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夢境的審美特徵及其主題揭示
明清時期,文人審美與世俗文化風情、張揚個性的學說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頗具浪漫傾向的美學思潮。而「生於繁華,終於淪落」的曹雪芹因其特殊的經歷,切身的體驗,以詩化的情感入文,與上述思潮結合,創造出了能代表中國古典文化最高成就、最複雜地反映人生、人類生存狀態的巨著——《紅樓夢》。魯迅曾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1]而作者以夢境開篇,以夢境暗示結尾與主題的寫法便可稱為「打破傳統」寫法的一種,正如庚辰本第四十八回所云:「一大部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是夢,秦氏家計長策是夢,今(香菱)做詩也是夢,一部風月寶鑒亦從夢中所有,故曰『紅樓夢』也。」因此,對《紅樓夢》之夢的闡釋與解讀可成為打開《紅樓夢》大門的一把金鑰匙。一、《紅樓夢》中夢境的審美特徵
《紅樓夢》中的夢境或隱或顯,或憂或悲,或起伏跌宕,或首尾勾連,具有豐富的審美價值,有以下審美特徵:
首先是催人淚下的悲劇之美。夢境狀態和迷醉狀態在藝術創造過程中相互影響,彼此交融。悲劇之美便是這兩種精神結合的產物。作者曹雪芹在「生於繁榮,終於淪落」的過程中,覺人生恍然若夢,但又難忘昔日榮華,這兩種情緒相互交織,創造出了獨特的悲劇之美。正如蔣孔陽先生所言:「悲劇一方面像音樂一樣,是枯悶從內心發出的呼號;另一方面,它又像雕塑一樣,是光輝燦爛的形象。」[2]現實與理想的矛盾與衝突同樣是悲劇的產生的原因。《紅樓夢》中的人物,他們整日都生活在「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境中,個人的喜怒哀樂,思想情操全被壓抑在心底深處,夢境便是入夢之人從內心發出的苦悶的呼號。他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亦或偶然入夢,無不折射出現實與理想的背離,無不暗示現實中的理想的破滅。如黛玉在夢中,看到了寶玉的鮮血,賈母等人的無情,自己的孤立無助,這正是她日夜所擔心的事情,而且這種情況在大觀園中又比比皆是,她幼年喪母,少年喪父,寄人籬下的遭遇在夢中更加集中地反映了出來。因此,黛玉之夢正是她日間的恐懼與焦慮所至,她的憂思正預示了自身悲慘的結局。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我們的發現是,作為一種情感狀態,焦慮似乎是曾帶來過危險恐嚇的以往事件的重演;焦慮為自我保護的目的服務,而且是某種新危險出現的信號。」所以,《紅樓夢》中以人物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造成的焦慮入夢,暗示了人物的悲慘結局,或理想的破滅。
第二是強烈的美醜對照之美。在《紅樓夢》的夢境裡,美與醜的對照與映襯十分強烈,既有「瑤池不二,紫府無雙」的警幻仙子,又有癩頭跛足而又濁臭逼人的和尚道人;既有香花異草,又有遍地荊榛;既有仙侶相助,又有虎狼成群;既有清幽平怡,又有哀怨恐懼。美與醜滲透其間,使其互相補充,互相映襯,達到了完整和諧的統一,在對美與醜的雙重審視中觀照出人生的本質。
第三是批判現實的荒誕之美。荒誕實質上是人的異化,是本質與現象分裂、動機與結果背離的表現。它產生於人生的現實際遇,表達人處於某種生活場景的特殊感受。以賈寶玉為例,他與黛玉相愛,感情日篤,心心相印,然而黛玉死了。有情被無情的魔掌擊破,愛情被世俗的枷鎖加身,生命價值的實現被傳統思想的鐵蹄踐踏。理想與現實、愛與恨、生與死的不可調協的矛盾,導致了夢境中的忽神忽鬼,忽生忽死,荒誕不經。但是,這種荒誕美與其本身對現實世界的描寫與批判並不矛盾。它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入夢之人在現實生活中的處境及其悲慘心境,從而加深對現實的開掘與批判。
第四是幽冷淒迷的竟境之美。《紅樓夢》的夢境亦真亦幻,即人事,又神事,或鬼事,大都荒誕奇詭,似是而非,讓人於明白處不明白,說夢境可說人境亦可,日間所思化作夜間一夢,時而清新幽靜,時而猙獰恐怖;時而驚心動魄,時而柳暗花明;時而透出顯露之意,時而又暗蘊隱含之情。但總體來看,既淒清冷落又哀感冷艷,或驚心刺目,或怪奇畸形,或狠透,或柔情,給人一種「桃花亂落紅如雨,鬼燈如漆點松花」的幽冷淒迷的感覺。在上述夢境的體驗玩味中,或主客統一,或情景交融,或時空轉換,或有無相生,充分涵蓋了意境的基本審美特徵。
二、《紅樓夢》中夢境的主題闡釋與功能曹雪芹對榮與辱,升與沉,生與死,既沉溺,又旁觀,由此對於一切傳統的、現存的思想信念提出了大膽的質疑與挑戰。同時又因為新的出路、新的理想朦朧迷茫,因而倍覺感傷,帶著「色空」、夢幻的情緒。需要明確的是,曹雪芹所謂的「色空」與佛家的色空仍然有較大的區別。按照佛教教義,事物並沒有實體,只憑人們的感覺而存在,所以鳩摩羅什譯的《維摩經》說:「喜見菩薩曰:『色色空為二。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自空。』」也就是說所有外在事物都是「空」,既包括人的所見,又包括人生經歷。因此,佛教的「色空」帶有超然物外,無物無我的特點。然而,在《紅樓夢》的世界裡,曹雪芹所認識的「空」是怎麼來的呢?作者曾言:「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3]即是一個「空—色—情—色—空」的過程。在構成這個過程的五個組成部分中,「色、情、色」居大半,也就是說,曹雪芹所認識的空只是由色到情再到色然後才是空。「空」之所來,經「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的過程。結合其身世來看,「生於繁華」可謂是「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終於淪落」可謂是「自色悟空」。因此,《紅樓夢》中的「空」絕大部分是先繁華榮耀,後枯敗淪落。整部《紅樓夢》也是先歡愉快樂,至抄檢大觀園,悲哀之情漸漸凝重,至九十七、九十八回達到了頂點。後來雖至空寂,但都帶著很深的悲涼的情感。也就是說,曹雪芹的「自色悟空」帶著很深的對往日繁華的留戀和繁華不再的無可奈何的情緒,「自色悟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途徑。因此,《紅樓夢》中的人物便都帶著對往昔的眷戀和理想不得實現的枯悶而歸於空寂。這與佛家所謂的「空」,即超然物外、無物無我、不帶絲毫個人情感的「空」便相去甚遠了。因此,整部《紅樓夢》只有一個「色空」思想的外殼罷了,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佛家的色空。
明朝中後葉,商品經濟高度繁榮,出現了大批的手工作坊,產生了僱傭與被僱傭關係,從而也使人們對金錢過分崇拜,個人在這種關係中變得脆弱。我是誰?我該幹什麼?個人對社會、對人生極度迷茫,形成了全社會的焦慮心態。明清時期從陸王心學蛻變而來的、以李贄為代表的張揚個性的學說,其實質也是人生焦慮對社會墮落腐化的反抗。正如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第五章開頭所言:「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惟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像。於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名字之下。」[4]《紅樓夢》之夢境正如此,以個人焦慮入夢,反照出人生之焦慮及至整個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的焦慮,直到夢醒時分,人類也就從夢中醒來了。作者曹雪芹以洞察世事的老眼,不僅看穿自身的遭遇,看穿了當時社會的焦慮心態,更從人類發展史的角度看出了人類發展過程中的整體的焦慮。這似乎可以看作是《紅樓夢》的主題所在!?