和『無』實際上仍不足以表達最終的悟性,因為無論『有』和『無』都還表示一種存在狀態,而只有將『有』和『無』都再一次地而且也是最後一次地否定了,才達到『道』的存在載體,亦即所謂『混沌』」[6](P40)。這意味著曹雪芹在交待《紅樓夢》總體構思綱領時,雖然借用了佛教用語,但其思想最深處的底蘊,仍是我國的老莊道家哲學。

以上我們描述了《紅樓夢》總體構思的立體世界,也為「因空見色,因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段話提供了一種新的解釋。由於這個立體世界中的三個子世界之間存在著既相互獨立又密切相關、既對立又統一的辯證關係,它們共同「生成」一種處於不斷的生滅轉化、因果輪迴狀態的「活的系統」,因而它所蘊含的思想內容才異常豐富深刻並具有很強的再生性。《紅樓夢》的思想意蘊和藝術魅力幾乎是無窮的,其奧秘正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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